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话 小听,我找了你十年
1
山路难行,更难的是往身上扑的冷冽妖风。
李颐听一路疾行,风速更是十倍百倍地呼啸着将她吹得发颤,手脚已经被冻得没有知觉了,手背上每接住的一片雪花都像是被针扎了一下。
心脏却是滚烫的。
在去见想见的人的时候,风里都是喜欢的糖蒸酥酪的味道。
拂晓之前,她终于赶至了都城。
城门向来开得早,冬日更是明显。卯时一刻,天色还是黑咕隆咚中透着股子幽暗的深蓝,守城的小兵便举着火把挨个儿搜查登记,再放人进去。
李颐听随手填写上襄安,跟着前面的百姓入城。
不知是巧合还是什么,排队入城的百姓都是男子,莫说女人,周围连个女娃娃都没有。大家看她的眼神总带着些打量,跟看猴戏似的,门外的官兵也带着惊奇和惋惜的神色,弄得李颐听心中惴惴不安,以为被认出来自己是前朝的郡主,却又被放行了。
都城的城墙又修高了数十丈,巍峨高耸,就像魏国的新帝给人的感觉一般,有着比卺国更难以攻破的力量。
入城以后,李颐听反而慢了下来。
大抵是有些近乡情怯的意思,她慢慢催着马前行,心绪有些紊乱,还未想好见到魏登年后要怎么解释这数十年的失踪,鬼使神差地就走了去皇宫的、最远的那条路。
都城跟数十年前相差不大,沿街的墙上张贴了不少榜单,都是同一位女子画像,只是晨色昏暗看不清明,李颐听只当是什么通缉的疑犯,匆匆扫了一眼便略过了。
她还记得这条路,宋帝赐给魏登年的第一座宅子就在这里,曾经沿途都是小吃的香味。如今天还未亮,街市里穿梭的货郎都没出来,马蹄声踩在空旷的街道变得格外清晰,不过屋舍商铺肉眼可见地添加了不少,虽未开张,但林林总总排列着,可窥见如今魏国一角的繁荣。
她神游天外,马儿的两只前蹄猝不及防地扬了起来,李颐听急急扯住了缰绳,它却不肯走了。
她下了马走近,这才看到被夜色遮盖住的一圈篱笆,里面圈着一大捧被压得变形的树枝。
叶子还是软软的、脆亮的,并非砍伐下来的枯枝,只是枝头被重力压弯,像一簇开过头的花瓣垂到了地面,挡住了去路。
李颐听沿着枝干向左往上看去,是从旁边的院子里长出来的樟树。她再一凝神,竟然是魏府。
她立即想到从前陪魏登年回府时爬过的那棵樟树,十年间不加修剪,就这么毫无节制地让它长出了院墙,长到不能承受的重量弯到了地面,拦住街道来往人流的去路。
这是当今皇帝的旧宅,自然没人敢动,一棵无关紧要的樟树还被保护般圈养起来……李颐听微微蹙眉,牵着马从仅留下两人宽距的道过了身,心道如今朝里的官员也惯会曲意逢迎了,如此,这条街都不能有马车货运,实在劳烦百姓。
她重新上马,徐徐前行,深幽的暗蓝夜色逐渐过渡成灰蒙蒙一片,还是昏暗,但好歹有了丝人声。她在街角唯一开张的那间店停了下来,要了碗馄饨。
店家是个新妇,就是手脚不大麻利,看清李颐听长相的那一刻,惊吓得手里的馄饨都摔了,地面溅湿了好大一块,碗也磕缺了一角。
李颐听狐疑地擦了把自己的脸,又看了看指尖,什么也没有啊。
妇人回过神来,立刻赔笑着道歉,又去替她重做了一碗。
铺面里暖意融融,李颐听小弧度地抻了抻冻僵的手脚,有些昏昏欲睡。后厨的妇人一边瞄着她的举止,一边在刚出炉的馄饨里撒下一小包白色粉末,端到了李颐听面前。
李颐听道了谢,迫不及待地喝了几口冒着白气的热汤,身上的寒意顿时散了小半,随即埋头大吃起来。
店家探头看了几眼,从后门悄悄跑了。
李颐听毫无察觉,吃得正欢,突然感到身子一阵疲软,困意泛滥袭来,勺子从掌心溜走,跟脑袋一块儿砸在了桌上。
