第九章 长生之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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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记住了吗?”千红问袁天罡。
千红在路上虽语速极快,大家倒也都听得清楚,但是除了袁天罡一直在点头,有时候还反问一两句,其他人完全是云里雾里,根本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
“大概都知道了,只是这阵中阵之中还会有套阵……”袁天罡微微蹙眉。
千红抬头看了一眼城内,直接打断了他的问询:“没有时间再说下去了,总之你们记住,此阵流传多年,追溯最早可达几千年,为异族借天地之力、以天穹星云变幻为引,变化之数无穷无尽……有幸走出这个大阵的,几千年来唯有一人。”
千红转头看向所有人,脸上一派肃杀:“你们可能看到任何事、任何人,可能会到达一个陌生的世界,甚至在阵中度过几辈子……当你们忘却自我,或是度不过死劫,或是沉溺于那个幻境,就是你们的死期。”
众人被千红的话弄得有些紧张,似乎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起来。千红没有安慰他们,反而继续说:“想退出的,现在离开也可以……就算是我,进了此阵之中能否保持理智都还是未知之数。”
“不、不就是幻境吗!我只要记得我自己是谁不就好了?”王含光咽了口口水,壮着胆子说,“反正本公子出身琅琊王氏,就算是死也不会忘记的!”
“真这么简单就好了。”千红用看傻子的眼神看了一眼王含光,说,“幻阵对意志坚定之人来说不足一晒……而逆道长生之阵最可怕的是,我们根本不知道我们会遇到什么。我刚才说的都只是可能,没有一个人知道真正进去的人到底经历了什么。”
“你方才说有一个人曾活下来过?”李乘风开口问了出来。
千红眉目一凝,轻声说道:“没错,有人问此人在阵内到底遇到了什么,又有什么破解之法,此人只回了一句‘智无不照,则境无不通,心无缠缚,则天地自由”。此后,世间再无此人踪迹。”
“这是悟了?”看多了话本传奇的王含光眼里放出光来,“这世界上居然真的有人得道成仙?!”
千红看了王含光一眼,没有回话,只是冷声说:“别扯远了,总之阵里有什么,不知道,你们会遇到什么,也不知道,而且随时会送命……我说完了,有人要离开吗?不离开的话,我们就要入阵了!”
众人都没有说话,连咽了几下口水的王含光都是一脸坚定。
千红脸上的厉色微不可察地松缓一瞬,但是眼里浮出了一抹极淡的嘲弄,她一转身,说:“记住,入阵之后,不要相信任何人。”
说完这让人奇怪的话之后,千红双手持刀,一脚直接踏上城墙,然后在身后众人惊愕的注视之下没入城墙,仿佛踏过空气一般,直接消失在众人眼前。
“这、这……”王含光十分惊讶,发出惊呼。
“阵已开启,这里看似是城墙而已。”袁天罡轻声说,他一甩拂尘,就要跟在千红身后入阵。
“我和你一起!”李乘风突然上前,一把握住了袁天罡的手。
“也好。”袁天罡点点头,两人一起直入阵中。
“咱们也搭伴进去?”王含光眼巴巴地看着吴三娘。
吴三娘也有点儿紧张,她点头,吐了口气说:“医仙保佑,希望我们运气好一点儿。”
说完,她也和王含光拉着手直入阵中。
李乘风和袁天罡牢牢握着对方的手踏入阵中,一脚踏进去之后就是一阵天旋地转,仿佛一脚踏空。
李乘风游历江湖曾有无数奇遇,却从未有一次如这般浩瀚惊人——他发现自己穿行于群星之间,整个世界颠倒,群星擦着他的衣襟坠落……仿佛末日一般。
然后他整个人就飞了出去。
他看到袁天罡顺着群星坠落,落到满是焦黑与火焰的大地之上,仿佛神祇堕入阴曹,有种壮烈残酷的惊人之感。
那画面似乎很漫长,但其实很短暂,李乘风像是不小心窥探到了一个他本不该知道的世界,只是一瞬间,那个世界就在他的面前又迅速关上了。
他不断地往下落,不断地往下落,落入群山环抱,最后落到了他闭着眼睛都能嗅出的熟悉地方。
李乘风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的视线矮了一截,他第一反应是往身后摸自己的长剑,结果却发现身后空无一物。
“乘风哥哥,你怎么在发呆啊?”李乘风正惊疑不定,突然听到了女孩娇嫩的喊声。
李乘风抬头,愣住了。
女孩一头乌黑秀发,乌溜溜的一双大眼睛,一身简陋布裙,除了头上用青布发带挽发,通身再无任何修饰,但正因为如此天然不矫饰,反而让人深刻体会到何为天生丽质。
李乘风认识这个女孩,就算她看上去年纪小了许多,眉眼间还带着少女的青涩,他却只需要一眼,就能认出她。
她头顶上绑着头发的青布发带还缠在他的手上,李乘风不会忘记她——她是叶秀秀,是桃村之中,那个为他全家报仇,最后告知他一切之后死去的好姑娘。
李乘风一直觉得自己是沉稳坚毅之人,如今再次看到笑意吟吟的叶秀秀,他却猛地眼睛一热。
这女孩不是人,而是画皮。她被村中叶婆婆养大,自己都没发现与其他人有什么不同,在村中人露出獠牙,放火烧了李乘风家之前,这个女孩还是个极其普通的村中少女。
就如现在这样。
“秀秀,”李乘风少有地露出一个笑容来。和在人魔幻境不一样,此阵之中他心神极其清明,知道这一切只怕都是假象或是别的什么,但是他看着眼前的叶秀秀,就算明知道是假的,也不想吓到她或是让她难过,他笑了笑才问:“你怎么在这儿?”
“乘风哥哥你好奇怪,难道不是该我问你这个问题吗?”叶秀秀歪头看他,笑着指了指远处,“大家都在等着你吩咐呢!”
李乘风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就见长春站在众人之前,看到他看过来,大声喊着:“大将军,我们今天要去打哪里?!”
那些自己以为早已遗忘的童年,原来只需要这么简单的一句话,就瞬间被勾了出来。
李乘风打量四周,并未找到一丝破绽,他点点头,干脆地起身走了过去。千红说阵中会发生什么谁都不知道,如何破阵更是不知从何说起,但总之要先找到阵眼,也就是找到破绽。所以他们所有人唯一的方法,就是走一步看一步。
听起来似乎挺儿戏,但是赌上的是几万条性命,所以不管前面是什么……李乘风呼出一口气,奔跑着来到伙伴身旁。
来吧,我倒要看看,藏在阴沟里的老鼠们到底为我们准备了什么!
