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华佗铃

1

王含光在县衙活脱脱的云端贵种,一离开县衙,那股火下去之后,心中却只剩一阵悲凉,还有些闷,仿佛淤泥堵住心窍一般。

他回去的时候脸色苍白,下了马车之后被仆役扶着,整个人如游魂一般进了小虎家的院落。

“含光兄弟,道长回来许久了,你怎的才回来?”吴三娘显然是在等他,此时笑嘻嘻地凑过来,挤眉弄眼地说,“那啥,含光兄弟,今夜我就要走了,你之前答应我的……”

不久前逃亡路上王含光承诺的那些东西,敢情吴三娘这还记着呢,生怕王含光忘记了,这会儿赶紧催促。

只是她记得清楚的账单还没开始念几句,就发现王含光的神色不对,吴三娘停了话,疑惑地问:“含光兄弟,你这是怎么了,怎么一脸见了鬼的样子啊?”

“恶心。”王含光挥退下仆,喃喃地说,“三娘,他们是人啊……怎能做出如此畜生不如的事情!”

吴三娘神色一正,收了嬉皮笑脸的样子,扶着王含光走到院落中的茶凳坐下,轻声问:“怎么,方才出了什么事情?”

王含光抹了一把脸,半晌才断续说起下午发生的事情,说到日头西斜才终于说完了叶佩的一生,他手中握着冷茶,迷茫地看着吴三娘,轻声说:“死了三年,只怕早已经烂成泥了,乱葬岗死尸无数,根本无从分辨哪具尸骨是哪个人的……叶老伯泉下有知,不知该多难受……”

此时太阳还没下山,院落之中还带着融融暖意,吴三娘却听得全身都冒出冷气来。

这是个太过绝望的故事,孤苦无依的女孩、豺狼一般的邻里、一路走过来那些落井下石的人……竟是一丝光亮也看不到。

难怪叶佩发了疯。

换成任何一个人,只怕都要疯狂。

两人都心情沉重,一时无言,直到吴三娘突然脑内灵光一闪,急忙说:“等等,可以让道长给你卜算一下呀!术士生而不凡,以天借力,是可以寻找这些的,待他算出来,就可以让叶姑娘入土为安了!”

一听这话,王含光顿时也精神一振!

除了把这件事情大白于天下,杀了那群还在阴暗之中苟且偷生的加害者,他做不了别的什么,但是为那个可怜的叶姑娘收敛尸骨,做好最后这一点儿小事,却是他能做到的。这想法让王含光好受不少,他站起来正要说话,门口突然传来仓促的脚步声,陈管家带着一大群小厮满脸冷汗地走进来,个个拿枪带棒,甚至还有一队守城兵士也赶了过来,迅速把门外围了个水泄不通。

“三少爷,您没事吧?”陈管家看到王含光全须全尾地站着,擦了擦额角的汗,脸上这才有了一丝血色。

这如临大敌的样子仿佛要打仗一般,王含光正迷茫,就听陈管家说:“杀人的黑猫又出现了!光天化日的,甜水巷死了一半的人,守城的兵士都惊动了,可是那黑猫鬼魅,没有一个人能拦住它……三少爷,榕城已经不安全了,我特地借了一队人马,先护送您和朋友出城再作打算!”

“什么?!”王含光和吴三娘对视一眼,吴三娘一脸莫名,她之前是在义庄和王含光相遇的,根本不知道关于这杀人黑猫的事情。

而王含光刚才虽说起了叶佩的事情,却还没来得及说到那群人害怕黑猫报复的事,也难怪吴三娘一脸的诧异。

王含光站不住了,拔腿就要去见早先回来、此刻在房里休息的道长。

就在这个时候,房门打开,背着长剑的黑衣少侠一脸紧绷,他身边穿着道袍的道长右手斜握着拂尘,也是一脸山雨欲来的表情。

“李兄弟,你醒了!”王含光一颗心落地,大喜出声。

他话还没说完,就见李乘风突然出手,拦腰扛起一旁的袁天罡拔地而起,直接上了房顶。

“西方。”随着袁天罡的话音落地,李乘风唰地一下在屋顶起落,直往西方而去!

王含光看得目瞪口呆。

更让他目瞪口呆的是,不知道躲在哪个角落的一道红影毫不示弱,几个翻飞便如一道烈火一般直接追了出去。

眼见着这三人竟都奔了出去,王含光有种被抛弃了的错觉。

吴三娘看看日头,突然问王含光:“王兄弟,你也想过去看看?”

“啊?算了……这时候赶过去,还不知道他们打到哪里去了……啊!!!”王含光本来还在纠结,话音还没落,突然就感觉整个人被拦腰提了起来。

“一百两,我一路带你跟着他们,怎么样?”吴三娘笑了笑,嘴角两个梨涡甜得要溢出水来,但是配合她单手轻松提着王含光的这个画面,怎么看都十分违和。

“可以可以可以!”王含光赶紧回答,他正想要让吴三娘给他换个姿势,一张口就是一嘴狂风。

五道身影先后直奔甜水巷。

2

甜水巷内满地横尸,血气冲天。

黑猫穿梭于围追堵截之中,出手就是人命。

“喵嗷!”它仰天长啸,小小一个毛团大小,吼叫声却十分宏阔,仿如猛虎啸林!

就在黑猫长啸的同时,屋顶上唰唰唰落下三道人影。

黑衣游侠放下自己背着的道士,反手缓慢地抽出自己背上背着的长剑,只是未到一半,就被身边的袁天罡拦住了。

李乘风不解地看向袁天罡,就见袁天罡摇摇头,反倒自己一步踏出去,垂眸看着满地鲜红之中站着的小小黑猫。他神情带着悲悯,轻声开口对黑猫说:“你可知道,你并不是猫?你要是不曾杀人,本可寻找你的同族,与它们相聚……”

“喵!”黑猫并不愿意听袁天罡继续说下去,它发出尖叫,然后连续发出威慑的吼叫声,它微微缩了缩,琥珀色的眼睛警惕地偷看一旁并未出声的千红,小爪子在青石板上扒拉,那石头竟然如一块豆腐一般,被它这么一扒拉,就留下道道深邃的爪印。

李乘风脸色发紧,袁天罡还想说话,突然,李乘风背上的长剑震动,金玲仿佛大梦初醒一般,突然发出声音:“什么东西,好香!”

与此同时,长剑在李乘风没反应过来的一瞬自动出鞘,裹挟着风雷之势,直往黑猫冲去!

“金玲!”李乘风怒喝一声,也跟着冲出去,想抓住自己的剑。

“等等!”袁天罡眉头一皱,想要喊住李乘风,可下面的事态已经瞬间失控!

“喵嗷!”黑猫长啸着,突然转身就跑,它对这地方似乎极其熟悉,瞬间就转身没入了小巷。

李乘风抓住长剑,可金玲还兀自生着气,长剑嗡鸣不止。他也顾不上了,暴力把剑握住,飞身上了屋顶,又一把捞起袁天罡,往袁天罡所指的方向直冲而去!

