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叶佩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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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家,你在山中遇到了什么?”
千红这句话一问出口,叶老伯就皱起了眉,似乎是在回忆什么不太好的事情。他表情十分抗拒,神情难受,显然是不愿意回想。
千红从发髻上摘下簪子,那金簪上坠着亭台楼阁、雅韵山水,看上去做工极其精巧,只怕宫中御用物品也就只有这么精细。
“看着这里……”千红轻声说着,又再次放缓了声音,像是哄着孩子的大人,“来,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
别说是王含光,连吴三娘都瞪大了眼睛。她走南闯北,跨过鬼城躲过藏尸洞,自觉没什么没见过,但眼前的异象还是让她震惊了。
随着千红的声音,叶老伯渐渐闭上了眼睛,从他的眉心之中,突然挣扎着跑出来一道烟雾。那烟雾落地化为一只黑漆漆如小儿一般的怪物——红眼黑发,通身赤黑,仿佛三岁小儿一般,只是手脚都长满毛发,看上去像是只类人的黑猴子!
它一落地,就眼睛打转想要逃走,霎时间刀光挥过,这黑猴子发出尖锐的惨叫,当场散成了一团黑烟。千红收刀,看着王含光冷声说:“竟是魍魉,这老伯死得不冤。”
“魍魉?”王含光自看过珍珠夫人在面前化为飞灰之后,对任何东西消散都感到十分不舒服。
大约是见他皱着眉,千红误解了他的意思,以为他是在同情这东西,于是开口道:“魍魉族没有什么大用,善于以声音魅惑人,多出现在人迹罕至的地方,若是答应了它们的叫唤,就等于把命交给了它们……和金华猫一样,这玩意儿没有别的本事,只是钻了当年司天监和异族约定的空子罢了。”
魍魉在传奇话本之中,都是化为美貌女子……王含光想了想刚才那黑漆漆的小玩意儿,突然想起自己以前看的那些和魍魉生死相恋的故事。若是面前这魍魉,那那些书生的口味真是令他敬佩。
只是这都是小事,王含光敏锐地注意到了千红口里的重点,他疑惑地问:“和司天监的约定?司天监为何要和这些妖魔鬼怪做约定?”
王含光这么问着,想到道长一路以来看到妖魔鬼怪都喊着“斩妖除魔、护卫人间”的口头禅,又疑惑地说:“道长不是说司天监是斩妖除魔的吗?只要是坏妖怪都斩了。哦,我懂了,是给好妖怪的约定,让它们不许伤害人,对吗?”
千红看了他一眼。灯光下,这年轻的公子金冠歪斜,一头如缎黑发乱七八糟地披着,身上的紫衫已经用来裹珍珠夫人化成的灰烬,只一身月白中衣,整个人看上去落魄无比,却依然无法掩盖他通身被娇养长大的那种气质。
“你以为这些妖魔鬼怪都是什么?”千红突然勾唇,带出了一点儿淡淡的笑意来,只是这让她的表情显得更加古怪,像是掺杂着一种高高在上的怜悯。她问了一个王含光不知道该如何回答的问题。
妖魔鬼怪还能是什么?不就是妖魔鬼怪吗?
王含光虽然没回答,但是千红显然懂了他的想法,突然笑了。
烛火昏黄,反手握着两柄金色弯刀的女人一笑,杀气瞬间化为惊人的妩媚,陋室仿佛突然被宝光照亮。她继续用这种令王含光极其不舒服的眼神看着他,笑着说:“我看到了你的玉佩,你是琅琊王家的嫡支子弟吧?”
王含光不懂她为什么说这个,局促地摸着腰上挂着的玉佩,茫然地点点头。
“琅琊王氏藏书千万,你自己去查吧。”千红说着,脸上的笑容一收,整个人又恢复了冷冰冰的样子。她不再搭理王含光,显然是不肯为他解惑了。
王含光看千红这个样子,知道再问不出什么,便在心中暗暗记下方才千红说的重点,打算回去之后好好问问祖父,司天监为什么要和异族定下约定,异族又是什么?
在千红口中,血将军是异族,魍魉也是异族,金华猫也是异族……它们到底是什么东西,为何普通人从未听过关于异族的事情?!
而那一头,千红看着叶老伯,举起了手上的弯刀。
“你干什么?”王含光看着这一幕,顿时惊叫出声。
“杀了他。”千红不明白他在尖叫什么,只觉得这个公子哥一惊一乍的,但看在如今共处一室的分上,还是耐心解释了一下自己要做什么。
“不是这个意思,你为什么要杀他啊?”之前一直在打和逃命,王含光这会儿和千红只说了几句话,就发现她脑回路简单直接得让人有点儿发毛。
但凡是个正常人,听到叶老伯这一路遭遇的事情,只怕想的也不是杀了他——十年啊,十年是多长的一段时间,一个牵挂着孙女、想打柴挣点儿钱的老人,居然在山中兜兜转转了十年,忘了自己已经死去;十年,死了都只记得一件最简单的事情,就是下山赚钱,给孙女买糖葫芦;甚至下山之后都没有来得及发现自己身上有什么不对,只记得最简单的信念,就是找到孙女。
王含光几乎可以想象得到,在他们来之前,阵眼没破的那些夜晚,叶老伯估计也是没有点灯,每夜每夜枯坐到天亮。
他这个不死不活的奇怪样子,大概是不需要睡眠,可是就算是如此,就算被开了一个可怕的玩笑,就算十年被精怪戏弄、一切化为乌有,他心中也没有恨,只有对孙女的担心和爱。
王含光无法把叶老伯当成一个普通的怪物或是别的什么。
他也算见过许多东西了,和吴三娘一路逃命下来,王含光见到了那些会尖叫的虫子和长着獠牙的巨兽,它们都各有各的可怕,甚至寄生死者。但是叶老伯是不一样的,他不是怪物,他只是个为孩子担心的普通老人罢了。
他和血将军不一样,和那个年轻人也不一样。那年轻人被融合之后,随时可能会变成下一个只知杀戮的怪物,可是叶老伯他枯瘦地坐在那里,连手指都已经发僵,他根本无力也无心伤人……他只是个可怜的老人罢了。
千红看懂了王含光的意思,她先是一愣,接着脸上慢慢涌起了惊愕,而后定格成不可思议的嘲讽。她平视着王含光,像是长者在看不懂事的孩童一般,带着按捺住的不耐,冷声说:“他现在还没死,但是他为魍魉所戏十年,早该死了,如今不过是心中放不下,所以苟延残喘罢了!”
言下之意,不杀还能怎的,不过是给他一个痛快罢了。
王含光被千红说得一口气堵在胸口,千红那样子太理所当然了,他竟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转头看到从头听到尾一脸看戏表情的吴三娘,顿时眼睛一亮,说:“三娘,帮帮忙!”
“为异族所戏,自古到今都有无数人……如果现在不杀他,一会儿他会感觉到自己全身死去的过程,更为痛苦不说……谁也不知道这些异族还会不会在他身上埋下什么别的恶作剧,比如曾经一株被人带回家的人参,最后害死一城的人……王兄弟,你不要阻拦千红姑娘。”吴三娘似乎也是赞同千红的,而且她考虑的比千红还多,说话间嘴角的梨涡若隐若现,“这些事情你都要听、都要管的话,哪里管得完。何况十年了,这老伯就只记得一个名字……谁知道村里是不是有人骗他?说不定他孙女早死了。世上可怜之人很多,你管得完吗?”
