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悄悄发酵

〔Cut 1〕

赵思念家有一个小院儿,院子里有菜园,还种满了花草树木。

爬山虎在墙角生根,爬上了房顶,吹了一路的小喇叭,还有许多叫不上名字来的花,各种花团锦簇,围绕在路的两侧,让我想起了《爱丽丝梦游仙境》里的场景,浓郁而又温馨。

赵思念请我们进屋,拿出了手机。

“谁先打电话?”

“女士优先呗。”林南柯说。

郑繁星也点点头。

我拿起手机,给我妈打了个电话,理由是赵思念给我补习功课,晚点回去。

我妈在电话那头听得有点迷:“加加啊,赵思念那孩子考多少名啊?”

“第七名……”

“那就行那就行,我怕成绩一般的孩子带不动你,你自己的水平你自己也知道,你可千万要聪明一点,别让人家……”

林南柯在一旁都笑出了声,我实在是听不下去了,说:“妈,我知道了,我先挂了啊,赵思念的奶奶在这儿呢。”

林南柯笑话我:“高手啊年加加,你撒谎脸都不带红的,倒数第七都被你说成第七了,这不就是黑的说成白的?”

我窝火,拿起一个抱枕丢了过去。

陆续和家中报备后,赵思念打开了游戏机。现在这种《魂斗罗》已经很少见了,几乎在市面上看不见,取而代之的,是许许多多新兴的游戏和更多的电子产品。

旧事物会过去,新事物会代替它们的位置。而人们对旧事物的怀念,也只是在茶足饭饱后拉闲散闷。

其实我和赵思念都对游戏不感兴趣,打了两局后,林南柯和郑繁星就对我们两个指指点点。

林南柯性格略微急躁,见我说不通,突然就斜过来,半个身子贴在我面前。我屏住呼吸,被他蓬松的头发蹭得心上痒。

他控制住游戏手柄,正好攥住我的手,只要我微微一动,他就能靠在我怀里。

洗发水的香味散落在鼻尖上,我往后退了退,他说:“你好笨啊,按上和左不就跳下去了。”

我说:“知道了,那你起开,别碍事。”

他突然回头,冲我狡黠一笑。

我还没反应过来,林南柯已经凑到了我眼前,越来越近,他步步紧逼,我一点点往后退,最后直接倒在了赵思念家的垫子上。

他在上方望着我,距离还挺近,微微笑起来时,一对丹凤眼眯起来,能看出他目光中的迷离,但我更希望,那是看错了。

赵思念他们还在旁边,我心脏怦怦跳,慌乱之中赶紧推他。他却突然抓我的头发,一边揉搓还一边说:“我等这一天太久了!”

可算是让他寻到了报仇的机会,我心里憋气,但根本没有还手的余地,最后爬起来的时候顶着一头鸡窝。赵思念望了望我,又看了看林南柯,缓缓竖起一个大拇指。

我瞪他一眼,去一边梳头发了。

出来的时候,赵思念正在帮奶奶为院子里的花花草草浇水。

我从没见过那样的赵思念,从头到脚都是温柔的,提着小喷壶,挽起裤脚,深一脚浅一脚地踏进花丛中,她的温柔挂在眼角、眉梢、嘴角,还有接收雨露恩泽的片片花瓣上。

她不用我帮她,我便坐在门口静静地望着她。

赵思念很快就浇完了,陪我坐到门口,说:“每天给这些花啊草啊的浇水,是我最快乐的事了。”

“我觉得你刚刚也挺快乐的。”

她低头,望着逐渐暗下去的天空,即使天沉下去了,也能看到云朵在飘动,一会儿遮住星星,一会儿遮住月亮。

我问:“赵思念,你为什么要叫赵思念啊?”

