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山中古墓

生如死、死如生、见阳生、见阴死,生者迷途当知返,死者见生不饶人。

——《司天监秘史·奇情卷·人部·第五十六章》

1

“你刚才做了什么?这剑怎么变了?”李乘风诧异地问出一句,倒是把袁天罡弄蒙了。

袁天罡昏迷才醒,大约是迷糊了,看了这剑琢磨了一会儿,猜测是方才感应到剑气,自己条件反射就直接引着李乘风并剑。

想到这儿,袁天罡也是一脸侥幸,幸好他虽糊涂,但是却反应极快地把剑魂强制性地收回剑内,如今李乘风可以尝试发挥出这剑十分之一的力量了。

这倒不是目前的大事,主要是两人要弄清楚现在他们到底是在哪儿,还有昨夜到底发生了什么。

李乘风皱眉回忆,他全身都是伤口,且剧痛无比,衣服更是破破烂烂的,看上去与乞丐也差不了多少了。而他身边的袁天罡一照面就昏了过去,此刻看上去竟比他还好一些。

说话间,袁天罡看到李乘风身上的伤口,于是咬牙脱了厚厚的外衣,撕了干净中衣给李乘风包扎。李乘风则是皱眉回忆,他说话简练,几下就说清楚了他们昨夜遇到的事情。

当时村中正在庆祝,那被雷符炸死的黑猫竟死后复活、突然到访,不但如此,它还叼了枚非常可怕的珠子,让李乘风只觉得血气不顺,而金玲又趁势作乱,腹背受敌之下,李乘风身上很快多了好多伤口、血流如注。

饶是如此,李乘风依然拄着剑不肯后退,他身后就是昏迷的道士,如果他倒下,他们今日就死定了!

他咬牙死撑之下拼命反扑,给那黑猫也添了几道伤口,那黑猫发了狂,竟开始大肆屠杀村民!村民惊恐之中用火把和锄头投掷黑猫,却引得大火燃起。李乘风左支右绌想保护村民逃走,却在圆月之下、黑猫的厉啸之中直接被震昏了过去!

“它竟没杀我。”李乘风满身伤口,袁天罡包扎的时候触碰到,疼得他青筋暴起,但是他脸上却没有表情,反而带着一股肃杀之意。他顿了一下,说:“还有千红,我似乎在昏迷之前看到了她。”

“千红?”袁天罡当然也记得这个神神秘秘的女人,他奇怪地自言自语,“不对,她怎么会出现在这山野村中……我怎么觉得她一路在跟踪我们?”

两人皱眉对视一眼,都觉得事情古怪,但是也没时间继续想下去了,李乘风身上全是伤口,他们必须回城中休息。况且那黑猫死后复活之事极为诡异,又凶性大发杀了整村的人,那么城中的人一定也有危险!

这时候,李乘风身上的伤口也被处理得七七八八,袁天罡没了中衣,裹着厚实外套抖着站起来,两人互相搀扶着下了坡,然后抱着侥幸进村查探了一番,确定真的没有一个活口,只能出了村顺着官道缓慢地走,顺便等着有路过的客商或是行人带他们一程。

他们这一路走,金玲就一直沉着脸跟在他们身后,走动之间,她脚上的金铃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方才他们说话的时候,这姑娘躲在坡下一直擦眼泪,李乘风看了一眼,袁天罡就警告他:“刀兵素来凶煞,你若心软,必为刀兵所控!”

金玲虽然只是剑灵,且样貌灵动可爱,但她既然是兵刃,无论装得怎么可怜,心性中嗜血残暴的一面绝对是无法消失的,此前李乘风动**虚弱之际,她就多次乘虚而入,这一次更是变本加厉,差点儿诱导李乘风横剑自刎。

这姑娘从来都不像看起来那般甜美可爱。

据司天监古籍物卷其中之一《天下名剑》记载,绝世之剑性情不一,剑灵性情也不一样,如人一般。金玲凶残狡诈,一直把剑魂藏于自己身上,这次如果不是想杀李乘风,她作为剑灵又不能拿起实物,只能拿出剑魂诱哄李乘风自杀,只怕连袁天罡都要被骗过去。

没有了剑魂的剑虽然还是好剑,却无法与主人心神合一,如此自然也无法压制住金玲这剑灵。这也是为何之前袁天罡试了无数方法,都无法让金玲剑为李乘风所用的原因。正因如此,李乘风手中持有绝世之剑,却只能处处受制。

现在不一样了,这柄剑的剑魂已经与剑合二为一,从此露出真容,名剑三分之二已经为李乘风所用,金玲再也无法伤到李乘风,自然恼恨。

只是李乘风依然不能掉以轻心。金玲虽不能直接伤他,但是如果李乘风露出破绽,依然有可能被她设计,因此李乘风决不可露出心软可欺的迹象。

其实李乘风根本没有那个意思,他还记得金玲让他看到的幻象,还记得他心中最痛苦的事情被她一再利用——从桃村到叶村这一路,金玲不止一次利用他心中动摇而下杀手。

但李乘风没有解释,一边走一边听袁天罡继续说话。

“只是奇怪,司天监六十四卷记载,每一卷有七十二分部,兵刃这一部之下,剑部的《天下名剑》恰好在司天监藏书阁之中,一共一百零八本,分上下中三品……我全部都曾看过,记录翔实,却从未提到过一把名叫金玲的剑。”说完昨夜的事情,两人这才有空闲细聊关于金玲的事情。

袁天罡和李乘风一边互相搀扶着走,一边低声交流。袁天罡心中十分纳闷,司天监自周开始有秘史记录,虽然他那边也才十几部,却已经十分浩瀚,恰巧他也曾看过关于天下传奇之剑的记录,以金玲剑之威,应当是极强的上品之剑,理应记载在册。再看金玲穿着打扮,像是战国时期的女子,普通人不知,但是司天监秘史记载,战国时期有陨铁自天而降,天下隐世冶炼世家与皇族共逐之,上品宝剑有一半都是这短短的十年间横空出世。

那是铸剑最为辉煌的年月,天降陨铁是铸剑者的幸运,却也是天下人的诅咒——因那陨铁打造出的剑都戾气逼人,每柄剑出世都带着杀戮的宿命,为天命之主执掌,据说最凶横的那一柄剑,曾斩下过上万人的头颅。那是始皇所佩的宝剑,最终被封入神秘的秦皇陵……看到这里的时候,残本后几页有被人撕走的痕迹,因此袁天罡也只知道这些。

不过这也说明了战国时期的宝剑多么的强大和可怕,金玲剑虽没有记录,但并不代表它就不如那些剑,以它未出世就能以剑气激**整个山谷这一点,就能看出它的可怕。

只怕李乘风想真正驯服这柄剑,还要花很多时间。不过这倒是不值得担忧,至少此刻这姑娘翻不起什么大风浪了。

李乘风一路听着这道士在那里轻声跟他说这些,并没有一人去管身后的金玲。金玲哭了一会儿,见两人竟完全不搭理她,顿时就怒骂起来,依然没得到回应。然而就在金玲斥骂之时,远处传来嗒嗒的马蹄声,李乘风和袁天罡以为有行人路过可以搭个车,忙转身看过去,只是下一刻,他们就面面相觑,露出了极为惊愕的表情。

他们看到一个骑马的年轻人从官道飞奔而来!

