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话 她竟然忘记了,从她出嫁失踪至今,已近十年
1
皇城里上千名皇室、四十万百姓以及十万桦阴士兵,一夜一日方才杀尽,很多人还没有死透,还在挣扎、蠕动、爬行,最后都被拖走,填进了大坑活埋。
皇城变成了死城,雨水冲刷了几日都驱散不尽空气里浓密的腥味,血把护城河染成了艳艳红色。
镜像至此方灭。
这是司白心里最不愿意提起也是最舍不去的一段往事,被他全面完整地封存在即墨神君的追忆镜里。
李颐听看完,讷讷不知所措。
她只知道魏登年生平三罪,条条恶极,却不知最让他臭名昭著、为人不齿的第三条,竟是因她而起。
魏登年迎娶苏觅竟然是因为,苏觅像她。
李颐听忽然间想起数年前宋戌跟她开玩笑时提起的一段话。
他说,我有一位甚爱男色的堂妹,最近在疯狂追求我的部下,还缠着我给他们制造独处的机会,别提多烦人了。
他的堂妹,就是宋炽。
“我的小炽,跟皇宫里所有人都不一样。她爱金银就去讨好太后,家中顾着我的身子不许我吃得油腻,可我要是说馋,她就会带我去膳房里偷。她想做什么想要什么都写在脸上,既坦**又明快,外人看着觉得她俗不可耐,但我却觉得世间没有比她更通透的人了。”
苏觅喜欢的不是魏登年,也不是宋戌,竟然是……
初闻不知其意,再忆只余唏嘘。
魏登年登基以后没有两年就会被苏觅背叛,继而下属篡位,接着被挑断手脚筋骨,孤苦囚禁而死。
这一切的源头,他的悲惨命运,竟然都是因为他娶了跟她酷似的苏觅。
竟然,是这样。
后来司白历劫完成,回归仙位,点了李颐听上天庭做了小仙。
而她再睁开眼,看见眼前的琼楼云宇,脚下的苍茫大地,才惊觉她这漫长一生坚守的国仇家恨、人间正道,只不过是须臾一梦。
梦醒以后,她决意此后只当个贪图美色的富婆散仙。
蹭最多的香火,看最美的男人。
司白动了动手指,将追忆镜从李颐听手里接了过来。她仍沉浸在遗憾中懵然不察。
司白轻叹一声,低头踌躇开口。
“回到九重天后,我没有哪一日不在后悔。若是我将家国百姓放得更轻一些,若是我忤逆了那个皇帝,若是我在你归来那日拼了命去接你,若是我没有退缩,一切会不会不一样……”他嘴角苦涩。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皆是他的意难平。
李颐听深深呼了一口气,终于从沉闷的旧事中抽身。
她揉了揉太阳穴,声线已经恢复平缓:“殿下不必介怀,时过境迁,自当各自放下。”
司白抬首,沉默地盯着她,忽而嗤了一声:“你何必故作清冷。旁人都以为,我重回九重天把你点上去是给我当贴身仙婢的,只有你自己知道,我点你上去,是要娶你为妻。”
他恳切地看着她,说出一直以来最想说的那句话:“现在再没有什么东西横在你我面前,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李颐听手指蜷缩了一下,忽而冲他扬起一个久违的笑来。
司白有一瞬间恍惚,以为回到了乐平十八年。
凡人李颐听气势汹汹奔进大殿,做好了和满朝文武争辩的准备,却在看到殿内的他时,错愕了片刻,坚硬决然的外壳刹那间化为乌有,像一束缱绻的春花绽放。
那是司白印象中,李颐听对他的最后一抹笑容。
再见彼时笑容,司白也忍不住跟着她微微扬起了嘴角,却听见她道:“殿下,曾经我也坚定不移地以为你会娶我为妻。”
司白心里狠狠揪了一下。
他忽然慌乱,感觉有什么东西马上就要变了,急急道:“你别说!”