她轻轻笑了笑,目光随着天空一起暗淡下去。

“赵思念这个名字是我爸给取的,奶奶说这个名字不好,一辈子都在思念。我爸我妈生下我一年多,就因为家里没钱,出去打工了,这一去就是这么多年,除了过年回来一趟,我几乎没见过他们。”

她眼里有东西在流动。

“我其实比你们都大一岁,我降过级。初三刚毕业那年,我爬架子去房顶晒土豆干,掉下来了,摔断了右胳膊,休学了一年。不过还好,摔下来的不是我奶奶,我还挺庆幸的,这点苦吃也就吃了。可我爸妈知道我摔下来,不闻不问,我不知道我哪里对不起他们。我也习惯了。”

她停顿了一下,我想同她讲几句安慰的话,可脑子一时间仿佛突然被抽干了,我什么都说不出来。

她道:“我挺羡慕你的加加,虽然是重组家庭,但是你父母他们给你的温暖,是我这辈子都在幻想得到的。都说这个世界上没有狠心的爹娘,可为什么,狠心的爹娘偏偏落到了我身上,我是无辜的。你知道吗?有些东西,错过了就是错过了,再想弥补也难,他们都用自己的方式生活着,这么大的世界,我一个人孤零零光着脚行走,就在这个角落里,看着最亲的人丢下自己。”

我试着去拉她的手,她的手冰凉,泪水滴在手背上,灼热。

她很快就把眼泪逼了回去。

她说自己这么多年练会了憋眼泪。

这事我没法劝她,也没办法安慰她。

人与人之间生来就是不公平的,命运常常被人比作河流,而上帝就是折纸船的人,不知道会把你放在哪个起点,也不知道河水会带你漂向何方。

“不说这个了,你知道我为什么把郑繁星他们带过来吗?”

“为什么?”

“笨啊,因为我想多和他玩一会儿呗。”

“色迷心窍。”

我以网吧事件要挟林南柯,周末和我一起去搞定艺术节道具的事儿,这件事他原本就是始作俑者,必须为自己不要脸的行为付出应有的代价。

林南柯:“那我要是接着不要脸就是不去呢?”

“那你就等着老孙强制传唤吧。”

“行,那我必须去!”

我还以为这人多厉害。

周末一大早,为了这个突然出现的约定,我还特意起了个大早。我妈看我收拾东西还觉得挺惊讶的,问我:“这个周末怎么出息了?早上知道来客厅旅旅游了?”

“我待会儿要出门,学校艺术节,准备道具。”

“你参加了?”

“我不配。”

“果然是我女儿,有自知之明。”

我看着我妈扬长而去的背影,狠狠咬了口苹果。

在楼下碰面,林南柯还戴了一个口罩,甚至把帽子也戴上了。

“知道的人知道咱俩是高中生,一会儿去租道具,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们是劫匪,一会儿去抢银行。”

“我姑就住你家附近。”

原来如此,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从包里翻出一副墨镜递过去,让他捂严实点。

还没等我做什么,林南柯先发制人,说自己今早吐了,肠胃不舒服,死活要去医院。

我可不是一个没人性的人,再怎么样也是身体要紧,尤其是大高个儿,晕倒了抬不动。

医生做了简单的检查,确定他只是消化不良,开了几盒健胃消食片,让他回去慢慢嚼。

偏偏林南柯紧张得跟下了病危通知书似的,问医生:“我需不需要拍个片子什么的?我觉得也可能是胃癌,吃这个药万一影响我的病情怎么办?”

我:哈?

医生却处变不惊,慢条斯理地解释:“放心吧,你不是胃癌,别浪费国家资源了,先拿点助消化的药回去吃。再说,你如果真是胃癌,那注定要死,吃了总比不吃强。”

这医生句句真理,出口成章,一看就是学富五车,身经百战。

林南柯还是不肯就此罢休,又问:“医生,那我为什么会得这种病啊?”