那年轻人路过村口的时候,村庄里面突然跑出来一群村民,拿着斧头和锄头,大吼着:“快,拦下他,一匹马十两银子啊!这个月的买命钱就够了!”

那年轻人吓得不行,想直接越过去,但村人悍勇不畏死,竟然直接拿了绳子做了绊马索,那年轻人的马避之不及,嘶鸣了一声就重重地摔在地上。那年轻人也重重摔倒在地,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人捆成了个粽子。

“你们干什么?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们居然在官道附近设伏抢劫!”这年轻人大吼着,一张脸紧张得快要变形了。

“是那个年轻人!还有村子里的人!”李乘风觉得自己的嗓子有些发紧。

“是的……”袁天罡沉声确认。

那被抢的骑马年轻人,赫然就是前几天他们在村庄口见到的那个差点儿撞伤人、然后被抢劫后赶走的年轻人!

他怎么又路过这里?而村子刚才还是断壁残垣,怎么一瞬间又全部恢复如初?他们刚才还检查过没有活口,怎的村人又突然全部活了过来?

袁天罡不知道,李乘风却知道这个年轻人。那天他看着那年轻人被抢劫,顾及道士还在沉睡,他不想节外生枝,因此给这年轻人塞了点儿钱让他去搭一下路过的车,所以李乘风非常确定那年轻人回城去了,怎么会在这时候又是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回村了?

“不是灵体。”袁天罡极目看了一会儿,他手指飞快掐诀,又查看四周,极为纳闷地自言自语,“也没有煞气和死气……”他这话说得十分游移不定,显然这情况超出了他的理解范围。

李乘风看他走来走去,先是单手掐诀,接着变成了双手,没过一会儿又拿出了一个巴掌大的圆形漆木盒子来……他似乎陷入了某种僵局,久久没有算出个结果。

“过去看看!”李乘风看着那年轻人又要被拖入村中,沉声开口。村中的人绝对死了,那年轻人如果是这几天恰好又外出归来的话,那被拖进去只怕没什么好事。

袁天罡看了一眼,咬牙说:“太古怪了,是要去看看!”

两人搀扶着,调转了方向往回走,身后骂人的金玲却突然飘了过来,脚腕的铃铛丁零作响。女孩的声音清脆却带着三分诡秘,她笑嘻嘻地说:“你们真的要往回走吗?”

作为剑灵,她根本不需要走路,此刻她似乎心情很好,飘**在李乘风和袁天罡的身边,笑嘻嘻地说:“黑大个,别怪我没提醒你,往回走可没什么好事。”

“哦?”李乘风板着脸,并不搭理金玲,袁天罡却突然笑眯眯地看着面前飘着的金玲,“比起你被迫认主,他死后你还得沉睡更不好吗?”

金玲猝不及防听到这事儿,顿时惊了一下,她竖起漂亮的柳叶眉,瞪大漂亮的杏眼,大声说:“你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你第一次认主吧?”袁天罡好整以暇地说,“看来你似乎知道司天监,那你是否知道《天下名剑》中记载,上品名剑一生只认一主,主人死后,则剑断魂殒!”

“不可能!”金玲发出气急败坏的吼声,她也不飘**了,与衣衫一般颜色的鹅黄绣花鞋落在地上,没有惊起一丝尘埃,她跺脚大吼,“不可能,我才不会和这个黑大个一起死!”

袁天罡不答她,只眯着眼睛笑了笑,然后和李乘风搀扶着往村中走去。金玲咬牙纠结了一会儿,突然生气地一跺脚,回头见两人居然快要进村,顿时着急了,大喊:“回来,快回来——”

而袁天罡和李乘风已经走进了不知为何一眨眼又完好如初的村庄之中。

“两个傻子,这种地方也敢进去!”金玲气急,咒骂了一句,想起袁天罡笃定的那句话,想到这一路上这道士的手段,最终她还是不敢冒险,大喊了一句“等等我”,提起裙子飞快地往村中跑去。黄衫在风中舞动,金玲奔跑的过程之中,最初毫无痕迹,越靠近村庄越是慢慢地显现出脚印,最终她身上那淡淡的光芒消失,在进村的时候,看上去完全就是个穿着鹅黄锦缎纱衣的富贵少女!

与此同时,如山鬼一般赤脚在山林之中走动的千红突然皱眉,回头往山下看,她身边的小白发出嘶嘶的尖锐叫声,显然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

“那地方……那个地方,居然是在这里吗?”看上去总是一脸轻松的千红顿时露出了激动、惊恐和喜悦的复杂神情,最终定格成焦虑,她对旁边的白蛇说,“小白,快走,如果是那东西,他们就麻烦了!”

小白乖巧地摇摇尾巴,而后化为小蛇缠在千红的手腕上。千红则猛地跳上树,然后飞快地起落,如一道红影,直接疾行下山。

目标是袁天罡和李乘风走入的村庄。

另一边,王含光正目瞪口呆地看着面前的巨大地下宫殿,对身边面容姝丽的女孩说:“朱三儿……不,三娘,咱们这是在哪儿啊?”

旁边站着的人赫然是这几天里,与王含光度过了无数逃命时光的朱三儿。还是那身赶路的黑衣,只是不知两人遭遇了什么,这朱三儿不但一身黑衣破破烂烂,一些缺了布料的地方还露出白色的中衣,且看脸完全就是另一个人!

那奇丑无比、眼斜歪鼻,还有一个大痣的样子已经消失,朱三儿变成了一个样貌妍丽的女孩。她和千红高鼻深目、艳丽魅惑的样子不一样,和金玲可爱俏皮、带三分稚气的样子也不一样,她长着一双含着碧水一般的含情眼睛,高鼻红唇,未语先带三分笑,说话间自带两个小酒窝,虽也是艳极的长相,却比千红多了三分甜美清纯,比金玲多了三分张扬美丽。

可这天生笑模样的姑娘这会儿看着王含光,脸上却没有一丝笑容,不但如此,还带着愤怒。

她不敢发出大的声音,只能一边恨恨地拍王含光的脑袋一边压低声音吼:“我们在哪儿,我还想问你我们在哪儿呢?这一路要不是你,我们能过的这么惨吗!你还问,还问!”