如果这是一篇讲述少年游侠的传奇故事,李乘风冲入阵中,应当是一石激起千层浪,然后就是天昏地暗的打斗,飞沙走石地过招,最后李乘风破阵而出,完满结局。然而事实却并不那么精彩……李乘风陪着这群小孩玩了整整一天,累得精疲力竭回到家里,都没发现有任何不对劲。
一切都是完整的昨日重现,无论是桃村的小伙伴还是他们玩的游戏,都和当年一模一样,甚至李乘风几次试探,小伙伴们也都回应得十分正常。
李乘风不明白前方到底是给他准备了什么,但是他真的累了,泡脚的时候还打了盹,而就在这个时候,他听到了窸窸窣窣的声音。
“外边怎么了?”李乘风问。
在门外候着的小厮赶紧进来回话,轻声说:“说是老太爷找老爷和太太过去,太太说了,让少爷您先休息。”
李乘风突然有点儿恍惚,有种之前所经历的一切都是一场梦的错觉,因为这一切太真实了,和小伙伴们玩闹,回来后昏昏欲睡,晚上院子里面吵闹,他问话下人答话,又说母亲让他早些安歇……
母亲?母亲!
李乘风猛地清醒过来,顿时再也没有一丝睡意。他的心剧烈跳动,耳边仿佛都可以听到心脏怦怦的声音——他可以见到母亲!
一直执着于找到破绽破阵的李乘风顿时就被这个想法给镇住了,他匆匆趿拉着鞋就往外跑,想要去见一见自己的母亲……那个生下弟弟忘忧之后没几个月就过世的女人,此刻还在人间……
李乘风疯狂地往外跑,身后的小厮不敢怠慢,也疯狂地跟在他的身后追。就这么一路顺着声音,李乘风走到了祖父所在的院落。
下人不敢拦大少爷,由着他一路跑到祖父的院子里面,老远就看到灯火点着,下人都在外面,里面居然一个人都没有。李乘风跑进去,身后小厮没跟上来,他到了门口,稳了稳心神,正要推开门,就听到里面传出祖父熟悉的声音,带着不同寻常的凝重和惊愕:“所以忘忧是……”
“是的。”这是极为温柔的女人声音,听起来仿佛上等的暖玉一般,带着股宁静的雅致,就和她本人一样。
李乘风的眼泪瞬间就下来了。他站在门边,听着母亲的声音,一时竟有些近乡情怯。
“忘忧是,那乘风呢?是只有忘忧是,还是乘风也是?”祖父的声音带着点儿颤抖,李乘风听不懂他的意思,但是显然里面的父亲听懂了,因为李乘风听到父亲说:“不知道……乘风现在还小……”
“忘忧才几个月大!”祖父制止了父亲继续说下去,然后仿佛要说服自己一般重复,“不可能是乘风,乘风是个好孩子……老大媳妇,你们命中应当还有子息,等你们再有了孩子,我们再看看……”
这话说得莫名其妙,李乘风完全不懂自己的亲人们到底在讨论什么。他的记忆之中从来没有这个场面,当年他睡觉的时候,父母在这里商议关于弟弟忘忧的事情,到底是什么呢?怎么感觉十分神秘的样子?
李乘风还在发呆,突然肩膀被拍了一下,他十分震惊,猛地回头,就看到王含光一张贼笑的脸。
看到他的样子,王含光爆笑出声:“李兄弟,你小时候竟奶乎乎的,哈哈哈哈。”
李乘风再一回头,就看到周围一变!
桃村、李家大宅、祖父的院落和母亲……全部都消失了。他竟然就站在榕城笔直的大路上,天上的残月发昏,仿佛是在嘲弄凡人的痴心妄想。
就差一点点,就差一点点就可以看到母亲、父亲、祖父,甚至是弟弟李忘忧……
王含光笑着笑着觉得身上有点儿发冷,然后转头就看到李少侠一脸杀气腾腾强力遏制的样子,他反应过来,赶紧说:“你怎么和三娘一样,我可是把你们从这些奇怪的幻觉中叫醒的人啊!”
言下之意,怎么你们都这么不懂感恩?!
“什么意思?”李乘风听到王含光说还唤醒了吴三娘,顿时有些奇怪,他看了一眼吴三娘,吴三娘点点头,说:“他好像完全不受这个阵影响。”
这也太奇怪了!
王含光自己也十分奇怪,见李乘风好奇,干脆跟他说了自己刚才入阵之后的遭遇。
原来不止李乘风是掉落到了童年时期的自己的身体里,据吴三娘说,她是突然眼前一黑,就直接回到了南疆家中。
只有王含光,他一脚走进来,只觉得脑袋晕了一下,然后睁开眼睛,就发现自己站在榕城的墙根下。
这可难为他了——城门紧闭,他站在墙根处,其他人都不知道在哪儿。
也得亏是王含光,换了个人还真不知道怎么办。王含光开始还以为这就是这个阵给他的障碍,骂骂咧咧地找了好一会儿,才发现一个遮掩得严严实实的狗洞,不是他这种老手根本不会察觉的那种,应当是这榕城里面三教九流出没的秘密通道。
王含光就这么进的城,然后就发现这个城里面黑乌乌的,看着都瘆人。他这心里慌得很,幸好没找一会儿就看到了不远处正坐在牌坊下的石狮子面前流泪、手里还抓着空气往石狮子嘴里喂的吴三娘。
“我当时觉得三娘神神道道的,犹豫了好久才敢上前唤醒她……她的梦里黑漆漆的,我什么都没看到三娘就醒了,倒是李兄弟你这个梦比较有趣。”王含光笑着说,显然对自己看到了年幼的李乘风这事十分嘚瑟。
“我与三娘都受到影响,你却没事……说来也是,之前在义庄也只有你完全没有受到影响。”李乘风根本没搭理王含光的调笑,他认真想来,只觉得十分惊愕。
自相遇开始,道士就一直说王含光是福星,李乘风虽明白,却没有一次这么强烈鲜明地认识到这个胖子的运气也许真的好到逆天。
可是,这感觉似乎又不只是运气可以说通的。
“不管了,我们继续去找道长和千红姑娘,找到他们就知道了。”显然吴三娘也有和李乘风一模一样的疑问,这会儿开口说道。
“对,先找到道长!”王含光十分赞同,找到道长他才有安全感。
不过他们绕着榕城走了大半圈,却没看到袁天罡,倒是远远地看到了站在屋檐上、一身肃杀之气的千红。
“怎么办?”王含光咽了口口水,看身边的李乘风,“我不敢靠近她啊!”
