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话 那个皇帝并非凡人,而是魔君的小儿子伏扬

1

皇宫里最近热闹得很。

原本以为朝辗司会因为陛下头一遭接受的这位美人鸡犬升天,一跃成为国朝第一官衙,勾搭攀附的人提着礼物络绎不绝,连门槛都踩塌几寸的时候,当今天子忽然嘴巴一张,大手一挥,解散了魏国所有的朝辗司。

所谓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便是如此了。

继朝辗司飞来横祸以后,神扶殿的所有女子也全部被放出宫,随即大批伺候妆发的女官面临失业,更不要说朝中那些眼巴巴盼望着魏登年开始纳妃后就立刻把自家女儿塞进来的臣子们。

凭栏向下俯瞰,背着包袱的女子们犹如一盆手抖倒出去的豆子,四散着朝宫门外慢吞吞地滚去。

这里面十之八九都是自愿留下来的,有靠妆发手艺混饭吃的女官,也有抱有入后宫的美好幻想的女子。

她们每月都能领不少的例银,且被人舒舒服服地伺候,魏登年虽性情不好,待她们却是难得的和善,是以离宫时一个个都垂头丧气,极其不愿。

其中不乏容貌倾城者,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见过魏登年短短几面后深陷其中,趁着人多混乱时偷跑离队,去到御书房梨花带雨地求魏登年开恩。

魏登年被堂下叽叽喳喳的女人们吵得头疼,想要发火,看到那些和李颐听有一两分相像的脸后又偃旗息鼓。

他深吸了一口气,强耐着性子道:“尔等可知孤为何要取年号为成疾,又为何要劳民伤财地建一座整个皇宫最光耀的宫殿给皇后做寝宫,亦用同名?”

女子们面面相觑,不知其意。

“因为孤思念她,每一个日夜都无时无刻不在思念她。”魏登年道,“如今,孤每一个日夜都思念的那个人已经回来了,枕畔酣睡的也唯有她一人。若是尔等觉得自己也有同皇后一样大的魅力,能让孤也如此为你们大费周章的就站出来,不若便识趣地自行散去吧。”

堂下一时寂静无声。未几,有过半的女子犹犹豫豫地行礼告退。

她们只是爱慕帝王好看的皮囊和无上的权力,想在后宫众多女子中得一份清闲富贵,可在魏登年说出这话后又清明了过来,这样得天独厚的恩宠,她们今生今世也得不到。

魏登年的食指漫不经心地敲打着桌面,渐渐地,那些滞留徘徊的也都一个个起身离开。

李颐听才跟身边的太监吩咐,留下她进宫那日给她梳妆的女官,从前面看完热闹回来,便见御书房鱼贯而出许多人来。

小太监回来禀她,那名女官想当面跪谢皇后恩德,李颐听觉得那画面定然十分有趣,但更好奇御书房那边的情形,便推辞了走过去,迎着无数打量的视线。

这两日来,她已经被宫里数不清的人明里暗里地窥伺打量过,脸皮快要练得和城墙一般厚实,目不斜视就到了殿前。

正巧听见迟迟不肯离去的那名女子对魏登年道:“陛下,妾不服气!陛下您说过这许多女子中,妾最像皇后娘娘,也对妾另眼相看。如今一道旨意,陛下便随便打发了妾,这样的落差妾如何甘心!妾确实和皇后有几分神似,可妾自认为比皇后更加貌美,求陛下疼惜,将妾留下来吧!”

魏登年揉了揉太阳穴,被堂下那女子一番妾啊妾的吵得眼冒金星。分明他就召了她不过三回,跟她说过最长的一句话就是“宫中诸女你最像她”,怎么就是另眼相看了?

眼珠子忽然瞥到殿外一角鹅黄罗裙,李颐听似笑非笑地倚在门边抱臂瞧他。

魏登年陡然一个激灵坐正了,暗道坏事:“放、放肆,竟然敢长得比皇后好看,给孤……快快拖出宫去!”说完恨不得咬断自己舌头,又十分没出息地补了一句,“永不复见!”