就在这个时候,王含光和吴三娘刚巧赶到。

王含光只觉得自己头昏脑涨,刚看到道长和李兄弟的身影,还没来得及开心打招呼,就再次被拎了起来,一路继续往城外奔去。

从榕城一路出城,这路线越走越熟悉,连王含光都皱起了眉头……无他,实在是众人没想到,这黑猫这回逃跑,竟然和上次是一模一样的路线!

“咦,咱们怎么回义庄了?”吴三娘没经历过追击黑猫的事情,一边好奇地问着,一边把王含光放到了地上。

此时一番折腾,已经到了即将日落的时候,天际一片昏黄,义庄那破牌子歪歪斜斜地挂着,一阵风刮过,只让人觉得身上莫名有点儿发寒。

这黑猫是第二次消失在这义庄里了,要说是纯粹凑巧,众人还真是不敢相信,此时众人都有些怀疑,这义庄只怕是有古怪。

“小心点儿。”李乘风跟大家招呼完,上前敲响了义庄的大门。

大门应声而开,竟然是没有关紧的。

李乘风看大家一眼,率先走入了这残破的义庄。

上一次追击黑猫到这个义庄,月色之下看不清楚,如今白日看去,这义庄更加荒凉残破了,有些屋子半边已经垮塌,仿佛风稍微大一些,都能把这地方刮塌一般。

众人不自觉屏住气息鱼贯而入,还没来得及仔细搜索,突然就听到二门后传来一道苍老的声音,咳嗽着发问:“几位此刻到义庄,可有……咦,怎么又是你们?”

这老人家拄着拐杖,瞎了一只眼睛,看上去苍老瘦削,头发凌乱,衣服上都带着破洞,十分眼熟——可不就是义庄的看守老杜!

“那天早上我一起来,就发现你们都不见了,连那日来借宿的一个赶尸人和他的货都不见了,可把我急死了……”老杜絮絮叨叨,一脸久别重逢的喜悦,让这义庄紧绷肃杀的气氛似乎在一瞬间解冻了。

“老杜,你可有见到上次我们追的那只黑猫?”因老杜是对着王含光念叨,且王含光知晓关于这黑猫的往事,此时十分关切,赶紧上前询问他。

老杜茫然了一瞬,奇怪地问:“那只杀人的黑猫?你们上次没抓到吗?”

“没有。”王含光摇头。

老杜顿时急了:“它又跑到义庄来了?”

怪不得老杜急,这可是杀人的邪乎玩意儿。

王含光和老杜寒暄罢,袁天罡和李乘风对视一眼,众人分散开来,开始寻找那杀人黑猫。

“道、道长,有没有办法不杀那只黑猫啊……”王含光跟在一旁,思考了一下,有些不好意思,却还是开口这么说。

面对袁天罡看过来的眼神,王含光赶紧解释了下午在衙门听到的事情,又有些感慨地说:“它一只小猫,与人有什么深仇大恨?不过是为主人报仇罢了……”

“你说它在叶村索要买命钱,也是因为叶佩曾在村中被欺负?”李乘风倒是一愣,开口问王含光,看到王含光点头,顿时皱起了眉——他当日追杀黑猫,解救叶村众人,却没想到这件事情身后,竟还有这么一段公案。

如此……他做的就不是斩恶,而是助纣为虐。

李乘风脑子一乱,一时无话。

“欺负叶姑娘的人是有罪,但它身上煞气十分重,连灵物加身都无法维持神智,显见有无辜之人被迁怒波及……先不说这些,总之必须快点儿找到它,它已经是强弩之末,撑不了多久了。”袁天罡突然低声说话,李乘风愣了一下,还不知道怎么回答,悄无声息地走在他们身边的千红突然低声问袁天罡:“先别管那只黑猫,你们有没有觉得此地有些不对劲……”

这话说得众人都是一愣。

袁天罡站定环视四周,他一直没认真观察,这会儿认真查探一番,皱起了眉头。

半晌,他迟疑地说:“此地风滞气塞,游而不散……但此地是停尸之地,如此也是正常……”

千红也皱眉,她迟疑地说:“我主修武道,对观气不熟……可我总觉得走进来之后,身体沉重了许多,似有东西在牵扯……”

说到这里,千红一愣,突然惊恐大喝:“不对,快出去!”

“什么?”李乘风正在尝试顺着千红所说的话感受周围,突然听到千红这么一说,马上看向袁天罡,却看到袁天罡也一脸茫然。

这可是一路以来从未发生过的事情。

习惯了袁天罡做什么都似乎成竹在胸的模样,如今猛地发现这个人居然迷茫了,李乘风一时没反应过来。而千红低喝一声,下一刻腰上挂着的两柄弯刀就突然唰地一下悬空浮在她的周围,千红本人躬身赤脚蹬地,一脸警惕的样子,仿佛受到威胁的猛兽一般。

这举动把众人都吓了一跳,大家都还没弄明白千红到底在说什么。下一刻,不远处突然传来吴三娘的尖叫——她竟然没跟上来?

王含光第一个冲了过去,不知看到什么,怒声大吼:“三娘!你干什么,放开三娘!”

众人赶紧跟上去,没几步就看到刚才还十分和气的老杜竟然不知什么时候丢下了拐杖,正死死掐着吴三娘的脖子,伸手就要往吴三娘胸口摸下去。

李乘风直接冲出去,一脚踹飞老杜,皱眉看着吴三娘,喝问:“怎么回事?”

这老杜一把年纪,怎么会突然对吴三娘做出这种孟浪无耻的事?

“我不知道,刚才我走在后面,老杜突然说他好像看到什么东西,我停了一下去看,他就突然跟疯了一样……”吴三娘摸着脖子,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原本清脆的声音变得嘶哑如老妪,显然老杜下手一点儿都没留力气。

“嘿嘿嘿……”老杜坐在地上,突然狂笑起来,“七十年了,我守在这里七十年!苍天可鉴,沈催那个老匹夫守着不让我知道楚王坟的入口,没想到那东西居然被你们带了出来!”

他瞪大唯一剩下的左眼,贪婪地看着还在咳嗽的吴三娘,仿佛连黑洞洞的右眼窟窿都带着垂涎,他笑着说:“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你们那么多人,它偏偏认了你当主人……但是没关系,杀了你,杀了你我就可以拿到华佗铃,我就可以得到永生……”

“华佗铃?”

“永生?”

“就你这样也想杀人?”

……

几人听着脱口而出,反应不一。

“先出去,这地方不对劲。”千红是唯一没有管这个老杜在说什么的人,她像是焦躁不安的猛禽一般对众人说着,然后率先往义庄外走去。

“想走?”老杜狞笑,猛地并指,只见他枯瘦的手指上,卷曲的黑青色指甲噌地弹出来。

袁天罡神色剧变:“你这是怎么回事?!”

却见老杜整个人十分奇怪,似人非人,他身体看似还是人的模样,但是却不知为何有种奇怪的诡异感觉,长指甲乌黑发亮,一看就觉得似乎有毒。

老杜却没有搭理袁天罡,而是看着王含光,突然说:“看在咱们相识一场的份上,你可以走。”

王含光满头问号,他什么时候和这个老杜相识过了?