三娘说一句就揍王含光一下,语气里带着恨铁不成钢的愤怒。

“三娘,吴三娘,三姐,三大奶奶……疼、好疼!我错了,我错了……”王含光被打得疼,却胆小,不敢在这地方和她离得太远,只能缩着脖子跟被主人揍的狗一样,无助地挨打。

他其实也有点儿委屈,低声说:“我、我哪里想得到,我就是一时大意……”

“进了墓里面你还敢吃喝!你能想到什么!”吴三娘气急,恨不得踹他,但是他们现在正躲在一座地下古墓中的石头缝隙里,在这个缝隙之外,有提灯的宫女悄无声息地走来走去。这应当是个很美的画面,只是那些宫女看上去十分诡异,她们有些断了肢体,有些身上还有伤口,还渗着血,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她们却全无所觉,竟然是一副已经习惯的样子,旁若无人地巡逻,看着就让人觉得怪异可怖。

王含光不敢朝外面看,他其实也很后悔,早知道那天他们在山中躲过伏击,他好狗运被朱三儿救回来之后,就应该好好地回城里等着李兄和道长,而不是逞能继续深入。

深入就算了,他不该在朱三儿洗漱的时候,遇到樵夫之后,还不提高警惕!

他上一次踩了天坑之前,不就是遇到个樵夫劝诫他吗?可是他不听,非得去山中拉屎,结果差点儿死在古太原。这回呢,他看到樵夫就应该知道,前面绝对没什么好事!但是他好了伤疤忘了痛,结果闹得如此下场……

王含光回想从昨天到今天的事,觉得自己落到如此境地完全就是自找的,顿时悲从中来。

2

事情从头说起。

昨天半夜他们还在奔逃的时候,王含光跌倒在地,眼看着那凶兽巨大的獠牙到了面门前,他闭眼等死的时候,突然听到了一阵轻柔的音乐声。那声音极其动听,不像是笛声也不像是琴音,细腻幽婉,让人发自内心地宁静下来。

王含光几乎是一瞬间就忘记了自己身处何地、在做什么,竟然差点儿睡着了。就在那一瞬间,他感觉到脸上被人拍了几下,然后耳边响起了一个女孩清脆的声音:“快,别睡着了,趁这个机会我们快跑!”

王含光顿时吓了个激灵,他方才不是和朱三儿在一起吗?怎的出来个女孩子的声音?他吓得屁滚尿流,一个翻身坐起来,面前赫然是朱三儿的脸!

王含光左顾右盼,只听朱三儿发出清丽的女子声音,继续说:“你还在愣什么啊含光兄弟,快跑啊!”

“朱三儿兄弟,你是不是被女鬼附身了,你快醒醒……”王含光说话的时候声音都在发抖,他手无缚鸡之力,身边全是不知道会沉睡多久的行尸,而他唯一的伙伴,虽然不靠谱但好歹是个伙伴的朱三儿兄弟还被女鬼附身了……王含光觉得这日子没法儿过了。

“你才快醒醒,老子没有被厉鬼附身!我看你倒是被糊涂鬼附体了!”朱三儿被他气得不行,这都什么时候了,脑子还没转过弯来。但是王含光就是岿然不动,而且还躲避朱三儿抓他的手,一副惊恐的样子。

没有办法,朱三儿只能在王含光惊恐的目光中一把撕掉了脸上的易容面具,她看着王含光,愤怒地说:“你不是说你看过很多话本吗?那你连女扮男装的情节都没看过吗?你这蠢货气死我了,要不是为了救你,我也不会用这金叶笛,害得我只能暴露身份!”

王含光看着那奇丑无比的面具被撕掉,一个妍丽秀美的鹅蛋脸姑娘乍然出现在面前——她的头发在逃命之中垂落了几缕,虽是一身黑衣简单绾发,却透出不染铅华的美来。

她上挑着那双水波盈盈的眼睛恨恨地看他,显然原本没打算以真面目示人,这会儿被王含光看到了,脸上带着薄怒,吼他:“这下你不怕了吧?要不是你给我买了几百两的货,我才懒得管你!”

“你、我……你是女孩子?你不是被附体?”王含光瞠目结舌,他当然知道女扮男装,话本里可时兴这个了!但是朱三儿那么个性子,完全让人想不到她是个女孩啊!她说话做事凶悍,看到钱眼睛都睁不开,偶尔还有点儿猥琐……怎么看也不像是个女孩子!

不过接下来朱三儿的话让他马上找回了亲切的熟悉感。盯着王含光那张漂亮的脸,朱三儿怒吼:“我不但是女的,还是你爹!你到底走不走,还有几息这些凶兽就要醒了,我先走了!”

说完朱三儿竟真的不管他了。王含光感觉到那些凶兽打鼾的声音突然变小了,顿时吓得肝胆俱裂,屁滚尿流就跟着朱三儿一路狂奔。

这一路奔逃,朱三儿好几次吹奏,总算摆脱了险境,而王含光也看清楚了朱三儿到底是怎么做的——她拿着一片极其细薄的柳叶形状的金叶子,然后放在唇边吹奏,她气息绵长,吹奏起来让人陶陶然、熏熏然,仿佛寒冬抱着汤婆子躲在温暖的被窝里,又仿佛是盛夏的下午,在摆放了冰盆的房内听着知了叫声昏昏欲睡……

之后,朱三儿马上极其小心地把金叶子放回领口。王含光这才看到,她脖子上挂着一条细细的红绳,金叶子如同项链一般挂在胸口。

其后王含光总算知道了这朱三儿不但不是男子,她连姓名都是假的。她真名吴三娘,家族倒真是西南的,不过乃西南吴氏,据她所说,她家在西南乃是极负盛名的望族,曾是西南所有控师最强的代表。

只是到了吴三娘这一代,吴氏没有男丁,吴三娘的阿爹死后,吴氏分崩离析,钱财和人都聚不到一起。吴三娘自小天赋过人,爹爹生前也教过她,于是她干脆翻出了爹爹珍藏的面具戴上,带着家里的本事和流传下来的金叶笛,从此自称西南朱家传人,靠着坑蒙拐骗间或控制些蛇虫鼠蚁做点儿骗局在外游走为生。