李颐听轻笑一声。

算他识相。

皇宫里的少许旧人都晓得,当今陛下有一未过门的妻子,成婚当日离奇失踪,惦念多年,而今这位女子不过和她相像,当日召见就晋为了皇后,还未行封便尊礼,第二日皇帝就肃清了整个后宫,除了宫女,几乎放走了九成半的女子。

朝野震**,一时间谏书如雪花一般朝魏登年的书案飞去。

魏登年一本未看,全给御膳房当柴火烧了,气病了半朝臣子。

李颐听为此忧心,同榻而眠时翻来覆去睡不着,劝他:“不如先缓一缓吧,我向来不在意这些虚名。”

“可是我在意。”方才还对着她言笑晏晏的男子忽然便正色了,“只有让你当上皇后,成为我名正言顺的妻子,我才觉得将你牢牢地拴在了我身边。”

李颐听道:“可是那些大臣……”

“随他们去吧,要是他们知道你还是前朝郡主宋炽,还有的闹。”魏登年狭长的眸子眯了眯,“况且我已经连夜将他们的家母妻妾都请来了宫里。”

李颐听拔高声音:“魏登年!”

“你紧张什么,就是办个家宴,给你认认脸。”他捏捏她的脸,“你不喜欢的事情我都不会做,你放心。”

李颐听松了口气。

魏登年却不爽地蹙起眉:“你怎的总是如此生分地叫我的名字,你就不能像我一样亲热些吗?旁人听着,总觉得我待你如娘子,你待我如陌路人。”

李颐听觉得这些年魏登年变了不少:“你从前从来不会这样向我撒娇的。”

魏登年顿了顿,轻声道:“那你会觉得烦吗?”

他望着她,模样有些小心。

李颐听心中一涩,钻进他的怀里:“我不会。”

半晌,李颐听迷迷糊糊都要睡着的时候,头顶有声音忽然传来:“那你想好叫我什么了吗?”

李颐听:“……小年?”

“我比你大。”

“阿登。”

“听着难听。”

“那就小魏吧!”李颐听斩钉截铁,“就如此了,不准有异。”

说完抬了抬下巴,堵上他的唇。

魏登年嘴角乱颤着很受用地闭上眼,加深了这个吻。

小魏就小魏吧!

家宴办得仓促,排场却极大。

隆冬之中,炭火充足,竟催得殿内的花种提前绽放,靡靡香甜,钟鸣鼎食。

众臣子的妻眷早早入了席,过了一刻皇帝也到了,翘首盼了许久的皇后却迟迟不见人影。皇后不到魏登年便不让开席,也不说缘由,大中午的,所有人都饿着肚子陪等。

饿着肚子就算了,偌大的皇宫连个舞姬都没有,宴会的气氛一度尴尬,臣子家眷焦灼不知所措,然而坐在皇位之上的魏登年却似毫无察觉,不仅没有一丝皇后迟来的恼怒,甚至看起了折子。

好不容易皇后姗姗来迟,却是淡妆素裹,一身淡蓝的云锦短袄俏丽,脖子周圈毛茸茸的团领衬得她活泼明亮,乌发只是用一根白玉簪子松松绾住,作未出嫁的少女妆发打扮便来了。

后宫妇人们一心想着攀比,为了多被皇帝看一眼,无不费尽心思地往身上头上捯饬。李颐听这样的容貌举止,作为殿选的秀女倒也入眼,可若是一国皇后,未免太失端庄仪态,况且她手里还抱着个小木盒子,实在没有规矩。

众人甚觉荒唐,又碍于当今陛下的雷霆手段不敢出声,只有一位夫家是最爱弹劾上奏的言官之妇胆子大,出席跪下,直言皇后不妥。

众人心中舒畅,李颐听也因此踌躇原地,魏登年却似没有听见一般招手让她到了近前,周昆立即有眼力地将后位挪到了旁边。

李颐听刚要坐下,却被魏登年拽过去,按在了自己身边。

命妇们:“?”

有失体统,有失体统!

“离我近些,看着高兴。”他嘴角微扬。

头一次见到陛下有冷脸以外的神色,众人又是一阵窒息。

他温声道:“昨夜睡得还好吗?”

不提这个还好,一提李颐听颇不乐意道:“你怎么也不叫我?弄得我都没有时间打扮。”

竟然敢责怪陛下?

