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血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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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山崩塌,山中古墓被刀剑交击产生的巨大力量从内斩破,阳光终于照射到了这个满是阴暗的角落,王含光此刻理当是热泪盈眶的,隔了十几天突然重见天日,对于一个活人来说,简直是仿如新生。
不过不管是他还是袁天罡,此刻都没有心情庆祝,他们紧张地看着轰隆隆滚下的山石,听着血将军那让人颤抖的怒吼。不远处的李乘风已经满身鲜血,唯一的安慰就是他虽然一脸疲惫,手里却依然紧紧握着剑,眼里没有丝毫害怕,反而充溢着浓浓的高昂战意。
纵然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也许是下一次交锋、也许是下下次……他一定会输。他已经太过疲惫,纵然战意不减,可是血将军每一次嘶吼,都使李乘风身上像受到什么无形的攻击一般溢出血来。而血将军看着满身鲜血的李乘风,那双猩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像是饥饿之人垂涎地看着一块肉一般。下一刻,血将军动了!
“吼——”血将军发出咆哮,斩马刀仿佛携着风雷一般斩过来。李乘风蹬地而起,躲过这山岳崩塌般的一击,跃在空中往血将军的头砍去!
这看上去势在必得的一击却落空了,血将军回身一把抓住了他的剑!长剑不是凡铁,发出尖锐嘶鸣,显然也是被激出了凶性,瞬间割裂了血将军握住它的手!
可是这怪物却一丝也不在意一般,见一击不中,竟丢下斩马刀,贴着李乘风就直接冲了上去。
空中,血将军那只有大半边的断手处竟然伸出了一些柔软如藤蔓的血管来。袁天罡面色一变,电光火石之间像是想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猛地大喊:“别让他近身!”
可惜他虽然喊得用力,却虚弱得连站立都要依靠王含光,倒是王含光机灵,听到袁天罡虚弱的声音,赶紧大喊:“李兄,道长说别让他近身!”
但战局素来变幻莫测,有时候一息之间就足以定乾坤,更别提他们这一耽搁。于是在李乘风听到的时候,这血将军就已经冲到了他面前,腐烂的味道扑面而来,纵然是李乘风这样自诩铁骨铮铮的汉子,也差点儿被熏得闭过气去。
李乘风看到一直仿佛傀儡一般只知道追杀他们的血将军,突然嘴一咧,露出了一个扭曲的笑容来。这一瞬间,他像个阴谋得逞的“人”,而不是一具残破的血尸。
李乘风还没反应过来是为什么,身体却比思维快,只下意识回剑一招平刺,就要拉开和血将军的距离,但是已经迟了。
李乘风只觉得握剑的手一疼,低头一看,就见血将军的左手上伸出了许多枯枝一般的枝蔓,还带着一股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在刺**体的那一瞬间,李乘风瞪大了眼睛——他的整只右臂失去了知觉。
“完了,完了!”袁天罡脸色惨白得不能再惨白,他本就站立不稳,却在这一瞬间像是忘记了自己有多虚弱,踏出一步就想冲出去,显然是想去救李乘风。
王含光还没反应过来这是怎么回事,毕竟李乘风之前在他们面前打斗过无数次,也经历过危险,比如与那杀人黑猫交战的时候,更是一错眼身上就是一道血痕。那时候道长也看着,却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怎么这次才只是稍微落于下风,道长就急得乱了方寸?
袁天罡前头入古墓、潜水道,一路下来已经是强弩之末,别说是去帮李乘风,他站都站不太稳当,如今这一步踏出去,眼见着要倒下,王含光赶紧上前一步扶他。就在这一瞬间,有一道烈火一般的身影从他们身边唰地而过。
人的视觉有时候很快,有时候又极慢,那一瞬间,王含光抬头只看到那火红的身影挥舞着双弯刀,赤着脚,白嫩修长的小腿蹬地而起,跃于半空之上,接着重重一脚,竟是直接把方才眼看着占尽上风的血将军一脚蹬退了好几步!
“千红!”王含光脱口而出。
没错,这挥舞着一双弯刀、如烈火凤凰一般的女人,正是之前和他们分道扬镳的千红!
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这是山中古墓,可不是之前的官道村庄!
就在大家都惊疑不定的时候,千红左手一挥,弯刀的银光瞬间旋转如满月,看上去十分华丽、仿佛表演一般,下一刻寒芒却往李乘风右臂而去,瞬间血光飞舞。
李乘风右臂上,竟然被千红剐下一块肉来!
旁观的袁天罡和王含光看不清楚,但是李乘风却觉得自己瞬间又能动了。他左手拿过剑,对千红点头:“多谢。”
这血将军十分古怪,身上似乎带着能使人麻痹的毒。方才他身上那些枝蔓刺破皮肤的那一瞬,李乘风就觉得自己右臂瞬间失去了知觉,连身体也无法挪动一分。要不是千红赶到直接斩断了那些诡异的枯枝,李乘风觉得自己方才只怕已经被血将军活活咬死了。
“我来断后,麻烦你带他们一起离开。”虽然右臂此刻还是没有感觉,只是不断流血看着十分可怕,但到底枯枝一断,身上就恢复了知觉,不过李乘风觉得自己只怕今日就要在此地埋骨,这世间他早已没有其他挂念,只除了不远处眼巴巴看着他的那两人……一路结伴下来,李乘风只要有最后一口气,到底还是想护这两个人周全。
虽然不知千红是敌是友,但是他此刻也没有其他人能拜托了。
“不,你带他们走!”李乘风觉得自己已安排妥当,正要上去挡住怒吼的血将军,却没想到千红一拦,带着嫌弃地拒绝他,又催促,“此乃异族王族之后,不是你等能抵挡……赶紧走,别碍事!”说完,她赤脚一蹬,整个人如血红的赤炎之蝶一般,直接迎向了血将军。
习武之道,兵器讲究一寸短一寸险、一寸长一寸强,太长如斩马刀长枪,多为军中搏杀所用,说到普通的防身之器,世间之人还是多爱剑。
剑为君子,又主杀伐,佩戴可以装饰,拔剑即可杀人。且剑好入门,虽说入门之后才是登天荆棘,但是到底还能学成防身。
弯刀却完全不一样,弯刀素来以诡诘、变幻莫测著称,本就不是武学正道,双弯刀更是难以驾驭,稍有不慎,只怕反而为兵器所累。
因此见到一千个用剑的人,只怕都见不到一个用双弯刀的。
而且千红的武器和草原上的蛮族还不一样,她的双弯刀如两弯残月,搏杀之时,就是绝对的贴身厮杀。
李乘风一路和血将军边战边逃,心中早感觉出这血将军不但身如岩铁,且动作十分灵活,开始时还似乎如没有智慧的猛兽一般,只知道吼叫着追杀人,但是方才李乘风见他笑,就知道这诡异的怪物似乎还隐隐有些智力。
更可怕的是,他不但身有邪毒,吼叫之声也能让人气血翻涌,身上冒出撕裂般的层层血珠来。
李乘风觉得千红只怕不是对手,哪怕千红似乎知道这怪物的来历。他提剑就要上去,下一刻,却只觉得胸口一痛,整个人竟轻飘飘地飞了出去。
千红一脚把李乘风踹出去,横了他一眼,怒声说:“滚出去,碍手碍脚的!”