医生抬眼看了看他:“没事儿,就是命不好。”

不愧是医生,字字珠玑,空前绝后。

〔Cut 2〕

林南柯看病这事儿,让我对他有了新的认识。

且不说那医生觉得他烦,就连我一个外人最后都看不下去,强行带他离开了。

林南柯不愿意,说我草菅人命,置他生死于不顾。

我没直接把他摁死在医院里已经是良心上给他最后的仁慈,不想去租道具就不想去租道具,借口倒是不少。

我这人不喜欢砍价,所以一般情况下,人家说多少就是多少,林南柯也是这毛病,在店里三挑两挑,就准备好了演出所需要的道路,我按照事先列好的表格一个个清点,最后只差他的那件演出服。

店长是个中年男人,上下打量着他,叹气道:“小伙子,你这身高也不好找啊。”

我看了看记录,林南柯居然演的是周朴园,不知道盛雅媛是怎么安排的,要是周朴园这么高,恐怕第一个被雷劈死的就是他。

店长估计看我俩说话痛快,不压价,所以非常热心肠,前前后后来回跑,就为了找那件巨人的衣服。

最后实在没办法,东拼西凑找了两件衣服凑了起来,也算是好歹有了着落。我俩抬着东西出门的时候,我问他:“你妈平时给你买衣服都去哪儿买?”

“我也不知道。”

“长得高也有不好地方,穿衣服都费劲。”

他突然松手,袋子的重量全在我胳膊上,我重心不稳,差点一个趔趄趴在地上。

这男生也太小心眼了,我使劲瞪他。

林南柯一脸得意,接过袋子。

“我自己来吧,你在旁边碍手碍脚的,一点重量都分不掉,还有点麻烦。”

要不是在大马路上,我早就动手了。

“林南柯,改天我请你去吃鱼吧。”

他茫然地看我:“嗯?”

“我看你挺会挑刺的。”

周末的时间说长也长,说短也短,周一上课的时候,我问了几个参演的同学,说没有异议是不可能的,还有人嫌弃我选的衣服土。林南柯在一旁不乐意了,怼了那女生一句:“你演的是《雷雨》,不是七仙女,还想美上天?不切实际,你见过乞丐穿高跟鞋要饭吗?”

那女生被怼得说不出话。

终于看到林南柯怼别人了,痛快。

孙老师还特意问了我这事,知道我已经准备好了,孙老师出奇地夸了夸我的办事效率。

林南柯表示我总算是办了点人事。

我宁愿不做个人,也不想让他把这种事安排在我身上。

反正,说来说去,林南柯就没盼我好过,我干脆也不心慈手软,既然有了管理道具这个权利,就等着艺术节的时候看好戏吧。

不过我胆量也有限,不敢做什么太过分的事,只能使点小动作。

《雷雨》自然少不了闪电和雷鸣,为了节目效果,孙老师安排我去负责灯光和音效,手中有了实权,我还怕什么。

在闪电的时候,我“啪”的一声推开灯光开关,调整灯光方向,正好落在林南柯那张脸上。

我就不信,我这么努力闪不瞎他。

不过也实在是演员不给力,我还没对这部剧进行大规模的破坏,结尾时,当事人自己就忘词了,盛雅媛扮演侍萍,剧情推到这里,她已经死了,躺在地上,睁开眼睛望着林南柯,估计急得快诈尸了。

救急要紧,我不知道自己哪儿来的胆量,拿起麦克风,悠悠道:“咳咳……那个周朴园、侍萍你们几个众凡人听命,为了一己私欲,做了有违天理的事,就……就该受到相应的惩罚。”

场上一片哗然,林南柯往后探头看我,咬着牙,像是下了什么决心,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他突然跪下,仰天长啸:“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啊,请原谅我们这群罪人,指条明路吧—”

我愣了愣。

这戏接得也太快了吧?

盛雅媛爬起来,看着台下,有人号了一句“诈尸了”,周围人又跟着起哄。

我清了清嗓子,装腔作势地说:“因果轮回,既然你们诚心悔改,那我就指条明路,你们历经九九八十一难,去西天取经,等到修成正果之时,也就是你们得以救赎之时,好自为之吧。”

说完,我关掉话筒,刚刚还攥着的东西仿佛成了一个烫手山芋,心脏跳个不停,人生第一次如此惨烈地帮助别人,没什么经验,就到此为止,应该能蒙混过关。

我听台上演员们齐声喊:“我们知错了!”