堂下一片抽气声。

谁也没有见过这么急着送死的人。

“又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叫她们等着就是了,我想让你睡到自然醒。”

从她进殿起,魏登年的目光便一刻也没有从她身上移开过,此刻更是当着一众苦等开席的命妇们的面,旁若无人地和她聊了起来。

“我前日送你的那根簪子怎么没戴?”

李颐听蹙眉:“那东西丑死了,金灿灿的又雕了那么多花,你爱戴你戴。”

荒唐!理当重罚!

魏登年道:“不爱戴便不戴,我下次再做个给你。”

“那你做好看点。”李颐听点点头,把手里的木盒端上桌,又从里面捧出来一个青藤忍冬白玉冠子,“你头上这个也丑,前面这一大片珠子摇摇晃晃的甚是累赘,今日你戴这个,我们的发饰便正好配成一对。”

冬天真热啊,头上的汗擦也擦不完。

周昆只在旁边站了这么一会儿,一颗心脏已经在胸腔里激烈乱跳得像是要蹦出嗓子眼,生怕等会儿李颐听的血溅到他,还悄无声息地往旁边挪了挪。

还没等到他心梗吓死,“咚”的一声,他心脏直接骤停了。

他看见,李颐听伸出手,摘掉了魏登年的冕旒,把手里的玉冠戴在魏登年头上。

周昆呆若木鸡地跪了下去。

接着满殿命妇太监宫婢扑通扑通扑通跪了一地,个个额头贴地,大气不敢出。

李颐听被他们吓了一跳。

魏登年伸手摸了摸冠子,眼中的笑意更甚:“我亦觉得,十分相配。”

有失体……算了!都失完了!

命妇们闭了闭眼,这几个字都说倦了!

殿中的众人窒息数次之后,战战兢兢被免了礼,只剩原先声讨皇后的妇人还跪在原地,心虚地不敢抬头。

魏登年终于注意到还有这么个人,道:“夫人方才说什么?”

“妾身,妾身……”那妇人急赤白脸地支吾几声,竟然身子一翻,昏死过去。

李颐听用力捏捏魏登年的手,压低声音说了几句。

魏登年面色不变,让人抬走了昏倒的命妇去休息,不再乱吓唬人,终于开席。

在这一刻,所有人都抱着庆幸想着,幸好,幸好当今皇后并不真的是陛下失踪多年的未婚妻子,否则天子还会给出多少更令人震撼的恩宠纵容啊。

纵然魏登年对外称她就是,可她看上去如此年轻,帝后对外又从无郑重解释,李颐听更把前朝郡主的身份瞒得死死的。

她们替夫君父辈们担忧的同时,亦只能抱着一丝侥幸,天子性情阴晴不定,立后如此草率速度,废后或许也是如此吧。

只有隔得最近的周昆面如土色、腿脚发颤,他刚刚听到了什么?

皇后叫皇帝……

小魏?

他想要一颗速效救心丸!

2

宴席结束,天色已晚,李颐听回到成疾殿就寝。

她这天睡得格外安稳。回到皇宫的第一日魏登年便与她同榻而眠,李颐听虽然没有说什么,却忍不住紧张忐忑,可是魏登年却规规矩矩,连被子都铺了两床。

从前是三媒六证娶她过门,如今是祭天册封尊为皇后,然而在真正成婚之前,患得患失如魏登年却始终没有半点越矩的意思。

他珍视她。

因为珍视,所以从未轻动,他只是想睡觉也离她很近。如果可以,余生所有时光,每一刻都想离她很近。

殿中熏着沉檀柑柚香,浅浅淡淡的花果味宁神舒心。

李颐听很快便如前几日一般睡去,半夜半掀开眼皮,迷迷瞪瞪地翻身,却猛地被头顶一双聚精会神看着她的清亮眸子吓了一跳。

她下意识地轻呼一声,往后缩了缩,那人立刻出声:“是我,别怕。”

“魏登年?”李颐听揉揉眼睛,睡意蒙眬道,“你怎么还不睡?”

“我……我想多看看你。”魏登年半撑的身子缩回被子躺下,语气讪讪,神色在昏暗的寝殿中看不清晰。

李颐听打了个哈欠,嘲笑他:“怎么,你难道怕我凭空消失吗?睡吧,好困。”

魏登年手指微微蜷缩,抓着枕边一角,没有答话。

“你还真的怕我凭空消失啊……”她笑着嘟囔,“真会消失,你盯着也没用啊,你还能每一晚都不睡觉守着我吗?”