但是他是个聪明人,知道这会儿不管这老杜是糊涂还是认错了人,总之对他来说是件好事。王含光赶紧讨价还价:“那能不能把我们都放走啊?”

“不行!”老杜脸色一变,显然不管他把王含光认成了谁,他们的关系都没有好到可以容他讨价还价的地步。王含光被他吼得往后一退,心有余悸地低声问身边的道长和李少侠:“怎么办,跑还是打?”

他话还没说完,就见老杜并指在空中画起某种神秘的符咒,而后轻飘飘地一推——跑到门口的千红突然就惨叫一声,整个人像是撞到了什么神秘结界一般,直接被弹了回来。

这变故让所有人都目瞪口呆。

袁天罡更是推开了挡在他身前的李乘风,神色复杂地看着老杜:“你是谁,为何你会玄术,还用的是我司天监的术法?”

这话一出,在场之人全部都惊呆了。

这老杜……用的居然是术法,还是传承于司天监的术法?

一个小小榕城、一个小小的义庄,怎么深挖下来,此地竟然埋藏许多神秘之处,竟是让人越查越是觉得深不可测……

老杜怜悯地看了袁天罡一眼,仿佛在看一个傻子一般,他说:“没想到司天监竟然凋敝成这样。我丝毫没有遮掩,可你来往两次,竟都没有发现一丝不对之处。若是袁守旺那老匹夫知道,不知会不会气活过来……”

他说着,竟然扭曲地笑起来,显然是想到那个画面,心中极其快意。

袁天罡被他说得稀里糊涂的,可老杜却没有叙旧和给他们解惑的打算,反而是千红听到“袁守旺”三个字,猛地抬起头来,嘴角赫然带着一丝血迹。

显然,这老杜的实力深不可测,连千红都不是他一合之敌!

“至于你,把华佗铃交出来!”老杜并不搭理几个人,一丝也没把他们放在眼中一样,只死死地盯着众人身后的吴三娘。

“休想!”吴三娘好不容易喘过气站起来,她双手一垂,手上就多了一柄极小的短匕首,匕首上泛着蓝幽幽的光芒,显然是淬了剧毒。

她拿着这防身的匕首,一脸警惕地看着老杜,厉声说:“这本来就是我吴家的东西!我们找了四百多年,要不是当年钱家小人作怪,我们根本不会弄丢它!”

“你是当年那个狱卒的后人?”吴三娘此话一出,老杜眼睛一竖,霎时间直接动手,“那更留不得你了!”

说话之间,老杜已直冲而出,而李乘风和千红看准时机,也都冲向老杜!

“雷来!”袁天罡并指在空中画符,雷鸣电火在空气之中噼啪作响,然后猛地跳跃……而后彻底平静。

袁天罡惊呆了。

他自小天赋非凡,从第一次在司天监残本上看到术法便直接成功使出以来,还是头一次遇到这种情况。

“这里是逆转长生大阵,阵中一切都是供养布阵之人的养料!”千红吐出一口血来,转头对袁天罡说,“我们都在他的地盘,连一成力都使不出来!”

说话之间,李乘风被老杜直接撕掉了一块衣襟。

老杜冲向吴三娘,吴三娘挥舞匕首直接格挡,几个回合就落了下风。吴三娘边跑边躲,可是这地方根本没什么腾挪余地,几人连续冲上去,也不过是给吴三娘多争取一点儿时间而已。

王含光都被踹得飞出去,更别提一直挡在前面的李乘风了,就连与血将军对阵都不输的千红,几次下来也受了伤,大腿上被老杜伤到的伤口皮肉翻卷,上面隐隐露出青黑之色。

就在众人绝望的时候,老杜突然发出一声惨叫!

原来吴三娘一直假意不敌,在老杜自以为占尽上风之际,突然从嘴里吐出一枚细小的、带着符文的长钉,那长钉极细,如同一枚针一般,乃是三面菱形,上面附满了璀璨的金色符文。

老杜躲了一下,长钉虽然没命中他的眉心,偏了一寸,却如热刀切油一般,毫不费力地就没入了他的额头里面。

吴三娘防身的这个东西显然十分厉害,老杜瞬间就发出了痛楚的号叫,他跌跌撞撞地冲到一边,抱着脑袋惨叫不止。

李乘风眼睛一亮,就要冲过去了结老杜。没想到下一刻,异变突生——

3

“喵嗷!”进了义庄就消失的黑猫突然悄无声息地来到了义庄的屋檐上,它弓身发出嘶吼。

这都不算什么,义庄里面某扇门打开,一群人影慢慢地走了出来。

生着黑色毛发的年轻人、干瘪瘦弱的老人、穿着富贵绣花鞋的老妪……他们的共同点是露出来的皮肤泛着乌青。

“这、这是那群得了时疫的人?”王含光一眼就认出来,这群人是停在义庄,据说是因时疫而死的尸体,上次他们追击黑猫到义庄的时候见过,一共二十几具尸体,如今看起来……竟像是又增加了许多。显然在他们东奔西跑的时候,榕城也不太平。

王含光连滚带爬地站起来,火速跑到道长身边,连声说:“他们这是怎么回事?”

“还不明白吗?此人会玄术,且与我们不一样,他所学十分完整,控师能驱千丝虫而役使尸体战斗……”千红沉声说,“而借天地风雷之力,乃是上古时期以来,玄术一脉与异族斗争之中艰辛求存的根本,这些……他全部都会。”

几百年前的漏网之鱼,这老杜几乎可怕到了怪物的级别,能被吴三娘伤到,已经是他们的大侥幸。只是显然这后面还有更棘手的等着他们。

“有什么办法?”李乘风是个标准的实干派,他听到千红似乎知道这个老杜和这个阵法的底细,低喘着气问。

可是千红却摇头,说:“入阵之前还有希望,入了阵中……除非破阵,否则他不死不灭,我们根本伤不到他……你的破魂钉也只能让他错乱一段时间。”

最后一句话却是对吴三娘说的。

王含光看气氛严肃,在旁边弱弱地开口说:“三娘,那个,要不我们把那个什么华佗铃先给他,然后咱们再去想办法……”

“我对不起你们。但是这东西,除非我死,绝不能交出去。”从认识以来,吴三娘就是个未语先笑的人物,脸颊边那两个梨涡更是没下去过。

她爱恨分明,此刻内疚地看着众人,但眼神却无比坚定。

几人说话之间看似极慢,其实也不过是这么一瞬间的事情,老杜还在哀号,行尸和黑猫虎视眈眈——

“你去破阵,你和我一起,拦着老杜!”李乘风不再任他们浪费时间,而是沉声开口。被他喊住的千红却突然苦笑一下,说:“你没有感觉到身体越来越沉吗?”