然后谢幕,下场。

趁着这个机会,我还给他们加了点雷声。

这件事做得如此轰轰烈烈,孙老师肯定会找背后的始作俑者,我知道自己跑不掉,事先写好了检讨,自己去办公室负荆请罪。

林南柯也在那里,见我进来,一直冲我眨眼。

我心说这孩子眼睛不会真的被我闪出什么毛病来了吧,担心之余,还踮起脚凑近瞅了瞅。

孙老师咳嗽两声,我赶紧把检讨呈上去。

林南柯也开始咳嗽,我没理他这突然的迷惑行为,自顾自地低头认错:“孙老师,对不起,这次的事情是我不对,我也是因为林南柯忘词了才想出来的办法,本意是想要为我们班的节目挽回面子,也是为了班级荣誉考虑。千错万错都是林南柯的错,你要罚就罚他吧,我过来就是意思意思,这事跟我没关系,您要是罚我的话,就只能说明您黑白不分。”

孙老师接检讨的手微微一滞。

“你认真的吗?”

我疯狂摇头:“认真的。”

林南柯站在一旁很安静,我觉得两人肩并肩僵在办公室里也不好,便腾出空给他打了个招呼。

“咦?你怎么在这儿?”

“你才看见我?”

“我只是找句合适的话打个招呼而已。”

“那你怎么……”

“好了好了!”孙老师敲了敲桌子,让我们安静点,然后转过头来问我,“你知道林南柯来干吗来了吗?”

我摇头。

“他来承认错误了!”孙老师尽量说得很大声。

什么?

我没听错吧?

那一瞬间,我羞愧难当,看着林南柯,赶紧把头往下低,脸上火辣辣的。

他主动把错误往自己身上揽,而我却往他身上推,这样看来,怎么理亏的都是我,是我太小人了。

对不起对不起,一会儿一定好好和他道歉。

我心中正暗骂自己,孙老师又说:“你说错误是他的,他说错误在你身上,我看你们两个都有错!”

“对对对……”

等等……

他说我的错?

果然,我就知道他没那么好心。

黄鼠狼哪能给鸡拜年啊。

从办公室出来,林南柯含着笑,那种眼神让我觉得自己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傻子。

他说:“要不咱俩再聊聊?”

聊?我怕控制不住自己的手一巴掌拍过去。

好事轮不到我,数起坏事来一箩筐。赵思念后来回忆过,她说:“其实那次艺术节也没有什么好看的节目,现在想起来,记忆最深刻的,全是你导演的那场《雷雨》版《西游记》。”

意外的是,因为节目表演,整个高一6班名声大噪,除了学校校友都认识我们之外,更可怕的在于,这几个人谁都不敢再违反校纪校规,包括迟到。

因为辨识度太高,跑都跑不掉。

赵思念因为这事不止一次地指责我,影响了她的贪睡计划。

我的锅?不都是林南柯的错吗?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赵思念这种大大咧咧的人居然准备了一个本子,每天在上面认真地写着什么,我问她写的什么,她说那叫少女的心事,我不懂。

我为什么不懂?难道我不是少女吗?

“那就悄悄给你看一眼?”

我疯狂点头。

本子上面摘抄了很多的句子,有的来源于课本,有的我连听都没听过,什么夏天的风秋天的雨喜欢的你啦,带着股酸劲。

她冲我乐:“怎么样?挺文艺的吧?”

我说你有那时间,不如抄一下牛顿定律,还能加深一下记忆。

赵思念差点没拿起课本来削我,她把本子当宝贝一样收起来,说我没有浪漫细胞。

我指着自己,仿佛听到了世间最好笑的笑话。

“你说我不懂浪漫?”

“不然呢?”