没别的原因,就是千红身边那两柄浮在空中的弯刀刀尖正对着前方,而千红本人躬身踏步,一副被激怒随时准备冲出去的表情,王含光别说靠近她拍一拍,只怕稍微走近一点儿,千红的刀就会一瞬间把他砍成几段。
“我试试。”李乘风对两人说,“你们躲远一些。”
不用他再叮嘱,吴三娘和王含光就找好了地方躲避。
接下来只见一道黑影如袅袅青烟一般,直接飞身上了屋檐,直往千红而去!而千红就像是已经绷到极限的弓,一瞬间就转身,手握弯刀俯身冲了过去!
一黑一红两道身影如惊鸿掠影,根本看不清楚他们到底是在如何过招,只听着刀剑交击的声音短促密集,仿佛是暴雨下被打响的芭蕉叶一般,让人心惊肉跳。
王含光和吴三娘躲在廊下,看着两人在屋檐与牌坊之间飞跃打斗。千红到底身陷幻觉,而李乘风是清醒的,总算让他找到机会,重重一掌拍在千红的背上!
吴三娘和王含光松了一口气,眼见着两人都停住动作,王含光正要钻出来打招呼,吴三娘抬头一看,突然疑惑地说:“怎么回事?”
入阵之后,王含光每次只需要拍一拍就能唤醒被迷惑的人,因此他们一直以为唤醒一个人的方法就如同把人从梦中叫醒一样,只需要找到这个人,并接触到这个人就行了。
可眼下的情况却和之前两次完全不同,王含光一抬头,也看到了——李乘风的手搭在千红肩上,像是看到了什么可怖的东西,脸上出现了愤怒和肃杀之气!
“怎、怎么办啊三娘?”王含光咽了口口水,说,“李兄弟这是也被迷住了?”
“我带你上去。”吴三娘说完,抓着王含光就要往屋檐上飞,然而就在他们身体刚悬空时,突然就听到断金碎玉之声,两道可怖的肃杀之意划破长空,几乎瞬间弥漫整个世界。
吴三娘一蹬墙壁翻身,拽着王含光摔倒在地上。王含光胸口一闷,差点儿被摔出一口老血来,他咳嗽几下,奄奄一息地说:“三娘,你这是……”
闹什么幺蛾子呢?
然而他话还没说完,就看到远处牌楼高出房屋的一截突然发出沉闷的咔咔声,然后就在王含光目瞪口呆的表情下,直接摇晃着掉在了地上。
“他们这个情况,我们没办法靠近。”吴三娘也摔得不轻,挣扎着坐起来,咳嗽着捂着胸口说,“不知道这阵里到底是什么情况,如果他们不清醒,再这么下去,周围都很危险……”
就在两人担心的时候,王含光突然看到了更为诡异的现象——千红和李乘风身上突然出现了伤口!月夜之下,两人就像是被很多人围攻一样,身上的血喷溅出来,仿佛把月亮都染红了。
“天啊!这阵到底是什么?!”
王含光入此阵就如喝白水,一丝也没感受到这个阵有多么可怕,他之前还觉得千红只怕是道听途说,把一切夸大了。如今看到两人这拼死搏杀,浑身浴血的样子,王含光才亲身感受到了这个阵法的可怖——如果没有他这个变数,只怕入阵这几人会在自己的幻觉之中沉溺下去,能不能挣脱还真是不可知之事。
“我、我得过去。”战局的变幻通常都是很短暂的,王含光看着两人背对着背,倾力与不存在的敌人搏杀,竟然全身是血、摇摇欲坠,只看着这个画面,都能感觉到他们已被逼入了绝境。
王含光看着远处屋顶,咽了口口水,对身边的吴三娘轻声说:“三娘,你把我弄上去,能行不?”
吴三娘看了看距离,点了点头,她深呼吸,平复自己翻滚的血气,然后拉着王含光纵身上了屋顶。
千红和李乘风打斗之中一直在移动,就像是在逃命一样,吴三娘带着王含光追了好一截路,终于和两人缩短了距离。
“三娘,你、你就在这儿,别过去。”王含光胆战心惊,又是怕高,又是怕陷入幻觉的两人给他来个一刀两段,但是他还是得过去。
“我带你过去,没事。”吴三娘关键时刻倒是十分讲义气,她拒绝了王含光的提议,打断了他的话,说,“要是你们仨死了,谁知道这个阵里面还有什么,我一个人反正也是死,不如一起。”
这话说得敞亮,王含光大为感动,但还是认真地说:“不是,三娘,我是说我一个人安全一点儿……道长说我是福星,遇难成祥、逢凶化吉,我、我应该是没问题的,但是你就不一定了。”
吴三娘一愣,看着这个吓得脸色发白的公子哥,突然一笑,露出两个梨涡来,轻声说:“行吧,那谢谢王公子高义,祝你马到功成。”
王含光原本是认真这么想的,他相信道长的话,相信他一个人过去,成功的概率一定更大,带上吴三娘反而让她白白冒险,说不定还会节外生枝。
可是看到吴三娘的笑容,王含光突然有点儿不好意思,有一种明明自己只是做了最简单的事情,却被对方好好记在心中的那么一点儿别扭,而后瞬间化为了一种动容和豪情。
王含光转身,感觉害怕和惊恐在这一瞬间似乎减少了许多,他吐着气,往李乘风和千红所在的方向,一步步走了过去。他的身后有人站着,在祝福他,在等待他的成功,这让王含光第一次变得镇定而无畏。
大概人一生之中都在等待这么一个成为某个人的英雄的瞬间。
因为这一瞬间的光亮,可以把人生之中其他的不堪全部淹没。
2
王含光走过去的时候,看到千红突然抬起了脸。
圆月之下,提剑的黑衣少侠咬牙当风而立,身边的红衣女人眼睛周围起了细密的红色血线——这是个极其诡异可怖的画面,王含光好不容易聚起的豪情差点儿就在这一瞬间全部消失。
王含光走到一半,眼见着两人缓缓握紧武器,后退已经来不及,他心中一颤,不管不顾地一咬牙,直接往千红所在的地方冲了过去!
养尊处优的王含光这几步路跑得极快,只怕当年大哥拿鞭子追打他时,他都没有跑这么快过。他什么都没想,整个人就像是一头慌不择路的野兽,直接冲到了千红与李乘风之间,两手飞快抓住两人的胳膊,然后因为实在是刹不住脚,拉着毫无防备的二人直接冲下了屋顶!