显见吴三娘虽然对叶老伯没有敌意,却也觉得只怕很难真的帮上忙。自初遇,吴三娘就是个爽快的江湖人脾气,一路上和王含光经历了无数危机都没有丢下他,王含光觉得她不是冷漠之人,不太明白她为何也这么说。
“王兄弟,他已经要死了,你让他安心去吧。”吴三娘看着王含光的眼神,像是想到了什么不舒服的记忆,嘴角边的梨涡也消失了。
可是王含光仍心中不忍,他看着吴三娘,想了一下,小心地说:“要是我说……我愿意给你五十两银子呢?”
吴三娘神色一动,犹豫地说:“这不是银子的事儿……”
“一百两!到了榕城我就去钱庄取钱!”王含光顿时急了。
“咳……千红姑娘,其实这叶老伯也是可怜之人。”吴三娘一咳嗽,转身对千红说,“不如让我问问这叶老伯的心愿?”
千红看了看王含光,没有说话,收了刀走到一边。
吴三娘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绿色的小瓶子,拔了塞子对叶老伯说:“老伯,喝了这个,会舒服点儿。”
都不用她说,她一拔开塞子,叶老伯就精神一振,像是闻到了什么绝世美味一般,但他的手僵直了,没办法把那瓶子送到嘴边,急得发出呜呜的声音。
吴三娘干脆递过来,直接往他嘴里一灌。
绿色的**直接进了嘴巴,叶老伯乌青的脸一震,僵直的手也垂了下来,他看着面前的吴三娘。吴三娘笑眯眯地问:“老伯,你孙女叫什么名字,大概长什么样子啊?”
“如果你一直这样,躺里屋的那两个人护不住你……只怕琅琊王氏,也护不住你。”吴三娘笑着和叶老伯说话的时候,王含光突然闻到一阵幽香,只见千红走到他身边,一双猫儿眼里含着打量和揣测,她声音很低,却十分冰冷,“你是因为那个珍珠夫人而动摇的吗?”
王含光像是被踩到尾巴的猫,炸了起来,他焦急地说:“我只是单纯的好心!”
“你之前可没有这种好心,你不是怕这些怕得要死吗?”千红却十分笃定地说。
王含光脑中灵光一闪,他抓住了千红话语里的重点,急声说:“你怎么知道我之前什么样子……你真的在一路跟踪我们!”
千红愣了一下,没想到他居然想到这个。王含光开口的时候还不确定,此时看到千红的表情,顿时完全确定了自己的猜测。他戒备地看着千红,做出戒备的表情,连声问:“你到底是谁,为什么要一直跟着我们?”
千红不说话,两人之间的气氛一下严肃起来,颇有种一触即发的意思。
“佩佩,我的孙女,她才十五岁……”就在这个时候,叶老伯的一句话打破了对峙。
叶老伯整个人就像是回光返照一般,他瞪大眼睛,似乎是从某种漫长的幻梦之中突然被唤醒一样,他连声说:“我的孙女,佩佩,她在等我回来……回来之后……她不在家,村里人都怪怪的……”
叶老伯说话的速度越来越快,那双苍老浑浊的眼睛里迅速累积起氤氲的雾气,这样满脸沟壑的老者含泪的画面并不美,只让人觉得辛酸。
“时间有限,老伯,你家在柜柳城可有亲人?你孙女是否有什么一眼可以分辨出的特征?”吴三娘打断了叶老伯的话。她的话让满脸悲伤的叶老伯愣了一下,他低头看看自己的手,哆嗦着唇……老人活了一辈子,看看自己满手的瘢痕,他大约终于发现自己似乎不太对劲。
王含光以为叶老伯会崩溃,但是这个老人哆嗦了一下,却突然艰难地爬起来,一下跪倒在吴三娘的面前。
吴三娘毫无防备,愣了一下,硬是没反应过来。
“几位贵人,小老儿的孙女大名叶佩,样貌、样貌……圆眼睛瓜子脸,耳垂有一颗小痣。这孩子最是听话,平日家中无人的时候,她都是锁好了门窗,连院门都不会出去一步,断不会无缘无故离开家中……小老儿厚颜求求各位贵人,帮帮小老儿……”叶老伯说到这里,已经开始口齿不清,显然吴三娘说的时间不多绝对不是托词。
“老人家,你起来,我们既然问了这事儿,肯定是想帮你。你快些说说,她可有投亲的去处,我们好帮忙去找。”吴三娘被吓了一跳,赶紧上前扶起叶老伯,连声催问。
“没有。”叶老伯连声回答,“我们一家虽然也姓叶,但和村中并不是一支,乃是前些年因饥荒流落到此,并无亲眷。”
众人顿时为难。
叶老伯看到他们的表情,就知道此事只怕是难办,他脸上都是泪水,从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喘气声,显然,吴三娘给他的东西只是缓解了一会儿,此刻,他最后的时间要到了,他真正死去了。
“老伯,你放心,我来帮你——”见叶老伯瞪大眼睛,身体僵直,眼看着就要死不瞑目,王含光冲动之下脱口而出。
叶老伯愣了一下,接着他眼里一直没流出来的眼泪突然凝结成某种晶莹璀璨的细小东西。他往王含光看过来,脸上的愁苦和绝望一松,就这么深深地看了王含光一眼,一口气再也没提上来,闭上了眼睛。
“他走了。”吴三娘轻声说。
与此同时,一旁的千红反手把一对弯刀收回刀鞘,随后伸出修长白皙的手接住了叶老伯脸上滑下来的东西。
而后叶老伯便如同遇热融化的油脂一般,直接融化在了王含光的面前。
王含光亲眼看着一个人在面前这么溶解,这感受和看着珍珠夫人她们化为飞灰还不一样,他觉得喉咙有点儿不舒服,似乎是想呕吐,却又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他还没处理好这种感觉,就见两颗璀璨发光、如上等琉璃的珠子被递了过来。这珠子在昏暗的灯光下闪耀着锋锐的光芒,像是把森冷的刀光全部压缩聚集在一颗纽扣大小的珠子里一般,只是这么看着,就觉得寒气逼人。
“这是什么?”王含光不解地看着给他递东西的千红。他没有看错的话,这珠子似乎是千红从叶老伯面前接到的。
“你的报酬。”千红把这两颗琉璃珠子递给王含光,似乎是故意的,微微挑着眉说,“你答应和他做交易,这是他给你的报酬……提醒你一下,尽快找到他的孙女,否则你会一天比一天倒霉……”
“什么交易?”王含光看了看千红,又看看正处理叶老伯留下的痕迹的吴三娘。
吴三娘似乎感觉到了王含光的视线,诧异地说:“王兄弟,你不知道啊?”
普通人谁会知道这种事情啊!
千红倒是可能真的知道他不晓得,所以才这么一副样子故意奚落他,但是吴三娘却不知为何觉得王含光肯定是知道这件事情的,她这会儿看到王含光一副崩溃的样子,干笑了一声,说:“我以为这个话本里面也有写……”
王含光都要崩溃了,话本里面写的大部分都是书生遇到大美人,谁会写这些东西啊!
“我什么都不知道!这个东西是什么,我怎么又和他做交易了?”王含光语无伦次地说。他握着千红递给他的这两颗琉璃珠,只觉得十分烫手,扔也不是,不扔也不是,简直是心慌意乱。
千红双手抱臂,一副看好戏的样子。不知道为什么,王含光觉得她此刻和李乘风李少侠的气势重合了,只是李少侠虽然也嫌弃他,好歹眼里还会有担忧和关切。千红这会儿就完全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模样。
好在吴三娘飞快开口给王含光解惑了。
“不知王兄弟你是运气好还是运气差,这位叶老伯好像不是普通的人类……”吴三娘看了看千红,似乎她也不太确定,但是千红没有反驳,显然吴三娘的推测是正确的。吴三娘这才继续说,“难怪他为魍魉所迷惑之后,还能等那么久才死,显然他血脉并不纯……”
“这些和我跟他做交易有什么关系?”王含光听吴三娘说了半天还没说到重点上,顿时急了,连声说,“我只是答应帮叶老伯一个忙而已,哪里就是和他做交易了?”