未几,店家领着穿一身朝辗司服饰的大人回了馄饨店。
男子细细端详李颐听的脸,惊叹道:“像,太像了。”又甩手给了店家一锭银子,在妇人的千恩万谢中扛走了李颐听。
李颐听是被温热的帕子擦脸擦醒来的,她被面前突然出现的脸骇了一骇,馄饨里的软拂散让她四肢虚软无力,撑了几次才从床榻上起来。
进都城之前她假想了无数个混进宫的法子,却没有找出哪个最为稳妥温和,最能让魏登年接受。
不料一觉醒来,已经到了皇宫。
神扶殿内杉木蟠龙的柱子依然恢弘精美,乃出自大卺雕刻大家的手笔,她不可能认错,但是她看到殿内的一切,又重新恍惚了起来。
摆放帝王龙椅的地台被撤,席间一切摆设觅无可觅,原本供作皇家盛宴的宫殿摆满了一张张妆奁,妆奁上立着一枚枚铜镜,映照出各位美人的脸。
她们言行奇怪,皆在凭空作态,或是假装用膳,或是假装走路、假装说笑,每位美人身边都守着位执鞭的宦官,他们会突然皱眉,那鞭子也就毫不留情地落在美人娇弱的身子上。
美人们被打得泪眼婆娑,而后更加卖力,就像,就像是在模仿谁的神情动作。
李颐听愣愣看着,越看便越毛骨悚然。
殿内美人多达二三十位,每一张脸都和她有两三分相似!
她“啊”的一声叫出来,猛地伸手推开在她脸上涂涂抹抹的女官,费力滚下床,扶着床沿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这是要干什么?你们是谁?你们要把我怎么样?”
殿内的氛围被她一声惊叫打断,然而多数美人连个眼神都没有递过来,只有几个蹙眉瞥她一眼,仿佛大家都是这么经历过来的人,早已司空见惯。
被她推开的女官穿着内庭最高阶服饰,无甚表情,板正的一张脸只是盯着方才被李颐听推开而化花的地方露出些不悦。
“啧,没有培养过的新人就是如此毛躁,不知好歹。”
说着一挥手,李颐听便被人一脚踢中膝盖后窝,“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左右两边的宦官立刻上前钳住她双手,让她动弹不得,女官这才慢条斯理走上前,继续化剩下的妆容。
李颐听强行镇定,眼珠子骨碌碌转着扫视周围,殿里多是宦官和手无寸铁的女子,若是她奋力一搏,或许是能逃出去的。
“她们刚来这里的时候都想逃跑,可是这数年来没有一人跑出去,最远的那个也只是到了宫门口,还断了一双腿。”
洞悉一切的女官嗓音冷漠,凉得她打了个激灵。
“多么聪慧年轻的一张脸。有这张脸是你的福气,为什么要逃跑呢?只要你被陛下所喜欢,这一生荣华都将享用不尽。”
“陛下对谁都残忍,可唯独对你们仁慈至极啊。”
女官动作轻柔地摆弄她的妆发,可声线神色却没有任何生气,就像一桩人形的木头,不会窥探主子也没有好奇,这样的人几乎就是为皇宫而生的。
李颐听一边起鸡皮疙瘩,一边努力从她这些乱七八糟的话里琢磨出一点儿有用的信息:“你是说,你们要送我去见魏……陛下?”
女官道:“你的运气很好,她们有的已经在这里待了一年都还没有见过陛下,若不是你长得太像她,而陛下今日又要动一场大怒,我们也不会随便把你一个新人送到陛下面前。”
李颐听虽然脑子还乱得很,可知道这一点,反倒镇定了下来。
“那你……将我化得好看些。”
女官终于抬了抬嘴角,露出个奢侈的笑来:“孺子可教。”
2
妆发快收尾的时候,一个小太监急匆匆赶来,道:“陛下回来了,发了好大的脾气,奉天殿所有的宫人都被打了出去,师傅让我赶紧请这姑娘过去!”