家中没别的亲人,她接活儿也没什么限制,就到处游走,倒也惬意自在。

吴三娘说得仓促,但是王含光对家族之事倒是见识颇多,听这短短几句,就揣摩出了吴三娘所言之中那许多未尽之意。

那样的家族之中,传承只怕比金银还要让人心热,她一个弱女子居然能偷走传承,让族中族老和旁支男丁算盘打空,显然是有些本事的。

这姑娘虽样貌妍丽,性格却十分豪爽。几句话说完自己的事儿,两人坐在小溪边,王含光还没反应过来,她就开始脱袜子。

“你你你你干什么!”王含光惊讶得舌头都要打结了。

“洗脚啊……刚才跑得太狠了,我脚上好像起泡了,我得看看啊!”吴三娘一脸茫然,显然十分不明白王含光为什么激动。

“这、这你得提醒我,我好回避啊……”王含光耳朵、脸和脖子几乎瞬间就红了。王氏家教甚严,说真的他好像除了那个神神秘秘的千红,还没见过别的女子的脚呢!而千红一副番邦女子的模样,且又艳丽太过,反而透着一股冰冷,让人觉得仿如神女,所以虽然美丽,却并不会让王含光有一丝觉得不对劲的地方。

换成吴三娘,虽是穿着男装,王含光却不知怎的觉得有些淡淡的窘迫。

“只是脚而已,又不是别的地方……”吴三娘茫然。她生长于西南,西南人穿衣服素来大胆,常常露出手臂和小腿,赤脚更是家常便饭,她虽还是有些女子的自觉,但到底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事。

而王含光在长安长大,生于世家,虽然一副风流公子的样子,但其实平时见到婢女都是规规矩矩的。当年他十一岁,有个贴身侍女梳了辫子换了薄一些的纱衣,晚上服侍他清洗的时候露出大面积的脖子,都被母亲训斥“姿态狐媚、不堪大用”,然后给逐出房去了。

那可就是他们家最为大胆的侍女了!

而且做到这个程度,就已经是在暗示自荐枕席的意思了。但是眼前这吴三娘凶悍得很,又在西南长大,那边夷人多,十分开化,她显然不会懂王含光的纠结。

所以王含光也不说了,而是转身走到不远处,背对着吴三娘。

他自然是不敢走远的,因为他们现在还在深林之中,王含光害怕。

吴三娘的脚是真受伤了,就听着她一边哆嗦着吸气一边“嗷嗷”叫着泡脚,那动静一点儿也不绮丽,倒让王含光脸上的红消了点儿。

就在这个时候,王含光突然看到黑暗之中有人走了出来。那人背着砍柴斧,一副精疲力竭的样子,但是身上却没有柴,一副农夫打扮,脸上都是沟壑,看上去是个上了年纪的老人。他看到王含光就露出惊喜的眼神,焦急地问:“你们、你们是人吧?”

王含光倒是想这么问这老人,却被对方抢了先,他警惕地看着这老人,一边蹬蹬蹬地往后退,一边大声说:“三娘,三娘!有人来了!”

吴三娘清洗好脚上的伤口,正龇牙咧嘴地穿着袜子,闻言吓了一跳,用力过猛,顿时疼得惨叫一声。她转过身看向蹬蹬蹬退到面前的王含光,又看看远处那老人,顿时忘了生气,诧异地问:“老人家,你怎的半夜会在这山中?”

“他是人?”王含光悄声惊讶地问,这大半夜的,一般人哪会在山中徘徊。

吴三娘穿好靴子,又是一副利落打扮,既然已经被王含光识**份,又身处深山老林,她也就没戴面具。她一边打量老人家一边对王含光说:“你看地上,他有影子。”

王含光一看,顿时松了一口气,恢复了正常模样,他笑着打听起来:“老人家,你怎的大半夜在这山上?”

“我、我原本是打柴,上了山听到彤彤的声音,以为彤彤跟过来了,回头看却没看到,接着就一直打转……要不是方才听到你们说话,我只怕还在那里转圈……”老人显然也被吓得糊涂了,他说完又急起来,“两位可知道怎么下山回叶村?我孙女儿彤彤还等着我呢,小老儿答应卖了柴给彤彤买糖葫芦……”

这老人说话颠三倒四的,王含光和吴三娘听了好一会儿才明白他在说什么,两人对视一眼,纷纷摇头。他们都不知道叶村是在哪儿,但是跟老人家说了好一会儿,那老人家似乎自己知道怎么回去了,他大喜道:“那小老儿知道了,往前再翻一座山,下山就是叶村……两位可要随小老儿一起去家中歇息?虽家中没有什么可招待的,但两位也算是小老儿的救命恩人,一顿饭还是有的……”

这老人十分淳朴,啰啰唆唆地说了一大堆,又极力邀请二人去叶村。王含光和吴三娘还得去找李乘风和袁天罡,哪有时间去叶村,于是赶紧拒绝了这位老人的邀请。

老人挂念家中孙女,实在是坐不住,可王含光和吴三娘跑了一路,脚上都是水泡,打算在这地方休息到天亮。老人本不该赶夜路,但他焦急的模样实在是让人无法忽视,最终吴三娘从怀里拿出了三道符纸来,递给叶老伯说:“老人家,你怕是遇到山中爱捉弄人的东西了,这些你揣着,路上无论听到什么声音都别回头。这些应该可以撑到天亮,你千万记住啊。”

“老人家,这是点儿小小心意,你拿着,快回家吧!”王含光听得十分动容,他这个人身上别的东西不多,就是钱多,他见这老者忙碌一天,却被山中小妖作弄,竟是一无所获,于是抓了一把钱给这老人,希望他明日依然能带自己的孙女去城里买糖葫芦。

叶老伯看着眼前这姑娘的符,又看了看那一把钱,心中感动得一塌糊涂。老人推拒不过,接了东西,然后摸索全身上下,最终只摸出了一个粗糙的、绣了个绿色小叶子的灰钱袋来,里面空****的。老人有些尴尬地笑笑,说:“小老儿没别的东西,这是我孙女儿彤彤做的,她手可巧了,绣坊的花样子她看一眼就能琢磨出来……别看她年纪不大,其实家里都是她撑着……”老人说起孙女来,笑得脸上的皱纹都皱了起来,看上去就知道虽然贫苦,但是他对自己的孙女十分疼爱,一副有孙女万事足的样子。

换了个人只怕要推拒,但是吴三娘倒是爽快地接过了钱袋。叶老伯送出了东西,脸上顿时露出一个笑容,然后他看着王含光和吴三娘,悄声说:“小老儿是没有办法,不得不上山……两位贵人一看就不是本地人士,天一亮就赶紧走吧。”

这话说得十分小声,像是怕惊动什么一样,听得人骨头缝里有些发冷。王含光跺跺脚,不知为何也贼眉鼠眼地轻声问:“怎么的,老人家,这山上可有什么不对?”