李乘风脸色一肃。

“越是力量大,在这阵中越先受到压迫。”千红脸色发白,说话之间身边悬浮着的两柄弯刀“哐当”一声掉在地上,她似乎光是站着都被抽干了力气。众人这才发现,从开始到现在,千红脸上已经没了血色。

“我的力量在被抽走……他要恢复了……”千红低声说着,整个人突然一软,却没有倒在地上,而是浮了起来,赤白光裸的小腿和手似乎被什么东西悬挂在空中,她艰难地看着不远处的袁天罡说,“逆转长生之术,牵动山川自然之力,乃是……逆守之阵,唯有破阵方能……”

“长安司天监没有阵法相关的书!”袁天罡看着千红希冀的眼神,一边回答,一边咬牙抽出拂尘,正要催动,却突然全身一软……下一刻,袁天罡只觉得自己像是被什么柔软的东西困住了,他努力想睁大眼睛,就看到老杜在几息之间竟然已恢复了正常,他似乎还在被痛苦困扰,但是并没有完全失去理智,他并指在空气之中拨动,像是琴师拨动空中的琴弦一般。

袁天罡只觉得右眼剧痛,他定睛一看,猛地看到空中有丝丝缕缕的红色丝线,他们都被那红色丝线黏满了全身,仔细看,才看到那红色丝线在往每个人的身体里钻,像是某种嗜血吃肉的细长虫子。

“金玲!”袁天罡怒声大吼,眼见着黑猫从屋顶冲下来,就要对驻足失神的李乘风下手,他脑子里仿佛有什么弦断了。他不知道为什么要喊金玲的名字,只知道就仿佛灵光一闪,又像是条件反射,他就这么喊了出来!

在场唯一能正常移动的王含光正努力想扶拄剑而立、满脸豆大汗珠的李乘风,又想转头拉浮在半空怎么看都很不妙的道长……正在他左右为难纠结之际,王含光突然就看到,在天际最后一丝阳光消失的时候,道长猛地睁开了眼睛,怒喝出声!

变故是同时发生的——王含光看到道长发亮的、如野兽一般的一只竖瞳,和这声厉喝之下,无暇自顾的李乘风手中突然自己脱手的长剑,直接挡住黑猫一击,在顷刻之间同时完成!

还没等王含光反应过来,他就亲眼看到一个黄衫少女凭空出现,她身上带着淡淡莹黄色的光晕,看上去像是话本里的妖媚。她转头看向袁天罡,娇声说:“你吼我做什么?别以为我跟这两个傻子一样,什么都要听你的!”

“千红身上有山精石,那黑猫腹中还有一颗,都给你了!此阵困不住你,快去!”袁天罡咬牙,抽出浮尘唰唰摆动,在王含光看起来就像是分花拂柳、拨开了什么恼人的遮挡小物一般。

“黄衫金玲……怎么会,长山剑?长山剑竟然出山了?怎么会变成这样!怎么可能,当日、当日……”老杜看着金玲,瞪大了眼睛,而后他就看到黑夜之中,袁天罡赫然发亮的独目。

“是你!”老杜发出凄厉惨叫,他大声吼着,比中了破魂钉还要疯狂,“你怎么还活着,你不可能还活着!我们亲手围杀你,我亲眼看到你断气……”

“没想到几百年了,还有漏网之鱼……”袁天罡悄无声息地落地,他眨眨眼睛,脸上的神情仿佛神祇在看卑微的蝼蚁,“逆道长生之阵……怎么,你拼来拼去,怎么给自己裁了个这么破破烂烂的皮囊?”

他一边往老杜面前走,一边轻声好整以暇地说着话,语调里面带着讽刺。老杜被他激怒了,从怀里掏出一块玉牌来,并指一抹,玉牌发亮,下一刻地底突然震颤,摇动之中,竟打开了一扇门。

“给你看看,看看我最优秀的作品,我最完美的作品!你当初说我痴心妄想,说我不可能成功,现在我让你亲眼看看,看看我亲手炼出来的作品!逆转长生大道,我已经悟成功了,只需要华佗铃助我补全残魂,我就可以炼化我自己,得到真正的长生!”老杜眼神狂热,黑猫突然激动地发出叫声,不再是择人而噬的那种咆哮,而像是一只普通小猫儿一般。它落地,痴痴地看着地下拾级而上的一个大袖少女。

女孩身形纤细,走动之间十分僵硬,动作却一点儿都不慢。

“喵喵……”黑猫发出撒娇的声音,上前几步蹭着女孩的腿,眼里滴出大颗大颗的眼泪,落在它毛茸茸的脸上,哪里还看得出来这只黑猫杀人时的凶残。

“小黑让开,让你主人过来。”老杜似乎极其不喜黑猫对女孩的靠近,皱眉喝道。黑猫喵喵叫着,显然十分不舍,不肯移动。老杜一挥手,一道黑色光打过去,把黑猫身上的毛发直接烧焦:“再不听话,你拿多少钱我都不会再让你见她了,知道吗?!”

这话似乎把身上烧焦都没动的黑猫吓到了,它低头弓身,踮着脚依依不舍地看了一眼主人,眨巴着带泪的眼往后退,让主人通过。

而那女孩脸上**,似乎十分难过,却无法自控,只能眼睛看着那黑猫,身体却直直向着众人走过来。

此时天色已经彻底暗下来,月光熹微,袁天罡眼瞳竖起来,仿佛受惊的野兽。他看看那女孩,又看看老杜,脱口而出:“你这疯子……”

“我是疯子?”老杜朗声长笑,看着袁天罡,恨声说,“不过是你迂腐,妒忌我们罢了!看到没有,她有神智,她能呼吸走路,她活着!不但如此,她身上每一块肉和皮肤,只要遇到更好的材料,都可以替换……她已经可以长生不死!”

“佩佩,过来。”他痴迷地看着向他走过来的女孩,抚摸着她的长发,亲昵地说,“等我割了这道士的舌头给你缝上,你以后就能说话了,开不开心?”

女孩僵硬地点头,眼里却带着淡淡的惊恐和难过,只是她口不能言,只能站在那里,任老杜抚摸着她的长发。

“小黑,拦着长山剑!”二人说话只是一息工夫,金玲一直未曾行动,本来以为袁天罡吸引了老杜的注意,她脚步一动,那老杜一直在说话,看似没注意到她,却瞬间就做出了反应。

“小小灵尨也想拦住我!”金玲娇叱一声,一跺脚就飞了出去。

黑猫显然十分听这个老杜的话,闻声尖厉狂叫,直接冲上去,金玲丝毫不惧,手腕一翻,一柄萤黄长剑就骤然出现,她直冲出去,长剑直砍这黑猫!

金玲这一动,义庄里的一切都动了!

吴三娘挥舞起匕首,抵挡围杀过来的尸体,一边还大叫着“靠,白芷一族的千丝虫不是很罕见的吗,怎么到处都能看到了?不对,你怎么能驱虫这么厉害的,它们也太灵活了!”

王含光惊魂未定地躲在一旁,不时惊叫着叫吴三娘注意。

“不可能,长山剑怎么会在剑灵手上……”老杜似乎被金玲灵活的身法惊到了,他脱口而出,然后愕然看着地上躺着的李乘风,不可置信地说,“这人拔出了长山剑,却没有让剑魂认主?!”