女官手里的动作加快,麻利地将李颐听最后一小撮细发绾进重寰髻,插上累丝鎏金双排步摇:“好了。”小太监盯着李颐听看了半晌,由衷发出一声赞叹:“若不是年岁不对,咱家都要以为您就是那位了。
“姑娘您运气也太好了,虽说还没有来得及培训,可就凭您这张脸,让陛下破戒,就此飞上枝头也不无可能啊,今儿您定然要好好把握!”
要是这女子真的飞上枝头,那么他也要跟着鸡犬升天了。小太监把自己都说激动了,搓着手一脸兴奋雀跃地催着李颐听快快离去。
他一边带路一边跟她快速说了些皇帝的喜恶,又絮絮叨叨说今日皇帝会要大怒,让她千万承受住了。
李颐听不解,问道:“怎么先前的女官说陛下会要大怒,你也如此说,可你们说的都是必然、肯定的揣测,而非已经大怒,那这份笃定是由何而来呢?”
小太监却噤了声。
他们这位国主本就性情暴虐,阴晴不定,做下人的每天都是提着脑袋伺候,更何况他昨夜得了消息竟然命人夜开宫门,独自追去了穗城。
这样的假消息每年都要出个三五次,哪一次他不是满心希冀离宫,又有哪一次不是携着滔天怒火归来?
昨儿穗城一出失踪喜服的事情,他师傅周昆便上下警醒他们今日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伺候。说起来,皇宫上下所有人都不相信他们陛下惦念的那个人还会回来,除了陛下。
可这些事,他怎么能说?
小太监微斥一声:“不该问的事别问,往后你是富贵一生还是被丢出宫外,且都看你今日的造化了。”
奉天殿周围的护卫宫人果然都被远远驱开,偌大一座宫殿孤寂寂地杵在那里。
小太监将李颐听带入奉天偏殿,嘱咐她安生等着,独自入内跟师傅禀告。
李颐听应下,在门口探头探脑了半晌也不见人回来,实在抓心挠肝,忍不住从右侧门轻手轻脚地走了进去。
辰时七刻,昏暗的云层终于像是被一双手轻轻拨开,露出第一缕薄阳,穿进四方殿门,照入沉闷的大殿。
正殿并未点灯,空旷清冷,尘埃颗颗分明,在仅有的悠长光线里上下沉浮。
王座上撑坐着位年轻颓唐的帝王,垂着首,冠冕前长长的垂珠微微晃动,掩下他阴鸷绝艳的眉眼和眼底晦暗不明的情绪。
右手底下压着的陈旧喜服一寸寸被攥皱成团,他终于开口,幽冷又恶劣地笑了一下,说:“孤想杀人。”
那一瞬似有无尽漫长。
领侍太监总管周昆的脸当即煞白。
他“嗵”一下扑跪到地上,不停磕着脑袋:“陛下三思,陛下三思!就见见朝辗司新送来的姑娘吧!”
魏登年动了动眼珠,忽而瞥到柱后曳地的一方淡绿色裙摆,冷声道:“谁在那里?”
李颐听心里咯噔一下,慢吞吞地走了出来。
他道:“抬起头来。”
殿中有片刻寂静。
在看清女子面貌的那一刻,周昆的鸡皮疙瘩冒了一脸,随后清醒过来,起身怒斥道:“谁让你入殿的,出去!”
李颐听堂皇地退了两步,王座之上的人如离弦的箭矢般冲了过来,用力攥住了她的手腕,痴狠失态地盯着她:“小听,是你吗?是你吗!”
李颐听手腕被捏得生疼,却抽不回来,痛道:“魏登年!”
周昆腿脚一软,又“扑通”跪了下去,呵斥都忘记了,恐惧得直接把脸埋进臂弯里。
在他的心里,殿中站着的那位姑娘此刻已经是个死人了。
然而却听到魏登年一声怒斥:“滚出去。”
周昆小心翼翼地抬头,对上帝王侧过头的一双凌厉眸子。
“是,是,马上滚!”周昆小腿肚颤着晃着,几下撑着起身都打滑得没起来,冷汗暴流,最后还是快速爬着出去了。
李颐听被他的满身戾气惊得缩了缩脖子,下意识往后退了两小步。
魏登年转过头来,看着她露出怯意的脸,凝声道:“你在害怕我,你竟然,在害怕我?”