她本就是明艳如火的人,在血战之中,眼里全是武者棋逢对手的畅快淋漓。这一瞬间,就连千红额间鲜艳的红猫眼石都被这肃杀的眼神衬得黯淡无光。
李乘风还在犹豫,就见千红一个口哨,围在她光裸脖子上的小白蛇突然打开了尾巴上的结,顺着千红的背一路爬下来,落地的瞬间化为一条比人还高的巨蛇,然后摇头摆尾地飞快冲到了他面前。
李乘风只觉得面前的景色瞬间颠倒,下一刻,他就被这白蛇直接放到了背上。再过两瞬,李乘风只觉怀中一重,就见袁天罡和王含光也被丢了上来。
袁天罡的脸白得跟死人一样,他天生娘胎带下来的不足,一路上鲜少有脸色好的时候,但也是第一次脸色差成这个样。
李乘风还没反应过来,袁天罡就反手握住了他的双手。李乘风瞬间只觉得千年寒铁入了手——往日只是如冰块,暖一暖到底能融,此刻却只觉得寒气瞬间都顺着他自己的手冲到了心口,霎时间一窒。
“快出去,到阳光下去。”袁天罡唇色惨白,抖着嗓子气若游丝地说。他脸上都是惶急之色,这一路艰难险阻,李乘风还是第一次见到这道士真切地有了恐惧。
“她打不过那怪物。”李乘风低声对袁天罡说。
“打不过。”袁天罡点头,也低声说,“所以我们快些去阳光下……就算是异族生物,也自有其长短。这东西生于阴暗之处,大约也不喜阳光,我们先去阳光下,总比在这里好……”
说话间,白蛇如黑夜之中的闪电一般,飞速穿梭于黑暗之中,很快便带他们到了一处出口,终于不只是有阳光,眼见着还很好攀爬上去。白蛇一摇尾巴,顺着这道路一路爬出去,山已经垮塌,满地狼藉,整个山峦看上去像是被顽皮稚童捏碎的点心般支离破碎,只大致还看得出一些原样来。
几人到了阳光之下,纵然危机还没解除,到底是心怀一畅……突然身后悠悠扬扬的,传来了一道缠绵哀泣的声音。
“大王!”
王含光心里一跳,转头看过去,就看到黑暗之中,一身白纱的珍珠夫人正被金娘子扶着,哀哀地站在那里。她不敢走出来,像是感觉到了什么界限一样,一双带泪的眼睛满含哀求不舍地看着王含光。
“珍珠……”这一瞬间,王含光只觉得这画面和他最近日日梦到的画面重合了,梦中楚王最后握着她的手的时候,她也是这么看着他,没有对死亡的恐惧,只有深切的不舍和难过。
“珍珠一生,从村中女儿到一国夫人,从食不果腹到享尽天下富贵,都是因为大王的怜爱。珍珠对人间已经没什么留恋,唯一舍不得的……只有大王。”很多美人哭起来的时候都不免减了三分颜色,但是珍珠夫人红着眼圈的时候,像是一只伤心的小鹿,不但不让人觉得丑,反而带着让人心中发痛的怜惜。
何况还是生死诀别。
王含光记得那天晚上,他在梦里哭得太厉害,直接抽搐着醒了过来,醒过来的那一瞬,他反身抱住了疑惑关切地看着他的珍珠夫人,那一刻,他只觉得瞬间就安定了下来。
也是那一瞬间,王含光心中动摇,他想……不会那么巧,他前生真的是楚王吧?
如果不是出身世家,知道很多世人不知的密辛,如果他只是个普通人,只怕王含光早已经不知自己是谁,一步步踏入了珍珠夫人的温柔网之中,再也不肯醒过来。
只是纵然不信自己是楚王,到底这二十几日朝夕相伴,二十几日的全心全意对待,王含光看着珍珠夫人,到底是不忍心了。
他转头看袁天罡:“道长,可、可有办法……”
袁天罡摇头,轻声说:“活死人之地虽名为如此,其实不过是停滞的一方空间,她们如果出来,只怕顷刻之间就会灰飞烟灭。毕竟……若不是阴差阳错葬入此地,她几百年前就应该死了。”
说话之间小白蛇已经到了外面,把他们放下之后,小白蛇又一溜烟钻回黑暗之中,显然是去找千红了。
几人站在阳光下,袁天罡看着王含光,又看看黑暗之中的珍珠夫人,他摇摇欲坠,想要说话:“还不是说这事的时候……”
话还未说完,突然就听到千红的大吼声:“小白,跑快点儿!”
接着就见才钻进去的白蛇又钻了出来。它看上去十分害怕,豆豆眼瞪得大大的,红信一伸一缩,明明是条没有表情的蛇,不知为何就让人看得出来它已经吓得屁滚尿流了。
小白速度飞快,追出来的瞬间,身后的千红就已经到了面前。她一身红衣破破烂烂,大片白皙肌肤暴露出来,可是在场没有一个人注意到她火辣的身段,因为身后的追兵看上去太可怕了!
方才还仅是残破的怪物,打斗之间不知道遇到了什么,完全换了个形象——他四肢俱全,只是身体一半是腐烂了的,一半却是正常的人类样子。
而他的双肩上,赫然是两个头颅,一个与他之前一样,一个却是个完全陌生的年轻人样子!
“刚才那个统领旁边的侍卫!”袁天罡和李乘风不认识,王含光却惊恐地一口喊了出来,“这是怎么回事?”