吴三娘眼睁睁看着三人掉下屋檐,心中一惊,飞快冲上前去,俯身一看,就看到地上躺着三个人。李乘风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他反身起来,心有余悸地看着周围,而后看到了地上的王含光。
“那些到底是什么怪物?!”李乘风沉声问千红,语调十分严厉。
“不知道。”千红似乎已经恢复了正常,她淡淡地回道,“我说了,在这个阵里你可能遇到任何事情。”
李乘风不知道信了没有,地上的王含光倒是终于爬起来了,短短时间摔了两次,他大喘气说:“咦,我刚才好像看到了幻觉……我看到了战场……”
“那是什么?!”吴三娘站得高,视野广阔,底下王含光话还没说完,她就大叫着,“你们快看那里!”
众人转头顺着吴三娘指的方向看过去,因为视线被遮挡,李乘风和千红飞快纵身上了屋顶,极目望去——月夜之下,一道身着大袖道袍的身影,悬浮在鳞次栉比的屋檐上空。
“是袁道长!”显然吴三娘也认出来了,她大声说,“袁道长在那里!”
在她喊着的同时,李乘风已经纵身下了屋顶抓住了王含光,接着就提着他上了屋檐,脚点瓦片,直接往袁天罡所在方向奔跑过去!
所谓望山跑死马,袁天罡看着就在不远处,可李乘风全力赶过去,却花了小一刻钟左右才到他附近。
“太、太高了!”与李乘风和千红只是站在屋檐上不同,袁天罡整个人飘浮在半空之中,看上去就像是传说之中的神祇一般,王含光自己很难到达。
李乘风第一次犯了难,他的轻功亦有极限,袁天罡实在是飘得太高了。
“我来送你们一程!”身后突然传来千红的声音,她和吴三娘赶到了。
“三娘,借你肩膀一用!”千红开口,吴三娘还没来得及疑惑,就被千红拉到屋檐边。而后千红往后退了几步,对李乘风说:“准备好了吗?”
李乘风点点头,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
王含光莫名其妙就被李少侠拉着站在了千红身边,只见千红飞快地奔出去,纵身踩上吴三娘的肩膀,然后整个人如同红色的飞鸟一般直入半空!
王含光还在惊叹,自己整个人就飞了起来。从吴三娘的视角来看,就看到一道黑影纵身在半空,而后踩在半空之中的红色飞燕之上,整个人再次拔高。
就在黑影也力竭的一瞬,他用尽全力,把紫衫之人狠狠往上一丢——
这实在是太精彩了,原本高不可攀的身影在他们这样的配合之下,瞬间就到了王含光的面前!
王含光心中吓得已经尖叫,但是好歹还记得自己的职责,他在这一瞬间飞快地抓住了袁天罡,然后就看到了整个燃烧的世界——到处都在崩坏,穿着与袁天罡一样蓝白道袍的白发老者们挡在他们的前面,一个个悍不畏死地冲向了燃烧中的……长安。
是长安,是王含光记忆之中那个繁荣富庶的长安。那些高大的亭台楼阁和树木,在天降流火之下疯狂地燃烧。
到处都是尖叫逃生的人,但是他们根本无处可去。
王含光看到袁道长的脸,一贯嬉笑怒骂的道长俯视着这个世界,如同仙人俯视凡尘,他面无表情,但满脸都是泪水。
这是个极其震撼又矛盾的画面,但是王含光来不及想什么了,他大吼着:“道长、道长,你快醒醒!”
这是王含光第一次抓住了人,可对方还没醒过来,他这会儿还记得自己飘在半空中呢,一点儿也不敢松懈,疯狂想把袁道长赶紧从幻觉之中叫醒。
袁天罡缓缓转头,看着王含光好一会儿,突然动了动眼珠,疑惑地问:“王含光?”
“是我,是我……啊!”王含光还没开心一秒,眼前的一切霎时间消失——与其他人的缓慢崩解不一样,袁天罡的幻境是瞬间消失的,这导致上一秒还在开心相逢,下一秒他们就直接感觉到整个人踩空,往地上掉去!
王含光喊得嗓子都快破了,好在地上等着的李乘风与吴三娘飞快接住了他们。
“我的天,好险。”王含光抓着吴三娘的手还在哆嗦,有种极度惊吓之后的疲惫。
而另一头,袁天罡脸色发白,左右看了一圈,突然说:“走!”
“去哪儿?”吴三娘问出了所有人的疑问。
“跟着他。”袁天罡没说话,千红却开口了。她说完,袁天罡才开口说:“往这个方向!”
其他人看不到,只跟着袁天罡往前走,而袁天罡就像是能看到什么指示或是征兆一般,他不是漫无目的地走,而是非常认真地朝着一个方向移动。
“不好!”一行人绕来绕去,走了好一会儿,袁天罡突然开口,“大意了。”
此话一出,众人还在惊疑,突然就听到一声虎啸。
“老、老虎……”王含光惊愕地看着月亮里跳出来一头猛虎,从屋檐走下来,一个跳跃,就挡在了他们的面前。
李乘风刚要上前,就见那猛虎一声狂啸,口里吐出幽蓝的火焰来。
“镇墓兽?!这阵里怎么会有镇墓兽?!”袁天罡愕然地看向千红。
“我说了,这里面什么都有可能发生!”千红拔刀,对所有人说,“都躲开,不要被镇墓兽碰到,分散!”
这话一出,五人瞬间翻飞出去。
王含光被吴三娘提着,还没站稳,就看到那黑纹吊睛猛虎直冲而来,他忍了一路,再也忍不住,大吼起来:“啊啊啊啊啊啊啊啊这个老虎好臭啊!”
不是猛兽自带的腥臊臭味,而是一股死气沉沉的霉烂味道,那味道裹挟着盛夏带着温度的暖风,熏得王含光只想现场表演呕吐。
“闭嘴吧王兄弟!你太重了!”吴三娘也大吼,显然这黑老虎也是会挑人的,专门盯着他们这一组最弱的追。
事实证明这老虎的选择十分对,没几下吴三娘就气喘吁吁起来,她到底是个娇小的女人,提着王含光这么一个大男人已经算是天生神力,这会儿又要急速地转腾跳跃,很快就到了体力极限。
“躲开!”千钧一发之际,李乘风上前接过吴三娘手上的王含光,吸引猛虎注意。
“我们要这么躲多久?!”吴三娘好不容易找到机会喘息,忍不住高声问站在远处、不知道在干什么的千红和袁天罡。
他们二人正飞速地说着什么,其他人都听不到。
袁天罡一边听一边皱眉看四周,没一会儿,突然就听到咔咔咔咔咔咔的声音,众人惊愕之际,就看到天顶上缓慢降下来大片阴影。
整座城市都被这阴影覆盖了,吴三娘抬头一看,忍不住惊愕地说:“天哪,这是什么?”
带着铁刺的巨大且无边的钢铁天幕,正对着他们一点点碾压下来,仿佛是神在灭世一般。
“道长,我们要被压死了!”王含光大吼着,“还有,老虎过去了!”