他又点点头,凶恶地笑了:“你是该害怕,出走十年,音信全无,你是该害怕的。”
李颐听担忧地蹙着眉,努力平复心绪道:“现在我们不适合谈话,你先冷静冷静,我过两日再来找你。”
她伸出另一只手掰开他,转身离去,却被魏登年凶狠地拽了回来。他气急败坏地钳住她的肩膀,赤红着眼:“你还想跑吗?你还想再失踪十年吗?”
他的手掌覆上她细嫩的脖子,漂亮苍白的脸因为怒意近乎狰狞。
“不是!我没有这么想。”
那只宽大的手掌只需要稍稍用力就能拧断她的脖子,李颐听终于有片刻心生怯意:“魏登年……”
未几,手掌却穿到了她的颈后,猛地搂紧她的后脑勺,另一只手钳住她的下巴,迫使她抬头,重重吻了下来。
他的气息粗暴,游走在她的唇齿间,一寸寸碾压吞噬,忽地在她下唇咬了一口,李颐听惊呼一声,温软的舌趁机撬进了齿关,紧紧纠缠着她吸吮。
李颐听被迫仰着头,浑身痒痒麻麻如百虫噬心,几近窒息,手中推拒着,终于奋力挣扎开来,却变本加厉地激起了他的怒意。
魏登年把李颐听拖拽到王座的书案前,一掌拂开了案上所有的物件,噼啪砸了一地声响,而后不管不顾地往李颐听倾身压了下去,吻如同暴雨般细密急骤地砸在她的眼角唇边。
“刺啦”一声,女官给她换上的轻薄春衫从侧被撕裂开来,骤然**出一片白软的弧度,肌肤在接触到冷沁的空气后激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很快被他软热的唇覆盖。
“魏登年!魏登年……”
李颐听从前总把轻薄挂在嘴边,此刻她却感到前所未有的害怕和抗拒。她的胸口上下起伏着,用发颤的声音大骂着、哀求着,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他不容抗拒地压着她,呼吸卷裹着呼吸,李颐听如同为人刀俎的鱼肉,已经悬在了案板之上。
拱在她脖间的脑袋却忽然停了下来。
滴答,滴答。
温热的**落在锁骨滑进颈窝,聚成湿漉的一片。
魏登年破碎的哽咽从颈间传来:“小听,我找了你十年。”
压抑又脆弱地汇成小兽般的呜咽。
“小听,你还喜欢我吗?你继续喜欢我,好吗?”
李颐听鼻尖一酸,泪珠从眼眶里滚出来,没入鬓角。她伸出手,缓慢而用力地回抱住魏登年。
“我一直都喜欢你。”
魏登年扶起李颐听,把外衣披到她身上裹紧,系了个活结:“对不起。”
李颐听摆摆手,滑下书案,腿脚一软,被魏登年扶住腰:“他们竟然给你下软拂散?”
李颐听抬眼斜他:“难道不是你吩咐的?”
魏登年嘟囔:“我哪有,我只不过,只不过是在魏国大肆搜捕和你相像的女子罢了。这软拂散没解药,你睡一觉,恢复恢复体力吧。”
李颐听“嗯”了一声:“这件事我以后再跟你清算。”
她被魏登年抱进寝殿,在舒适暖和的大**躺了下来。
从穗城到都城奔走了一夜,这具身子已经十分疲累,又情绪紧绷了一遭,此刻全身心地松弛下来,再被屋内暖融融的炭火一烘,困意立刻就上来了。
她撑着眼皮嘟囔:“你也休息会儿。”魏登年也是奔波了一夜的。
他却摇摇头,一只手紧紧地牵着她:“我不困。你睡吧,我陪着你。”
李颐听“嗯”了一声,呼吸渐轻……
魏登年轻手轻脚地在她身边躺下,狭长的眸子很精神地睁着,看她梦中呓语,看她安睡的眉眼,常日浮躁的心绪,忽然变得一片清宁。
李颐听一觉睡到自然醒,外面已经天光大盛。她惬意地伸了个懒腰,却摸到身边空落落的。
她穿戴好走出去,魏登年正在书案前看折子,坐姿懒懒的,身上披着件团融银狐大氅,衬得那人眉眼生辉,自带一股雍容贵气。
书案前跪着的下属给他回禀军政要事,李颐听脸上的笑容在听到宋戌被抓回的那一刻凝固了。
她紧张地扣住屏风一角。
魏登年“嗯”了一声,风轻云淡:“杀了。”
“还有,孤不想让小听知道一丝风声。”
殿前的将军“喏”了一声,用性命担保一个前朝余孽都不会放跑,余生李颐听都不会知道宋戌曾经回来过。
…………
“不要!”