吴三娘叹了口气,摇摇头,说:“说了半天,王兄弟你这猪脑子就是不开窍。”
王含光气急了,他哪里不开窍,他哪里又猪脑子了?
吴三娘感慨完,正打算说话,身后突然传来门板“吱呀”打开的声音。
所有人都觉得先醒过来的应当是李乘风,却没想到站在房门口的,竟然是袁天罡。
他脸和唇色都是雪白雪白的,衬得头发更是乌黑如墨,也没有绾发,再加上身上破烂的道袍,看上去像是落魄仙人一般,不带一丝活人的气息。
不过好在他一双凤眼里面带了几分笑意,顿时把他从天上拉到了人间。
他开口对王含光说:“言语不能随意乱说,对异族来说,有些言语,尤其是承诺……是契约,必须达成的那种。”
“什么意思?”王含光屁颠屁颠地溜到道长身边,边问边开心地说,“道长你好了啊?太好了,你不知道这几天我可吓死了……”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刚才还着急得要死,此刻看到道长醒来,王含光顿时觉得倍儿有安全感,一丝也不担忧了。
“意思就是不要随意对你不知道底细的人做承诺。”袁天罡看着他,摇摇头说,“世人都以为承诺是空口白话,不知道言语之力到底有多可怖,尤其是遇到以言语为力量的飞羽一族……不过算了,你这次倒没有什么大事。这是他的谢礼,你收着放在身边,可以驱邪。”
王含光顿时一点儿都不嫌弃这两颗透亮的琉璃珠了,不但眉开眼笑,还十分珍惜地把这琉璃珠用那绣着绿叶的麻布钱袋装好了。
“可是他确实要快些完成承诺吧?不然难道不会受到反噬?”吴三娘似乎有点儿不解,问袁天罡。
袁天罡看向吴三娘,笑了笑,凤眼眯了起来:“若是其他人当然会,但若是王兄弟……那就是福气。”
说完,他也不再跟众人解释什么,而是直接说出了爬起来的目的:“这一天没吃东西,都饿醒了,你们可有吃的?”
凝重肃杀的气氛一滞,烛火摇了几摇,众人吐出一口气,一下子没了继续说事情的想法,匆匆吃了几块胡饼,各自睡了。
午夜。
躺在破**的袁天罡突然睁开眼睛,若是有人看到,一定会惊叫出来——无他,乃是因为袁天罡的一只眼睛赫然在黑夜之中发亮,明黄的竖瞳冰冷肃杀,仿佛蛰伏着准备伤人的野兽。
他眨了眨眼睛,半坐起来,然后低头看着身边还在昏睡的李乘风。此刻的李乘风也与白日完全不同——他大半边身体无声无息地爬满了鳞片,那银色鳞片仿佛是浪潮一般密密麻麻地生长,细细密密,在月光之下,快把李乘风的半张脸遮盖起来。除此之外,李乘风的额角还有两个小小的鼓包正慢慢凸起来,像是什么东西要长出来了……
“嘘——”袁天罡俯身凑到李乘风的耳朵边,声音温柔无比,像是在哄懵懂的小孩子,“乖,继续睡,还没到你醒的时候……”说着,他伸手轻轻抚摸那峥嵘的鼓包。
他的手指纤瘦嶙峋,轻抚上去没有丝毫力量,然而李乘风体内那鼓噪的力量像是被什么东西压住了,无声地躁动了一会儿,最终还是不甘不愿地归于平静。
银色的鳞片如流水一般褪去,李乘风脸上的血色慢慢恢复,甚至发出细微的鼾声。
安抚完异动的李乘风,黑暗之中,一只明黄的兽眼看向窗户。
“千红,今天你急躁了。”
随着黑暗之中响起冷冰冰的声音,雪白的双腿从窗口纵身落地,千红半跪在地上,轻声说:“千红知罪,只是情势太过紧急——”
她说到一半,到底是沉默了,轻声说:“千红甘愿受罚。”
明黄的竖瞳眨了一下,突然轻声说:“不怪你,此事太过凑巧,去查清楚那几族的动向……看看是谁发现了吾的行踪……”
“是,千红遵命!”千红点头,抬头想看清楚黑暗之中那个人的样子。她目力极好,只是等她抬头的时候,就看到那只明黄的竖瞳消失了。
千红悄无声息退下。
巨大的圆月下,黑猫在山谷上蹲坐,深深地看着村庄外这孤零零的小房子,直到屋内烛火灭掉,万籁俱寂,它突然怒声对月长啸:“喵嗷——”
而后,黑猫如青烟一般融入夜色之中,再也不见踪迹。
房子里面静悄悄的。
李乘风昏睡不醒,袁天罡正冷得发抖,梦中不由自主地拿自己寒铁一般冷的脚往李乘风身边凑,冻得李乘风昏睡之中皱起了眉头。
大厅里王含光做梦还在哭诉“娘你看看我的脚都起水泡了”,完全不知道他身边的吴三娘大半夜睁开了眼睛,从怀里拿出一个圆形的金饼,正满脸复杂地借着月光仔细地看着,轻柔地抚摸,眼泪一串串地往下掉……
唯有千红一身红衣睡在屋顶上,两柄弯刀浮在她身边,明明是在休息,却让人感觉像是什么猛兽一般——没有了情绪的遮掩,只剩下浓浓的肃杀之气。
猫叫声响起之后,她眼皮都没掀开,只冷笑一声,轻声呢喃:“蠢货,再不走你就永远不用走了……”
言语之中却不全是鄙夷,反而似乎有什么未尽之意。
只是山中无人追问,于是这一点儿波澜掠水而过,最终只换来彻底的寂静。
2
如何在茫茫人海之中寻找一个人?
一行人次日回到榕城之后,王含光就必须直面这个问题——虽说道长说他做了交易并不影响什么,慢慢寻找便是,但是王含光自己心里发毛,再加上确实同情叶老伯一生苦痛,他确实把这事儿放在心上了。
这事儿换个人还真是麻烦,毕竟叶老伯给的信息太少了,就在榕城这么一个地方,去寻找一个圆眼睛瓜子脸,耳垂上还有颗小痣的女人,只怕转头就能拉来百十来个。
自古到今,人都喜欢聚宗而居,就像是叶村整个村大半都姓叶一样,这榕城人虽多,外来的人也多,但是叶氏这一脉显然也有一支在城中居住繁衍的,往上数八辈子说不定两个路边同姓氏的人还真是亲戚。所以以姓氏来寻找,还真起不了什么决定性的作用。
但是这对于其他人来说相当麻烦的事情,王含光却觉得完全没有压力。面对吴三娘好奇的询问,他大手一挥,直接说:“没事,我已经有办法了!”