说话之间,袁天罡突然一甩拂尘,开始以一种玄妙的方式走动,那步伐看上去十分迅速且隐含着什么规律,同时口中念念有词。随着他的行动,那块压下来的天幕居然瞬间放缓了速度。众人心中一松。
然而下一刻,黑虎就冲到了面前,千红无奈,只能在千钧一发之际拉着袁天罡离开。
“啊啊啊啊啊那玩意儿又动了!”王含光尖叫,震得李乘风觉得脑袋疼。
偏那黑虎像是知道袁天罡是个重要人物,接下来竟然连李乘风把王含光塞过去都不搭理了,一门心思追着袁天罡跑。
“我来拦住他!”李乘风看着已经触及屋顶的天幕,以及咔咔咔被压得断裂的木梁……他们此刻就像是被关在匣子里的老鼠一般,眼见着就要全部葬身于此。
“太危险了,它的形态会变化,随时可能碰到你……镇墓兽为防备盗墓贼而设,触之即死。”千红说。
因为仓促,千红说得简单,但是李乘风明白,这黑虎只怕还有别的蹊跷,才让千红这么忌惮。
“沾到它之后,多久会死?”李乘风突然问。
千红愣了一下,抬头看李乘风,说:“如果和传说之中一样,镇墓兽标记一个人之后,那个人将会在第一个夜晚被镇墓兽带向幽冥。”
“够了……我来拖住它!”李乘风迅速做出了决定。
袁天罡却突然大声说:“我懂了!”
他猛地向着那黑虎冲了过去!
一旁护着他的李乘风和千红都吓了一跳,两人也毫不思索地往前冲,想抓住袁天罡……然而奇怪的事情发生了,袁天罡往那黑虎冲过去的一瞬间,那张牙舞爪的黑虎却突然一个急刹车,千钧一发之际,竟然主动躲过了袁天罡!
怎么回事?
这大概是在场众人共同的心声。
除了袁天罡。他到底体弱,刚才兴奋之下直接冲出来,此刻后力不济,眼见着追不上黑虎,他大声吼:“这阵是倒转北斗,与墓穴所设恰好相反——快抓住那只黑虎!它是阵眼!如果一炷香时间抓不到它,我们就再也出不去了!”
众人顾不得惊愕,他们刚才误判形势,被这阵中黑虎戏耍得团团转,已经浪费了许多时间,此刻再也不敢耽误,一起围捕起这只老虎来。
黑虎左跳右蹿,十分灵活,连李乘风和千红都几次堪堪错过。眼见着黑虎身形竟然越来越小,转眼间就缩小了一半,袁天罡顿时大急,说:“等它彻底缩小得找不到,时间就结束了!”
众人心中也焦急,只是无论如何都追不上。袁天罡连番掐指运算,急急地说着:“子虚、子危、丑斗、丑牛……夫干犹木之干,强而为阳;支犹木之枝,弱而为阴……天干地支,五行之变,五行、五行……不对,不对,原来都是障眼法……我知道了!”
最后一句却是大声对着众人所说。
袁天罡突然闭上了眼睛,说:“你们听着我的声音,一直往前走,记住,无论听到了什么都不要管,听着我的声音!”
众人不明所以,但却因为一路以来的默契,也都信任地闭上了眼睛。
“往前五步,退三步,现在往西方走三步,往右一步……”袁天罡的声音十分坚定,众人跟着他的动作,闭上眼睛听着指挥,于是他们没有发现,他们这么一走动,天顶上的天幕竟然慢慢消失,他们所在的这条榕城巷弄正飞快地拆分、重组,而他们行走在其中,就像行走在移动沙盘上的旅人。
李乘风听到有烈火燃烧的声音,有似乎是少女的女孩哭着在喊“救救我、救救我”,接着是狂风呼啸,而后是大浪滔天,一会儿仿佛行走在雪原之上,冻得全身发抖,一会儿却又仿佛置身火焰山上,只觉得整个人都口干舌燥,喘不过气来。
紧接着众人只觉得身上一重,纷纷栽倒在地,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到“哐哐哐哐”几声,而后所有人都听到袁天罡惊怒不定地大喝:“是你们?!”
李乘风睁开眼睛,首先看到的就是铁栅栏。
他们被困在了铁笼里面。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再看外面,李乘风还没说话,王含光突然大声说:“这不是那个什么沈大户家吗?”他看着李乘风,指指屋檐,又指指门廊,“那天我们埋伏抓黑猫,那黑猫来过这家……记得吗李兄弟,你还在那边屋顶上和黑猫打过一场!”
记忆瞬间就涌上来了。当日他们进了榕城就开始埋伏黑猫,而那黑猫一直在甜水巷那种穷苦地方作案,当初他们还以为这黑猫是换了个地方,如今想起来,那黑猫来到此地,也许不是为了杀人,而是传送消息……
王含光大呼小叫的,围着他们的人突然让开,从里面走出两个人来,居然还都是熟人——打头那个穿着一身红绸缎的公子,就是之前在李乘风打退黑猫之后,想与他结交的沈公子。
而他身边那跛脚乱发的老人,不是老杜又是谁!
老杜看着他们一笑,露出漆黑的牙齿来,他说:“我还真怕你们不敢进来……谁知道你们这么善解人意,不但入阵,还全须全尾地到了这里。”
“多亏仙师算无遗策,如今这些人虽然没死,也被抓住了,耽误不了事情。仙师,那咱们现在就出发?”
袁天罡一行人还没弄明白这两人到底在说什么,就见老杜抬眼看了看天,然后沉吟一下,说:“差不多了,你叫属牛、属羊和属猪的壮年男人押着他们,切记,千万不可有其他属相,再命人看好这里,千万别让任何人坏了我们的事情。”
等再次醒过来的时候,他们看到的就是陵墓和宫殿,还有吴三娘伸出食指在唇边示意噤声的动作……如果不是清晰地记得珍珠夫人的墓已经毁了,众人还以为自己又回到了那山中的活死人墓。
这是怎么回事?