李颐听惊坐起身,整个人已经冷汗津津。
守在她身边的魏登年立即起身,手抚她后背顺气:“做噩梦了?”
她身子本能地一颤。
梦中,魏登年坐在王位之上那一幕浮现在脑海,是梦吗……
她猛地抓住他的手,顿了顿又松开一些,小心翼翼地看向他:“别杀宋戌。”
魏登年的眼神在一瞬间清明过来,未几,勉强笑了笑:“我并未抓他。”
“我是说,若是有朝一日你抓到了他,不要杀他。”汗湿的几缕碎发狼狈地贴着她的脖子,李颐听神色恳切堂皇,甚至带着一丝恐惧,“求你。”
魏登年纤长的睫翼狠狠颤了一颤,仿佛被谁生捶了一记,脸色一寸寸白了。又过了许久,久到李颐听都以为他会发怒的时候,他忽然垂下头,在嘴角扯出个凄冷的笑来。
他敏感多疑,亦为她此举恼火难过,可他仍然张了张嘴:“好。”
李颐听只觉得心脏被数根长针排着队地碾扎了一遍,扑上去一把抱住了他:“魏登年,我永远不会离开你。魏登年,我和他什么都没有。”
她的手臂不长,抱不完全,像一只挂在他身上撒娇的小动物。魏登年眼神终于重新柔软了起来,长臂一伸,将李颐听整个揉进怀里,回抱了个满满当当。
“好。”
3
周昆已经在奉天殿外战战兢兢跪候了两个时辰,连抬人的担架和人手都准备好了,里面却没有半点动静。
心里的狐疑越来越大,按捺不住之时,殿门却忽然被推开来。
一干人等立刻把头埋得低低的,胆子小的,整个脑袋都贴到了胸口。
周昆偷摸着微抬头。
等等……怎么走出来的是两双脚……
再将脑袋抬得高些,出来的人的的确确是陛下,还有那个犯上的女子,两人的手还牵在一块儿。
周昆用力揉揉眼睛,魏登年回过头来,又把他吓得一趴。
“孤带小听随便转转,不需要任何人跟着。”
周昆迟疑地抬头,只捕捉到他们皇帝嘴角一簇欢欣的笑意,还有“小听”两个字。
他整个身子跌坐到地上,旁边机灵的小太监立刻来扶总管。
周昆哭丧着脸:“完了,完了,咱们陛下终于疯魔了!”
魏登年牵着李颐听走得有些急切,时值冬日,可是再冷的时节皇宫里都是枝繁叶茂的,外面养育出的新鲜花种没间断地送进来。
走到周遭光秃秃的邰叶池,魏登年才停了下来。
四面无绿植,日光从李颐听身后落下来,脚下的影子在前方赫然跃现。
“竟然是真的。”魏登年的指尖摩挲着她的掌心,笑着说,“有温度也有影子,不是梦境也不是魂魄,竟然是真的人。”
李颐听心下一沉:“魏登年……”
“一别十年,小听的容颜竟还跟从前一样。”魏登年空出的那只手轻抚过她的脸颊。
李颐听有一瞬间堂皇,讪笑道:“是吧,我也觉得挺神奇的。”
邰叶池对面的草丛忽生异动,李颐听敏锐地朝对面看去,冰凉的箭矢已经朝着魏登年笔直地射了过来。
这中间的间距实在太短,躲无可躲,李颐听脑中的弦在一瞬间绷得笔直,连护驾都来不及喊,电光石火之间,小小的身躯便“呼”地挡到了魏登年面前。
魏登年微顿,下一刻伸手揽着她的腰后跃而起,另一只手护在她的脑后,箭头险险擦过他的手背。
魏登年和她十指相扣的手因她的紧张和害怕被捏得生疼,松开以后手背上都是发白的指印。
可即使这样害怕,她还是第一时间拦在了他面前。
邰叶池对面的草丛又动了动,李颐听警惕地沉下眉头,一只手拦在魏登年面前,却看见一个护卫装扮的男子跑了出来,背着箭筒朝魏登年行了拜礼:“臣僭越,求陛下恕罪!”