这难得的运筹帷幄的样子,倒是引来了众人的注意,连千红都多看了他一眼。只是大家脸上的表情显然都十分怀疑,根本不相信王含光说的是真话。
“是真的,别的不行,这事儿我还真知道怎么办!”王含光穿着这一路上被撕得破破烂烂的绸衫,脸上是十二万分的自信。
说起来这会儿他们已经回了榕城,正坐在小虎家的前院里——就是最开始委托他们去找黑猫报仇的那个孩子的家。
这孩子也是可怜,今年堪堪才十岁,根本还顶不起一个门户,就靠着父母在世时存下的米粮过活。偏这孩子又是个倔强的,不肯接受他人的施舍,当时他们没有选择住客栈,而是借宿在这孩子家,也是想要帮助他。
也是好心有好报,若是在客栈,过了日子还不回来,包袱里面只怕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也留不住了,连包袱皮能不能剩下都不一定。但是小虎却把他们的东西收得好好的。
众人昨日千辛万苦,累了一整天才回城,一回来这孩子就忙前忙后的,带着六岁的小妹给他们烧水洗漱,甚至熬了白粥烙了饼子给他们填肚子。
也是托了小虎的福,众人休憩了一夜,换好衣衫,如今才能消停地在院子里商量下一步路该怎么走。
唯有王含光穿得破破烂烂的。除了因为绸缎本就脆弱,也是他这一路特别倒霉,各种遇险,衣衫早已经烂个干净,除了绸缎他又不能穿别的——一穿麻布还没动两下,就能把皮磨出血来,如今穿不了其他人的衣服,只能这么坐着。
偏他本人丝毫不急,甚至还大剌剌地坐着,讲起下一步寻人的事情,还智珠在握的样子。众人这会儿还在怀疑,门口却响起了敲门声。
昨天夜里他们回城之后,小虎带着妹妹忙到了半夜,众人怜惜这孩子不易,大早上放轻了动作,不想吵醒他——不然这倔孩子肯定又如昨夜一般,硬是要给他们烧水煮饭,说是要对得起他们给的住宿钱。
主人家还在睡,院子里面此刻醒着的就四个人——千红、袁天罡、吴三娘和王含光。
千红站在廊下阴影处,袁天罡拢着袖子眯着眼睛在院子里晒太阳,吴三娘一身黑漆漆的夜行服,看上去就不像是个良民。
而王含光一身破烂昂贵的绸衫,无论怎么看也不像是正常人。
这门外若是小虎的亲戚,会不会以为他们是想强占孩子财产的贼人团伙?
这念头在吴三娘脑海之中只转了一圈,她就看到王含光眼睛一亮,站起来,飞快地朝大门奔去。他身上破烂的紫绸缎外衫和白色中衣随着动作挥舞飘动,隐约还可以见到肉色。这画面真是百年难得一见,众人心思各异,就见王含光打开大门。
门外站着一个穿着浊朱色圆领袍的中年男人,头上戴着黑纱帽,一身富态,只是气度虽带着三分富贵,却眉色圆融,显见应当是管家或管事一类。
“这……可是三公子?”这人看着打扮奇怪的王含光,迟疑了一下,垂眉恭敬地问。
“没错,昨日我进城就留了标记,你总算来了,等得我好苦……快些去给我买新衣衫来。还有,帮我办个大事……”王含光伸手从衣领里掏出那赤金长命锁,给那中年男人看了一眼。
这中年男人见了这东西,显然是认识的,最后一丝迟疑顿时也没了,神色又恭敬了十二分,微微弓腰仔细听着王含光吩咐。
众人这还没商议出下一步要做些什么,王含光就把这一出大戏给安排得明明白白——这陈管事出去了大概一个多时辰,东西就一车一车流水一般往小虎这简陋院子里面送了进来。
民间传言说琅琊王氏富可敌国,原来从来不是什么玩笑话。
大约是没想到这偏僻地方竟然能遇到嫡支三公子,管事上下一众都想要邀功,于是王含光这么一吩咐,接着这一个多时辰,整个榕城都被惊动了!
布庄最好的成衣被翻了个底朝天,管布匹生意的小管事把底下人喷得满面口水,皆因为成衣档次太低,忙又召集秀坊几十个绣娘一起赶工,非得做出能争面子的妥帖衣衫;家境殷实的绣娘将给未来郎君做的鞋都交出来了,换了好大一笔赏钱,喜得满脸笑容。
酒楼的管事着急地在厨房里看着大厨,这一个多时辰里,客人都顾不上了,直接挂了休业的牌子;往日只站着骂徒弟的大厨一脸凝重,洗切酿制全部都亲力亲为,只怕味道出了一点儿偏差。
客栈老板心中惶恐,只暗自思忖为何三公子到了榕城却宁可借宿陋巷小儿家也不肯住客栈,可是有人冲撞了?他把全部的小厮小二喊来骂了一顿,总算在得力手下的提醒下,匆匆抱了因自家儿子要成亲才咬牙做的丝被软枕,巴巴地上门准备亲自谢罪……
而因为王含光特地吩咐过,管事不但不阻拦,还十分配合地大张旗鼓,让一波波的人抬了东西,一车一车地往那苦力居住的陋巷送去。
于是,这满城的人都哗然了——住在陋巷之中的是何方神圣,竟让整个榕城都乱了?
要知道这琅琊王家的小管事,在普通人看起来已经是贵人,不但县令平日里见了他都十分亲切,这半个榕城的人更是靠着王家过活,也就是说,不论是城里的各种店铺,还是城外的庄子良田,都在陈管事管理的范畴。
但是能和陈管事攀关系问话的人,在这城里确实不多,这些人也不会自降身价跑来巴巴打听,倒是几个得力的小管事被围住问个不停。
因是得了陈管事的暗示,这些小管事完全不避讳,面上倒是神秘兮兮地说:“可别告诉别人……是我们主人家的嫡支少爷来榕城了,说是来寻亲的!”
“什么?寻亲?陈老爷上面竟还有主人家?”这问话的人显然是个普通人,这会儿听着就咋舌起来,显然根本无法想象陈老爷上面还有主人家到底是什么概念。这人感慨地说:“这么富贵的人家,怎么还有亲人流落在外不成?”
“当然,咱们这榕城才到哪儿啊,不过是人家产业的九牛一毛而已。”小管事也没打算细细解释其中门道,只让人明白这主人家有多尊贵就算达到目的了,他继续说重点,“当然不可能。这寻亲,其实是少爷得了老太爷的令,说是当年战乱时与自小哺育他的乳母一家失散,年纪老了愈发思念旧人,寻了多年,只说最后是在榕城落了脚。少爷特地来寻,说是找到这乳母一家或是后人,都要带回去见老太爷说话呢!”