2
“血将军,异族王族最恶心的一支,需要万人鲜血才能孵化出一只,这只还是从战场万人坑里生出来的怪物。”千红落地,握着双刀擦了擦身上的血,然后把残破的衣服捆一捆,好歹稍微挡住了高耸胸脯上的大片春光,她吐出一口血,说,“这空乌一族是为了杀戮而生,是异族霸主手中最凶悍的刀剑,也是他们每一代的将军,它们最拿手的就是吞噬以补足自身……”
千红寥寥几句,令李乘风想到之前袁天罡对血将军的解释,瞬间就懂了。只怕是在和千红打斗之时,刚巧看到这小侍卫来不及走避,于是干脆吞噬他来补足自己残缺的血肉。缺了一半的血将军已经厉害得近乎无人可挡,完整之后只怕更是难缠,难怪短短时间千红就只能狼狈逃走。
“空乌不喜阳光,现在阳光对它有一定制衡作用,你们先走!”千红说着挥舞弯刀,直直朝着血将军所在的地方冲了过去!
“我帮你!”李乘风跟着冲了出去。这血将军声势大增,怎么看都不好打发,千红眼看着已经落了下风,不管她来历如何,和血将军一直缠斗到底是为了什么,至少这一次她是在帮他们,李乘风当然不能坐视不管。
“王兄弟,带道士快走!”李乘风冲出去之前,大声对王含光吼,把还在对着珍珠夫人犹豫的王含光吼得全身一颤,瞬间回过神来。
王含光一咬牙,对着珍珠夫人点点头做道别,转身扶着已经气若游丝、处于半昏迷状态的道长,就要离开。
就在这一刻,王含光突然看到有黑色的影子从面前划过,然后就听到了金娘子撕心裂肺的一句大喊:“夫人!不要!”
下一刻,王含光就看到有轻软如白昙花瓣的影子从面前飘过,那洁白的花瓣一瞬间占满了王含光的整个视野,仿佛天地都是柔软如云的洁白。
风过花落,仔细一看,委顿在地的哪里是花朵,明明就是芳华绝代的美人。
是珍珠夫人,她脸上被划了一道可怖的伤口,虽没有冒血,但那么美的一个女人,脸上翻卷着创口,一瞬间就变得可怖起来。
自认识开始,这个女人看上去就十分娇弱,这一刻她疼得眼泪簌簌地落,却根本不敢懈怠,而是死死地盯着远处落地的黑影——刚才袭击王含光的那东西,仔细一看,是一只黑猫。
“榕城杀人黑猫,怎的在此处!”王含光喊道。
其他的猫也就算了,这榕城杀人的黑猫,王含光跟着道长和李乘风埋伏了好几个夜晚,后来又追它到了义庄……可以说他们如今之所以到了古墓,遇到这可怕的血将军,都是拜这黑猫所赐,王含光不可能认错!
当初是他们追杀黑猫,如今情势颠倒,李乘风和千红正在对战血将军,听着那阵阵咆哮,时不时大地震颤,就知道他们此时估计也是自顾不暇。
也不知道这黑猫是不是一路都跟着他们,专门等他们落了下风,才跑出来想杀人报仇。可是就算它真的打这个主意,王含光也没有还击之力,连李乘风遇到这黑猫都要打起精神,更别提他了。王含光眼睁睁看着珍珠夫人一个弱女子竟为了替他挡住黑猫的偷袭直接被毁了脸,顿时心中一痛,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从未有一刻这么后悔自己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竟害了一个无辜之人!
到了如今这个地步,王含光再也不怀疑珍珠夫人的话了,只怕她是真的把他错认成了自己所爱之人,就算她是活死人,也只是个期盼着爱人回来见她的无辜女子罢了。
王含光良心大痛,冲过去脱了紫缎外衣替珍珠夫人挡住阳光。他如今还是怕,眼见着那只黑猫虎视眈眈,王含光全身都在哆嗦,但是他也顾不得了。看着踏出禁地之后迅速改变的珍珠夫人——她白衣发灰,如黑檀一般光亮的头发竟一寸寸变白,王含光急得连声喊:“你快回去,快些回去,快……”
又是生死威胁,又是被人倾命相救,王含光胸中七情动**。他世家子出身,只要他愿意,三教九流没有搭不上话的时候。可是这一刻,王含光真的词穷了。他干巴巴地、急切地重复,心中一切念头都退了个干净,只想让珍珠夫人快些回到黑暗之中。
他焦急的脸色反而让珍珠夫人眼睛一亮,露出开心的神色来,她的眼泪瞬间就下来了,只是还没说话,下一刻脸上又露出凶悍之色。王含光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就往身后退了一步,只见珍珠夫人一把推开他,往他身后直冲过去!