她后退两步,曲了曲腰身,郑重朝他行了一礼:“我被养在皇宫,自小就知道什么是寄人篱下,于是我努力学文学武,原先只是因为我觉得自己处境卑微,没办法觍着脸在宫里白吃饭,报效家国就是最好的报答。可是后来却是因为喜欢你。我想,我平白当了个郡主,又要嫁给国朝最尊贵的储君,这实在是皇恩浩**、上天厚待,宫里那么多皇子公主都不及我的天资,可我仍然比任何人都要努力。我那时想着,以后要用自己微薄的力量辅佐桦阴未来的天子,让桦阴在你的治理下成就昌明盛世,助你千古流芳,世代称颂。”
她无奈一笑:“我的确没有看错你。你躬勤政事,锐意进取,任贤革新,上爱戴百姓,下敬孝君父,如果没有城破,你必定是位贤明的君王。可是一国太子心里要装的东西实在太多,凡人李颐听短暂的一生里,至死也没有等到答应来接我回家的李昌师。我理解你,但无法原谅你。当我得知我只是殿下下凡历遍人生八苦中微浅轻薄的一环后,前尘往事皆尽。这一拜,是颐听仙子对司白神君的感激,谢你让我活了过来,如果没有你,我就不会遇到魏登年,不会知道我死后曾有一个人为我彻夜悲恸。现在我唯一想做的事情便是下凡,去见他,然后嫁给他。”
司白晃了晃身子,目光紧紧追着她,仍留有最后一丝希冀:“可他是个凡人,百年之后……”
李颐听笑了笑:“百年之后,我自去寻他下一世。每一生我都等他。”
司白闭了闭眼,颤声道:“我终究成了你可以忘却的一部分前尘往事,是吗?”
李颐听道:“是。还有那面镜子,里面封存的记忆还是散去的好。虽然我已经放下,然我那个夫君心眼极小,要是被他知道别的男子手里有一段我的回忆,定然要狠狠吃味。”
“别的男子……”司白今日得胜归来,身心却遭受连番重击,此刻胸腔上又是一记闷锤,喉间泛起一阵腥甜,他哽咽一笑,“我想娶的人,终究是再也娶不到了。”
顿了顿,他道:“我知道了,以后你我便是颐听仙子和司白神君,我这便送你下去。”
李颐听颔首:“多谢。”
司白走到她跟前,掌心聚起一团冰蓝柔光,在命盘挥展一抹,金色大盘子开始转动。
李颐听迫不及待地动了动,身后却传来整齐划一的铿锵脚步声。
一列银甲天兵鱼贯而来,列阵围堵在命盘前,又左右各出一人将她擒拿。
司白呵斥道:“放肆,你们这是做什么!”
那将领朝他行了个天族的尊礼:“二殿下,方才抓到的魔族公主指认颐听仙子为凡间接应她逃跑的同党。”
李颐听愠怒道:“这是污蔑。”
“是不是污蔑,只能请仙子再走一趟了。”
李颐听又被带回了若水宫,跟长黎当面对质。
那个魔族公主一口咬定李颐听被魔族收买,此番去四明山就是打着成亲的幌子来助她逃跑的,李颐听矢口否认,然而为什么会从都城到了四明山却言语含混。
她打心底不愿意将她和司白的旧事摊开在众仙跟前,这一犹豫,落在旁人眼中却是辩无可辩。
司白明白她的顾虑,但勾结魔族兹事体大,他不得不站出来承认是自己劫走了李颐听,又把过程一五一十地说了,至于原因,便用“私事”两字带过。
然而效果着实不大。
司白虽然替她担保解围,可大殿上的众将面面相觑,都是不怎么相信的模样。
鹤夭的目光在二人间流转,最后不耐烦地下了结论——都关起来。
两族交战期间发现奸细是大事,并不是谁的三言两语都能听信,需要派人查清李颐听下凡时的行踪来判定长黎的指认属实与否。
司白位高,然在此战中的权力却没有鹤夭大,何况两族还未休战,他虽然极力为李颐听担保清白,李颐听还是免不了待查的处置。
押解去天牢的路上,她和长黎两看相厌,各自被一列天兵捆着,但并不妨碍你瞪我来我瞪你。
长黎:“你瞅啥?”