他似乎看到了什么惊天大傻子一般,脸都气得扭曲了,定睛一看,他却脸色剧变——原来李乘风被这阵所缚,长剑离身之后,他一直半跪着不肯倒下,此刻脸上竟然隐隐爬出银白色鳞片来……

“你、你竟然和……”老杜大吼,一句话还没说完,下一秒金玲已一剑将黑猫斩为两段,然后飞身上了屋顶,把那长剑往屋顶上的嘲风兽上一扎——千红和李乘风力竭,顿时都猛地摔倒在地!肉眼看不到的空气之中,那些细细的红色虫子唰地就像是被阳光惊扰到的鬼魅,直直就往老杜身上飞了回去!

空气之中的压抑感觉突然一轻。

袁天罡捻指而立,轻缓地画了一个半圆,空气之中的一切都似乎停滞了,仿佛这天地之间所有的气息都被袁天罡所绘制的那个图案所吸走,一瞬之间只让人感觉到极其可怕的压力。

“区区蝼蚁,不过做了个残次品,也敢妄想长生——真雷速降,诛邪!”袁天罡一个阴阳八卦图画完,推手轻飘飘往老杜一弹指,老杜便直接被巨大的阴阳大鱼穿体而过,发出极其痛苦的嘶吼!

接着更有看着粗如儿臂的天雷自天而降,把整个义庄都照得仿如白昼。

雷过,众人目能视物的时候,才发现满地焦黑,老杜早已经不知踪迹。

“道、道长……那个,那个老杜……死了?”满地人之中,李乘风和千红似乎被抽干了精气,半路就昏迷了;吴三娘在震**之中也直接摔在地上,似乎也昏迷了;金玲正掏着断为两截的黑猫肚子,似乎在找什么东西——更可怕的是那断为两截的黑猫还活着,还龇牙咧嘴地要咬金玲……那画面太可怕,王含光都不敢往那个方向瞄。

“跑了,没想到他还藏着保命的好东西。”袁天罡一挑眉,转身轻声说,“你怎么不敢看我?”

王含光低着头,背上瞬间爬满了汗。他低声乖巧地说:“没有没有,我没有不敢看你。”

“抬起你的头来。”袁天罡轻声说着。

王含光咽了口口水,颤巍巍地抬起头,脸上的肉顿时一颤——根本没有丝毫隐瞒的意思,“袁天罡”右眼赤黄兽瞳微微竖着,他观察着王含光,嘴角甚至带着一抹笑容。

王含光感觉不啻被猛虎给盯住了,一时竟然说不出话来。

4

“别怕,小家伙,你可是我的福星,我不会把你怎么样的。”袁天罡看得王含光两股战战,差点儿就要站不住的时候,突然一笑,然后猛地振袖抖出几道青绿色的光芒,似乎什么幽香随着他的动作散开来,王含光闻着心神一畅。

王含光吓了一跳,直接捂住了自己的头!

“胆子太小了点儿。老杜逃回榕城了,一会儿他们就会醒。”袁天罡嗤笑一声,对王含光低声吩咐,“记住了吗,告诉所有人,老杜逃去榕城了。”

“好、好的!”王含光根本不敢跟袁天罡对视,他乖巧地点头,点到一半突然愣住了,“不是,道长,他逃命跑到榕城干什么,等着我们去找他吗?”

换成他要跑路,那肯定往荒郊野外一躲,这不比在城里惹眼好?

王含光正迷糊,一抬头就看到袁天罡闭上眼睛,然后整个人像是被抽干了力气一般,直接摔倒在地上。

“哎?!哎?!道长,道长?!”王含光吓了一跳,赶紧上前想扶起袁天罡,结果突然就感觉到身边有人过来,一把扶起地上的袁天罡,皱着眉问他:“怎么回事?”

王含光看着神采奕奕的李乘风少侠,心中十分迷茫……怎么回事,他还想问问这一切到底怎么回事呢!

不知道是不是方才道长那几道金光的关系,刚才看着十分凄惨的千红、李乘风和吴三娘三人,此刻陆续醒过来,都不可思议地摸着自己,仿佛不久前的虚弱只是一场幻觉。

所有人都看着王含光,因为他是唯一一个从头到尾都保持清醒的人。王含光看着几个人都看着他,感觉到压力十分之大,额角都要流汗了。

“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知道道长突然眼睛放光,然后金玲就解开了大阵,然后道长昏迷前说老杜跑了,可能是跑去榕城了。我觉得不太可能,谁会逃命往城里跑啊……”王含光一溜烟把所有话全说出来,生怕说得慢了引得众人不满。

他这么一说,千红顿时脸色一沉,直接说:“你说什么?老杜往城里跑了?”

接着她突然脸色一变,自言自语地低声说了一句:“不会吧,难道他真的研究出来了阵中……”

众人都看着她,不明白她在说什么。而这时候,袁天罡突然醒了过来,他看着众人,又紧张地看看四周:“怎么回事,老杜呢?”袁天罡问了一个令所有人都侧目的问题。

众人还没来得及说话,一旁的金玲却同时发出兴高采烈的叫声:“找到了!”

她从猫腹之中抓出一个血淋淋的东西——璀璨光华,一拿出来,王含光就觉得周围气温一低,而就在这个时候,旁边却传来啪嗒啪嗒的雨滴声。

王含光一转头,就见老杜消失后,一直站着一动不动的少女满脸都是血……血珠如泪水一般滚落在地,她落泪的时候,身上隐隐有杂乱斑驳的红色线条时隐时现。

他说得气喘吁吁的,又从怀里摸出一张金纹符纸来。

李乘风扶起他,来到那哭泣的女孩面前,袁天罡颤巍巍地把符纸贴到女孩背上,女孩瞬间能动了。她先是惊愕一下,马上哽咽地低头行了个礼,然后匆匆跑到黑猫面前,哭着抱住它。

黑猫瞪大眼睛,也不再凶了,只乖巧地喵喵叫着,把黑色的毛爪子小心地搭在女孩伸过来的手上,大大的猫眼里面涌现出热泪,一滴滴地滚到它毛茸茸的脸上。

女孩小心地抚摸它,脸上的泪水直接崩落,血滴到黑猫头上。黑猫挣扎着想爬起来舔她,可是却只有半截身体,颈椎已断,根本无力支撑。

金玲看了一会儿,突然恨恨地把那颗山精石往黑猫肚子里一扔,闷不作声地生着气化为一道黄色光芒,直接回了李乘风背上的剑中。

而那山精石一回到黑猫肚子里,黑猫便明显精神了许多,它那断为两截的身体慢慢地融在一起,挣扎着竟然半立起来,舔着女孩脸上的泪。

“叶佩姑娘,我等之前受你爷爷嘱托,来找你回家。”袁天罡说着。

那佩佩姑娘闻言瞪大眼睛看着他,泪水顿时更为汹涌,黑猫根本舔不干净,它着急地发出安慰的咕噜声,小爪子踩着主人,仿佛希望这样能安慰到她一般。

袁天罡似乎对一切都了然于心,他眼神柔和地看着这个哭泣的少女,轻声安慰着她:“你爷爷一直在等你回去,他在村里等着你,天天盼着你。”