“夫人,夫人!”一直焦急喊着珍珠夫人的金娘子发出绝望的叫声,她一跺脚,竟也哭着冲到了太阳底下。
踏出禁地之后,她们就像是水进了油锅一般,皮肤瞬间就开始一寸寸起皱纹,金娘子冲过去的时候,整个人像是老了十岁。
珍珠夫人冲出去,是因为那黑猫再一次冲过来准备伤人!大约是知道王含光是这群人之中最弱的,它一门心思想先解决掉这个最弱的给自己报仇。
这黑猫虽然看样子是只小猫,但是在榕城就连续灭门十来户人家,性子凶悍且来历诡秘,一般猛兽都不能比。珍珠夫人虽活了这些年,但是她骨子里还是当年那个后宫之中的娇怯女子,根本不懂怎么搏斗,只冲过去再次帮王含光挡住了这致命一击。
黑猫如电光一闪,珍珠夫人的喉咙就开了一个大口子,她瞪大眼睛,委顿在地。
“夫人……”金娘子冲过去抱住珍珠夫人,黑猫毛发皆竖,喉咙里发出咕噜的低吼,显然它发现面前这个气势强大的女人似乎不堪一击,它的兽瞳里露出杀意,弓着背蓄势准备再次出击。
“当——”就在这个时候,地底深处突然传出一道庄严古拙的声音,像是寺庙里的钟声,透过深深的泥土,直接传到了外面来。
“异宝认主了……”王含光突然听到道长的声音,他转头,就看到刚才支撑不住昏厥过去的道长居然坐了起来。
袁天罡闭着眼睛侧耳听着,突然站起,一步步往李乘风和千红所在的地方走去。动作看上去十分普通,但是他的步伐缥缈,只是简单几步,就已直入了那肃杀的战局之中。
王含光能听到战局之中李乘风和千红惊诧的声音,听到血将军嘶吼的号叫,似乎还听到符纸被挥出之后的鸣金破空之声……但是他此刻已经顾不上那边了,他眼里只有那只正蓄势待发的黑猫,以及他怀里的珍珠夫人。
这道庄严的钟鸣之声不但唤醒了道长,那黑猫听到这声音之后,居然全身一颤,直接软倒在地。王含光大喜,小心地放下珍珠夫人,挣扎着站起来就想冲过去弄死这阴魂不散的东西,只是还没付诸行动,就见那黑猫竟然当机立断,不甘心地看了王含光一眼之后,疯狂逃下山了。
它一路歪歪倒倒,像是喝醉一般,看上去十分怪异,但是动作却不慢,没几瞬间就去得远了。
王含光见追不上,也不再浪费时间,他转过身来,入目所见乃两个白发苍苍的女人。
“不用了。”王含光弓下身体,想抱住珍珠夫人,送她去阴暗的地方躲着,却听到金娘子冷冰冰的声音。看到王含光迷惘的表情,金娘子轻声说:“夫人已经去了。”
王含光低头去看怀里的人,才看到怀中一脸狰狞伤口的珍珠夫人瞪大眼睛,身体早已经僵了。她和金娘子看上去都老了不少,之前看着都像是二八少女一般,如今脸上却都有了细纹,透出一股岁月磋磨后的风韵来。
王含光看着地上的珍珠夫人,一时之间心中五味杂陈,竟是痴了。
金娘子看着王含光,良久突然说:“我早知道你不是大王。碧泉快干了,原本只是想,最后的时候你能安慰一下夫人,她等了几百年了,不能带着这个遗憾走……”
她的眼泪一串串地掉下来,轻声说道:“也好,其实夫人一直都喜欢晒太阳。几百年了,夫人不说,我也知道,她早就熬不住啦,如今又是为了救大王而死,夫人定是开心的……”
她说着说着哼唱起一首歌来,那小调的曲子苍浑缠绵,是楚地一直传唱的老歌,唱的是行走在山间的姑娘突然遇到钟情的郎君,又害羞又心痒,狡猾的姑娘设计了一场美丽的相遇,很快彼此就能互诉衷肠。陷入热恋之中的情人飞快喜结连理,快活缠绵,只可惜一朝一纸征召令,良人背着行囊入了行伍,山间的姑娘等了半生,最后独自死在彼此钟情的半山之上。
最初的缠绵变成苍凉的小调,金娘子还没唱完,就和她服侍了几百年的夫人一起直接崩解,成了一地飞灰。
只留下王含光愣愣地待在原地,一时又是疑惑几百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又是疑惑当年种种,竟是久久无法回神。
直到他听到一声凄厉的长啸之声!
王含光一转头,就看到不远处剑气激**,李乘风和千红竟是合作无间,一个吸引注意,另一个直接一剑洞穿了血将军的胸口!
可是这血将军十分悍勇,这一剑剜掉了他心口的一块肉,却只让他痛嚎了一声,然后竟更加暴怒起来,斩马刀大开大合,竟是愈发悍勇无匹。
“当”的一声,王含光还没来得及为他们占上风高兴,就看到李乘风拼尽全力接下了血将军暴怒的一击后,如断线风筝一般直接飞了出去,落地后他咳嗽几下,吐出几口血来,整个人看上去完全是个血人。王含光看着李乘风微微动弹了一下,显然想站起来,可是别说再站起来,他连手指都在发抖,显然是连长剑也拿不动了,更别提起来再战。
不远处的千红还在咬牙和血将军缠斗,可是基本也只是拖着血将军游走骚扰罢了。她的动作比起不久前已经缓慢很多,王含光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时候他的目力这么好,能看到千红雪白的长腿上那一条发灰的伤疤——她不只是受了伤,那血将军的兵器之上可能还有毒。
这伤极大地拖累了她,就在这个时候,千红突然迟钝了一秒,王含光心中大急——她躲不过去了!
血将军挥舞起斩马刀,眼见着千红就要成为刀下亡魂!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突然有一道灵符从远处飞来,冲向血将军面门——方才被砍了无数刀依然可以若无其事的血将军,突然发出痛苦的怒吼,仿佛这道攻击不是攻击他的肉体,而是攻击到了他的灵魂一般!
“道长!”王含光惊喜地喊出声,刚才他以为千红要血溅当场,差点儿闭上眼睛,猛地看到这一幕,顿时松了一大口气。
下一刻,战局突变。
袁天罡大喊了一声千红的名字,连续丢出灵符后,几步就到了战局之中。王含光看到,在道长厉喝之下,本是强弩之末的千红突然睁眼,像是突然得到力量一般,唰地一个鹞子翻身,直接原地飞了出去!她如一道烈焰,往血将军攻过去,两柄金色弯刀划出残影,一连串攻击来得急切凶悍,却被血将军一一接了下来。不过这些只是声东击西的诱饵,逼得血将军停住对袁天罡的攻势之后,千红咬牙,突然举起手并指一挥——她身上参差不齐的半截纱裙突然好像接到什么信号一般,“唰”的一声蜿蜒浮于身边,像是被唤醒激怒的蛇。千红的脸色有些苍白,却竭力催动,下一刻红练蛇行着直接冲出去,死死缠住了血将军的身体。
“大人!快!”千红咬牙从嘴里挤出几个字,显然已经到了极限。缠住血将军的红纱在怒吼之中崩裂,金色符咒从纱之中弹出来,散落在空气里。
千红嘴角已经流出血丝。
幸好袁天罡反应也极快,他虽闭着眼睛,却似乎对面前的战局十分了解,在千红开口的瞬间,他直接冲上去,拔下自己头上的八卦发簪,扎入了血将军的眉心之中!
“吼!”血将军发出怒吼,瞬间就让袁天罡和千红喉头一甜。袁天罡手脚很快,也幸好这簪子捅入血将军的头颅轻而易举得不可思议,总之呼吸之间,他就剖开了血将军的眉心,只见一道鲜红如血的宝光闪闪发亮。
簪子一挑,鸽子蛋大小的一块血玉就从血将军的额头滚落,落入袁天罡的手心。
王含光远远看着这一幕,不太明白道长和千红怎么突然配合起来了,明明彼此不熟悉,竟像是十分默契一样。那血将军眉间的红玉又是什么,为何道长在身体到了极限之际,还冒险冲出去拿这块血玉?