后面就不需多说了,这老太爷何等尊贵,虽说只说了带回去说说话,但是谁不知道,与这贵人有这么一段亲厚,万一这一说一感慨,得贵人稍微照拂一点儿,对普通人来说就可谓是一步登天了。
这故事离奇,夹杂着扰乱整个榕城的盛势,短短一个多时辰就传遍了大街小巷。所有人都在议论这贵人的旧人到底是谁,哪家祖上竟是结了这么个大善缘,连小孩子都好奇地问家中老祖母,可有给贵人当过乳母。
这故事从城中闹市扩散,飞快地蹿向榕城的大街小巷。
这都是外面的热闹,王含光在一起的袁天罡千红等人在小虎家的院落里,受到的却是直观冲击。
见王含光在门口与那陌生中年男人说了半天,众人便问王含光此人是谁,他打算做什么,还没问完呢,第一批东西就送到了。
最先到的是小厮丫鬟,门一打开就恭敬地在门外请安,得了王含光的允许才抬了箱笼进了院子,而后洒扫完毕,就开了箱笼,开始摆放起东西来。
上等的瓷器和整套的杯碗茶盏,黄花梨木的整套家具被抬进来,多宝阁上摆好了各种赏玩的摆件,屋子里也重新摆设,院落早就打理好,摆好了整套的桌椅茶盏,一盆盆的花和青松被搬进来,没一会儿这单调简陋的农家小院就成了个精巧的小花园,错落有致之间显得十分野趣,竟是一丝也没觉得逼仄。
几人坐在树木格挡之后,用裂帛盏喝茶。茶水入口清香,苦后满口甘甜,众人心神为之一振。
门口一车一车的东西和人下来,行动之间竟是没什么太大动静,若不是听到车轮的声音,只怕还以为院落之中十分安静,并无行人。
其他人心中如何想不知道,但是吴三娘却是目瞪口呆了,她也算是西南大族出身,到了现在却突然感觉到——这一路上丝毫不顶事、怕死又烦人的公子哥,原来到了繁华城镇,竟是个呼风唤雨的存在。
“王兄弟。”吴三娘的眼睛闪闪发亮,她看着换了一身簇新衣服,焕然一新的王含光搭话。
“怎么了?”王含光连月奔波,总算喝了一口还算可以入口的茶,此刻神色放松下来,眼睛眯着,正陶然自乐,听着吴三娘唤他,茫然地问。
吴三娘发现,她这王兄弟闹出如此大的动静,却一脸稀松平常的样子——不是假装,他是真的觉得这一切都十分正常。
那些管事的激动和惶恐是正常,一车一车送来的东西是正常,这些下人的秩序井然是正常,这简陋的农家小屋在短短一个时辰之中直接变样,成了个高雅贵族都觉得“颇有野趣”的小院,也是正常……
吴三娘想到刚才送衣服的管事拉了几个箱笼的衣服给王含光挑选,还满口“这粗糙衣物,委屈公子先暂等上一会儿,绣娘赶制的衣袍稍后送到”。送衣服的管事一脸的痛苦,仿佛王含光此刻若是哼一声不舒服,他就要当场自尽谢罪一般,真的是满脸的伤痛。
这一切,王含光都丝毫没有觉得不对。
吴三娘第一次深切地感受到,这世家大族的小公子平日过的日子,可能普通人真的无法想象。若不是那天夜里在义庄相遇,其后一直带着这小公子到处逃命,只怕两人根本不会有机会相识,更别提一起喝茶了。
不过也幸好是这几个人。
吴三娘出身西南,其后又一直游历江湖,性格洒脱不羁,震惊之后很快就平复了心情——就算是奢阔世族又如何,她吴三娘又不在意这些。
在场剩下两人,袁天罡眯着眼睛晒太阳,千红一脸淡定喝茶,都不像是在意王含光行动的样子。若是换了其他人,要么自尊心作怪,一时难以自处,要么就是心态大变,此刻将会态度一转,巴着这金童子想要混点儿好处……
所以说也幸好是这几个人,不然王含光如此行为,只怕一路一起历险的情谊能否继续,就是未知之数了。
这会儿吴三娘却没想那么多,她惊愕之后注意力转移到了重要地方,她说:“王兄弟,你闹出这么大阵仗,接下来你们到底打算怎么去寻人还有那杀人黑猫?”
王含光听得一愣,放下茶杯说:“我闹出那么大的动静,就是打算找人啊!”
当陈管事来的时候,王含光就吩咐陈管事编出那一套寻亲的说辞来。人海之中寻人确实如大海捞针,但是如果让全城的人都为他寻人,再佐以**,叶老伯给的那些信息就完全足够了——多年前迁居叶村,三代传承,叶老伯一家人的名字都有,相信不出一个下午,定有人前来告知线索。
这还真是如王含光所说,确实是他才有办法办好的事情。
如果没有王氏的财力和影响力支撑,这个方法虽然好,却没办法立竿见影,而且没有势力却大把撒钱的话,难免会被宵小盯上,李乘风还没醒,千红又来历不明,到底不保险。
唯有王含光,这一招下来,想想都知道,比任何方法都有用。
吴三娘看着眯眼吃蜜饯的道长,见对方一副超然物外的表情,眼睛却因为甜味眯起来。明明一副放松的表情,吴三娘却隐隐想起他笃定地笑着说的“对其他人来说是麻烦,对王兄弟来说是福运”。
王含光说完话,正要回答吴三娘的第二个问题,就见这临时布置的花园小径转角处走过来一个人影,圆领浊红袍子、黑纱帽,是陈管事。
“三少爷,”他规矩地停在几步开外,垂眼行了个礼,落落大方但难掩欣喜地说,“回三少爷,有人寻来了。”
要么说这陈管事是个机灵人物,底下小管事忙得一塌糊涂,他却一眼看出了少爷最重视什么,得了消息马上就赶过来报信了。
“什么?”王含光果然大喜。他自小到大,在家里什么珍品没见过,这小小一个山城之中,小管事们争抢着送上来的东西,其实对王含光来说,统统都是“还能将就”——就这还是因为最近这大半年风餐露宿吃苦吃多了。
因此吴三娘看得没错,其实王含光从早上到现在,压根儿就没有自己在被削尖了脑袋讨好的认知,这会儿唯一真的开心的,就是陈管事汇报的事情了。
这一路王含光憋屈啊,他一路除了尖叫就是抱着道长和李少侠求生,甚至还要靠着吴三娘一个女子替他挡住凶险……想想真是把琅琊王氏的脸丢得差不多了。如今好不容易有机会表现一下,王含光真的想办个漂亮事儿,他听了陈管事的话,赶紧说:“怎么,人找到了?”
“没有。”陈管事脸上的喜色暗淡了一分,显然也对这个结果十分不满。他这会儿也以为是王老太爷的乳母在外流落,想着这事儿要是办好了,对他来说简直是难以想象的功劳……因此如今见这事儿结果不太好,陈管家说话时的表情也很痛苦,仿佛说的是他自己的亲人一般。
他压低声音凄苦地回答:“据和曾奶奶同村的叶村人说,当年叶家一家三口流落到叶村,开枝散叶,只生了一子,而后两代单传,家中愈发穷困,到最后只剩下叶佩这一个独苗……”
不过叶家人自己想得开,打算养大了女儿招个上门女婿。只是偏巧那么惨,叶佩的爹进山打猎受了伤,女儿还没成人就早早去了,又过了几年,叶老头上山打柴,就再也没回来过。
“这后来……许是在村中日子不好过,叶佩就到了榕城,据那人说,后来这叶佩进城做洗衣的活计,许是受不了苦,就、就……”陈管家说得有些吞吞吐吐,竟是有些难以启齿的样子。
王含光心中一沉,声音也低下来,说:“就什么,说!”
威压之下,陈管事跪地一趴,连珠炮弹似的说:“她自此就做了暗门子生意,做了三年,最后生了不洁之症,流血而死!”