李颐听:“瞅你怎的?”
一言不合,飞腿开踢。
见过泼妇,没见过天上的泼妇,天兵们都愣了一下,然后才慌忙想起去扯二人。
李颐听和长黎双手被缚,但能用脚踢、用头撞、用牙咬。滚到一块儿打得不相上下时,她忽然间听见长黎的声音:“伏扬和你是什么关系?”
却没见长黎张嘴。
李颐听一愣。
“继续打,不要被他们察觉。”长黎法术未封,只是被天界的仙气压制,只有接触到李颐听才能传音。
刚一停下,李颐听又被长黎一条腿勾住,重新滚到一起,扑扯着对方的头发不松手,天兵们拉谁谁就痛得大叫,还被两个人乱踹的脚重伤,两列天兵只能一边躲闪一边小心翼翼去掰她们的手指,场面一时十分混乱。
“你跟他是什么关系,他为何会把这东西给你?他现在在哪里?”长黎一连串的问题把本就蒙的李颐听问得更蒙了,长黎叹了一声,又道,“罢了,现在不是讲话的时机,我只问你一事,给你脖子上这块东西的人,他过得可还好?”
给她黑玉的人……官拜二品,不愁吃穿金银,在某些意义上算是过得尚可吧。
李颐听迟疑地点了点头。
长黎得到想要的答案,悄然收力。眼看厮打的阵仗小了下来,两边的天兵立刻把二人拉开,分得远远的。
长黎挣扎得气喘吁吁,微微站定后忽然用力推了一把旁边的将领,大骂:“你说要救我回魔族,现在看我被俘又退缩了?你这个不守信义的小人!”
话一出口,周遭的眼神立刻变得微妙起来。那个被指摘通魔的将领如同被烫到一般,押着长黎的手立刻缩了回来,拼命摇头。
“我没有,我不是,她胡说!”
然而轮不到他争辩什么,人就被互相打着眼色的天兵扑倒,也同她们一般用束灵锁绑了,折返若水宫。
放在以前,李颐听是万万不敢想——照她的阶品,千百年都见不到一面的武神,一日之内竟见了三回。
不过第三回,是没她什么事情的。
鹤夭再审长黎时,她口中接应她的神仙就变成了方才那位无辜的将领。
一人怒站出来对质道:“这是我的副将,大战期间同我形影不离,一刻也未单独离开过,奸细一说简直信口胡诌!”
长黎转头,直指他大叫:“不,是你!我认得你的脸,就是你说我长得好看让他来接应我,就此逼迫我事成之后嫁给你的!”
那名主将闻言,一副吞了苍蝇的模样,偏偏长黎还真就长得好看,美目怒对,分明是在栽赃陷害,可对上她又娇又嗔的神色,将领一腔辩驳突然偃旗息鼓,磕磕绊绊道:“我、我没有……”
李颐听心中缓缓升起一丝服气,甚至还有点想嗑瓜子。
司白站出来道:“上神,这妖女显然已经开始挑拨离间,眼看自己被俘,干脆破罐子破摔,可见先前的证词都是胡乱攀咬,不可相信。”
众人附和:“对,没错。”
司白道:“颐听仙子无辜受牵连,又有差事在身,请上神放人。”
李颐听清清嗓子,乖巧地站直了身子,一脸期待地盯着鹤夭。
鹤夭沉吟片刻,道:“那就……”
此时,一只白色纸鹤扑棱着飞进大殿,落在他的手上。
这是高阶神仙们附庸风雅的传音方式。
鹤夭将纸鹤放在耳边,未几,纸鹤化为一缕烟雾散去,他微微一笑,接着道:“暂且关押吧。”
司白道:“上神!”