但是他这个疑惑只是一瞬间,下一刻就听到千红大喊:“快退!”
红纱绷断的声音接连传来,王含光他们都听得十分清楚,显然千红再也制不住这凶悍怪物,她只来得及对袁天罡短促地催促,下一刻就被震得吐出一口心头血,整个人如断线风筝一般飞了出去。
血将军痛吼之中,眉间血滴下来,整个身体噼啪作响,两颗头颅也开始融合。这短短的一瞬,受到重创的血将军就似乎已经休整好,他怒号着拿起斩马刀,竟直接追着袁天罡掷出去。
若是这刀中了,袁天罡只怕当场会被斩为两段。
可千红被震飞之后,倒在地上已经生死不知。而李乘风全身是血,不知是昏迷还是死了……
“道长!”王含光看着这一幕,心神巨震,却没想到,他身后突然同时响起了惊叫:“袁道长!”
下一刻,一股悠扬的乐声突然从身后响了起来。与此同时,王含光听到金铃叮当的声音,他愕然转头,看到一黑一黄两个身影,黑衣女人樱桃口之中含着金叶吹奏,黄衫少女晃动雪白的脚腕,脚踝上的金铃叮当作响,和着吴三娘的乐声发出清脆声音。
是消失许久的吴三娘和金玲!
王含光顿时热泪都要出来了,他一直在逃命,根本没来得及问三娘的下落,如今看到两人平安无事,顿时觉得心中一定。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王含光总觉得他似乎看到金玲在舞动之中,脚腕上的铃铛声音似乎有形状一般,如金色小兽奔跑而出。不知不觉的,王含光认真听了下来,突然觉得天地为之一静……
王含光觉得自己整个人突然消失了。
他感觉到了整个天地。
微风、腐烂的尸体,叶子落地的声音和惊叫,最醒目的……是天地之间那一道杀气。
几乎是反射性地,王含光往杀气所在地看过去,只见方才他还在担心是不是死了的李少侠,此刻居然站了起来!
他全身是血,看上去十分可怕。此刻他闭着眼睛,好像根本就没有任何感觉,如同牵线木偶一样,只是手里拿着剑,缓缓地横于胸前。
王含光听到身后少女清脆而冷静的声音:“左前方,踏出三步。”
是金玲的声音。
王含光还没弄明白金玲在说什么,就看到他的李兄弟飘飘遥遥地往左前方踏了出去,正好是三步的距离。
描述起来这似乎是很漫长的一段时间,但是其实从吴三娘吹奏麻痹疯狂的血将军,帮助袁天罡逃脱,踉踉跄跄地回到他们身边,到金玲助力唤醒李乘风,一切不过是电光火石的几个呼吸间罢了。
血将军只是稍微停顿了几息,就挣脱了吴三娘的乐声影响,暴怒着向身边最近的猎物攻击过去,而就在这个瞬间,李乘风接下了这一击!
刀剑交击的声音几乎响彻天际。王含光一把接住跑到身边的道长,低头见道长脸如金纸,心中着急。而身后的金玲又开口了,她声音沉静地说:“右前方,往前五步。”
王含光顺着金玲的话望过去,顿时一惊——只看到方才还追得他们如丧家之犬的血将军,在如残影的鬼魅黑色身影之中,竟次次都被逼退。王含光开始还心中大喜,下一瞬间却突然失声了,他问被扶着的袁天罡:“道长,李兄弟这、这是怎么回事啊?”
王含光真的惊呆了,不是因为李乘风突然剑术大增,并且与血将军斗得不相上下,毕竟这一路以来,他早就默默认定李兄弟天下第一。他之所以这么惊讶,乃是因为李乘风身上的异状!
李乘风闭眼搏杀,随着他愈发行云流水的招数,他的右手开始泛起细细密密的鳞片,像是某种鱼类,在日光下泛着银色的光芒。更令人侧目的是他的额头上,有什么东西在细密疯狂地移动,像是有什么东西要凸出来,刺破皮肤,长于日光之下。
“道长,李兄弟好像不对啊……”王含光看道长没回答,顿时更急了,声音因为焦急都变调了。
“啊?啊!道长,你怎么晕了!三娘、三娘……”王含光还没明白,下一刻,袁天罡晃了两下,直接栽到了他身上。他扶着袁天罡,转头就想求助吴三娘,却看到吴三娘猛地喷出一口血来,整个人半跪在地上,金叶从红唇掉到胸口,慢慢悠悠地晃**着。
王含光第一次如此惊慌失措。
就在这一刻,李乘风一剑砍掉了血将军一个头颅,发出一声长啸,仿如龙吟,惊彻天地。
山谷之中,百兽跪倒在地,瑟瑟发抖,仿佛在迎接王的到来。
下一刻,李乘风力竭倒地,金玲一口血直接喷了出来,也委顿在地上。
3
危机还没有过去。
血将军虽然遭受重创,失去一颗头,另一颗年轻人样子的头也发出痛吼,却在慢慢长回到脖颈正中,显然他在是自愈,这个年轻人此刻才算是真正在和这血将军融合……这一地全是死伤,等这颗头颅长好,只怕他们的死期也到了。
王含光这辈子心没跳这么快过,他回头看看珍珠夫人所化的那一地灰尘,又看看跪在地上、挣扎着要站起来的吴三娘……这一瞬间,王含光只觉得热血上涌,再也顾不得思考其他,他猛地把昏迷的袁天罡交到了吴三娘手上,哆哆嗦嗦地对吴三娘交代:“三娘,你快、快带着道长跑,有多远跑多远!”
最是怕死的王含光眼角都快泛起泪花,说完一咬牙,飚着害怕的眼泪,直接往血将军奔去!一路直接冲到血将军旁边,王含光抽出自己腰间原本只是装饰用的华丽宝剑,闭上眼睛就往血将军身上砍去!