魏登年摆摆手让人退下,回过头看向发愣的李颐听,道:“让你受惊对你不起,你的模样太过年轻,一点儿也看不出岁月痕迹……我多疑,总怀疑你是别国派来、长相相似的细作。”
若是刺客箭法稍偏,那箭头或许就会殃及旁边的李颐听,她如果真的是细作,自然逃命要紧。
顿了顿,他才道:“倒不是我怕死,只是怕又是一场黄粱梦醒。至此我才终于确定,你就是小听。”
他润如羊脂的白玉面庞噙着笑,抬手轻柔地抚平李颐听眉间的褶皱,顺着她的柳眉抚到鬓间,摩挲过她的碎发挽去耳后:“我活在阴暗里,可我发现我还是喜欢明亮的东西。你头上晃动的珠翠,冰丝手绢透过来的碎阳,你眼睛里波光粼粼的池面,活在人间的你。”
李颐听直愣愣地看着他。什么时候起,她的魏登年已经长得这样高了呢?自己仰着头,却跟他的下巴足足差了一大截,他的肩膀也在她看不见的岁月里变得宽厚温暖,再也不是当年那个病态的少年。
那双晦暗阴郁的眼睛里,欢喜太过浓烈,像一壶烧沸的滚水,一直烫到了李颐听的心里。
她怎么能以为,魏登年离开她也会活得很好?
她好后悔。
若是她早一点下凡,再早一点下凡,他会不会稍微好受一点?
良久,她踌躇着开口:“你就一点儿也不想问我为什么消失了这么多年吗?”
“你不必告诉我,这十年你跟谁在一块儿,经历过什么事情,我都不想知道,那都是你跟别人的回忆,不管是什么事,我都会嫉妒。”魏登年道,“如今你完整地站在我面前,我很知足。”
魏登年拉着她的手慢慢往回走,到了成疾殿前停下。
这是魏登年登基后让人给李颐听大肆修建了三年的寝宫,比整座皇宫最恢宏气派的奉天殿还要恢宏气派。
在没有找到她之前,每一个晚上,魏登年都是宿在此处。
他伸手指给她看:“这个和奉天殿是挨在一块儿的,虽然寝殿和议政的地方挨在一处总有些奇怪,可我从前也并没有跟你长久相处的机会,你生活就寝的地方想要什么样,我其实摸不大准。但是我想好了,你若是爱热闹,奉天殿便是整个皇宫最热闹的地方,这里朝臣入朝议事,人来人往,我不能和你朝夕相处的时候,也想要离你最近;你若是喜静呢,我就把那些老顽固都赶去阿罗殿议事,我就坐在御门听谏。”
李颐听眼睛微微睁大:“可是那要穿过半个内庭,他们如何肯答应,岂不是要吵个天翻地覆?而且隔得这么远,怎么上奏?”
魏登年道:“无妨,以后就让他们从西门入宫,内庭三省隔五米安排一个传话的宦官,从阿罗殿一直到御门,我可以等,早朝时间拉长些也没事,谅他们不敢多言。也不知道下令修建皇城的人怎么想的,建得这么大,像一只广袤的怪物壳子,我若想马上见你,还要穿过无数条路,太慢了。”
李颐听“扑哧”笑了一下,十分受用,可是魏登年这样大费周章的心思又让她颇为汗颜。她可不想成为什么千古妖妃,立即道:“我喜欢热闹,如今这样便很好。”
他笑:“那就暂时不变。”
李颐听又道:“这样一来,后宫岂不是都空置了?”
魏登年道:“我不需要什么后宫,那里以后给咱们的孩子住不就行了?”
李颐听道:“那么多宫殿?”