叶佩一直哭一直哭,她颤抖地抱着黑猫,仿佛垂死之人抱着浮木一般。

“他跟我们说,他孙女是个非常非常好的孩子,就是性格软和了些,他一直担心你被欺负,所以一直很努力赶回了家。他一直想和你团聚……”袁天罡的声音非常稳,仿佛一个温柔长者在对着孩子说话一般,带着一种淡然又看穿一切的抚慰。

叶佩微微发抖,她脖子上、手腕上,乃至下巴,都开始出现一种深深的红线,而且隐隐有扩大和裂开的趋势。

“喵嗷!”黑猫似乎急了,它挣扎着,眼里又落下泪来。

“它也一直很关心你,为了你到处奔波……”袁天罡安抚完叶佩,又看着那黑猫,轻声说:“她如今这样活着也是痛苦,别让她担心,让她安安静静地走吧。”

黑猫瞪大眼睛,显然是听懂了,它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主人,喵呜喵呜地急叫着,显然希望主人能安慰它。

可是其他人不知道,叶佩却是知道自己的情况的,她哭泣着摇头,轻轻地抚摸自己的猫——在祖父失踪的这十年,她没有任何牵挂和寄托,唯一和她相依为命的,就是这只猫儿。

可惜她的时间到了,纵然黑猫满脸泪水,叶佩再也无法控制自身的崩解,她笑了一下,轻轻地亲了亲自己的小猫,然后彻底闭上了眼睛。

“喵嗷!”黑猫发出凄楚号叫,声音听着十分瘆人,它用毛乎乎的爪子徒劳地拨动地上的肢体,想再次把叶佩拼起来。可惜它无论怎么拼,都拼不出会抱着它的主人了。

“喵嗷!”黑猫终于明白过来,它对月长长地喊叫一声,突然弓背,呕出一块璀璨如月华一般的小石头来。

它把那带着血的小石头往袁天罡面前一推,然后踉跄几步,最终倒在了叶佩的胸口处。

它团成一团,乖巧地窝在主人心口,慢慢地闭上了眼睛,很快就没了气息。

这场景看着令人凄怆,在场之人一时都百感交集,好一阵王含光才低声带着哽咽说:“我们把他们一起埋了吧,也算是全了他们这一场情谊……”

“天下传唱之中,总有忠犬救主、舍身护卫的美谈,却大多厌恶猫冷傲孤僻,话本之中还将猫比作人中奸臣,多以作怪的形象出现。然而这黑猫与叶佩这一段主宠之情,却哪里逊于任何传说?”王含光眼含热泪,轻声感慨。

王含光本就感动叶老伯对孙女的十年惦记,竟是死后都不肯舍弃执念,十年之后艰辛返家,只为执着地与孙女团聚;如今又发现他们一直追杀的黑猫,却有这样一段故事……

若是黑猫竭力抵抗,双方大打出手,王含光或许不免觉得它杀人太多、伤及无辜。如今看它在主人死后竟是选择自戕,随着主人而去,王含光心中虽还是觉得这黑猫杀孽太重,却依然忍不住为它为主报仇的悍烈动容。

“这可不是猫,”旁边吴三娘叹了口气,轻声说,“不过我确实没想到,这异族被人捡到之后,竟然能与人结出这么深厚的情谊。这可是纯种的灵尨,不知为何竟然流落到如此荒野……”

“灵尨?”王含光诧异,看着那黑猫,怎么看似乎都是只小猫儿。

“这是幼崽,灵尨,幼年期一百年,然后长大,状如黑豹,头生角,嚎声如牛。”千红在旁边补充,然后看着吴三娘,眼带打量,笑着说,“不过这本只有司天监才有记录,不知姑娘为何知道这些?”

“你们别吵了。”袁天罡并指掐诀算了一会儿,眉宇带着忧虑,轻声说:“快一些把事情做完,不知为何我心里有点儿不定,卦象显示,今天子夜,此地有巨大异动……只是逆转长生大阵已破,他还不跑又能做什么?”

这个“他”显然指的是老杜,只是却没人能回答他。

千红低声说:“不管如何,这地方要清理干净,否则后患无穷。”

袁天罡点头,他拍拍李乘风,于是李乘风单手背起他,一行人直接往叶佩上来的地下走去,逐级而下,还没看清楚里面是什么,就闻到一股酸气。

如今逐级而下的三人却都有心理准备,安静地一路往地下走去。

这是个深深的地下室,很大,看上去十分开阔,没有任何遮挡,四壁是刀斧之类,旁边有被拼得乱七八糟的怪物——有人,也有动物。

换一个普通人误入这个场景,只怕吓疯都有可能。

袁天罡垂眉,叹了口气。

“走吧。”几人沉默,袁天罡长叹一声,轻声说。

这里没有活着的、能被救下的生灵。

李乘风扶着他一路往上离开这个地方,几人走上台阶之后,千红回头,弯刀横劈下去,整个地面被这一刀直接斩破,大地裂开,然后轰隆隆地垮塌下去。李乘风背着袁天罡一路提身跳跃,最终停在义庄之外的树边。

他们这边处理完毕,远处吴三娘和王含光也动作飞快,已经挖了很大一个深坑。王含光忍着害怕把叶佩的残肢递给坑中的吴三娘,由吴三娘拼好。

他们这么做,是因为时下世人讲究如此习俗,这样来生才能投个好胎。

王含光和吴三娘沉默无声,动作却十分快,拼好叶佩的尸身,把黑猫放到她的胸前,很快就开始填土。

这是个简陋却用心的葬礼,最后王含光神情虔诚地弓身对这个小小土包做拜别的时候,李乘风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起了桃村李家大宅那满地的漆黑烟火痕迹,以及那两百多个坟墓。

夜风吹拂着他的头发,他没有说话。

许是夜风寒凉,旁边的袁天罡咳嗽一声,突然皱眉转头看着榕城方向,轻声说:“不对。”

“竟然真是阵中阵!”千红几乎是同一时间和袁天罡一起转头,她的声音低沉却又带着明晃晃的诧异,“怎么可能,此法在记载之中只是一个传说,他杜仲这点儿资质,怎么可能参悟得出来!”

她这句话信息量极大,袁天罡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眯了眯眼睛,直入要害:“千红姑娘……认识老杜?”

“不认识。”千红转过头来,看了一眼袁天罡,但是她这话没什么可信度,毕竟不久前她就说出逆转长生大阵的名字,而今又一口叫出老杜全名,怎么看也不像是对老杜不了解的样子。

千红见袁天罡和李乘风都是一脸不信的样子,沉默了一会儿,才缓慢地开口说:“我在司天监秘史之中看到过杜仲的生平记载……四百年前司天监分裂一事之中,此人乃是第一批记载在案的叛徒。”

她这一句,可谓是石破天惊。

四百年前?