一剑砍出去,到了半途就被抓住了,王含光睁开眼睛,就看到一张陌生年轻人的脸。他眼睛赤红,看着王含光,一手直接把王含光的长剑夺过来丢掉,另一只手抓住王含光的衣领,直接把他举了起来,而后这人手臂上开始有东西伸出来,要往王含光的身上扎进去……新鲜的血肉,正适合修补它的创伤。
王含光无法呼吸,徒劳地想掰开这手,他勉强地挣扎着,却仿佛猎人手下的猎物、案板上的鱼。他眼角一串生理性的眼泪滚落下来,心想,自己真是不孝,竟让父母白发人送黑发人……
他脑子开始昏沉,眼见着就要交代在这荒山野岭,下一刻,从他怀里掉出一个灰色的小钱袋来。
不是什么好料子,就是普通的麻布,怎么也值不了钱,一看就是乡下人用的,不过上面绣了一片绿色的小叶子,看上去就显得质朴有趣了起来。
是前些日子他们在山中遇到了叶老伯,帮了老人之后,那老人给的礼物。
原本是吴三娘接了的,前些日子他们在一起商量的时候,王含光因为逃命之时弄丢了自己的钱袋,吴三娘就把这钱袋给了他。王含光拿它来装道长给的新护身符,平日都是贴着里衣放,虽然麻布隔着丝绸里衣磨得王含光胸口发红,但是他日日和活死人共枕,怕得要死,便一直都忍着,此刻挣扎这么久才掉出来。
不过这会儿王含光哪里注意到这么一点儿小事,他已经半昏迷了,就看着吴三娘咬牙拖着昏迷的袁天罡,根本就走不动。
不会在这儿全交代了吧?
王含光泪眼蒙眬地想着,心中五内俱焚,突然,他被丢在了地上。
“佩……佩……”
王含光差点儿窒息而死的这一刻,猛地得了自由,顿时大口呼吸,整个人惊魂未定地颤抖。
王含光不明白自己怎么得了这一线生机,只听到这粗糙仿佛磨碾过的声音,然后就见那年轻男人跪在地上,握着那个掉在地上的钱袋,猛地看向了他:“你、哪里……这个……”
如果这年轻男人还有自己的记忆,看他拿着这个钱袋的样子……
“这是我救了一个老伯,那叶老伯给我的,他说他是山下叶村人,这钱袋是他孙女儿绣的!”横竖都是个死,王含光决定拼了!他一连串说出口,接着屏住呼吸,哆嗦着等着最后宣判。
“佩、佩……”那男轻男人听到了,顿时发出似哭似笑的声音,拿着那钱袋,身上的血煞之气一退,竟慢慢落下泪来。
下一刻,他的头飞了起来!
王含光被这个变故惊呆了,抬头就看到一双白得刺目、只穿着半截红裙的长腿,再往上看,是波澜起伏的胸脯。千红本就是个妩媚漂亮的女人,这衣不蔽体的样子只怕稍微正人君子一点儿的人都不知道眼睛往哪儿看。
但是王含光一丝也没注意到,他只看到了千红那双猫儿一般妩媚的眼里闪过的杀意,还有她手起刀落那一瞬,刚才还在和他说话的年轻男人头颅在面前飞起来的画面。
“你、他……”王含光看着身着破烂红衫的千红,愣了一下,前些日子他还能笑着说千红是个美人,此刻却只仿佛看到了玉面修罗一般,尤其千红那双冰冷的眼睛,血溅在脸上,表情居然纹丝不动。
王含光还没来得及为血将军的死松一口气,就被千红这利落甚至可以说血腥的动作惊得不知如何是好。也许是因为这血将军脑袋上长着那个年轻人的头,也许是那年轻人的热泪还没掉下来、整个脑袋就飞起来太过震撼……王含光知道千红做得对,却一时还是被她吓到了。
旁边看着的吴三娘却眼睛一亮,她放下袁天罡跑回来,到了面前飞快从怀里掏出一个瓶子,严肃着一张鹅蛋脸,对千红说:“姑娘你休息,处理尸体是我的老本行!”
“咳咳,空乌一族遇血而生,必须烧得干干净净……”千红咳出血丝来,显见刚才所做的一切十分不容易。她确实快站不住了,坐在地上大口喘气。
吴三娘点头示意明白了,拔掉瓶子的塞子,倒出一些墨绿的粉末来。王含光看到她一把撒下去,地上那原本勾连着想要再次融在一起的血肉就发出“刺啦”的声音,像是被什么给烫到了一般。
没了脑袋、四肢被砍断,怎么还会有这种反应……王含光觉得自己产生了错觉,他看着吴三娘拿出火折子点起来,把一切烧得干干净净。
“佩、佩……”这年轻人临死还在喊这个字,之后闭眼消失在火光之中。
王含光听着那年轻人的喊声,心惊肉跳的,心里涌现出一种不合时宜的感觉来,竟然有点儿同情这个年轻人。
王含光想到他哥小时候看到他偷偷给被赶出去的下人送钱,罚他跪在廊下,让他伸出手掌来,重重的戒尺拍下来,当时小小的王含光瞬间就哭了。
“你错在哪儿了,知道吗?”他哥那时候也才十来岁,已经有了君子之姿,板着脸打一戒尺就说一句,“第一不辨是非,第二不分亲疏,第三不知死活!”
王含光那时候才知道,在他面前哭得可怜的奶娘被赶出去,其实不是因为别的,是因为奶娘收了人家的赃钱,手伸到了王含光的身上。
纵然是小事,也算是背主,只是赶出去已经算是看在奶了王含光几年、且没出大事的分上,若是真的较真,送去官衙也是打死的大罪。而王含光不知道,只觉得奶娘太可怜了,竟把自己的私房钱全部拿出来给了奶娘……那笔钱在小王含光看起来只是几个月的月钱,但是足够普通一家人去偏远地方当个小地主了。
他性情和大哥不一样,就像大哥总不明白这个小弟怎么如此让人头疼一样,王含光也不懂,大哥他们怎能那么清楚地安排每一个人在心中的地位,而且一有不对,就能把自己的感情及时收回来。
这么多年了,王含光还是没弄明白。
但他也长大一些了,明白如今那年轻人前脚要掐死他,后脚他却为这年轻人的死有些淡淡的忧郁,只怕说起来要笑掉他人的大牙。
因此王含光没说话,纵然他在这短短的反应之中,就猜到这年轻人只怕身不由己……他认得出这么个小小钱袋,又是叶村之人,只怕死后就被征召到了这山中不得安宁,不但如此,还倒霉地被血将军给吃了,怕他变成怪物继续杀人,临了还被砍头、被烧死,那是只是到了如此地步,只怕还不能入土为安。王含光虽不说话,脸上却带着一丝同情。
“怎么,同情他?”千红冷笑一声,“空乌一族不彻底消灭的话,只要给它时间,必然成为心腹大患,且如果有异族路过,它们能嗅出来同族的味道,到时迁怒的话,此地之人只怕都性命不保……你还同情他吗?”