3
“迷药这种事儿,行走江湖我见多了,当时我假装晕过去,就是想看看他们到底想干什么。”吴三娘这会儿才说起之前发生的事情。
大约是以为他们都被迷晕了,这群人说话做事十分放松,于是吴三娘就听到那沈公子和老杜说话,话里话外似乎在筹备着要复活某个人。
“复活?”袁天罡皱眉,低声问千红,“长安司天监并没有记载任何可以复活人的方法。”
“任何地方都没有,人不过天地万物生机一种,如草木荣枯,哪里来的复活之术?不过是邪门歪道罢了!”千红显然对这些很不屑,回答之中带着嘲讽。
“但是那些人都不信,似乎还很狂热。”吴三娘说,“而且据我们进沈家的地下通道之前,那沈家老爷和少爷说的话来看,似乎这沈家在这个地方待了四百年,一直在等待机会复活他们的大王……”
吴三娘所听到的一切十分匪夷所思,如果不是他们干的事情令人发指,只怕都当得一句忠仆了。
据他们的对话,他们当年流落楚地时为楚王赏识,成为贵族,然后在楚将灭的时候,当时路过楚国的一位司天监游历人士对楚王透露了逆道长生之术。
此法对走投无路的楚王来说不啻于救命良药,于是最后那段时间,楚王什么都不做了,而是举全国之力遍寻天下奇珍,最后布置了这个大阵,并埋葬了楚国国库大部分的珍宝,只等着他一朝醒过来,就能东山再起。
“这太疯狂了,就为了这个,他们家在这里一代一代等了四百年?”王含光完全无法理解这群人到底是怎么想的,先不说这种逆天之事的成功可能性到底有多高,就说此事就算是成功了,那复活了楚王之后,他们能得到什么好处呢?
难道就为了当初一个承诺?
“我听他们说,当年楚王承诺,如果他们唤醒了他,将拿出楚国王室代代累积的财宝,让他们复制这些阵法……让他们每个人都获得长生。”吴三娘的声音有些沉,她想到了沈家那两个老人贪婪又期盼的脸,“而那在义庄的所谓因时疫而死的人,就是他们固定给这阵法献祭的口粮……持续了四百年,这城中有孤寡或是穷苦落单的人,都会成为沈家的目标。”
“其他东西都准备好了吗?”走过来的脚步声一轻一重,声音沙哑,是老杜没错。
“都准备好了。只是血将军墓和活死人之地都已经消失……独阴难生,独阳难长……这阴阳八卦之阵已经破了一半,不知道有没有影响……”沈公子的声音里夹杂着浓浓的忧虑。
“破了就破了,不破异宝岂能出世,我们找的最后一个镇物又如何能找到?我当时就说,这阴阳墓穴之中有个好东西,找到就可以完满这个残阵……若不是你们一直拦着,不许我入楚王坟勘探,又哪能白白多耽误七十年!”老杜说到这个,话语里面还带着不满,他冷哼说,“说来说去,你们还不是不信我可以控制补完这个阵!”
“是我们有眼不识泰山,还请仙师宽恕……实在是几百年间,我们见了太多人……真的是被骗怕了。”沈公子倒是个好脾气的,一直在赔笑,声音极其诚恳。
老杜似乎也被他安抚住了,冷哼一声说:“那些人不过是江湖骗子,哪里能与我这正统传承相比。”
这话说得极为自得,而沈公子也配合地一直吹捧他。说话之间,笼子开始摇动,显然他们被抬着,继续往更深处走去。
他们进了这个楚国王宫,走过白玉阶梯,一路往王宫最辉煌庄严的地方走去——祭祀塔。
祭祀塔是一个宝塔形状,整个是锥形,看上去十分细小,走近了才发现,这个塔只怕是整个地宫之中最为华丽庄严的建筑。
这塔有九层,九为极,乃是最尊贵之数。而塔内则是中空,里面有一座可拾级而上的高台。
高台上是整块白玉雕成的床,上面躺了个人,看不清楚。
“把他们抬出来,按北斗方位摆在玉床下,然后放血!”老杜开口吩咐。
铁笼锁链被打开,下人们拉着他们的腿打算把他们拖出来,然后拖着李乘风的人就看到这本该昏迷的人突然睁开了眼睛。
这下人还没来得及发出声音,整个人就飞了出去!
“怎么回事?!”这个变故让不远处等待的沈少爷顿时大怒,“他们怎么醒了?!”
老杜显然比他更加愤怒,大声呵斥:“让开,不中用的东西!”
他一步上前,单手一挥,唰的一声甩出一叠金光闪闪的符来:“风神听令,缚!”
下一刻,那些金色符纸化为呜呜叫着的一团团风,直接冲入众人之中,缠在了李乘风等人身上。
“白虎通神,护我金身!”袁天罡一甩拂尘,直接挡在了众人之前。只可惜他挡住了风,却不能抹杀它们,那风还在呼啸,袁天罡连日奔波,本就体弱,如今一直在强撑,很快额角就有豆大冷汗从鬓边滑落。
“他怎么突然那么厉害了?!”王含光不信地喊,“怎么这么突然!”
“他一直在骗我们,在义庄他是故意的!”千红似乎惊醒一般,突然看着老杜说:“你在义庄时说,叶佩姑娘是你最得意的作品……你在骗我们,故意混淆我们的视线,你最得意的作品,明明是你现在住的这具身体,对吧?”
老杜看了她一眼,突然笑了:“不愧是判官千红……不过我也没想瞒你们多久。”
说完,老杜一推手,狂风力透袁天罡全身,袁天罡一软,整个人直接跪倒在地。他猛地抬起头,右眼刚浮现出黄光,老杜就半跪在地,反手亮出三根细长的长针,直接扎入袁天罡的头顶!
“虽然很想和老朋友叙叙旧,但是,现在可不是好时候。”老杜轻声说着。
“袁天罡”不甘地看了他一眼,闭上了眼睛。
“放开他!”千红突然反手收了武器,说,“你要祭阵,我可以帮你。放了他。你也知道,他和我都没有用处。”
“怎么回事,千红、千红?!”王含光被绑起来的时候还十分莫名,为什么打了一场之后,千红突然就和老杜站在了一起?为什么他们被绑起来丢到了白玉石床边?
“把他们的嘴塞上。”老杜显然没心情和他们继续说下去,很快下人就上前,把王含光和吴三娘的嘴都塞上了。
紧接着王含光就听到老杜说:“把其他祭品都带来。”
沈公子听到老杜的话,使了个眼色,没一会儿,就带上来约莫一二十个人。
“都是按照仙师之前吩咐,特地挑好的人。”沈公子笑着介绍,十分骄傲的样子。那群人大多都是青壮年,有一个甚至还是读书人打扮,看上去似乎三教九流都有。这些人满脸不忿和惊恐,显然是被强抓来的。
随后,这些人被老杜指挥着,一个个摆好地方,紧接着,王含光惊恐地瞪大眼睛。随着老杜一声“时辰到了,开始”,那些人的四肢都被割了一个口子,鲜血基本上是瞬间就涌了出来,落在地上却似乎有什么规律,很快便显现出被鲜血染红的图案来——是一幅星图!