说完陈管事就趴地上不动了,根本不敢看王含光。
想想也明白他为什么这么怕,毕竟王含光对所有人说的都是寻找当年祖父的亲近乳母,如今这人的后人竟是如此不光彩地死了。如果这事儿是真的,换任何一个公子这么大张旗鼓地找人,结果得了这么个结果,还不知道怎么回祖父,只怕气也要气死了。
陈管事心中忍不住恨起那叶佩来,城中那些浆洗维生的妇人多了,有哪几个当了暗娼的?这女子真是给先人丢脸!还让他一番忙活,都不敢求有功,只盼着以后榕城别变成主人家心中一根刺才好。
心里这么想着,陈管事却半晌没听到震怒之声。只一阵沉默后,王含光的声音才在头顶前方响起,带着一点儿难过,轻声嘀咕着:“怎么会……”
他心里为叶老伯难过,心心念念的孙女竟是落得如此下场,还死得这么不光彩……老人心心念念了十年回家找孙女,若是知道孙女过得如此凄凉,不知该是何等伤痛。
“叫那个人进来说话。”陈管事听到一道陌生的声音,清清冷冷的,他瞬间意识到大约是和主人坐在一起的那年轻道长在说话。
迟疑之间,王含光不再感慨,赶紧吩咐陈管事:“去叫人进来。”
陈管事这才缓缓站起来,倒退几步,走出众人的视线。
很快王含光等人就看到了自称叶村故人的男人,他看上去十分黑瘦,脸上都是皱纹,一副淳朴劳苦的样子,让王含光想到他从小到大看的《悯农图》。
“小的叶老狗,给贵人磕头!”这叶老狗的礼数大概是管事们现教的,看上去乱七八糟得很,胡乱地行了个礼就磕头。
“不用跪,站着说话吧。”王含光心中一软,开口阻止这农人下跪,甚至看了看桌上,想赏点儿吃食小点给叶老狗压惊,然而却看到桌上的佐茶点心被吃了个七七八八。
而一旁吞下最后一口金丝蜜饯的袁道长用帕子擦着手指,并不看座下老农,只突然轻声说:“老人家跪着舒服,跪着慢慢说。”
而门外,王含光等人看不到的地方,陈管事正冷声对着得力臂膀发问:“你说什么,那人说叶佩是被害死的?”
陈管事的得力手下连连点头,赌咒发誓道:“人都带来了,小的哪里敢拿这天大的事情开玩笑,千真万确,真是那人说的……”
那手下见陈管家迟疑,跺了跺脚,咬牙附在陈管事耳边,只说了几句话,陈管事的脸色顿时黑了下来。
他满背都是冷汗,低喃着:“如今不求富贵了,告诉他们,千万把事情安排好……”陈管事牙齿都要咬碎了,他捂着胸口,脸上发白,轻声咬牙说,“让大家都把皮子绷紧了,这回能不能熬过去,就看命了!”
只希望那叶佩之死别太惨或是另有隐情,不然这回功劳不保不说,万一主人家迁怒下来,他们这一干人万一被发落个“监管不明”的罪责,到时候被斥责事小,万一被发卖出去……
陈管事不敢再想下去,深呼吸几口气,一脸视死如归的表情地转身进了院子。
3
院子里面,王含光靠着道长,可谓是一脸警惕。他也算是久病成良医的典范,袁天罡这么淡然的一句话,却明确揭示了这农人只怕有古怪,他当然打起了十二分精神。
毕竟这一路走来,各人是什么脾性,大约互相都有数。袁道长可不是什么冷心冷肺的人物,他虽然一副仙风道骨的样子,但是心中却从无任何尊卑之别,对待大户人家和乡野农人素来是一个态度。所以如今他突然发话让那老农跪着,王含光心中就一个想法——这老农肯定不对劲!
那老农愣了一下,众人都还没出声的时候,陈管家就匆匆又上来了。这次他躬身走到王含光身边,轻声道外面有人求见,并说那叶佩已死,还似乎是死于一桩未破获的凶案。
王含光一愣,求助地看向道长。
他只负责找人,如今找的人已经死了,算不算完成了叶老伯的心愿?王含光不知道。
“死在哪里?”说话之间,袁天罡竟然站了起来。
王含光跟着也站了起来。
“甜水巷一旧宅里面。”陈管事赶紧回话。
“带路。”袁天罡这么一发话,王含光赶紧催促。
吴三娘打算休息好,然后今夜出城去找自己弄丢的尸体,不然就没办法拿赶尸的钱了,因此并不打算跟去。
千红则是懒洋洋地坐在凳子上吃茶点。众人知道她性子古怪,也并不叫她同行。
王含光再三让人把守好李乘风睡觉的那屋子,这才与道长一起带着小厮往甜水巷而去。
甜水巷里面远远瞧着就十分热闹,许多妇人孩子都在一个旧宅门口张望,脸上又怕又好奇的样子。王含光带着的小厮驱散了这些人,让叶老狗和后找上门来的那几个男人带头进了屋子,一行人走入了这破旧的小院。
“各位大人,这里就是叶小娘以前住的地方。哎哟,这么好一个屋子,都荒得没人住了,可惜了可惜了……”前面领路的叶老狗看着这间屋子感慨道。
众人在路上已经听了叶佩的事迹,一切都和叶老伯说的对得上。叶佩当年在村里等一去不回的爷爷,等了五年,爷爷还没回来,而村中日子艰苦不说,她家中没有田地,实在是过得艰难,最后只得锁了屋子干脆来城里找些营生。
来了之后她就落脚在甜水巷,赁了这个小屋接些浆洗活计。
“后来她没守住,就干了那事儿……”一旁一个瘦小男人脸上带着点儿鄙夷,又带点儿眉飞色舞的样子,讨好地对王含光一行人说,“干了三年,后来就被杀了……啧啧,当时这屋子里面全是血,也不晓得有没有收拾……”
“是啊是啊,那个时候,大晚上的她叫得好惨啊,也不知道是遇到了什么……”
“我知道,我婆娘说她晚上出来上茅房,看到好大一只黑猫从她家跳出来,嘴角还有血迹……都说是她养的那只黑猫成邪物了,估计她就是被黑猫杀的!”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越说越邪乎,而王含光听到黑猫,顿时瞪大眼睛……这兜兜转转的,怎么又到了黑猫身上?
不过叶佩养的黑猫,与他们到了榕城之后,一直在追击的那杀人黑猫可有联系?
王含光惊愕了一瞬,想想又觉得不太可能,这世上不会有这么巧合的事情吧?
天底下黑猫那么多,能杀人、还能和李兄弟打成平手的黑猫,世界上哪儿可能还有第二只?估计这些愚人不过是以讹传讹、夸大了事实而已。
王含光这儿还没想明白呢,袁天罡径直进了院子,并没有听那些人说话,而是稍微四处看了看,然后抬步就往屋里走去。
一直关注着道长的王含光不敢耽搁,连忙跟着走了进去。
这破烂屋子里面极暗,人一走进去几乎就是眼前一黑的感觉,好一会儿才适应了这一切,视线所及让也算是见多识广的王含光差点儿尖叫出声——满墙都是乌黑的、喷溅状的污渍。
换成大半年前,王含光是不理解那是什么的,只会觉得鼻子里都是难以言喻的臭味,不懂那些暗黑结块的污渍到底代表着什么。
可是这大半年王含光见得多了,他一眼就看了出来,是血渍。
是干了很久、发黑的血渍。
这地方没有人打扫过,墙上的血渍呈现出一种惊人的形状,像是有人的鲜血喷溅到墙壁上,还留下蜿蜒而下的痕迹。
别说是王含光被镇住了,在外面想要讨赏、一脸眉飞色舞说着当年往事的男人们也被镇住了。众人都大气不敢喘,唯有袁天罡从腰间抽出拂尘,拿着那拂尘柄戳动地上一块腐烂的布料。
十分短,看着不像是人的头发。
“道长?”王含光颤着胆子跑过去,蹲在袁道长身边,轻声问,“怎么,这叶佩的死到底有没有蹊跷?”