鹤夭抬手,止住了他的话头:“大战期间,万事慎重为好,不急。”
可去你的不急。
2
李颐听又被押去了天牢。
她如今是肉体凡胎,就随便被关了进去,也没用什么捆着;但长黎身为战俘还是魔族,就没有这么好过了,她的牢房设了禁咒,专困魔族,任凭你有天大的法术都施展不出来,且牢房梁前挂了一块玄翎镜,活脱脱一个监视器,一举一动都被鹤夭所掌握。
像李颐听这种疑犯,照理来说要跟长黎隔得远远的避免串供,但两人的牢房却面对面,就差没有放一块儿关着了,更像是故意让两人有接触机会。
长黎从进来起就开始骂人,李颐听则来回踱步。两人各烦各的,但从进了天牢后就心照不宣,没有说过一句话。
一切都很奇怪。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长黎的指控都是假的,鹤夭却不放她走,似乎另有隐情。还有那只突然出现的白色纸鹤,鹤夭得到的指令到底是什么呢?
她脖子上的黑玉是魏登年贴身佩戴多年的东西,长黎怎么知道?魏登年一介凡人,会和魔族公主有什么关系呢?
还有最重要的……
“喂,你们查完了没有!快点放我下凡成亲!这怎么跟诓我上来时的说法不一样?”
一日过后还没有消息,李颐听把牢笼里的结界拍得霍霍作响,着急上火,然而一个回应的眼神都没得到。
她又颓丧地往榻上一躺,忽然间却对上长黎,她神色幽幽,似打量似揣度,似笑非笑。
她这又是什么意思?
李颐听翻了个身不去看她,脑子里却有了一个可怕的猜想。
这魔族公主不会是魏登年在凡间招惹的桃花吧?
戏本子上一般都是这么编排的,可是长黎当时的神情又不像跟魏登年是那种关系。
李颐听思绪乱成一团,心里酸酸胀胀的,嘴角撇得像挂了两壶油,赌气似的也不吵着闹着着急下凡了。
期间司白来了一趟,说会催促鹤夭那边的人尽快取证;月老也来了一趟安抚她耐心等待;还有之前靠着戏本子交好的小仙们,一日也来个两三波,给她带新出炉的戏本子看,冰冷幽静的天牢都跟着沾带了仙气。
今日已经送走了第四批,与她相熟的都差不多来过了,李颐听估摸着不会再有人来,便捧着戏本子强迫自己静心。刚刚进入状态,就听到前面传来一阵**。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哎哎哎干什么,本殿下就出去了一趟,都不认识了是不是?听说咱们这儿抓来个魔族的公主,我来看看好不好看。”
男子大刀阔斧地闯了进来,乌发披散,随意地绾在脑后,走路时宽袖挥得生风,三分不羁三分慵懒四分漫不经心,整个人散发着一种“我是纨绔”的浓烈气息。
乍一看,眉眼还跟司白有些相似。
狱卒们拦不住他,司黑大摇大摆地进来,在李颐听面前转了一圈,待看到长黎后,脸上的狐疑散去,惊喜道:“是你啊,小美人儿!”
长黎眯着眼看他。
司黑道:“你不记得我了?咱们在四明山见过的!那时你被一头四角火虎兽咬伤,还是我救的你,你还问我为何会出现在偏远的野岭。”
长黎沉思片刻:“你是糟蹋了一点家里院子,被亲爹赶去山上的那个?”
李颐听放下戏本子。
原来是那个摘光了天界所有的生姜送给小天婢,害得天后没东西泡脚,被罚到四明山思过的大殿下。
“对啊对啊,你还帮我骂我爹没良心来着。我就知道凭我这张脸,记性再差的人都忘不了。”
司黑神色如常,李颐听却忍不住为他汗颜。
把望不尽版图的天界所有生姜都拔了,竟然还称为“糟蹋了一点家里院子”。
长黎冷眼道:“你竟然是天界的人?”
司黑比她还愕然,道:“我的气质看上去不像吗?”