魏登年凑近她,压低声音道:“我会努力的。”
李颐听的脸顿时憋成了熟虾。
他又拉着她四处瞎转了一会儿,把这几年他不满意而翻修的一些宫殿指给她看,走过去碰到的宫女太监皆是一愣,跪倒一路。
等到魏登年和李颐听回到成疾殿叫周昆准备晚膳的时候,皇宫上下全部都知道了不近女色的陛下身边有了位新人。
周昆早就眼观六路地准备妥当,等李颐听用完膳,立刻有一列宫女鱼贯而入,左右架着她就要走。
魏登年呵道:“这是做什么?”
周昆一愣,道:“小的带姑娘下去,让嬷嬷交代规矩沐浴焚香,然后抬过来侍寝。”
李颐听立刻挣脱了她们,跑去拽住魏登年,红着脸道:“我不要!”
“你你你,你怎么能不用敬语!一点规矩都不知道吗!女官没有教你吗!”周昆痛心疾首,语重心长,“姑娘,这就是你不识好歹了,能被陛下看上,是无上的尊荣!这些年朝辗司送来的所有姑娘里唯有你一个得陛下青眼,能伴驾半日……”
魏登年憋着笑,佯装冷脸:“是你这个御前总管不识好歹,做到头了吧!好好睁开你的狗眼看看,这是小听。”
周昆躬身,连连应道:“是是是,奴才知道这位姑娘跟陛下的未婚妻娘娘十分相像,不,就是未婚妻娘娘。”
魏登年懒得和他啰唆:“滚蛋。”
周昆“哎”了一声挥挥手,宫女们又徐徐退下,他跟着一块儿撤走,忽然被魏登年叫住。
“吩咐下去,以后,都尊她为皇后。”
周昆和李颐听皆是一愣。
她道:“魏登年,太快了。”
魏登年笑笑:“无碍,总归你是要嫁给我的。立后之事繁琐冗长,我要好好替你操办,就先让他们叫着,当是提前适应了。”
李颐听还未说话,周昆已经反应过来,突然一个箭步冲过来扑倒在李颐听脚边,大声道:“娘娘!都怪小的有眼不识泰山,难怪适才见到皇后娘娘就觉得您和蔼亲切端方贵气典雅脱俗,可是娘娘又似仙子一般夺目耀眼,奴才不敢随意亲近,是以方才竟然失了礼数!奴才能得知娘娘的喜讯,真是祖上积德,福泽深厚……”
李颐听求助般看了魏登年一眼。
魏登年:“好了,滚。”
周昆:“是!”
嘴巴一闭,利落退下。
李颐听松了口气,终于重新在魏登年身边坐下。
“没想到,你竟也喜欢油嘴滑舌的做你贴身宦官。”
魏登年饮了口清酒,道:“会拍马屁而不拍到马蹄上也算个好本事,这些年留着他在身边伺候着,有时也能让我高兴些。你若是不喜欢,我就——”瞥到她微变的神色,魏登年立刻改口,“我就放他出宫。”
李颐听道:“就算放他出宫他怕是也谋不到好出路了,既然能让你高兴便留着吧,说起来我还该谢谢他让你开怀。
“不过,”她顿了顿,忽然开始算旧账,“神扶殿里那些女子都是怎么回事?朝辗司又是什么官职机构,怎么我从前从未听说过?”
魏登年呛了一下,立即以手指天发誓道:“那是我为了找你建立的机构。我在各城各地建立了朝辗司的分司,命他们四处搜寻你的下落,只是一直没找到你,却找了许多跟你相像的人,有的眉眼和你像,有的唇鼻和你像,有的笑起来和你像。自愿留下来的人我也不忍赶她们走,我太想你了……我让她们陪我吃饭陪我说话,幻想陪我吃饭说话的人是你,我只是想你……但是我跟你保证,我从未碰过她们!”
李颐听心尖一疼,眼眶红热道:“对不起,魏登年。”
“不,我不是要你的道歉,我的本意不是想让你难过的。”魏登年手忙脚乱地给她拭泪,温声道,“如今你既然回来了,那些女子我自然要遣散出宫的。我会赏给她们丰厚的财物,还有朝辗司自然也没必要存在了。”
他的朝思暮想、辗转反侧已在跟前,这世间任何女子再入不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