这撞到了面前的事情,如果真的有什么不对,就算没有叶老伯的事儿,王含光也打算插手查一下了。
他难得有这个心思,大约到底是一路上受了李少侠的影响。
王含光自己倒没觉得有什么不对,他这么问完,就眼巴巴地看着袁天罡,像是等着袁天罡一声令下,马上就要咬人的狗儿一般,看着竟赤诚可爱得紧。
“此事……你让本县的父母官去查吧。”袁天罡看到王含光的表情,脸上的隐怒才稍微消殆了一些,他眉宇之中有些疲惫,放下手中的东西,拿起拂尘,就直接往外走去。
“把他们都抓起来!”王含光听了袁天罡临走时候简单的话,不疑有他,直接站起来吩咐跟着的家丁小厮。家丁小厮不明所以,但是纷纷上前压住了还打算领赏的叶老狗一行人。
“咋回事?这、大人,冤枉啊!”
“小人不要赏钱了,不要赏钱了,求求大人开恩,求求大人开恩……”
这些人被吓坏了,一个个聒噪地开始求饶起来,王含光并不搭理他们,往屋外走去,只对身边亦步亦趋跟着的陈管事低声问:“这榕城的县令在哪里?”
“回三少爷,一个时辰之前,周大人就递了拜帖想要求见,只是公子吩咐专心追查叶佩姑娘的下落,所以我就暂拒了,本想等事情查完再跟公子说。”陈管事不敢耽误,赶紧一口气说完。
“叫跑得快的人拿你的拜帖上门,我们随后就到。”王含光说完,出门钻上马车。陈管事不敢说话,一边吩咐人护着公子的道士朋友回小虎家,一边跟着三公子,一路往县衙而去。
后面莫名被抓的叶老狗等人完全摸不着头脑,先头还在求饶,后来更是涕泪交流。而王含光虽面上含霜,弄得所有人都大气不敢喘一下,其实进了马车就憋不住满脸疑惑了。
只因为他刚才所做的一切都是按照道长的吩咐——道长只让他凶一点儿押了这群人去见官,其他的什么都没说。王含光这会儿老老实实按照道长的吩咐办了,只是还没来得及搞清楚道长为何让他这么做。
到了县衙,这些人开始还只是哭嚎喊冤,要不是因为押解他们的是王含光,而周大人在这个偏僻地方当个小官,也想攀附王氏这棵大树,打起精神来一个个分开审问,只怕也查不出其间有什么问题。
也是苍天有眼,县衙这么仔细一审,威压离间之下,那第二批来领赏的其中一个矮小猥琐男子第一个熬不住,竟是曝出了一个让众人都震撼的惊天丑事来!
“你说什么?你说清楚!”王含光一推杯盏,茶也喝不下了,厉声问,“从头到尾,给我细细说清楚,一个细节都不许漏!”
“是是是!”那常大早已经被吓破胆,加上他确实觉得自己和其他人不同,他就是看看热闹,根本没参与其中,顿时就毫无保留,说出了一件可怖的往事来。
王含光和周县令听着听着,脸色越来越白,只觉得肠胃翻涌,竟然是听得心中一阵恶心。
无他,此案内情实在令人反胃,若是捅出去,只怕堪称榕城百年来首屈一指的风俗丑闻!
叶佩这个普通女子的死,认真追究下来,里面弯弯绕绕,竟是含着一段埋藏了七八年的公案——
这一切的最开始,是十年前,儿子死后一直尽心养育孙女的叶老伯上了山。
那一天叶老伯跟叶佩说,他上山去打柴,等他回来后,就带着叶佩去城中采买点儿家中常用的物什,还特地说,定会给叶佩买一串糖葫芦。
其实当年快十五岁的叶佩早已经是个大姑娘,但是大约在长辈的心中,无论自己的孩子多大,在他们心中永远都是哭着要糖吃的小不点。
叶老伯笑呵呵地说完就上山了,只是直到天黑透了都没有回家。
叶佩担心了一夜,然后求着村里几个熟悉的叔伯帮她去寻找。众人在村人常去的地方找了一圈,可叶老伯就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怎么都寻不到痕迹。
村人都说叶老伯是被大虫吃了。在山里讨生活就是如此,得到大山潜藏着的东西时,往往也得面对这种生命突然结束的风险。
唯有叶佩不甘心,叶老伯是她唯一的亲人。可是再不甘心也只能接受现实,这姑娘咬牙靠着绣活儿顶门立户,绣了帕子香囊之类的,每过一阵子去城中卖了买些米粮度日,日日在这个小山村里熬着。
她还想等爷爷回来。
只是……这女孩儿能咬牙面对生活的不测,也能靠着自己活下去,却到底是太年轻,十几岁的她,没有估量到身边豺狼一般的恶意。
叶佩自己并不知道,她在叶村是十分惹眼的存在。
她年轻秀丽,且因为叶家识字,对她的教导与一般村妇比起来,到底还是精细许多,家中又没有田地,她只操持一些家务,与村中女孩比起来更加白皙,于是原本三分漂亮,就成了七分精致。
但是这不是命运的祝福,对于无人看护的叶佩来说,这更像是带着恶意的礼物,仿佛是索命阎罗手中的骨链。
她家搬到村子里才半年,如今她一个女子,没有任何亲人可依仗,于是就开始有村中闲汉在路上堵着她的路,言语之间夹杂轻薄,让叶佩吓得几日不敢出门,其后一年多更是日日小心过活。
她没想到的事情是,第一个伤害她的,反而不是村中闲汉,而是她深深信任的、视如亲人的叔伯。
“我当时听说是那天晚上,叶小娘他爹的好兄弟叶二,大晚上和自家儿子一起去的叶佩家……当时叶二的婆娘还在琢磨给叶小娘和自家儿子结亲的事情,叶小娘当时信他们,就开了门……”常大一边回忆一边说道。
这常大是甜水巷出身,叶村的事情也是听着叶村那些男人说话闲谈才知道的。他一边说着,一边满脸的恐惧和委屈,显然他觉得十分不理解为何要把他抓起来,毕竟他又没有翻人家的墙。
不过说到叶佩后来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又带了三分兴高采烈来:“后来?那还能怎么地,这叶小娘被叶二爷俩糟蹋了,肯定没人要了,她一个破鞋,在村里遭人耻笑,夜夜有人敲门翻墙进去……叶二不肯要,其他汉子就算是鳏夫,真要过日子,谁也不想要这么个小娘啊!”
这话说得慷慨激昂,甚至带着几分得意,王含光听得胸中一股火按不下去,要不是为了问出事实,只怕就要拍桌而起,把茶盏丢到这人的脸上!而一旁的周县令不等他动手,自己气得一个倒仰——在他任上竟出了如此人伦惨案,不用说,两年之后述职只怕就是个末等,到时候这县令之位还能不能保住都不好说。偏死的人还是琅琊王氏老太爷奶娘的后人……周县令这会儿吓得汗湿内衫,哪里还敢气王含光,他一拍茶几,竟是直接在这后院开堂审问起来!
这一个个人被带进来,又一个个被带出去,进来的时候浑浑噩噩,拖下去的时候都戴着脚铐,身上被打了板子……
这些人一个个问下去,总算零碎地拼凑出了事情的真相。
那个月夜之下对长辈的轻信,打开了叶佩悲惨后半生的大门。她没想到从小温柔和蔼的叔叔变成了豺狼,前几天还在腼腆笑着对自己示好的男子竟还是帮凶。
那一个夜晚,叶佩想过死吗?