房中有片刻沉静。

李颐听缓缓睁眼,侧头看向旁边背过去的人,眸中已是一片清醒:“魏登年,你……这几日都没有片刻睡着过,是吗?你每一夜都在盯着我,是吗?”

他拿后脑勺对着她,屹然不动,像是已经熟睡,身子却绷紧得僵硬笔直。

李颐听坐起身,伸手用力把他扳过来,庙堂之上指点江山的帝王却在她面前露出被抓包后的紧张拘束。

他神色哀恸,像奋力去攀救命稻草一样攥住她的袖口,幽冷的眸子似惶恐似恳求:“我以后不会这样了,你别再离开我,你别害怕我,好吗?”

李颐听的喉咙好似被噎住了,反复深呼吸说不出话来。

她眼角滚出一颗泪落入他的鬓发间:“魏登年,你是皇帝,万人之上,你不要爱得这么小心翼翼。”

魏登年垂下眼眸。

李颐听倾身吻了下去,唇舌交缠,气息交融,含混不清道:“我是你的,我永远是你的。”

魏登年猛然抬眸,睫翼重颤。

她忽然道:“魏登年,我们睡吧。”

魏登年还懵然不能回神:“不……”

李颐听却已起身跨坐上到他身上,牵制住他双手,握起一只按到了自己腰侧。魏登年屏息一震,想缩回来,却被她压住不放。

“我再问最后一遍。”

李颐听腰际那只手陡然一紧,另一只手反钳她的手腕,一个滚身反客为主。

他呼吸粗重地贴了下来,咬牙切齿:“这是你说的,我永远不会放你走了。”

“求之不得。”

李颐听攀上他的脖颈,视线里房梁轻晃……

这十年来,魏登年从期待到烦躁到失望,又到生气惊怒甚至害怕企盼,最后是强行压下心绪,劝说自己等待。

可这些复杂的情绪早就刻进骨子里,即使失而复得,魏登年的睡姿仍然像只虾般极没有安全感地蜷缩成一团,半夜常常惊醒。这些事,熟睡如李颐听,是完全不知道的,只是每一日早晨醒来,她的手都是被他牢牢牵着,或是被他严实地圈在怀里。

自她回宫,众人才惊觉,他们的陛下竟然还有这么宠人的时候。

别人挑拨,魏登年不信;皇后把玩凤印,把章给磕缺了个口子,魏登年只问她砸到手没有。宫里人每一次觉得这个目无皇权的女人快死了,可又每一次都被天子的恩宠刷新下限。

李颐听俨然不知道自己在旁人眼中已经成了勾魂摄魄的误国祸水,可就是这么位误国祸水,在他们聒噪啰唆、吵得皇帝心生杀意,周昆又小心翼翼在旁提出从前一了百了的解决法子时,让魏登年立马否决:“不行,皇后不喜欢。”

周昆看着面前的帝王,他好像比以前更加昏庸,又比从前更加仁慈。

世上之事或许多是如此,相互弥补亦相互制衡。

自古帝后成婚,都要依六礼程序执行,纳彩,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

但李颐听不愿意多生事端,没有用前朝郡主宋炽的身份,而是以民女颐听之名嫁入皇家。

魏登年登基以后,虽然清理了前朝皇室宋氏旁支,但濮阳王夫妇没有被牵连在内,而是被他削爵贬为庶民,隐秘送去了宋炽外祖母所在的郸城颐养天年,宋炽那一系旁支,俸禄待遇仍是照旧。

这次大婚,既然李颐听已经不再是前朝郡主,她的母家自然也没有被召入都城。李颐听给他们修书一封聊以宽心,连红豆也没有召回,只是让她留在郸城继续伺候长辈。

天子没有亲迎之礼,但魏登年不顾旧制亲迎,众臣对于皇帝这种荒唐行为早已经见怪不怪,一个个都假装没有看见。

魏家早已倾覆,不存在什么太后、太上皇的拜见。

于是完婚后,帝后便接受百官、亲王、内命妇、外命妇的庆贺,最后行盥馈礼,至此婚礼结束,昭告天下,普天同庆。

大典几乎耗费了整整一日,李颐听回到成疾殿,立刻捧着脑袋上十几斤重的凤冠往**一躺,不肯动了:“我终于知道世上的女子为何多不二嫁,因为出嫁实在是太累了!”