“那你也不看看你写的都是什么?什么‘我才不会逐月,我要月亮奔我而来’,奔你而来的,那不叫月亮,叫陨石,砸得你六亲不认,来取你狗命的。”

赵思念什么都没说,坐在对面看了我好久,看得我直发毛。她缓缓道:“年加加,我知道为什么林南柯总是不肯放过你了……”

为什么?我也考虑过这个问题,最后就总结出一句话:总有刁民想害朕。

这时英语老师进门,眼镜片一反光差点没闪瞎我的眼睛,想起艺术节的所作所为,我感慨可真是一报还一报,出来混,还是老实点好。

〔Cut 3〕

赵思念这人非常八卦,总是问我和林南柯之间又有什么事情发生了。

她一开口问,总是让我不自觉想起和林南柯平时的相处,莫名有种感觉,好像一举一动都值得铭记。

面对赵思念的提问,我后来干脆直接反问回去:“你到底想听什么,我讲给你听。”

她撇撇嘴,说我这人没情趣。

后来回头想想,最早用“没情趣和不懂浪漫”来形容我的,居然是我的高中好友。

我当然不承认我没情趣,也不承认我不懂浪漫。

人们往往喜欢把表达爱的方式分很多种,可是真正在心里接受的,只有所谓的“浪漫”和“情趣”,其实不懂浪漫也是情趣,一种藏在心底的很特别的浪漫。

艺术节时,我因为负责准备道具,多多少少和郑繁星有了些接触。他们班表演也需要雷声和闪电,秉承着助人为乐精神,我表示,不就是个音效吗,我帮他搞定。

后来《雷雨》在众目睽睽之下变成了神话大戏,估计郑繁星怕我把诗朗诵改成音乐剧,就没敢再用我。

学校那阵新开了食堂,中午时间短暂,很多家远的同学怕麻烦,便在食堂解决伙食问题。

而我图个新鲜,拉着赵思念也在学校里吃午饭。

赵思念要了一份土豆片,坐在我对面叫苦不迭。

“有家不能回真可怜,我是一个有家不能回的小孩,我太难了,我觉得自己上辈子就是这个土豆片……”

“给我闭嘴!”

出于对我气势的尊重,她把自己的音量调低了,嘀嘀咕咕地说我狼心狗肺,好心陪我在这里吃饭,我居然还凶她。

我说你最好是闭嘴,她仍旧不依不饶,口吐芬芳。

最后,我只能告诉她郑繁星在后面。

郑繁星确实在她身后,我抬起手打了个招呼,继续埋头吃饭。她表情凝固,低声问什么时候过来的,为什么不告诉她。

“我倒是也想说,你扬言说上辈子是个土豆,我怕你一冲动,再跳下锅里把自己炒了。”

是的,我在胡说八道。

她“嘁”了一声,端着餐盘去了郑繁星桌上。

我头顶飘过问号。

林南柯见她过去,突然叫我:“你自己在那儿多孤单,快点过来。”

我“被迫”端着餐盘坐到他旁边。

“哎,对了,郑繁星,你们班那个体育生学什么的?”赵思念吃着吃着突然插入一句。

我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能让赵思念开口问的男生,除了是她的仇人,就是和我有关,这可真不是我太拿自己当回事,只是历史事件惨兮兮地摆在眼前,让我不得不防。

之前赵思念为了隔壁班一个男孩子上蹿下跳,主动说话,主动打水,一下课就往人家那边冲,总之热情似冬天里的一把火。

还没来得及燃烧完自己,照亮别人,就被对方一盆冷水浇灭,男生满面娇羞地告诉她自己没有那个意思。

我当时看得很迷茫,对她痛心疾首,难道这么快就忘记了大明湖畔的郑繁星了吗?

赵思念见我指责她,泣不成声,装模作样地说我:“你个没良心的,我这还不都是为了你。”

“为了我?”

她疯狂点头,并表示上周课间操跑步我被人鞋踩掉的时候,是这个男孩子,不畏艰难险阻,不畏臭气熏天,把我的鞋从一众人中踢了出来,于是她认定,他肯定对我有想法。

我:“……”

诸如此类,数不胜数。

那个体育生是学田径的,得到了郑繁星的回答后,赵思念兴奋得手舞足蹈,说什么学田径的最好了,身体素质强,四肢协调,又健康又帅,简直是人间极品,上次不小心撞了我一下,是不是对我有什么想法。

我还没来得及打出头顶的问号,林南柯先提前拆了台,冷冷插了一句“我也是学体育的”,赵思念居然就跟被施了咒一样,一言不发。

刚刚还胜似几千只鸭子呢?