长黎:“……”
司黑司白,她竟然没有联想到一块儿去。虽然就一字之差,黑白也很搭,可听着差别也太大了,天帝是个“取名废”吧!
长黎暗恨自己没有早点猜出来,早下黑手。
一路不放心跟着的狱卒试图劝他离重犯远些,被司黑催着赶走了,走时,还让人解了结界,自己钻了进去。
他莫名很高兴:“当时你还说来要我家拜访,同我饮酒用饭,你果然守信。”
长黎额头的青筋跳得有些欢快,眼珠子在困着自己的牢房转了个遍,咬牙道:“你撤了这压制我的术法,试试我是不是来做客的!”
司黑讪笑两声:“这都是小节,不要拘泥,不管怎么说,咱们现在也可以吃饭的。”
长黎:“滚啊!”
司黑成了天牢的常客。
所谓常客便是,晨起就来,待到午时,然后邀约长黎共进午膳,被她拒绝后再叫人把精美佳肴搬到长黎旁边,搭席自己开吃——到了司黑的品阶自然是不必食五谷杂粮的,主要是他自己馋。
午膳过后,他便捧着本书躺在榻上看,至晚上方才离开。长黎一日不答应陪他用膳,他便一日赖着不走,还在牢房里搭了个书案,外带一张席和一个卧榻,熏香缭绕,长黎休憩的床榻被可怜巴巴地挤到角落,眼看这司黑有长期待下去的打算了。
俘虏做到这个分上实在是全无尊严,欺魔太甚!
三日后,长黎再也忍不了了,扑过去抓着司黑一顿暴捶,结果司黑随手捏了个诀,方才还如暴雨落在他身上的疾打立刻变得无关痛痒,手里的书倒是一不小心被牵连掀翻,书皮金光闪闪写着《慈道十二论》,内里却是三界美人图。
长黎牙龈摩擦得咯吱作响,偏偏司黑还看不懂半分眼色,嬉皮笑脸,甚至还想喝杯茶。
士可忍魔不可忍,长黎豁出命去决一死战的心都有了,她不管不顾地过去揪住他的衣襟将人扑倒。
司黑终于慌张:“等等等等,你收拾我之前,让我先揍一顿月老行不行?”
长黎没松手,只道:“为何?”
“他骗了我。”司黑掀了掀眼皮对上她的视线,轻轻啧了一声,“他把三界美人图吹得天上有地上无,可我看了两日,图册之首却不及面前人好看。”
长黎哑然了片刻,悬在空中的拳头落不下去了,磕巴道:“你、你说的可是真的,三界美人图上,没有一个比我好看?”
司黑严肃道:“那是自然,她们容貌皆不及公主你半分,不过性情便不知道了。我只看她们姿态端方纤弱,想来应该都是些温和的人。”
长黎半信半疑,但总归扭扭捏捏地缩回了身子,踩在榻上的脚放了下去,揉皱的衣服也抻直了。
司黑露出孺子可教的微笑,点点头:“若是公主再陪我用用饭,便更加显得和善可亲了。”
长黎张了张嘴,忽然听到旁边传来一声嗤笑。
转过头去,李颐听立刻手忙脚乱地把戏本子往脸上遮。长黎这才后知后觉被耍了,恼怒地把书案一掀:“你们这些天界的神仙,都是奸诈卑鄙之徒!”
司黑“哎呀哎呀”地可惜道:“我的好茶,我的点心!”
长黎一个玉枕砸得司黑闭了嘴,她胸口起伏了几下,眼珠子在李颐听和司黑间来回转悠,突然道:“你要我陪你吃饭也无不可。”
司黑陡然来了精神:“噢?”