千红这话说得王含光哑口无言,他没想到这见鬼的血将军这么可怕,心中的那一点儿怅惘顿时消失得干干净净,连着对千红刚才面不改色分尸的恐惧也消去了许多。
千红一身伤,疼得龇牙咧嘴。王含光也感激她救命之恩,只是不敢去扶她——实在是她衣不蔽体的,根本无从下手,只能爬起来,说:“我去看看李兄弟!”
这一看不得了,李乘风和袁道长一样,都一脸惨白、气若游丝的样子。这一行人,仔细一看,昏迷了两个,千红重伤,金玲还在吐血,脸色都跟金纸一般了,身形晃动几下,接下来竟是直接消散了。
算下来,连吴三娘都在那地底墓穴之中扭伤了脚,唯一活蹦乱跳的,居然就王含光一个人!
好在还有小白蛇在,不然这一堆伤患,王含光再怎么也弄不下山。
王含光拿着自己的紫绸外套把珍珠夫人和金娘子包了,原地立了两座墓碑,想着好歹也不让她们在坟墓毁后变成孤魂野鬼。做完这些,王含光心里带着一股酸涩,才不忍地走了。
一行人没有继续休息,将那血将军的灰都收好,便疾行下山了。
下了山远远就能看到叶村,满是断壁残垣,都是烧毁的痕迹。几人商量了一下,小白蛇带着他们下山就已经疲惫,他们不可能一直让小白蛇驮着回榕城。
只是下了山天色就开始暗下来,他们这个情况,赶夜路十分困难。好在吴三娘的随身包袱不只是有稀奇古怪的东西,还有行走在外必备的一些药物,于是一行人打算干脆在叶村先歇一个晚上,给李乘风和袁天罡把外伤处理一下,明日进了城,再作打算。
商议好之后,几人就进了叶村,这才看到满地都是尸首——这活死人之地的异宝已经取出,整个时间都恢复了正常,死去的人也彻底地死了。
若是李乘风醒着,只怕又要气愤于那黑猫的狠辣了。
王含光这会儿却不知道,他第一次来叶村,惊讶地看着这一切,连声问:“这地方到底怎么了?”
正在他疑问的同时,远处突然有走动的声音,千红低声咳嗽,说:“奇怪……有奇怪的味道。”
这满鼻子都是火烧之后的陈臭味,王含光是真不明白她是怎么闻出其他味道的,但是他没出声,因为那脚步声已经到了面前。
顺着脚步声走过来的,是一个行动十分迟缓的老人,他佝偻着身体,走路一顿一顿,且走动的时候身体是僵直的,根本不是活人走动的样子。
王含光一看清楚,顿时就变了脸色。
倒不是害怕,这一路惊吓下来,王含光这会儿都有些刺激过度之后的麻木,他变了脸色,是因为他看清楚了那个老人,竟然是他认识的。不但认识,他们二十多天前还和那老人说过话。
王含光面色一变,看向旁边的吴三娘。吴三娘脸色也不好看,她低声对身边的千红说:“看他走路样子确实不对,似乎不像活人,可之前我们见过这位叶老伯,当时他似乎还好好的……”
吴三娘自己也说其他本事没有,对尸体十分熟悉,她面对面都没看出什么问题,难道说叶老伯当时还活着,下山就遇害了?
“活死人之地里面紊乱颠倒,一切都是无序的,你看得出来才有问题了。”千红喘息着,低声说,随后眼神一厉,显然是动了杀心。只是她念头刚起,那叶老伯僵直着转头,瞬间也看到了他们!
这话说得,其他人还好,王含光顿时就愣住了,因为他看到了叶老伯脸上大片的暗色斑痕,与在义庄看到的尸体差不多,只是义庄的尸体都发青,斑痕不太明显罢了。
王含光记得,当时道长和李兄弟都说,那斑痕是……
这叶老伯果然是已经死了!
只是叶老伯自己却恍然不知一样,竟然笑着僵直地走过来,口里还在盛情邀约:“郎君和、和小娘子来了,不、不如与朋友一起,去小老儿、家中……”
“他似乎不知道自己死了。”吴三娘突然低声对王含光和千红说,“怎么办?”
“还有一口气……奇怪,先看看他想耍什么花招。”千红摸了摸环在颈项上的小白,低声对扶着她的吴三娘说,“晚上还要在这里休息,怎么也得解决这个麻烦。”
千红考虑得不错,他们晚上在这里休息,无论叶老伯有什么问题,他们都必须正面对上。吴三娘考虑一下,鹅蛋脸上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来,桃花眼弯起来,嘴角一对酒窝愈发显得她甜美动人。
“老伯,原来这里就是叶村?”吴三娘笑着和叶老伯搭话,仿佛没看到叶老伯脸上的尸斑一样。
叶老伯眼睛有点儿看不清楚,他自己不明白是因为他已经死了,五感自然会越来越退化,只是迷迷糊糊地努力眨眼想看清楚当时救他的姑娘,然后笑着自豪地点头,又一迭声邀请他们去他家休息。
天色已晚,原本几人打算就在这个村中找个尽量完整的屋子对付一夜,可叶老伯盛情相邀,他们也就跟了上去。
几人心中决定好以不变应万变,反而心情十分淡定。
只是原本是小白蛇驮着这一行伤员,如今小白蛇罢工假装是千红的项链,王含光背着道长倒是十分轻便,遇到李乘风,却真是一点儿都挪不动。最后还是千红拖着李乘风才能走动。
一行人走到了山脚边,才看到了一间孤零零的茅屋。和村里人隔得挺远,虽然破败,但是却没有遭到火焚。
不过由此可见,这叶老伯一家,只怕在村中是边缘人物,但是虽然看出来,大家却没打听这种小事,反倒是叶老伯一脸不好意思地说:“家中……简陋,怠、怠慢……贵客……”
他说话迟钝,似乎思维也十分模糊,说一段停一段的,声音也十分喑哑,只怕是声带也僵了,说起话来声音仿佛拉磨一般,让人十分不舒服。
但是大家也不会跟他计较这个,跟着叶老伯进了屋子,问清楚了休息的地方,就想把李乘风和袁天罡放上床,结果一摸,王含光就呛得咳嗽。
“这屋子到底多少年没打扫了,这么大的灰!”王含光再怎么也当了二十年的世家公子,在活死人墓他都没受过这种委屈。太脏了,脏得他浑身鸡皮疙瘩就要起来了!