“这山上不太平,往日有人上山,就说看到有穿着打扮跟大户人家一般的侍女提着宫灯一排排地路过……说得可真了!”叶老伯轻声说着,像是怕被林子里的东西听到一般,声音低得不能再低,“祖辈流传下来,说是叶村这边曾出过一位特别得宠的夫人,香消玉殒之后就埋回了这里……”

原来是很早之前的传说,说是叶村这地方如今看起来不成器,但在早先的战国时期,榕城也是一个小国曾经的国都。

那时候的地貌环境都与现在不一样,流传下来的故事也语焉不详,只知道当年叶村曾出了一个名噪一时的大美人,被选入国主身边侍候,据说一时风头无二。

只是也许是盛宠太过,那叶夫人福薄了一些,在盛年时期就直接香消玉殒。她临死之际哀求国主把她葬回从小长大的地方。据说当时叶村这一带都能听到夜晚凿山的声音,还有人看到各种珍贵的绫罗珍珠、香料鲜花一车一车地运送到山中深处,最后一日还来了许多哭哭啼啼的宫女和发抖的下人侍卫……最后出来的时候只有一车人,看打扮似乎是管事的。

进去几百人,出来就只出了三个。

这位叶夫人的陵墓据说极为豪华,陪葬品更是当世奇珍,但是当年国主对叶夫人用情至深,没有人敢撩国主胡须。只不过后来连番战乱、时日推移,别说其他人,就连叶村之人都当这只是个传说罢了。

直到前几年,叶村人上山打柴和摘果子,夜里有人没来得及回去,看到了那些奇异的景象,这时他们才猜测,也许祖上传下来的传说是真的——这后山真的有位叶夫人,她至今还在陵墓之中,不但如此,那些陪葬的宫女侍者也还在!

开始叶村的人都吓得不行,但是白日进山还是无事的,只是晚上偶尔会远远看到绿色的灯火,但那些宫女从不说话,不看人,只在深山之中活动,久而久之,如叶老伯这种家中急需钱财的村人也就习惯了。

“小老儿前几日被人从身后唤,却没见到人,若不是两位说话,只怕饿也得饿死在山中……想来这山中阴气重,不知何时多了些别的东西……”叶老伯说着,自己也心里发慌,但是他虽然害怕,却还是打算启程赶夜路,便再三谢过了二人,拿着个火折子匆匆离开了。

叶老伯离开之后,王含光回头就看到吴三娘把鞋子穿好了,她看了王含光一眼,然后说:“老规矩,找个山洞住下吧。”

“这山中诡异,也不知道李兄和道长到底是在哪里耽误了。”王含光忧心忡忡地说着,和吴三娘一起点了个火折子,试图在附近找个山洞或是裂隙凑合一晚上。就在二人没入黑暗的时候,王含光突然听到身后传来李乘风兴奋的声音:“王含光,你居然在这里!”

王含光顿时狂喜,他猛地一回头,想和李少侠来个相见欢,却在同一时刻听到吴三娘暴躁的怒吼:“不能回头!”

可惜,吴三娘反应再快,还是没来得及阻止王含光。王含光这一回头,才发现身后根本没有人,与此同时,他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蹿上来,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为何李少侠根本不在,耳边就出现了“嘻嘻嘻”的笑声。在山间听到这如同孩童的嬉笑声可一点儿都不让人觉得温馨,反而让人觉得瘆得慌。

王含光心中一凉,这才想起方才叶老伯的话,他回过头看着一脸恨铁不成钢的吴三娘,颤巍巍地说:“我、我刚才是不是……”

都不用把话说完,吴三娘就残忍地打破了他的侥幸心理,她点头,冷冷地说:“没错,你遇到爱捉弄人的小东西了,你还给了回应,它要逮着你不放了!”

王含光吓得快要飙泪,忽觉得手中一团温软,他诧异低头,就看到吴三娘冷冰冰的眼神。她说:“抓紧我的手,你既然回应它,这东西一定会跟我们一晚上了!小心点儿!”

王含光感动得一塌糊涂,他颤抖着嗓子表忠心:“三娘,你放心,要是我们能过了这一遭,我定给你买千两银子的物件!”

吴三娘原本一脸愤怒,听到这话顿时笑靥如花,她豪爽地说:“含光兄弟讲义气,要得,您放心交给我,虽然这不是我的专业,但是咱们糊弄到天亮还是成的!”

然后就被狠狠地打脸了……

因为猪队友王含光,两人穿梭在黑夜之中,一直在原地打转。好不容易一道灯光袭来,王含光心中大喜,拉着吴三娘就直冲过去,吴三娘到底娇小,仓促之下根本来不及阻止王含光。之后他们倒是真的摆脱了这山中小妖的恶作剧,但是立马和一群穿着古朴宫装的提灯宫女来了个面对面!

这些宫女样貌周正、装扮华美,衣服上的绣纹都细腻得仿佛真的花朵,在灯光下还泛着光泽。问题是她们脸上、身上都带着伤,还有断了一臂带着血迹的!

可是她们自己恍然不觉,看到王含光和吴三娘冲出来,立刻横眉立目,怒斥:“你等何人,竟然敢在宫苑内游走!”

王含光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又哑口无言地看旁边的吴三娘。

吴三娘看着他,怒声吼:“我刚才喊你停下来,你跑得跟头野猪一样,现在愣着干什么,快跑啊!”说完她转身就跑。

王含光被这么一拉,恍然大悟,也飞快转身,二人就在这山林之中疯狂地奔跑起来!

跑着跑着,一座宫苑亭台就到了面前,二人刹车不及,只觉双脚突然悬空,下一刻就尖叫着直接坠地,再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身在一座庞大的地宫之中。

整座地宫似乎被什么唤醒一般,幽幽的烛火点起来,无数宫女和侍者在穿行检查,他们低声焦急地交谈着,就像是任何一个戒严的宫廷一般严肃且秩序井然。

他们仓促之间只能躲入了一个假山缝隙之中,这会儿看着外面行走的侍者欲哭无泪,根本出不去。

“要是李兄和道长在就好了……”王含光被吴三娘打得满头包,又进退不得,忍不住发出了绝望的叹息。

这地方太小了,而且不知是方才吓得狠了还是别的,王含光真的好想小解,快憋不住了,但是他又根本不敢动,只觉如坐针毡、仿如地狱。

另一边,袁天罡和李乘风一进叶村,便发现这村中的人还是熟悉的面孔,他们还在抢那骑马的年轻人的财物,只是看到他们走进村来,脸上顿时都露出了不善的表情。

就是在这个时候,村口出现了一列穿着十分古旧的兵士和香风飘飘的宫女,他们中间还有一顶华丽的小轿。到了村中之后,轿旁面白无须的侍者尖着嗓子唤:“奉叶夫人之命,选取良家子入宫为宫人,选拔体魄强健者为侍卫!”