长黎抬了抬下巴示意。
司黑一扬手,一团云霭便糊住了镜面。
长黎道:“你要我陪你吃饭可以,但你要把她放了。”
她一指李颐听:“我们魔界的儿女一人做事一人当,不喜欢牵扯无辜的人,她因为我在这里被困了许多日,若你把她放了,我就从你。”
李颐听眼睛一亮,看向司黑。他沉吟了半晌。
天界最近的动向奇奇怪怪,父帝连着三日召了即墨商议事情,似乎在秘密打造什么兵器,司白特地找他来天牢里照看李颐听,无非也是觉得里面有什么猫腻,与其放在眼皮子底下操心,不如把人支得远远地藏起来。
半晌,他笑了笑:“妥,不过……”
“什么?”
“不过就陪我吃一顿饭太少了,”司黑伸出食指,“一年,陪我一年。”
长黎道:“好,不许反悔!”
3
李颐听被关得莫名其妙,出来得也莫名其妙。司黑给她塑了个肉眼看不出的傀儡假人在牢房里杵着,一个隐身诀把她带到命盘前送回了凡间。
李颐听在固化坚硬的黄泥巴地上跳了好几下,震得脚后跟有点麻,终于相信,也终于觉得那个长黎应当不是什么情敌。
只是这个司黑实在是太不靠谱,她都着重说了好几遍卺国都城,好歹是高阶的神仙,竟然如此没有准头,把她打落到了相邻的穗城。
李颐听仍然穿着十日前出嫁的婚服,华丽的翟衣也留在了四明山,可她一身红艳艳的,仍然惹眼,头顶的凤冠金钗也是贵重异常。
她全部摘了下来去当铺换银子。那凡间的俗物在九重天上走了一遭,此刻下凡落地,忽然间锈迹斑斑,就连喜服边缘都磨得有些发白发灰,顿时变成了有年头的老物件。
李颐听忙问当铺的伙计借来面镜子照,还好还好,铜镜里的女子仍然是年华正好的模样,大抵是因为这副身子里还借居着位神仙。
只是小伙计死活都只肯给几两银子,李颐听与他讨价还价,最后十五两忍痛成交。
她并不是爱这些黄白之物,只是这身行头对她意义非常,若不是急迫地想见到那个人,是要珍藏一生的。
如此只好以后再来赎回了。存着这个念头,李颐听心里才好受些。
她前脚离开,后脚当铺的掌柜便出来了,哈欠连天地教育伙计道:“我在里屋小憩,就听见你在这外面和客人争论不休的,到底在干什么?”
伙计忙把得来的行头拱手呈上:“是位客人来当一身年岁久远的行头,那客人一开口就要上千两的天价,您看看,这衣服上的线都发了,还是小的舌灿莲花,费尽口舌,最后只花了十五两就成交了。”
他沾沾自喜地站在一旁等着掌柜的夸奖,后者见到红凤喜服,瞌睡突然间散得一干二净,抓起来反复观摩细看,脸一寸寸白了,急急追出去,可街头巷尾哪里还有李颐听的身影?遂转身抓着伙计胳膊大声问道:“那女子多大年纪?”