怎么瞬间就成哑巴了?

我也不好接话,场面一度尴尬,林南柯也意识到了,他夹了一筷子土豆丝放在嘴里,突然就跟发现了新大陆一样,让我们赶紧尝尝这个鱼香肉丝,简直是太好吃了。

有了台阶下,我赶紧一筷子戳下去,刚入口,赵思念又说:“哇,你们两个吃一盘菜,间接接吻啊。”

这话听起来挺恶心人的,我硌硬极了,半口土豆丝含在嘴里,吐出来也不好,咽下去也不是,硬生生卡在那儿,有种想拿馒头堵住她嘴的冲动。

我试图在林南柯的目光中找到和我想法一致的东西,结果在他眼睛里摸索了半天,却捕捉到一丝笑意。

我当时哪知道他开心的是什么,还多嘴问了一句,赵思念突然咳嗽了起来,搞得我不知所措。

一直到吃完那顿饭,我还没有从疑问中走出来,满脑子都是林南柯诡异的笑容,笑着笑着就突然低下头,阴暗地向我走过来,然后掐住我的脖子,恶狠狠地说:“让你吃鱼香肉丝!让你吃鱼香肉丝!”

回教室的路上想得太投入,以至于赵思念说话的时候我一个字都没听到,最后她很大声叫着我的名字,这才如梦惊醒,抽离出来。

她十分疑惑:“你这是怎么了,从刚刚吃饭开始就心不在焉的。”

我还不算笨,却还是对林南柯的行为百思不得其解,这让我想起之前在书上看到过一句话:“人的眼睛有5.76亿像素,却始终看不懂人心。”

我把这句话附赠给了赵思念。

我唉声叹气,赵思念却对我的表现持以不屑,回我一句:“你脑袋里有100亿个脑细胞,却尽想些没营养的问题。”

说得挺对,很有道理,值得深思,却还是挡不住我要杀了她的冲动。如果不是她,哪会有那么多事?

我从小学时候就觉得,上学这事儿本来挺有意思的,结果被学校整得特别没劲,尤其是在面对各种考试的时候,这种感觉尤为明显。

我妈说我这是吊车尾的成绩带来的负面影响,我如果是年级第一,我肯定天天乐得合不拢嘴去上学。这话我信,但我的智商让我注定无法拥有这种快乐。

在我装肚子疼逃避考试失败后,我妈揪着我的耳朵把我送出了家门,夏叔叔不仗义,在一旁看得嘿嘿笑,也不上来帮我一把。

临阵脱逃这个做法本来就没智商,再加上假装肚子疼,我出了门之后意识到自己脑袋被门夹了才会想出这种借口。

期中考试后是月考,月考完了就是期末考试,没想到过得这样快。

月考比期中考试要轻松,这次并没有让我和林南柯坐在一起,然而出了门却总是能够碰到他。眼前有一个一米九的人晃来晃去,时间久了,谁的头都有点大,本来考试这事就挺让人心烦,林南柯还阴魂不散。

他站在走廊窗前,低头看地面,白净的少年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中显得心事重重,如果不是和他八字不合,我会觉得他很帅,满满忧郁气质,我见犹怜。

但我心中的成见,就好像一座大山,压在心里,把他所有的优点都压得死死的。

巧的是,他一回头也瞅见了我,正欲上前,估计想贬损我几句,却被盛雅媛拦住了,听着应该是问上一场考的英语题,我心想这来得巧不如来得妙,躲过了一场唇枪舌剑,不由得沾沾自喜。

这事我跟赵思念说了,赵思念却莫名其妙说我傻。

我十分不理解,觉得她是考试考疯了,脑子秀逗了,躲过一劫它不美好吗?