大唐盛世将兴,宫中富贵堂皇,凡选取宫女,都是吩咐给县衙,再由小吏告知各村,然后由各村族老推选而出。宫女入宫后就不会出宫,侍卫更是不会随意离开自己当值的地方……这么个小村,怎么会出现如此奇怪的场面?

袁天罡和李乘风都皱起了眉。

“生人已死,死者如生……小心点儿,这地方乃是生死混乱之地,如果在此地死亡,就永生永世都要困在这里了。”他们身后,金玲的声音突然幽幽地响起。

3

“你说什么?”袁天罡听到金玲的话,顿时皱起了眉,他似乎极为惊讶,面上出现了罕见的肃穆和棘手的表情,显然金玲的话让他极为忌惮。他不太相信,低声匆匆说:“生人已死,死者如生,你是说……不可能,如此紊乱之地可不容易出现!”

当然,不容易不代表不可能,自上古时代开始,各种神奇传说流传下来,自有其真实来由,司天监秘史之中亦有记载,曾有非生非死之人行于世间,不知自己来历与去处。

但是这只是极为罕见或有奇遇的人,若是某个地方能紊乱到让人同时处于生死两端,可就极其罕见了!

而且金玲作为一个剑灵,怎么会知道如此诡秘不可捉摸之事?

对于袁天罡的疑问,金玲只是冷笑了一声,轻声说:“你们昨夜可是见证了他们的死,可是你看他们,可像是死了的?”

确实不像,任何一个人走在这个地方,只怕都不会认为这地方居然活动着一群死者,他们看上去就像是活人一般,行事也和一般人一样,甚至在太阳下还有影子。

但他们绝对不是活人!

李乘风正听着他们说话,瞟到了金玲,突然眼神一厉。他看着金玲的脸,抬手护住袁天罡,沉声说:“你的脸,怎么回事?”

原来在一朵云飘过来遮住太阳的时候,金玲那张俏皮可爱的脸,突然在左脸上露出了可怕的斑驳伤疤,像是火烧或是烫伤的痕迹。

而金玲却丝毫没有觉得有什么惊讶的,她看着李乘风,笑嘻嘻地说:“看我干什么,你们早知道我不是人了,有这时间,不如好好看看这村子里的人吧!”

不用她说,袁天罡已经看到了,这村子里的人在阳光消失的那一瞬间,全部都变成了黑焦的模样,有些人身上甚至还在冒烟!

“他们还活着,他们活在躯壳里面!”袁天罡的嗓子有些发紧,他轻声说,“生如死、死如生、见阳生、见阴死,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这地方是活死人之地!”

显然在剑里面沉睡的时候,金玲已经知道了这村里面发生的事情,此刻说起话来,脸上带着淡淡的嘲讽。

云朵飘过,这个村子霎时间又恢复了正常,金玲的脸也恢复成粉面桃腮的模样,看上去俏皮机灵,只是那半脸火烧疤痕的少女,依然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金玲对自己身上的变化一无所知一般,继续说着:“因此每个在这里死去的人,都会有最后一口气留在胸膛之中,无法真正死去,可是也无法真正活着……他们永远无法真正解脱……”

被困在身体里面,再也感受不到体温和心跳,感受不到美酒和佳肴,毫无乐趣,却不得不活着……这种事情稍微想象一下,任何人都会觉得毛骨悚然。

可金玲却一无所觉,她看着眼前这些村人,突然看向袁天罡,咬了咬贝齿,似乎下了什么重大决定,她说:“喂……虽然我还是很怀疑你这术士方才是不是骗我,但是我还有重要的事情没做,在此之前我不会冒险——我可以帮你们,但是条件是那只猫那天叼来的那东西,我要它!”

袁天罡没有答话,自从知道这地方全是活死人之后,他就陷入了一种短暂的团团转的纠结之中,不停地低声念:“生如死、死如生,生者入夹缝,两头不饶人……九三之卦,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不对,怎的又变了……凶中有吉、大吉之中有大凶……怎会如此之乱!”

袁天罡手指动得飞快,金玲觉得这道士脑袋上都已经快冒烟了。

他们还没得出个结果,就被村人的痛号之声直接打断了。

三人一起回头,就看到那轿子之中,走出来个仪态万千的女人。她高挑纤细,柳眉细眼,穿着一身宫女的深衣,只是和其他统一着浅绿衣白裙边的宫女不一样,她的穿着张扬艳丽许多,也华贵许多,乃是一身黄底染黑花纹的老色深衣,下摆是朱色绸缎。她盘着很高的留仙髻,耳朵上挂着两串红玛瑙鎏金耳饰,愈发衬得她白皙且脖子修长。

她看上去身材袅娜,可刚才一挥手,就有武士上前把反抗的村人直接放倒在地,吐出一口血来。

这女子垂眼看了一圈,轻声细语地说:“进宫服侍夫人乃是你们的荣幸,再有敢口出妄言反抗的,一律斩杀!”

这话轻飘飘的,但是四周的侍卫应声以铁枪墩地,同时发出威严的“喏”声,顿时吓得方才还在大声怒骂的村人一个个都不敢出声了,像是鹌鹑一般挤在一起发抖。

另一边,年纪大一些的女子和妇人也要检验,合格的就被一个个安排站在一边,不合格的则是回到另一边。

而男人那边,直接就在现场打了起来!

袁天罡看到了叶虎一家,他和他儿子叶大郎都是彪悍人物,在最初有人偷懒示弱想要落选,结果被那压阵将军直接一刀砍在地上之后,全村人再也不敢起这样的心思,都拼上了全力。

叶虎和叶大郎都被选上了,一起站在了那队军伍的背后。

袁天罡算了好一会儿,好不容易稍微冷静一些,三人正低声讨论这事儿具体是怎么回事。金玲的话只说到一半,她不知为何,似乎对这种情况竟十分知晓一般,一些连袁天罡都不知道的忌讳她都一清二楚,此刻正匆匆说落到如此境地之中,如果想要逃脱,一定要见机行事。

还没说到如何见机行事,三人就听到那女人阴恻恻的声音:“你们三人怎么回事,为何不过来接受检验?”