“十七八岁的模样,十分年轻。”
老掌柜面上一顿,浮现一丝狐疑,咬咬牙:“顾不上这些了,快,快去报给朝辗司的大人……”
李颐听一边肉痛,一边拿着少许银钱买了一匹快马和一套寻常的衣物换下,直奔都城。
冬日的夜黑得格外快,不过申时末尾,最后一丝薄阳已经被灰蓝的天幕吞噬,呼吸间白雾呵出,细细凉凉的东西轻盈地落在脖间。
李颐听摸了一把,抬头看去。
万千白屑自广阔的苍穹飘下——竟然下雪了。
李颐听暗叹没有再多要价几两银子换身暖和的衣物,裹紧了薄薄的春衫催马快行。
山路难走,她又冷又饿,看见一间茶棚如看救星似的驾马过去。
喝到滚烫茶水的那一刻,李颐听忍不住发出一声惬意的喟叹。
茶棚简陋,原本四面透风,然则现在快到年节,茶娘在周围装了几面厚厚的绵帘,冷冽的寒风呼呼吹进来,虽然还是让人起鸡皮疙瘩,不过已经比她方才在外行走要舒适多了。
客人不算多,都是些想在年关之前赶路回家的商旅小民,围着仅有的一个大火盆喝茶闲聊,炭被烧得通红,偶尔爆出细小的“噼啪”声响。
在座的商人们常年四处行走,见多识广,李颐听在旁边听着也觉得极有意趣。
可是不管什么话题,最后都会鬼使神差地跑偏,议论到魏国的时局动态之上——无他,实在是因为魏国的天子太过……太过荒唐。
传闻这位皇帝长了一副极漂亮的皮囊,也极为爱惜,甚至爱惜得过了头,其中还有两件最出名的事。
其一便是不纳妃子,却年年选秀,还亲自去挑,命她们卸妆洁面,再在其中挑选肤如凝脂、吹弹可破的,封为内庭女官,让她们每日为自己疏通经络、调养生息、护理皮肤。
其二便是有个小国趁着新帝登基、朝政不稳,想来讨点甜头,本来天子随便派了个将军前去打发,结果听说带兵闹事的那个皇子是个长得天羡人妒的美男子,但凡有见过他的女子无不爱慕。这一传闻极大地引起了新帝的好胜心,力排众议亲征,一路杀到敌方帐前,也不让他们签劳什子丧权辱国的条款,而是摘了这皇子的面具,按头给人洗了个脸,嗤笑一声说了句“就这?”,便准备放人。
他语气中的鄙夷和看轻实在是太过自然流露,那皇子被当场激怒,也不知道一下子哪来的胆子突然发难。
这行刺自然是没有成功的,只不过新帝的脸上不小心被皇子挣扎时的指甲划出了一道血痕。
被叨扰边境意图趁乱占便宜都没生气的新帝却发了雷霆之怒,当场正法了皇子,还不解气,连夺对方十六州郡,导致那个本来就小的国家,直接破国了。
魏国皇帝的名声就这么打响了。
在外他骁勇善战,抚定内外;在内革新税法,减轻厚重不堪的民生赋税,抽丝剥茧地揪出一连串的贪官污吏,不论贪吞大小多少,亦不顾血洗庙堂后会留下多少无法马上填补的官员空缺,他以快打快以暴制暴,言官还来不及上书,人就已经全部斩首正法。
唯独奸佞毕家,上下八十余口只是流放,且下旨言明,毕家的人一个都不能死于流放。
蛀虫和果肉一块儿被挖空,朝廷像摇摇欲坠的累卵,可这累卵偏偏在他手里晃了晃,就牢牢稳住了。
如此目无章法、不计后果,却又功绩卓著。
有榆木脑袋的言官犯了倔非要死谏,他叫来百官一起欣赏,还让人不要都撞柱子,说宦官排队擦血委实太过辛苦。狭长的眉毛压眼,一一扫过殿中,再无人生异。
久而久之,众人明白了,顺他者生逆他者滚蛋,这位年轻的帝王,从来不是个仁善爱民的主,史书工笔、后世评写全然无谓,一切凭着本心好恶来办,武将敬他文臣惧他,魏国的言官一时间人人自危,虽未失业却已尝失业之苦。
百姓赋税渐轻,吃瓜的兴致越高。
魏国的这位皇帝怪异之处还有许多。
譬如魏国皇宫里更换得最频繁的职位——御厨。
其中原因乃是他极其爱吃五香鸡腿,每日必要御厨去做,可是用膳之时,他却要让别人咬上一口再自己吃。
宫人们哪里敢啊,自然是跪倒一片,个个抖如筛糠,惶恐泣泣。
他却极有耐心,蹲着身子一张嘴一张嘴地递过去,一边递一边问:“怎么不吃,是不好吃吗?那我杀了厨子?”
或者问:“怎么还吃哭了呢?是不好吃吗,那我杀了厨子?”
用最温和的声音问最骇人的话。
这些小道秘闻一经传入街巷,立刻变成了百姓们吓唬吃饭就爱乱跑的自家孩子的口头禅。
“不好好吃饭就让陛下来喂你!”