“你惯会歪理。”魏登年笑得宠溺,屏退左右,趴到**亲自帮她拆卸首饰,动作轻柔,一根头发丝都没绷断。很快,床幔堆了一片步摇珠翠,还有一顶隆盛的凤冠。

她的乌发就这样铺散开来,有浅浅馨香。

魏登年骨节分明的手指插进她的乌发里,贴上头皮有规律地由下至上缓缓揉按:“娘子,为夫手法可还行?可有奖励?”

李颐听享受地眯起眼,嘴硬:“一般般吧,没有奖励只有惩罚,就罚你为我按一辈子。”

魏登年笑得心猿意马。

此时周昆却忽然进殿,禀道:“陛下,娘娘,尚仪局苏司仪求见娘娘。”

李颐听奇怪道:“求见我?我不认得什么司仪啊。”

周昆道:“禀娘娘,是前朝太后的堂弟,外姓郡王宣徽之女苏觅。”

李颐听惊坐起身。

魏登年蹙眉道:“她怎么又来了,轰走。”

苏觅深受前朝太后喜爱,自幼养在宫中,魏登年没有动她,完全是因为她与宋炽有自小玩到大的情谊。

经过主君易位这么一遭,宋氏皇族旁支都唯恐殃及自己,这个女人却固执地要留在宫里,魏登年便随便把她丢在尚仪局不管了。

她倒是有些手腕,不过几个春秋便爬到了司仪的位置,在李颐听进宫后,又三番四次求见。

魏登年虽然不在意李颐听前朝郡主的身份被捅出去,但严重怀疑这女人不安好心,便都给拦了回去,这一次,她竟然在帝后大婚之日找来了。

周昆一脸为难:“小人也跟苏司仪说了,陛下大婚,宫里众人都可轮番放假,百官都已散去,苏司仪却死活不肯走,还扬言,扬言今日见不到娘娘,便长跪殿外不走了。”

魏登年冷眉道:“她想跪便成全她。”

李颐听连忙道:“何至于此。”沉吟片刻,又转头对周昆道,“我换身常服去见见她。”

魏登年道:“我也去。”

周昆讪讪道:“苏司仪说,只想见娘娘一人。”

魏登年咬牙:“她想死。”

李颐听“扑哧”一声笑出来,拍了拍魏登年的手,道:“让她去宣安殿偏阁等我。”

又哄了魏登年几句,被索了两个吻,她才终于更衣出门。

李颐听从宣安殿偏阁入内,远远地支开了下人。

她拍了拍身上的雪屑,偏阁烛灯忽然无风而动,火苗微晃,微凉的触感落在她眉心,司白的身形显现出来。

青袍箭袖,银铠胜雪,望向她的眸子如湖中新荷清润透亮,又在李颐听迅速退出到“安全距离”后沉寂下来。

他上前一步,把手里的短戟塞到了她手里:“上面已经发现了傀儡,鹤夭大怒,要下凡来捉你和伏扬,我拦了下来。这是‘岁去’,即墨神君新做的神器,能够验证魔族,这是我能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情。”

李颐听道:“什么意思?长黎也提过这个人,伏扬是谁?”

“原来你还不知道,你心心念念要嫁的那个皇帝并非凡人,而是魔君荒归和天界开战之前封印了、藏到人间的小儿子伏扬。”

手里的神器猛地砸在地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李颐听道:“怎会……”

司白道:“怎么不会?荒归担心战败祸及独子,便将他周遭魔气全部封印,让他下凡投生,还给他找了当年卺朝最尊贵的一户人家,免他受苦,可谓费尽心思。”

魔族不是人族,她和魏登年若是想要在一起,中间隔着两界战火和涂炭的生灵,太难。

司白的目光紧紧盯着李颐听的脸,掩在袖中的手紧握成拳。

他得知这件事情的时候同她一样震撼,随即心中却升起一股隐秘的雀跃。

这一刻,司白终于确定他从来没有完全放下过她,一点火星足以死灰复燃。

他承认他卑劣,甚至迫不及待想把这件事情告知于她。

3

李颐听捡起岁去攥紧,短戟有半臂长短,鎏金柄身,戟侧尖刃如两道弯月一般拱起,连接枪尖做勾啄之用,而枪尖由千年玄铁所制,让人生寒。

与其说这是法器,它更像一把杀器。

李颐听缓缓抬首,惊愕的神色竟然缓缓浮现出一丝欣喜若狂来:“那我可以永远和他在一起了?他不必经历生老病死了?!”