下一刻,那女人就走了过来,连带着带来浓郁的熏香。她走到面前,三人才发现,这女人竟然长得极高,看上去竟与袁天罡差不多高,唯有李乘风比她高了半个头。

三人还在紧张,这女人却在看到李乘风时眼睛亮了一下,她突然伸出染着豆蔻的红指甲在李乘风胸前一摸,掩袖一笑,声音带着笑意,妩媚得要滴出水来:“这位少侠看上去颇为强壮,可有兴趣来宫中侍候?”

李乘风行走江湖这么多年,从未遇到过如此孟浪的女子,他皱眉,沉声压抑自己的不耐,说:“多谢你的好意,不过在下重孝在身,不得亲近女色!”

他这话说得重,还泄露出了一丝不耐烦,但那女人却没一丝被拒绝的感觉。她靠过来继续轻柔地问:“你确定?你和你的这两位同伴身上活气这么重,到了晚上,你们不怕被这村里的人撕碎吗?”

这女人挑起细长的眼睛看李乘风,说出的话却让三人都绷紧了神经,她轻声说:“他们现下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可是晚上他们就会反应过来。他们会发现你们还活着,你想想他们会怎么对你们?到时候不管你们在哪儿,哪怕是掘地三尺,他们也一定会把你们抓出来杀了……”

这话说得太详细,听得人喉咙发紧,倒是袁天罡突然上前一步,眯着眼睛一脸和善,像是只狐狸遇到了亲戚一般,态度祥和地问:“这位姐姐,他不行,你看我如何?”

“你?”女人笑了,细长的眼睛弯起来,像是蛇一般。她上下打量袁天罡,而袁天罡挺起胸膛任她打量,仿佛在心上人面前表演的傻小子一般。

她风情无限地挑眉看着李乘风,奈何媚眼抛给瞎子看,李乘风就像是个没有感情的铁塔一般站在一边,绷着脸不肯搭腔。

袁天罡捶胸顿足好不懊恼的样子,连声叹气:“姐姐可真是伤人的心……”

袁天罡样貌长得不差,凤眼薄唇,加上一身仙风道骨的气质,一笑就多了几分温软,说话也极其讨喜,这话更是说得百转千回。这女人气势汹汹地过来,几句话之后,竟就被袁天罡哄得一直掩着袖子笑,李乘风绷着脸听他说:“我这兄弟没开过窍,姐姐既是喜欢,弟弟必然要圆了姐姐心愿……”

两人不知嘀嘀咕咕地说了些什么,那女人竟掩着袖子一脸羞红,没一会儿就握着手亲热地唤他“袁弟弟”了。

这一路,李乘风心中本就烦闷,金玲所施幻境更令他痛苦不已,比身上的伤口还要让他难受,然而此刻他却被袁天罡震得从自己的情绪之中瞬间走出了一些。

无他,盖因这道士所作所为,实在令人目瞪口呆。他和这道士一路结伴,每次当他以为自己了解这个道士的时候,对方都会用实际行动告诉他自己还是不要妄下结论。

“这是息香丸,你们都带在身上,可以掩盖气味。”袁天罡不知和那女人说了什么,总之这女人掏出了三粒红彤彤、奇香无比的丸子,塞到了袁天罡的手上,然后她一双细眼波光流转,又对着李乘风说,“你们放心,我金娘不是什么恶人,既然你愿意帮我说服这冤家,我金娘承你的情,待到圆了这番梦想……我自好好地送你们离开。”

说完她用拿着帕子的手点了点李乘风的胸膛,一副娇嗔含羞的样子,转身就回了轿子。那边很快来了个轿旁的丫鬟,走到这边行了一礼,然后轻声说:“金娘子唤奴带三位贵人入宫。”

“那就有劳这位姐姐了。”袁天罡含笑,把那宫女弄了个大红脸。三人这就跟着那长长的队伍,一起往山上走去。

这山林之间路十分难走,金玲个子娇小,身上衣裙又繁琐,路上几次差点儿跌倒,除此之外倒是安分。三人远远跟着那群人入了山中之后,翻过一座山,就看到远处突现的亭台宫殿,顿时眼露讶异,轻微起了一阵喧哗。

如今是大唐盛世,怎的在这叶村山中,竟还有一座古旧宫廷?

这些村人虽不知朝堂之事,可是也知道此情此景极其古怪,不免都**起来,被带队之人狠狠甩了几鞭子之后,众人这才不敢出声,安静地从宫殿旁边的侧开小门鱼贯而入。

“三位贵人走这边,金姐姐特地交代,命奴带你们找个地方先藏起来。”这清丽少女轻声说着,示意他们别出声,带着他们绕了好一圈,才从一个荒草丛生的地洞直接走了进去。

“三位贵人千万记得,若是被人发现报给了夫人,只怕三位贵人就有性命之忧了。”这少女显然是金娘子的心腹,认真叮嘱之后,就开了后院门匆匆离开了。

她临走的时候,把这院子落了锁。

“说吧,怎么回事?”李乘风目送这少女离开,转头问二人。

他虽一路没说话,但是心中如明镜一般,这道士突然作幺蛾子一定是有问题,而且不止这道士神神道道,一路和那活死人谈笑,连自被他拔出之后就十分泼辣、性情也是阴晴不定的金玲都十分安静乖巧,一点儿也不似之前那副混世魔王的样子。

“这地方绝对有异宝。”袁天罡出口十分笃定,他眼里闪着跃跃欲试的光,“司天监记载之中,活死人之地从古至今只有一例,后来果然在那处发现了异宝千年白玉髓!”