“你是说,这个老杜从四百年前活到了现在?”袁天罡没出声,倒是李乘风皱起了眉发问,“靠着这个什么逆转长生的阵法?”

“你看不到,会怀疑也是正常。”千红没有看李乘风,冷冷地说,“小道士应该知道,我说的是真是假。”

“啊?”王含光正觉得自己做了件好事,本来还有些放松,一时半会儿没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他愣了一下才回过神来,有些急了,“危险了是什么意思?”

袁天罡沉着脸看着远处榕城,似乎在观察什么,一边观察一边轻声说:“整个榕城的生机都在被什么东西抽走……若是不停,只怕三日之内,整个榕城上至百姓下至花鸟……所有东西都会死绝。”

这话太可怕了,王含光听着就急了:“那怎么办?”

他王家在榕城还有产业下人呢!何况普通百姓何辜!

王含光问罢,就听到一旁的千红说:“必须破阵。逆转长生大阵的阵中阵,五行位置通常相反……要么破了阵,要么入阵破了阵眼……总之只有破阵,才能救榕城。”说完,千红竟然是赤足一动,率先化为一道红影,直往榕城而去!

袁天罡和李乘风对视一眼,李乘风直接单手背起袁天罡,提剑往千红消失的方向掠去。

“那个……三娘……”再次被抛下的王含光看着几人化为流影而去,眼巴巴转头看着吴三娘。

吴三娘一笑,露出两个梨涡,挑眉说:“放心,等我拿了我的包裹,保证带上你!”

说完她返身去寄宿的院子拿了她前不久借宿义庄时没带走的包袱,然后一把提起王含光,也直追着前面的千红等人而去。

几人先后离去,身后夜风轻柔,残月之下,破烂的义庄旁只有一座小小孤坟。

从此谁也不知道,这小土坟下葬着什么人,而坟内人,又曾有什么样的故事。

这大约是人间一切悲欢的归处。

5

义庄那边闹得天翻地覆,榕城之中的人也看到了天降异象——城外西面,大晚上的突然天降儿臂一般粗的雷电,只要是站在窗口的估计都看到了。

小虎也看到了。

“嘘,小丫别怕。这是道士哥哥在抓坏人。”小虎抱着妹妹轻声哄着,哪晓得小姑娘却推开他说:“哥哥我不怕,道士哥哥说会抓住杀爹娘的坏猫猫报仇,现在道士哥哥一定是在帮我们打跑坏猫猫!”

“嗯,小丫说得对。”小虎愣了一下,用力地点头。

就在这个时候,小虎突然听到周围传来了无数吵闹的猫狗叫声,此起彼伏,接着就响起各家人斥骂家里动物的声音。

可是往日温顺的动物们今天就像是发疯了一般,完全不理主人的呵斥。

这就算了,小虎还听到隔壁养鸟的大爷在大喊他儿子:“小狼他爹,你快来看看,这白翡翠怎么不动了?”

“爷爷,爸爸在骂大黄!”隔壁小孩大声回答他爷爷。

小虎听着这乱七八糟的噪音,正觉得隐隐有些不对劲,就听到妹妹突然低声说:“哥哥,小丫有点儿不舒服。”

“可是白天受寒了?”小虎顿时急了,伸手摸着妹妹的额头,入手一片寒凉。

这是怎么回事,刚才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发冷了?

小虎百思不得其解,他一边照顾妹妹,让她好好睡觉,一边心中越来越觉得奇怪,总感觉有什么不好的东西在接近他们,可惜他完全看不到。

如果他能看到的话,就能明白了……他们每个人、每个动物身上,白色的生机化为烟雾,从身上丝丝缕缕蔓延,并不散开,而是全部都统一飘动。整个榕城的白色烟雾,都往雕栏画凤的大宅飘**而去。

此刻大宅灯火通明,红灯笼金漆字,衬得无比气派。

灯笼上写着两个大字——沈宅。

此刻榕城城外残月之下,立于山坡上的红衣女人赤着小腿,身边浮着两柄华丽的弯刀,像是山鬼一般,艳丽到了不似真人的地步。

“嘶嘶嘶……”她脖子上缠绕的小白蛇突然竖起来,仿佛受到威胁一般立起脑袋对着榕城的东侧吐信。千红伸手把它接住,小白顺势缠上她的手腕,然后突然张开了脖子两边薄如蝉翼的薄膜。

“你确定吗?”千红似乎有点儿讶异,她自言自语道,“怎么可能,小小一个榕城,竟藏了这么多……”

她话音没落,小白突然一收,乖巧地缠着她的手臂,顺着她的臂膀滑入衣服,而后不动了。

与此同时,身边传来破空之声,千红不用回头,就知道是跟在她身后的袁天罡和李乘风。

“怎么样?”果然,身后传来袁天罡的声音。

千红深深地看一眼榕城,然后转头说:“你当年多久学会观气、多久学会画符、多久学会术法?”

袁天罡不明白千红为什么问这些,但是他隐约感觉到千红并没有恶意,反而似乎有种对他的回答十分重视的样子,他想了一下,如实回答:“只要找到书,看完之后,我大约都能使出来。”

“最长多久?”千红咬了咬唇,袁天罡的回答已经足够让任何人惊愕,毕竟李乘风学武都不能说先生教导一遍他就能全会,可见道士绝对是惊世之才,可是千红却似乎并不满意,还要追问。

“最长半个时辰。”袁天罡回答完又补充道,“因为那是个残本,我多试了几次。”

千红沉默,踌躇半晌,突然一咬牙说:“要不你们快些离开吧,此阵……乃是上古之阵,是罕有的异族传承复刻拓本……若是那杜仲真的将此阵全部复原,只怕非要当年司天监全盛时期全员前来,才能堪堪匹敌。”

自相遇以来,这个千红姑娘一直神秘莫测,连对战血将军都面不改色,也很少对任何东西显示出如此慎重的样子,看她现在这个架势……袁天罡和李乘风都沉默了一下。

李乘风反手摸了摸自己的剑柄,看着袁天罡说:“你怎么想?”

袁天罡抿了抿唇,看了看满城灯火,然后转头对李乘风说:“千红姑娘方才说,死于这阵中之人将会生机尽没……一城几万人,若是以在下这一条性命,能换取万人性命,在下觉得或可一试。乘风,你觉得呢?”

这是袁天罡第一次这么称呼李乘风。李乘风闻言愣了一下,然后眉眼柔和下来,他轻声说:“愿为汝之臂膀。”

这便是同意袁天罡的意思了。

两人说完,突然相视一笑。

自柳文庄相遇以来,两人从互相看不顺眼、袁天罡一次次恶整李乘风,到并肩作战、一次次共渡危机……两人这一路以来,麻烦事情就从未消停过,似乎不是在被追杀,就是在救人。

而这一刻,无须语言,他们在这相视一笑之中,已经心神相通。

不论是体质虚弱还是强壮,无论是术法高强还是剑术超群,他们或许完全不一样,但他们的共同点,就是这一份守护他人的豪迈。

“不行,此事太过凶险,我会传信给司天监众人,召唤大家前来……你们不能进去。”见两人豪情顿生,千红冷冷一句话却打破了这气氛。

她盯着袁天罡,像是害怕幼狮随意跑动的母狮一般。随着她的话音,“唰唰”两声破空之声响起,千红后腰的两柄弯刀直接浮在她身体周围,她整个人瞬间就如绷紧的鞭子,带着极强的压迫力。

李乘风身后的剑被激得隐隐震**,下一刻,金玲的声音传出来:“老女人,给我安静点儿,没见到我在睡觉吗!”