颇有建树。
两年内,魏国的小孩个个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长得膀大腰圆、魁梧健壮。
纵观几千年历史长河,从来没有哪一位帝王如此英明又如此病态。
李颐听开始还当作是他国八卦随便听听,后来渐渐地琢磨出些不对味了。
她不安地拍了把身边商人的肩膀:“兄台,这位魏国的皇帝,不会叫魏登年吧?不是的吧?”
一茶棚的人煞白了脸,商人连“啊”了三声,急道:“你这女子怎么如此胆大妄为!可是来自外邦?怎能直呼陛下的名字!”
一个惊雷在李颐听脑中炸开。
怎么会这样!
按照命簿上的时间算来,魏登年还有一年才登基,也就是被蟠桃核砸死的时候啊!
她比商人还着急,立刻问道:“他登基几年了?大卺呢,破国了吗?皇帝呢太子呢?太子宋戌可死了?”
炮珠般的连串提问让一干人都噤了声,皆是一副看奸细的模样看她。李颐听连忙解释:“我、我数年前背井离乡,此刻才归,离去时乃是卺朝百清二十八年,请问……”
她的声音不自觉带了一丝颤:“请问如今是何年?”
众人心中疑虑消散,有人回答她:“新皇陛下登基作年号‘成疾’,成疾四年。”
“那卺朝灭时……”
“百清三十四年,秋。”
百清三十四年秋,也是乐平二十三年,卺国与桦阴结束了五年之战,在那个秋天,魏登年和徐养攻进了皇城,至此结束桦阴一百一十六年的统治,桦阴灭。
在她走后的第六个年头,原本应该再蛰伏四年的魏登年心灰意懒,选择在那场战事后举兵造反。
他没有屠城,而是将桦阴的十万士兵收归麾下,合并成四十万大军对着母国发难,起兵名目乃是为自己的父亲魏迹平冤。
他入朝为官这数年里收服的军心和被打散在卺朝各个军帐中的旧人们,不知道何时潜藏遍布了卺朝所有的军防,隔着望不到边际的三千里版图,一呼百应。
宋帝收到魏登年造反的快讯当夜,忧心惊惧,病发而亡;太子宋戌趁乱逃走,卺朝不攻自溃。
天上岁月惊逝去,地上凡人已十年。
是了,她竟然忘记了。
从她出嫁失踪至今,已近十年。
棚外雪水滴答,棚内炭火噼啪。
听他们草草说完十年内的变化,李颐听尚沉浸在巨大的震惊中,忽然茶棚外面掠过一阵战马奔腾之声。有胆子大的将帘子撩开一条小缝瞧了瞧,只看到一片火光重重,身着朝辗司服饰的官兵疾驰而过,追着最前方甩开他们一大截的人,晃眼就从视野里消失了。
那人嘀咕道:“这莫不是哪里开战了吧?”
李颐听旁边的商人笑道:“怎么可能,你们忘记了,咱们陛下的怪癖多得很,我方才还有个重磅消息没说呢,不过这也应该不是什么秘闻了。在座的诸位至少有一大半都知道,这些大人夜行,肯定和陛下的怪癖有关。朝辗司你们都听说过吧?”
商人喝了口滚水,清清嗓咂咂舌,正待给聚精会神的听众们开讲,李颐听忽然起身。
“抱歉,在下还有要事,先走了。”
她付了茶钱,从人堆里匆匆退出去牵马,那商人追着喊了一嗓子:“大冷天的又入夜了,你有什么急事也休整一晚,明日启程啊!”
李颐听已经飞身上了马,夹了夹马肚,用力一甩缰绳,答话的声音被奔离的距离拉得长长破破:“离家十载,如今我的夫君就在都城,咫尺之距,归心似箭。”
茶棚里轰然笑开。
有人道:“真是位豪放爽朗的女子。”
也有人犯嘀咕:“不过她模样看上去也就二八年华,怎有离家十载一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