能出现活死人的情况极其罕见,因为这等于是一个人一直处于生死之间,通俗一点儿来说,这个地方的时间与外界不一样。因为天材地宝,这地方所有的生灵都受到了影响,走入这个地方就等于走出了生死之间的界限,被永远定格在了这个时间。

出现这种情况其实要求极为苛刻,不但要有天材地宝,还同时要有阴煞之气不散。但是天材地宝素来不喜阴邪,阴煞之气遇到天材地宝就像是人闻到了毒药,素来不会主动靠近。因此在司天监的记载之中,活死人之地只出现过一次。

那一次乃是因为千年白玉髓出世,引得众人纷纷前去夺宝,几百年间,多少人死在玉髓洞之中。横死之人的凶横之气生生污染了那玉髓洞,让后来夺宝而死的人被生气死气同时冲击,全部化为了活死人。

司天监找到他们的时候,他们还不知道自己已死了两百多年,在这两百多年里,他们一直在互相撕咬,许多人的长剑不见了,缺了胳膊和腿,趴在地上也要去够那往下滴的玉髓,而他们旁边,就是累累尸骨……那画面在记载之中只是匆匆一笔,但是任何人都可以想象其中的惨烈。

“最主要的是,异宝所在之地,就是活死人之地唯一的出口。”袁天罡最后说出了他为什么突然态度大变,会和那金娘子如斯热络的原因。

“不,是必须夺走异宝,活死人之地才能真正地放过你。”金玲在一旁幽幽地说,“入活死人之地之人,不夺异宝,必为新人。”

“说详细点儿。”李乘风皱眉,仔细整理思绪。

“就是说,活死人之地乃极大不祥,可谓乾坤颠倒,非但为天地所不容,异宝有灵,也不喜与凶煞死气为伍。所以踏入活死人之地者,必与异宝有缘,所谓天予不取必遭其咎……就是这个意思。”袁天罡看了一眼金玲,细长的凤眼里带着一丝兴味,他若有所思地说,“司天监秘史从不外传,你一个剑灵却知之甚详,仿佛亲身经历一般……”

两人在这里打言语机锋,李乘风梳理了一下,大约也明白了他们现在的处境——不夺异宝,必为新人,也就是说,他们要是搞不到那异宝,只怕就要变成新的活死人了。

“先说说如何确定异宝,”李乘风打断他们两人的争吵,沉声道,“我要如何查探?”

说话间,他不顾身上伤势,竟已经做好了孤身查探的准备。

“宝物有灵,既然让我们到了这里,必然会给我们提示……我们静待便可。”袁天罡摇头,轻声自言自语,“只是希望快一些,你身上的伤得尽快找医者。还有,不知榕城如何了……李乘风,你怎么了?”

袁天罡说话说到一半,突然看到李乘风脸上露出一丝愕然。

自桃村一事之后,李乘风就比两人初识时沉默许多,脸上表情也变少许多,这会儿突然看到他脸上露出愕然,显见是遇到了极其惊讶的事情,袁天罡赶紧发问。

李乘风摸了摸身上的伤口,然后几下解开手臂上的布,看了一眼之后,他才说出声来:“不是错觉……我的伤口还在,但是它完全没感觉了!”

这话一出,袁天罡凑过去一把抓住李乘风的手臂,果然看到李乘风身上的伤口全部都停止了恶化,没有变好,但是也没变坏的迹象。而李乘风显然也十分惊讶。

“嗯,这是很正常的,这地方没有生死,只要我们还在这范围之内,就算身上有伤口,也不会恶化,它会全部停在这一瞬间,就像你这样。”袁天罡松了口气。李乘风的伤势极重,全靠着一股气撑着,事实上他还能走动就已经是非常了不得的事情,他的伤口必须马上包扎,只靠李乘风身上带着的那点儿金疮药根本没用。

活死人之地易进不易出,司天监的少监们当时在玉髓洞之中遇到个狠点子,那人死前就是江湖有名的刺客,一把匕首使得出神入化,当时他埋伏在尸群之中神出鬼没,让那群少监差点儿全部交代在里面。

这回还不知道是什么情况,也不知那夫人又是个什么来历,袁天罡心里其实还是有些没底的,此时不需要再多担心其他的事情,自然也是好事。

“千年玉髓可以洗筋淬骨,更可以消除百病、延寿百年,若是术士得之,可研制延寿丹药,丹成最多可延寿千年。”金玲在一旁突然说,“这是真的吗?”

袁天罡诧异地看她一眼,又看看李乘风的伤口,他慢慢把布缠回去,把伤口裹好,然后才回答金玲:“是真的。”

“那么,有人成功过吗?千年前有人活下来过吗?”金玲眼中放出巨大的光芒,她似乎极其激动,情不自禁地握拳,连呼吸都放低了声音,轻声问:“如果真的有人能炼制出千年玉髓丹药,那么吃了的人……现在还活着对吗?”

他带着一丝狂热看着金玲,一步步走过去,说:“秘史记载,春秋第一冶炼大师欧冶子曾铸湛卢、鱼肠、纯钧等传世之剑,他铸剑之精,无人能出其右……而世人不知他有一同门师弟,视他为一生之敌,其名为姬无庸!”

袁天罡话一出口,金玲脸色剧变!

就在此时,突然传来宫女们尖叫和侍卫呼喊的声音,那声音让整个宫殿的宁静瞬间被打破,一瞬间沸反盈天。

这一阵热闹打断了袁天罡和金玲的对话,他们搞不清楚这一阵闹腾是从哪里来,过了好一阵,这动静才平复下来。

下一刻,突然传来吭哧吭哧爬墙的声音,花园另一角落,有个体态丰腴的绣金紫衫郎君翻墙而过,他脑袋上的八宝莲花金冠在深夜之中都闪闪发光,让人无法忽视。

他根本没发现身后的院子里气氛紧绷的三个人,转头还在对墙头上的人讨好地笑,然后说:“三娘,要不要我接着你?”

“闪开!”墙头那男装打扮、衣衫褴褛的娇小姑娘却不理他,直接一个纵身潇洒落地。

“不愧是三娘,这身手就是好!”王含光狗腿地拍马屁,吴三娘却心头火烧:“要不是你突然要小解,咱们至于又被这么追吗?赶紧想办法出去!”

“是是是,都怪我憋不住……”王含光正在赔笑,突然听到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王含光,你怎么在这里?”

王含光顿时僵住不敢回头,脸色煞白地对吴三娘说:“又有人在叫我!三娘,那东西是不是看准了要害我,从昨天追到今天啊!”

想到昨天要不是那不知是什么东西的玩意儿喊他,害他回头被盯上,也不会一路狂奔不知道为何到了这个可怕的地方,王含光都快气哭了,这是柿子找软的捏啊,看准了要坑他啊!

吴三娘眯着眼睛,看着不远处走过来的道长、侠客和黄衫少女,好整以暇地说:“我估计不是昨天那个,有三个呢!”

“什么?三个!”王含光的眼泪真的要飙出来了,两股战战,觉得又想小解了。

“没错,他们走过来了。”吴三娘木着脸,怕自己笑出来。

而他身后,李乘风一把拍在他的肩上,奇怪地问:“王含光,你怎么不答话?”

“唔——”王含光尖叫的一瞬间,就被早有准备的吴三娘一把捂住嘴,闷住了没让他开口。王含光疯狂挣扎,只觉得吴三娘一定是被他连坑了一路,打算送他上路了!

吾命休矣!

王含光眼角划过一滴泪,翻个白眼,活活被吓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