清脆可爱的少女声音带着三分凶煞之气,话语里面更是丝毫都不客气。

千红却一丝都没搭理她,而是警惕地盯着袁天罡。

就在几人对视之时,吴三娘拎着王含光赶到了。

这一路被提猫狗一般提到了地方,王含光头昏脑涨,只觉得整个人都要昏过去了,又有些想吐,就像是平日晕船一般,只让他觉得半天都站不太稳。

吴三娘的到来让千红转移了注意力,她看了看吴三娘,又看了看袁天罡,突然问:“你是不是一定要进去?”

袁天罡点头。不是他们一定要冒险,而是千红就算发信召唤司天监众人来,先不说司天监传承都断得七七八八,到底能来几个人,来了顶不顶用是一回事,就说城中几万人,三天之内就要死绝,根本没有时间等其他人来救援。

这件事情,他们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

千红叹了口气,看了看吴三娘,然后说:“可以,不过我要借这位吴姑娘怀中的华佗铃一用。”

这话一说出来,众人的眼光都看向吴三娘。

这事儿众人一直没空闲下来说起,但是在活死人墓里面,吴三娘和金玲一路失去踪迹,到底遇到了什么?地底那一声长鸣钟声响起的时候,地下墓穴塌陷……再联系到吴三娘和金玲最后从不知道的地方钻出来,吹奏金叶竟挡住了血将军一瞬……

这也是一直不死不灭的珍珠夫人等一行人,到最后却化为灰飞的原因。

只怕在场之人中,唯有王含光不知道,异宝已经消失,平衡失守之下,就算当日珍珠夫人没有挡住那一击,那些被困了几百年的墓中人也活不了多久。

但是那些都是琐事,众人这一路又是逃命又是查叶佩下落,心中就算知道,若是吴三娘不说,他们也没打算问。

毕竟在场之人都是心胸开阔之辈,异宝既然认主,说明这东西和吴三娘自有一段缘分,自然也就没有人特意去打探这件事。

不过此时千红一说,其他人没出声,王含光倒是奇怪地问了出来:“我之前就想问了,华佗铃到底是什么啊?难道是医仙华佗留下的铃铛?”

虽然如此问,但是王含光显然十分没有底气,他自己也明白,如果真的只是个铃铛,那么在义庄的时候,老杜明明没有露出任何马脚,应当也不会突然发难。

显然这个华佗铃应当是有什么来历的。

“是的,确实是华佗先生当年狱中赠予吴家祖宗的医铃。”吴三娘爽快回答,她看着千红说,“当年魏王要处死华佗先生,先生担心一身绝技失传,于是赠金玲于吴家祖宗,委托他寻找传人。当时吴家祖宗得了这个委托之后连夜离城,结果却被听到消息、觊觎这绝代医术的主簿钱宗达伏击,华佗铃当夜就被抢走,只留下一片金叶笛……”

吴三娘三言两语说完了一段波澜壮阔的秘辛,只是她自己却似乎一无所觉,十分沉静甚至淡然。当然,若是一个人自出生就开始听这些往事,说起来自然也就没什么好激动的了。

她说话十分简练,飞快就让众人明白了这华佗铃的由来。原来当年吴家失去了华佗铃之后,钱宗达从此消失人间,吴家祖宗觉得愧对老先生,没几年就郁郁而终,临死前让儿子发下毒誓,只要吴氏这一支不灭,就必须永远寻找下去。

几百年了,吴氏这一支如今只剩下一个人,就是吴三娘。

“我找到了华佗铃,而后在叶村拿出它来研究了一下,不知为何我一直戴着的金叶笛竟直接被吸走……直到这几天我才发现它残破不全,我摆弄很久,一直没有任何反应,不但如此,连家族传给我的金叶笛也找不到踪迹。”吴三娘说话之间,从怀里掏出一个手掌大小的金饼来,摊在众人面前。

既然此时说到这个话题,她干脆就把困扰她的地方全部说了出来。

这是个样貌极其普通的金饼铃铛,除了是黄金所制、十分娇小之外,它与一般游医经过村子时晃**的医铃没有任何不同。

千红伸手过来,两只手用一个奇怪的姿势抚摸着华佗铃,而后轻轻一用力,只听“咔哒”一声,这华佗铃竟弹出十三根大小不一的金色针叶来。

任是吴三娘这么近看着,都没看出千红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千红却没看她,只是从怀里拿出一根红绳来,串好金叶子,而后挂在袁天罡的脖子上,一边系好一边说:“此乃破魂十三针之中的旭叶针,有定身安魂之功效……你戴着吧。”

“这还是给三娘……”千红说得轻巧,但是袁天罡也是知道华佗铃的人,他就想把这东西给吴三娘。

吴三娘却眼睛发光地看着千红开口了:“你知道华佗铃怎么用!”

她用的是肯定句。

以千红这如数家珍的样子,也确实不像是对华佗铃不了解。

“他也知道。”千红却不接吴三娘的话,而是用眼睛看了一眼袁天罡,对吴三娘说,“我记得《奇物》《奇情》与《奇人》三卷藏书,似乎都在长安司天监内。”

千红这么一说,可算是拿稳了吴三娘的痒处,吴三娘顿时就眼神发亮地看着袁天罡,问:“道长,这可是真的?”

袁天罡确实知道,而吴三娘不需要袁天罡回答就明白了,她顿时豪情顿生,挥手说:“那我们还等什么?还有什么事情需要解决,我们就赶紧去长安啊,道长,到时候请你务必借我看看华佗铃的记载!”

这话一出,众人终于统一了目标,一起看向榕城。

夜黑风高,榕城内吵闹的众人都不知道,在西方的山坡上,此刻当风而立五个年轻男女——艳丽似火的红衣女子、一身黑色夜行装的鹅蛋脸女人、一个背剑的黑衣少侠,旁边站着一身道袍的年轻道长,最后面站着个风流的紫缎金冠世家子……

一行五人,看上去似乎怎么都不像是同路人,此刻却眼神坚定,一起俯视着榕城。

“入阵?”不知是谁先问了句。

“入阵。”袁天罡点点头。

千红说:“跟着我,路上有一炷香时间……这一炷香时间里,你必须学会破阵之法,明白吗?”

袁天罡轻轻吐气,第一次感觉到压力如此之大。

他点点头,众人稍稍准备,千红领头,一行人往山下而来。

榕城之中,此刻正有人惊惶尖叫:“是时疫,是时疫啊!”

“报官,快报官!”

将要宵禁,正要休息的陈大人突然连续听到报告,榕城时疫突然大面积爆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