“襄安……你竟喜欢他到如此地步了?”

李颐听沉浸在喜悦里没有听见,回过神来急吼吼道:“你方才说只能帮我这一次了,又给我这件法器,是否找到了化解的办法?”

司白轻轻吸了口气,道:“不错,这东西是即墨为他特制的法器,化在玄铁里的混天弦能感应藏在凡人之身的魔气,若他苏醒,岁去便会变色,若是他仍被封印便相安无事,天界不会为难凡人,你自然也免除了勾结魔族的嫌疑。”

李颐听道:“到底要如何使用?”

司白道:“刺向他心口即可。”

李颐听道:“不行,这东西太过尖锐,他会受伤的。”

司白道:“这是仙家法器,又是检验所用,不起杀心又怎会伤人,你是不信我?”

李颐听道:“不是……只是,不能刺别的地方吗?我下不去手。”

司白道:“你不用自然可以,只是你证明不了清白,下次来找你的,就不是我了。”

李颐听道:“是不是只要我证明魏登年并未苏醒,两界的战事便不会殃及到我们?”

得到肯定的回答后,李颐听几番换气,忽然握着岁去朝自己的胸口刺去。

司白眼疾手快,掀飞了法器,怒道:“你这是做什么?”

“我不是不信你,我只是不放心把这东西对准魏登年。我既然是神仙,那岁去定然不会伤害我,我想替他试试。”

“你真是丧心病狂。”司白晃了晃身形,再也无法维持温和端方的天家仪态,消失之前丢下一句无力的话,“随你便吧。”

“刚刚那阵白烟是什么东西?你说你是神仙,又是什么意思?”

苏觅发颤的声音在李颐听身后响起。

李颐听捡起岁去转过头,就见到苏觅没有一丝血色的脸。

她的容颜不曾有过多的改变,气质更胜从前,司仪的服饰很衬她,从头到脚都端肃大方。

李颐听叹息一声:“还是被你知道了。”

苏觅扶着殿柱,盯着她等待下文。

“我的确不是宋炽,乃是九重天上一名小仙,受命下凡。”李颐听给自己倒了杯茶,垂着眸子看盏中茶叶飞旋,“我不知如何跟你解释,我有她的身体、容貌和记忆,我却不是她。”

苏觅却全然不在意听到什么的模样,追问道:“小炽呢?你既然不是她,那我的小炽现在在哪里?”

李颐听手上一顿,许久,才将杯盏放到了桌上,愧疚道:“原本我要占用的身体并非宋炽,可是下凡那日却出了差错,宋炽的命数也因我受了影响,她……溺亡于十一年前郸城的那个冬天。”

苏觅轻轻道:“她死了?”

她全身的气力仿佛在一瞬间被抽空,身子倚着殿柱摔坐在地,失控地笑起来:“我固执地留在宫里,就是认定你爱魏登年,有朝一日你一定会重新回到他的身边。我想我只要像块狗皮膏药一般黏在宫里,就能等到你,等你亲口告诉我小炽的下落……原来,原来她已经死了。”

李颐听方才还觉得十年过去她没有半点色衰的迹象,可是光阴在这一刻像是猛烈地推进了二十载,短短一盏茶的时间,白云苍狗,苏觅疲态尽显。

她的胸口激烈地起伏,破碎的咳嗽声从喉咙间溢出,高耸的发髻低下去,显现出藏在满头乌发里的几根银丝。

可是,她才二十六岁啊。

原来从没有一瞬间的苍老,世上的凡人们惯会掩藏悲喜,假装过得很好,然后终于在某一刻心从悲起,如山洪溃堤。

李颐听看着那个瘦弱的女子,那样弱不禁风的身子,却倔强得惊人。

她前世也是这样。明明是魏登年杀了宋炽,她心如死灰却能笑对仇人,说喜欢他要嫁给他。她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一步一步爬到他的身边隐忍多年,直到手刃仇人。

李颐听走到她身边轻轻抱住了她:“苏觅,如果活不下去,你就恨我吧。”

苏觅却一把抓住了她的袖子:“你说你知她的记忆,你能不能告诉我……她可有一点点喜欢过我?”