如果袁天罡此时醒着,就可以认出来,这是一幅天干地支的图案,可是里面的五行星宿对应十分错乱,看上去就像是门外汉随意涂画出来的。
随着鲜血汇聚,这些血液居然违反常理地往祭台上攀爬,如同某种猩红的虫子一般,很快就到了王含光他们的面前。
王含光呜呜叫着想打个滚摆脱那些爬行的血,可是却根本没有办法移动,他感觉到一种不知道从何而来的十分厚重压抑的感觉,像是随时要把他压死一样。
就在这个时候,那些血液汇聚在一起,最后一个图案完满。
与此同时,老杜从怀里取出华佗铃,放在了祭台上那个人的怀里。
众人同时听到了洪钟大吕一般浑厚沉重的声音,李乘风挣扎着想看清楚这一切,却看到整个地宫飓风骤起。
没有任何征兆,也没有来由,狂风呼啸着卷倒一切,整个地宫从祭祀塔开始损毁,除了他们所待的这个祭台,其他一切都瞬间被卷入了风中——刚才还一脸急切的沈少爷、抱臂冷冷看着他们的千红、昏迷不醒的袁天罡……
好在最后一瞬,李乘风看到千红一把抓住了袁天罡。他稍微松了口气,这样也好,能逃一个是一个。
李乘风觉得自己已经开始意识模糊了,自从遇到那个道士,短短不到一年时间,他似乎就已经熟悉了这种濒死的感觉,此刻竟然没有别的感受,只有一句短短的感慨——说好了要陪道士去长安的啊。
说来不好意思,游历多年的游侠儿,自童年之后就再也没去过长安。
不知长安如今是什么样子呢?
李乘风迷迷糊糊地看着这一切被飓风吹毁,那些雕龙画凤的屋檐,那些金器玉器,那些代表着浮华和权势的一切……全部都被裹挟在风中,损坏、漂泊。
到底是为了什么,人类会想要追求长生呢?
在生命快要结束的最后一刻,李乘风居然漫无边际地想着这个问题。他其实从在义庄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就十分不解,他不懂楚王和老杜他们的追求,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追求长生……熟悉的人、那些爱过的恨过的人都死了,只剩下自己还活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乐趣呢?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本少爷绝对不要死在这里!!!”李乘风突然听到一声穿透力极强的嘶吼,他其实已经开始意识恍惚了,大部分声音已经在他的世界消失,可是王含光这句话却还是传到了他的耳朵里。
他竭尽全力掀开眼皮,就看到一身森严王袍戴冠的男人正被老杜搀扶着坐起来,看上去像是长梦才醒,又像是极度疲惫。那人勉强地坐着,老杜在焦急地问着他什么话……
不远处,王含光不知为何突然全身一弹,竟然滚了过去,而后像是触发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那些源源不断地往楚王和老杜身上渗入的新鲜血液,突然一瞬间被王含光打断,几乎是瞬间,王含光衣衫尽爆。
这是被吓到了极致之后,突然开始不管不顾了。
他的话成功激怒了老杜,老杜直冲过来,王含光眼前一黑,被李乘风挡住了,下一刻他突然听到李乘风喘息的声音:“闭上眼睛。”
王含光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到老杜的狞笑:“区区一个杂种,也想打断我……”
而后,王含光突然听到身边传来冰冷的鳞片爬地的声音,似乎有什么巨大冰凉的软体动物从身边蜿蜒而过,他死死地闭上眼睛,就听到天地震动的声音,“轰隆隆”——
巨大的声音淹没了一切。
王含光昏倒过去之前心里想的是:“爹,娘,孩儿不孝,还没给王家留个后呢……”
4
再次醒过来的时候,王含光听到了鸟雀的叫声,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竟然在一个很熟悉的地方——小虎家!
身上柔软的绫罗光滑舒适,王含光忍不住在**打了几个滚,然后才噌地坐起来,疑惑地自言自语:“我这不是在做梦吧?”
然后他听到了小虎的哭声。
王含光顿时坐不住了,直接披了衣服出门,就看到院子里面,一直都十分坚强懂事的小虎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他大声吼着:“你们说的不对,我爹才没有做坏事,我爹没有!”
他身边围着几个熟悉的人,一身黑衣的李乘风、一身道袍的袁道长,还有抱胸站在假山旁的红衣千红。
倒是没看到吴三娘。
“小虎,你是个男子汉,你爹做错过事情,可是这和你没有关系。”李乘风蹲下来对小虎说。
不得不说,一脸英正之气的李乘风说这些话的时候特别有说服力,小虎本就崇拜这位身手很好的哥哥,这会儿看李乘风一脸严肃,虽然还是在哭,但是却稍微镇定了一些。
他抽了抽鼻子,瓮声瓮气地说:“我爹、我爹不会欺负别人的……”
“小虎,你爹也许是个好父亲,但是不代表他永远只会做正确的事。”李乘风严肃地说,“而且他做错了什么,你不必羞耻,你是你,你爹是你爹……你要学着他做好的事,别去做他做错过的事,知道了吗?”
小虎看了看他,心中显然极为难过,一时难以接受。
可是大约他也知道李乘风说的话无可反驳,于是他哭了一会儿,突然一跺脚,转身往屋内跑去。
“小孩子一时接受不了是正常的,让他自己待一会儿吧。”袁天罡叹了口气说。
王含光看小虎跑进去才走过去,他也不问小虎在哭什么,听听就知道这孩子定是知道黑猫杀人的事情——小虎的父亲被杀,大约是因为当年曾参与过欺辱叶佩的事儿。
不过这事儿还不是他的当务之急,他现在更重视的是:“道长、李少侠,你们怎么还让这个叛徒和我们一起!她可是看着老杜要杀我们!这个心肠狠辣的妖女!咦?我……我的手和脚,我怎么好好的?”
王含光痛斥完千红,才后知后觉想到,他可是手脚被开了四个口子放血的人,怎么这会儿却活蹦乱跳的?
他扒拉自己的手臂和脚看了一下,皮肤十分光洁,没有任何创口。
“你因祸得福,占了大便宜了。”王含光正大惊小怪,身后突然传来一道曼妙的女人声音,他讶异地回头,一个穿着蓝翠南疆服饰的女人撞入眼帘——这女子露着白生生的胳膊,手腕上套着银镯,头顶戴着绣了花鸟的三角帽,上面的银饰叮当作响,衬着一对酒窝,让王含光只觉得呼吸都停滞了一秒。
“三、三娘?”王含光愣了半天,才认出来这个美丽女人居然就是和他一路同行许久的吴三娘!
“好看吗?”吴三娘笑了一下,说,“我以后再也不穿那黑漆漆的袍子了,死也要漂漂亮亮的死!”