“让开!”吴三娘看他那没出息的样子,翻了个白眼挤开他,然后小心地掀开满是灰尘的被子,清理出一块干净地方,终于把李乘风和袁天罡给安顿好了。
接着吴三娘就开始忙忙碌碌,拿着她的金疮药和伤药,又打了水拿了干净布,处理起两个伤员来。
王含光不懂这些,一开始还能帮手递一下东西,到了千红要处理伤口,她本就衣不蔽体的,偏对自己的外貌似乎一无所觉,要不是王含光喊得快,差点儿就要见到她大片白皙的背。
王含光可以说是逃出房间的。
他出了门脸还是涨得通红,不敢回忆方才见到的画面,又看到天色已经完全黑了,叶老伯却没有点灯,就直接坐在凳子上喃喃自语,猛然一看倒怪吓人的。
王含光毛着胆子点了油灯,刚才进屋没发现,如今一看,这个屋子简直是一片破败……不说王含光前二十年就没见到过破成这个样子的房子,就算是如今跟着道长和李少侠走南闯北,在村中农家也没见过这么破烂的房子啊!
这屋子已经不只是简陋了,整个屋子就叶老伯坐的那把凳子是好的,其他地方都是被打烂的杂物,粗略一看就是桌椅之类,还有一些破烂的碗筷……就好像是有一群人冲到这个房子里疯狂乱砸乱打,然后没有收拾就留下这一地狼藉。只是看这地上的灰尘厚度,似乎比卧室还厚一些,王含光找了半天,竟然都无处下脚。
王含光这么大个人在旁边杵着,叶老伯却恍然不觉一样,只是嘴里不停地在重复:“叶娘、叶娘……佩佩……”
他念叨了半天,王含光听到“佩佩”两个字,顿时心跳了一下,不知为何就想到白天那个握着钱袋流泪的年轻人。王含光咽了口口水,听到自己轻声不确定地问:“佩佩?”
呆滞的叶老伯听到这个名字,像是被触发了什么机关,他猛地抬起头,盯住了王含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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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含光吓得往后又退了一步,生怕这叶老伯一言不合暴起伤人,没想到叶老伯看了他一眼,突然喃喃地问:“你认识、佩佩?她、怎么……不见了……”
王含光这时候也不知道叶老伯是什么情况,只知道叶老伯如今完全明白自己如今看上去多么奇怪,脑子也迷迷糊糊的,问起事来他答得也是颠三倒四。但他又不好叫房间里的人问,毕竟道长和李少侠都已经昏迷,而吴三娘还在给千红处理伤口。大家都在忙,王含光也就只能后背贴在房门上,心惊肉跳地和叶老伯鸡同鸭讲地聊了起来,半天才弄明白了一件事情——叶老伯一直在等自己的孙女回来。
叶老伯担心得不行,当夜就托他们家的儿子写了信,第二天让去城里的人带了信,只希望孙女快些回来。一个女孩孤身在城中,受了欺负可怎么办?
发出信之后叶老伯就一直等着,孙女却不知道为什么一直没回来。今天叶老伯遇到他们,也是因为实在等不得了,就算他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也想亲自去城里,看看孙女那边到底是怎么回事。
没想到他今日在路上遇到了恩公,一时高兴,就把问谁去城里的事情忘了。
“恩公……可要进城……柜柳城……”叶老伯说到这里,突然磕磕巴巴地问,显然是突然想到,王含光他们这一行人一看就是非富即贵,不可能一直待在村里,他们若是要去城里,他自然也可以顺路跟着一起去城里。
毕竟村里人不是经常进城,有时候不凑巧了,等个十天半个月的,也是平常事。
叶老伯这么颠三倒四地说话,又眼巴巴地看着王含光。王含光心中一软,倒是不那么怕这位老人家了。死都死了,还惦记着孙女的事情,这份舐犊情深,让满脸尸斑的叶老伯都少了几分诡异,多了几分慈祥来。
王含光开口想说话,背后的房门开了,处理好伤口的千红站在门口,显然听到了一部分他们的对话。她突然开口,问的话却让人挺莫名其妙:“叶老伯,敢问现在是哪一年?”
“如今是……贞观三年。”叶老伯似乎想了一下,才回答上来,他脸上露出一个憨厚的笑容来,“小老儿记得,三年前陛下继位,减了丁钱,如今刚巧满三年……只是明年就要恢复了。”说完,他脸上露出一点儿疲惫和愁苦来,显然是在考虑明年要多交钱的事。
叶老伯脑子混沌,说到哪里脑子就在哪里,完全没看到面前几人的表情多么震惊。王含光看着千红,虽然没说话,却让人极好明白他的心情,他一脸狂乱,明明白白写着一行大字——你怎么知道的?
他说了那么久,没察觉出任何不对,千红这才一出来,就问到了点子上!王含光抓心挠肺都想知道千红是怎么发现叶老伯脑子还在十年前的!
没错,如今已经是贞观十三年了!
叶老伯或者是他的记忆总有一个出了问题,他一直以为现在是十年前。王含光十分震惊,千红却似乎觉得十分正常,她看了一眼王含光,似乎对他的一惊一乍十分不解,说:“榕城,十年前就叫柜柳城,八年前改的新名字。”
她说得十分淡然,似乎这应当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情,可是大家都不是这座城附近的人,怎么可能知道这种事情。
在山上遇到他也才二十几天前,这个叶老伯难道是死后记忆产生了混乱,才会这么颠三倒四?
王含光话还没说完,千红突然说:“我就说这个老伯情况奇怪,刚才听你们说,这位老伯为山中异族小贼所戏,回头之后就一直在转圈……你们难道没想过,他到底打转了多久?”
“最、最多两三天……总不可能是十年吧!”王含光大声说,仿佛这样就能给自己一点儿安全感,他实在不能想象,如果只是一个不小心,回头却发现过了十年,那到底是多可怕的事情。
十年啊,只怕真要是过了那么久,人不疯也早就饿死了,怎么可能还在打转呢?
王含光不相信。
“怎么不可能,进了幻境,时间和生死都会变得模糊,只是看他到底遇到的是什么……异族千百种,有些是恶作剧,有些……可就是不死不休……”千红眼神幽深,看着叶老伯,突然上前蹲下身,看着那叶老伯轻声问,“老人家,你在山中……到底遇到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