每次考试结束,都好像是度过人生大难关一样,心情完全放松下来,开始计划着今天放学去哪儿玩,图书馆借的小说是不是该还了,明天周六,睡一上午行不行。

结果大家还没来得及放飞自我,就被老孙一盆冷水浇下来—

“那个同学们,月考结束了就要注意了啊,距离期末考试还有35天。”

按天来算,就显得时间有点紧凑了。

〔Cut 4〕

月考的成绩比期中考试的成绩出来得还要快,孙老师站在前面宣读成绩的时候,我内心近乎崩溃。八成是看我们平时太舒服了,所以制裁来得太快,大家都没有一个心理准备。

这样一看,这群老师平时应该挺闲的,批阅卷子的速度比我们考试的速度要快得多。

赵思念对此不以为然,毕竟她早已经把学习这件事置之度外,成绩出不出来,是高了还是低了,并没有什么影响。

不过她却安慰我。

“加加,是骡子是马,总得牵出来遛遛。”

“我就不能做个人吗?”

“这成绩你认了吧,”她叹口气,拍拍我的肩膀,“也许这就是加加的命吧。”

不!加加的命就是不认命!

这话刚在心里念了一遍,孙老师就念到我的名字,不仅如此,还把我重点拎出来批评了一顿。

“年加加同学的成绩,自打进班以来,一直稳居倒数第二,金刚不动,你看看,倒数第一都更新换代了,你是什么王朝啊这么牢固。”

全班哄笑。

我低下头,暗自神伤,这命还是认了吧。

有进步的,当然就有退步的,还有我这种原地踏步的。

林南柯属于进步的行列,还是进步比较大的,在讲台上为大家整理自己的学习方法。他说其实也没什么,就是胜利者胜利的时候,会有一种优越感,看着失败者落魄的样子,十分舒服。

全班同学都知道他说的是我,我与林南柯不和,这事尽人皆知,还用解释吗?

我在台下恨得牙根痒痒,偏偏林南柯还对我发出眼神挑衅,我怎么受得了这气,到了退步生自我反省的时候,我主动站起来。

“老师,我来。”

孙老师疑惑地望着我。

“老师,我对我的成绩感到羞愧,为了加深这次教训,我决定上台反省一下。”

孙老师估计也没看懂我唱的哪出,点点头让我上去了。

我清清嗓子,对着台下的林南柯莞尔一笑,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地开口:“我是咱们班的倒数第二,一直以来稳居高位,无论晴天还是阴天,无论人为破坏还是不可抗力,我都毫不动摇。”

台下哈哈大笑,有人说了句“整挺狠”,我表示小意思。

“刚刚林南柯同学也说了,学习不断努力是为了享受胜利者的快感,那我就给大家讲讲失败者的痛苦吧。”

孙老师不吱声,站在教室最后面默默地看着我。

为了刺激林南柯,我也豁出去了。

“作为一个失败者,我觉得我很有存在的必要,胜利者之所以享受到成功的喜悦,那还不是因为有我们失败者垫底,不然乐得牙都掉下来了,也没人看不是?当然,也不是谁都能做失败者的,失败者需要有强大的内心和不要脸的精神,这一点,有些人就做不到。还恰恰用他的小人之心来度君子之腹,你们说气人不?我……”

“行了行了。”孙老师突然打断,“时间差不多了,把机会留给后面的失败者。”他催促。

我不敢过分造次,毕竟孙老师手中握有实权,肯让我把话说出来,已经是很大的让步了,该结束时就结束,点到为止。

但气势不能输,为了衬托出强势的形象,我下台前高傲且冷漠地瞟了林南柯一眼,然后试着勾起嘴角冷笑,才不紧不慢地坐回到座位上。

我问赵思念刚刚的表现怎么样,赵思念摇头叹息,表示一言难尽。

赵思念说:“你那个白眼翻得,知道的是你对他不满,不知道还以为你要气抽过去。还有你下台时走的那几步,像一个吃饱了扑腾翅膀的鸭子,嘎嘎嘎。”