王含光想到她在活死人墓时咬牙切齿地说,出来之后一定要穿得漂漂亮亮的,不能这么灰头土脸的死……原来她还记得这事儿。
“好看,特别好看。”王含光一时找不到别的话,讷讷地点头。
倒是旁边的李乘风说话了:“王兄弟,你有什么要交代的,这两天全部交代完,此地事情已了,我们需要加快速度入长安了。”
“事情已了,到底发生了什么?”王含光是最后一个醒过来的人,这会儿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顿时好奇地问,“我身上的伤怎么了,怎么因祸得福了?”
“这事还得从这枚金针说起。”袁天罡从怀里摸出吴三娘的传家金叶,也就是华佗铃内破魂十三针之一,他看着这枚金针,轻声说,“当时老杜之所以听到华佗铃就不管不顾是有原因的,华佗铃比我在记载之中看到的还要神奥许多……我看到了一段完整的记忆——华佗铃的记忆。”
“什么?”王含光愕然,这铃铛还有记忆的?
而袁天罡已经开始说起,从铃铛响起的时候,昏迷的他突然就仿佛被什么东西叫唤着,慢慢地看到了面前飞舞的落叶,他不知不觉地跟着萧瑟的落叶一路往前走,一直往前走,最终眼前一亮,看到了一个打扮得和王含光一模一样的人,此人正在宫中大发雷霆,咬牙切齿地说话。
袁天罡花了点儿时间才知道他就是楚王,而楚国此时焦头烂额,有灭国之危。
大军压境之际,楚王还在疯狂地逼迫所有人为他寻找天下奇珍,用以丰沛自己的陵墓。一个穿着司天监少监服饰的年轻男人一直在跟他说,一切十分顺利,按照卦象推测,四百年后,楚王将会醒过来。
袁天罡当时已经猜测到,他大约来到了一段过去之中,所以他只是慢慢地看着,想看看华佗铃到底想要告诉他什么。
而后他看到了兴建完整的陵墓——站在山川的顶部俯视整个榕城,山与水最终构成了一个曲型双鱼图案,也就是传说之中的太极阴阳鱼图案。
这陵墓被设置成了一实一虚,以极阳极阴对撞,构成完整的生机循环。
楚王墓乃是极阳,与楚王本身命格相衬,且是整个阵中最为核心的位置,所以需要一个与之相辅相成的附墓,还需要一个相称的墓主人,从而达到恒定统一。于是在多方测算寻找之后,袁天罡看到了珍珠夫人被毒死的一幕。
“珍珠夫人是被楚王毒死的?!”说了那么多,王含光对此事最为惊讶,他几乎惊得要跳起来了,不敢相信地说,“不可能,珍珠夫人可一点儿都没……”
一点儿都没有怨恨,似乎也根本不知道当年她死亡的真相,她一直说是自己体弱多病的关系才会早早香消玉殒。
袁天罡点头,说:“我确实看到了珍珠夫人被赐死,不过此事是金娘子亲手办的……然后金娘子自杀殉主,其他人则是以照顾不周的名义,全部被坑杀陪葬。”
楚王没想到的是,这里面出了一个巨大的变数,就是华佗铃。
当年华佗铃辗转多地,落入楚王宫,宝物有灵,并不显眼,后来被当作金器直接带入珍珠夫人的陵墓陪葬,因这一道巨大生机作怪,直接破坏了楚王的全盘计划。
或者也可以说,是榕城所有人的命还算不错,因为一旦这个长生大阵完全成型,到时候只怕要死百万之数,不但如此,这附近千里只怕会草木不生,成为彻底的死地。
好在此法太过阴损,所以总是波折横生。
“简单来说,活死人之地就像是时间被锁住的夹缝,而这个夹缝扩大之后,被卷入的人太多了,于是周围就越来越失衡……”看到大家似乎不解,袁天罡轻声补充。
不是叶佩也会是其他人,当活死人之地扩大到一定程度时,一定会引来恶果。
“道长,我没搞明白,你的意思是说,咱们绕了一大圈……敢情这整个榕城的问题都是这长生阵弄出来的?”王含光听到这里,忍不住打断了袁天罡的话。
“大道五十,天衍四九,唯余一线生机。”袁天罡看着他,说,“这一线生机,你觉得是什么?”
王含光完全不懂。这种话题好像是他爷爷和他爹他哥喜欢讨论的东西,他每次听到他们沏茶聊着这些,就觉得脑袋剧痛,现在听着道长一说,王含光都能想起来那些年听得云里雾里的痛苦时刻。
阴阳相辅相成,光暗相伴相生,天地万物都是由这样的矛盾调和构成。有明有暗,有因有果,所有事情全都是如此,森严有序。
楚王布下杀局之所以没有成功,那一线生机,恰好就在意外之上。
无论是被带入陵墓的华佗铃,还是叶佩的那只灵尨杀人,从他们开始追查这件事情,误打误撞到了墓中,其后带着华佗铃回城,让老杜主动暴露杀人,甚至诱他们入阵想杀了他们……这里面一环扣一环,缺了哪一环,这件事情在真正爆发之前,都永远不会为世人所知了。
“说到这个,最后到底怎么回事,老杜死了吗?还有我们怎么逃出来的?”听到这里,王含光才想起来最开始的问题,他一迭声问着,“还有我到底怎么好的?”
“没发现老杜的尸体,他可能是跑了。”这次回答的是吴三娘,她耸耸肩说,“李兄弟说他昏迷之前看到老杜在问楚王什么东西在哪儿,道长说那残阵根本不足以复活人,他估计一开始就只是想把楚王弄醒了问他什么问题而已。”
“顺便再弄点儿生机,支撑他在找到下一个地方之前别死掉。”千红终于走过来,对王含光说,“小胖子,你这次是运气好,他忙活七十年,结果不知道为什么,这满城之人溢出的生机大半竟被你享用了,别说是你那几个小伤口,只怕肠穿肚烂,你也能立刻活蹦乱跳。”
“啊?那城里人没事吧?”王含光顿时急了,都忘记他单方面跟千红不共戴天的事情了。
千红微微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吴三娘开口说:“没大事,阵法已破,最多体弱的人要卧床休息一阵子,你别担心了。”
王含光这才松了一口气。
“那榕城的事情……彻底结束了?”王含光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自己都有些不敢相信,他声音很小,有点儿没有底气。
“差不多了。”袁天罡看着天际,轻声说,“不过到底是上古残阵,终究还要把那些阵中的人桩全部请出来好好安葬,才算是真正了却所有事情。”
袁天罡这话轻飘飘的,王含光想到地底镇压的无数冤死之人,忍不住浑身一冷。
这榕城百姓……只怕要哗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