李颐听沉吟许久,缓缓道:“宋炽觉得,她幼时的玩伴虽多,可能跟她聊到一块儿的人不会有谁时刻惦记着她会口渴,亦不会时常备着一壶常温的茶水。她说话,你倾听,等她讲得畅快了你便笑着递过一杯温饮,是这世间最舒心不过的相处了。”

苏觅愣怔了半晌,忽然咧开了嘴,如婴儿般痛哭出声。

大雪下了一夜,屋檐上覆了厚厚软软一层白霜,宫中四下都是清扫雪痕的声响。

李颐听站在钟凰楼俯瞰,皇城万户皆在这场大雪中安宁静谧,脚下,一名身影单薄的女子正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宫门走去。

素袍裸髻,笔直又决绝的背影,直到没入市集也没有回头。

李颐听挽留过,但是她拒绝了。苏觅的心情她能明白,倒是魏登年,出奇地安静。

她奇道:“你不问我为什么她跟我谈话之后,这样果决地离开了吗?”

魏登年微微一笑,轻轻捏住她的手,收进掌心:“你不是宋炽,她自然没有了继续等待的必要。”

在得到了想要的答案以后,所有执拗都失去了意义。

李颐听猛地看向他:“你怎么知道……”

“你许久不回寝殿,我去找你,听见了你与苏觅的谈话。”

“听……了多少?”

“全部。”

她愕然了半晌,魏登年却风轻云淡。李颐听忍不住道:“那你昨夜怎么什么都不问我?你就不觉得荒谬,不害怕什么鬼神之论吗?”

“我的娘子有什么好怕的?不论你是妖怪还是神仙,你总归是你,我只是在心里想,我果真有先见之明,你真的不是什么普通女子。”魏登年把掌心收得更紧,肌肤相贴,温度互递,漂亮苍凉的唇线微微扬起,声音很轻,“只是你莫要再跑了。小听,我只害怕你离开我。”

李颐听几番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睫毛微颤,紧紧反握住他的手。

钟凰楼上这一幅画面实在太缱绻美好,除了实在冷得没办法,抽了几下鼻翼的李颐听。

魏登年忽然道:“天上有好看的神仙吗?”

李颐听:“哈?”

魏登年道:“比我好看吗?”

李颐听嘴角微颤:“若是有,你当如何?”

魏登年道:“便不再让你上去。”

她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却被他佯装发怒瞪了一眼,手腕用力,把她拽进了怀里耳鬓厮磨。

李颐听白瓷一般的脸颊浮现浅浅粉色,伸手推他:“魏登年,这是外边。”

他按住她的手:“我是皇帝,他们不敢管我,也不敢乱看,我只是抱抱你。”

话音还未落,城角忽然传来一声佩刀落地的响动。

李颐听脸色红红,从魏登年怀中挣脱出来。

魏登年一副被打断了好事的模样,愠怒道:“滚过来。”

那侍卫连滚带爬,脑袋埋得低低的,大声道:“陛下恕罪。”

“孤不是让你们都在下面等着吗?谁让你上来的?”

侍卫立刻跪伏下去,不住磕头:“陛下和娘娘在上面待得久了,臣不放心……陛下恕罪,陛下恕罪!”

李颐听看清他的脸后有一瞬心神大震,随即快速强自镇定:“算了,他也是职责所在,我们回去吧。”

魏登年捏捏眉心:“罢了,下去。”

“谢陛下,谢娘娘!”

李颐听回到殿中,立刻以沐浴为由支开了魏登年。

她坐在偏殿的椅子上等着,惶恐不安,心惊肉跳。

不多时,果然一个侍卫装扮的人跳窗而入。

“郡主,跟小人走吧,殿下,殿下一直都在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