我现在是真的要气抽过去了。

本想一鸣惊人,却没想到损兵折将,成了东施效颦,太难看了。林南柯再看向我的时候,我再也不敢直面对视了。

我没有强大的心理素质,当着班里那么多人的面表演唐老鸭,说重点我想自杀,说轻点我想去世。

我妈在得知我考试又惨遭滑铁卢时,却没有过多的反应,她拍了拍我的肩膀,反倒是让我想开点,人家失败或许是因为贪玩,而我是真笨。

亲妈都这样说了,我对自己更失去了信心。

月考完了就是期末考试,期末考试结束就是春节,我妈早已经不在乎她在人前的这点面子了,而我在乎。

我妈当初和我亲爸离婚,本来就在娘家受了白眼,不知道为什么,一个家族流淌着相同血液的人,有时候却成了最想逃避的人。

因为我妈的事,我从小对他们印象就不好,而且我这个人本事不大,记仇劲却不小。

我说:“妈,我是不是让你失望了?”

她笑笑,什么都没说。

她什么都没说比说了什么更可怕,我心里不舒服,翻来覆去睡不着,发了一条动态。

“其实我也想站在制高点。”

结果,第二天林南柯托赵思念给了我一本笔记。

他给我笔记并不令人意外,让我挺吃惊的是,这本笔记是林南柯亲手抄的。

他的字其实很好辨认,写得很大,工工整整,一笔一画都十分用力,语文老师曾经不止一次夸过他。

太有辨识度了,想骗骗自己是别人给的都不行。我这人沉不住气,等到了下课,我跑过去找他,把笔记拿出来,问这是什么意思。

林南柯正在做物理试卷,手里转着笔,看起来吊儿郎当的,语气也吊儿郎当:“就是你看到的意思啊。”

我怀疑自己耳朵不好使,又问了一遍:“你确定吗?你在帮我?”

他不以为然,仿佛做的是举手之劳的事。

“我是不想我的对手太弱,这样挑战起来一点成就感都没有。”

算他狠,事出反常必有妖,就知道有目的。我也听明白了,冲他用力点头,把话先留下:“你等着!我不会输!”

回到座位上,我怎么待着都不舒服,心中一股无名之火,烧得心浮气躁,后来干脆去厕所冷静了,最后是踏着上课铃声进门的。

孙老师这节课也不知道怎么了,一进门就把教材扔在讲桌上,留下一句“你们自己做做练习题”,扬声器话筒也没摘,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翻开那本数学笔记,看了几页,从心里由衷地对林南柯产生敬佩,难得他把这些东西整理得如此仔细,我不知道自己接受他的恩惠是对还是不对,反正捧着这个本子,心里踏实了很多。

对我而言,学习这条路漫长又昏暗,连努力都看不到结果,但这时候,如果有人愿意伸手拉我一把,就仿佛突然有了一道光。

我怕林南柯成为那道光,但更怕的,是永远找不到那束光。

不过我有心学习,现在条件也不允许。因为孙老师戴着扩音器出去,给全班同学带来极大的困扰。

可能是真的有急事,孙老师忘记关麦,他出去的一路上,打了三个招呼,一个是语文老师,一个是隔壁班主任,最后那个是教导处主任,让对方把本周的教师考勤统计一下。

结果这还不算什么,没过一会儿,教室里又响起哗啦啦的水声。男生们突然一脸坏笑,窃窃私语起来,我坐在那里听得云里雾里,问赵思念怎么了,她表示也不知道。

还没等大家从上一个疑点中走出来,音响里又传来孙老师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在打电话。

“哎,老婆啊,你别生气了,那个钱不是我动的……不让我回去了?那可不行,有什么话咱好好说不行吗……不行……老婆,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

后面有同学喊“撒尿呢”,我这才明白过来刚刚的水声是从何而来。他在那边一边上厕所一边卑微认错,我们在教室里听得醉生梦死。

整个班的纪律都维持不住了,林南柯强忍笑意,使劲拍着桌子:“安静点!安静点!”

约莫过了两分钟,同学们正准备消停,又听见林南柯悠悠道:“大家笑得小点声,不然就听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