她大约是想过的,不止她的尊严,她整个人都被摧毁了,她肯定十分恐惧,甚至迷茫为什么她受到如此对待。她根本没做错任何事情,她那么努力地靠着自己活着,想等待亲人的归来,可是她没有等到亲人,只等到了恶鬼。
“都怪叶二,是叶二开头的,我们只是想着反正她不是黄花大闺女了,才想占点儿便宜……”开始因长得憨厚,差点儿被王含光赐了吃食的叶老狗哭着在地上磕头,脑袋上都磕出血来,“求求贵人饶了小人,要是知道她与贵人有渊源,小人供着她都来不及了,怎敢做什么……都怪叶二,都怪叶二这个老匹夫啊!”
最初是叶二动了色念,还说服自己的儿子,娶这叶佩没有任何嫁妆,还不如娶个帮得上家中的媳妇,至于叶佩漂亮可惜,儿子舍不得……那就弄到手玩玩,也不耽误什么。
轻描淡写之中,就是一条人命。
叶佩甚至还是自己从小到大一起玩耍的好兄弟的亲生骨肉,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叶二此人,听着真令人发指。
而叶二所作所为只是个导火索。
村子是很小的,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叶二父子干的事情很快被人知道了,按道理来说,这父子二人应当是被人唾弃,为人所不齿的。偏偏叶二的媳妇惊惧之下,为了保护自己的儿子,竟站出来说是叶佩勾引了她男人和儿子。
叶佩因闭门哭泣无法自辩,等到她忍耐着想着要这丑事快些过去的时候,才发现真正的地狱刚对她敞开大门——那些男人竟然结伴翻墙进门……
夜夜如此,永无宁日。
她躲不过那些可怕的恶鬼,哭着忍着被指指点点的痛苦去村中,找看着她长大的婶婶奶奶求助。
可惜,全村的人都成了共犯。
连村长和族老都不相信她的话,而那些往年亲热的婶婶奶奶们看见她,像是看到了什么脏东西一样,用各种可怕的话骂她、羞辱她。
众人都说自家的男人和儿子是没有错的,错的是她,是她狐媚子,还跑来装可怜。
最后还有人打她,不许她再在村中挑井水喝,不许她从村中过路,他们说她不干净,不许她弄脏村中的地方。
叶佩在那个村中过了五年,中途一度疯疯癫癫的,也不梳洗,整日只是抱着自己自小养的猫痴坐着,到了夜晚就大声尖叫哭喊,像是夜枭泣血一般。
这吓到了那些男人,加上她疯癫之后颜色衰落,他们再不敢晚上过去欺负她了。
后来时间久了,叶佩的疯症慢慢好转,某天竟是彻底好了,她清醒后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悄无声息地收了包裹,径直离开了叶村,只带走了从小到大养着的那只老猫,还有几件换洗衣服。
她到了榕城。
榕城到底是个县城,比村中繁华,叶佩帮人浆洗衣服,又做绣活儿,在甜水巷慢慢地也扎根了下来。
她也没打算成婚生子,盘了头发,只说自己男人已经死了,平日也不太和人交往,日子虽然寡淡,但至少她熬着也活下来了。
直到有叶村的人入城访友,在甜水巷发现了她。
人们看她的眼神再次变得嫌恶又提防,原本热情地给她介绍浆洗活计的女人们都躲瘟神一般地躲着她——叶村的男人当然不会说实话,只说她原本是村里面的暗门子,现在来了这个地方,倒是装得一副人模狗样的样子。
那些熟悉的人恬不知耻地笑着,如恶鬼一般撕咬叶佩的心。
陌生的地方,熟悉的叶村的恶鬼,还有那些恶鬼带着的新朋友……叶佩尖叫哭喊,可是只换来第二天女人们的指指点点,说她不知羞耻,连小孩都被拉着不许靠近她。
每个人都说她是脏东西,污了甜水巷的砖瓦巷弄,叶佩仿佛一脚踏入淤泥的旅人,越是挣扎越是泥足深陷。
乡野出身的叶佩没什么见识,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改变自己的处境,她闷不吭声,再次变得疯疯癫癫起来。
这种日子持续了一年多……最后在一个夜里,叶佩尖叫着、哭喊着,用剪刀扎死了总来欺负她的一个男人。
那男人是甜水巷的一个老好人,总是笑呵呵地帮助别人,他帮老人担水砍柴,也不吝啬花时间给小孩做木玩具。
这触犯了众怒,那老好人的媳妇哭号着说叶佩是个狐狸精,喊着让她偿命。
最后叶佩是被众人活活逼死的。
他们在寒冬腊月里把叶佩赶到院子码柴的廊边,大雪落了几天,众人开了门看,就看到叶佩被雪埋了,整个天地一片雪白,洁白晶莹,一切罪恶或是善良,都在大雪之下了无痕迹。
“最后……最后我们把她丢在乱葬岗……我们也没办法,埋人要钱啊!”
王含光最后记得的,是叶老狗老泪纵横的脸。
看上去还是那副面孔,只是不再憨厚质朴,反而散发出让人心寒的冷意,只让人觉得恐惧……他一点儿都没有后悔,也没有意识到他们做了多么可怕的事情,甚至到最后他们抛尸,他唯一在意的也是埋了他们害死的那个姑娘要花钱。他一直后悔重复的话,是“如果知道她是贵人奶娘的玄孙女,我们怎么敢动她一根手指”。
不是因为叶佩可怜无辜而后悔,而是知道自己竟然不是对一个乡村孤女下手,是对一个和贵人有牵扯的女孩下手才后悔……多么可怕。
王含光被恶心坏了。
“贵人饶命,小的什么都说了,小的真的什么都没参与!”开始被拎下去的常大这会儿又被带上来,等待县令宣判罪名,他大约是看到了之前那些人被打得皮开肉绽的模样,这会儿吓坏了,一上堂就哭喊起来,“再说那黑猫都已经给叶小娘报仇了,前些日子甜水巷翻墙的一天死一个不说,叶村的人还每个月都必须给那黑猫交买命钱,后来好好的又起了天火,一村人全死了……它已经报仇了啊!”
王含光顿时放下手,顾不得给自己顺气了,他看着常大,冷声说:“你是说榕城杀人的那黑猫,杀的全是欺负过叶姑娘的人,是吗?”
“是啊!这事儿我们甜水巷的人都知道!”常大哆嗦着点头,又磕头说,“今天我们结伴来,其实也不是为了赏钱,本来是、本来是想……”
原来是自己做了亏心事,竟想着一边领赏钱,一边把叶佩之死安到黑猫成精杀了主人上,难怪一群人主动跑过来说叶佩是被人害死的。方才王含光还有点儿疑惑这些人为何这么蠢,竟主动送上门来。
原本他们不说,这事儿也许根本就不会被发现。而现在王含光懂了,他们一开始就串好了话,只是没想到半途出了个袁道长,只是看了一圈,就明白了此事的关键。
王含光想到袁道长的本事……这难怪袁道长让叶老狗跪着说话,又难怪道长主动说要去甜水巷看看,不管是什么原因,道长定是看出了什么不对。
幸好有道长,若是只有他,若是没有发现这些人的马脚,那岂不是白白成了别人手上的刀剑?
王含光心中怒极,反而冷静了。
他冷笑一声,不屑对底下的常大说话,拿起一身世家公子的傲气,对周县令说:“此事令人发指,做事的人有罪,如此袖手旁观之人,依本公子看,也不是什么好人。周大人,你说呢?”
“是是是,”周县令一直在擦汗,就怕王含光没有指示,如今有了指示,他反而大喜,一拍桌对衙役怒吼:“来人,把此人拖下去。还有,去甜水巷把方才指证过、提到名字的人,都给我统统抓起来!”
七分真的气,三分给王含光看,周县令说到这里,也是动了真火,大吼着:“抓回来统统先打三十板子,该发配发配,该杀的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