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话 他是唯一的主宰,可却像失去最多的那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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偻极是司白座下司战的神仙,跟着司白的年头比李颐听当神仙的时日不知道长出多少万倍,是北方一带的凡人最崇尚的武神,他的神殿在人间也是数一数二的多。
或许是因着司白,偻极对她比较客气,只是跟着司白的时间久了,脾气心性也跟着上司差不多,除了在四明山的交谈,一路上便再无半句话,目不斜视无甚表情,像一只长相端正的呆头鹅,让李颐听总觉得她不是去九重天解释几句,而是抓上去就要被打死,所以他才懒得废话。
他方才所提的鹤夭上神便是此时总领神魔之战的老大了,活了几十万年,若要论年纪,月老在他面前都得叫一声爷爷,他是天帝一手带出来的嫡系武神,此次作战,就连司白都只能作为副将听他调派。
李颐听向来不爱八卦那些动不动就打架的武神,只知道那是个最会端架子的神仙。
天宫百里连绵,祥云翻腾舒卷。
司白这一战大胜魔族,又活擒主将,大挫其势,鹤夭今日召了众将听禀战情,论功记赏,大殿里站了不少议事的。
李颐听同押解长黎的一众天兵进了若水宫,三门层层洞开,如画的山水尽揽眼底。
司白似有感应地回头。
李颐听粉腮青黛,长长来路上她红裙生姿步摇轻晃,烨烨风华,一步又一步朝他走近,然后擦身上前,从头至尾目不斜视。
偻极把长黎提到殿前,她一边被人推着走,嘴里一边还在骂骂咧咧,都是什么身上长疮、脚底流脓、生不出孩子等等极度难听的脏话,在场的一众将士都皱了皱眉。鹤夭轻轻一挥手,长黎便被三百六十度横空翻了个滚重摔在地,下巴砸了个结实,想张嘴,呜呜咽咽地再张不开。
偻极率先朝司白拱手,又转向鹤夭行了一礼,李颐听也跟着微微福身见礼。一只脚踩在鎏金主座上的鹤夭见了,竟干脆半躺了下去,双脚交叠往桌上一磕,阴阳怪气道:“哎呀,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低阶小仙竟也敢在本座面前猖狂了。”
满室目光落在李颐听身上。
她一贯在月老宫里老实待着,打交道的都是与她一般无二的小仙,平日也是互相交换戏本子,偷月老的红线打打毛衣,大家都和睦得很,没接触过位高权重的上神,竟不知道这样难相处。
李颐听抿抿唇,一撩衣袂跪了下来,额头点地。
半晌,鹤夭终于道:“起来回禀。”
李颐听动了动酸掉的脖子,徐徐起身,贴身佩戴的黑玉从衣襟滑落出来,在胸前轻晃了几下,一旁的长黎目光有一瞬凝滞。
李颐听将所遇长黎之事的前后一五一十地讲了一遍,本就是个小插曲,行个流程的事情,鹤夭也未再为难,挥挥手将她打发。
李颐听看向偻极,后者立刻朝鹤夭禀告送她下凡,一旁沉默的司白忽然出声:“我这边的战况已经向上神说明了,剩下一些细枝末节的收尾反正是你做的,便留在这里吧。”
偻极看了眼鹤夭并无异议,立刻道:“是。”
李颐听和司白一前一后出了若水宫。
相对无言,一路安静,只有司白身上那尚未来得及换下的银铠走动时碰撞出微弱的声响。他刚从战场回来,风尘仆仆,飘逸的风姿里多了几分飒爽轩昂,引得路过的小天婢们一步一回头。
行至命盘前,李颐听徐徐施了一礼道:“麻烦二殿下了,送小仙至都城魏府便可。”
司白定定看着她:“你一定要同我这样生分地说话吗?”
李颐听面不改色:“殿下玩笑了,小仙和殿下云泥有别,不过按照礼数行事。”
司白神情一凛,下意识要伸手抓她解释,却被李颐听敏捷避开。
“烦请殿下快些,小仙在九重天一来一回,凡间已过去一日不止,等我的人必然心急如焚了。”
司白受伤道:“你是不是一定要成亲?”
李颐听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你怎么知……是你把我忽然转移到四明山的?”
司白道:“是。”
李颐听道:“那我也告诉你,是,我一定要成亲,殿下知道的,不管你困我几次,我再回都城都会嫁给他,不必再做无用功。”
她自上了九重天起,对着谁都是一副笑脸,跟什么小仙都能打成一片,毫无半点架子,唯独见了他,用冷漠把全身上下包裹得严严实实,不留缝隙。
司白眉宇间也多了两分愠怒:“想要扭转那个凡人的性子多的是办法,你为什么偏偏要把自己赔进去?你是在报复我吗?”
李颐听笑了,声音却冷得很:“殿下未免太看得起自己。你我之间早就结束了,在很多年前。”
李颐听这些日子来跟魏登年待久了,那人的冷漠疏离也无师自通了个三四分,他进一步她就退一步,神色寡淡,两人之间的距离始终不见缩减:“若是殿下嫌麻烦,小仙也可再去找他人帮忙。”
她越是不动声色,司白的怒意越是像丝线一样被根根寸寸勾了出来,翩翩君子头一次面红耳赤,竟然不管不顾冲过去抱住了她,高声呵道:“襄安!”
这个名字像一道急速坠地的惊雷将李颐听震在原地,随后便是更加激烈的挣扎,一块手掌大的物件从他衣襟滑落,“啪”地掉了出来。
司白立刻松手欲捡,李颐听却比他更快一步,像条泥鳅般“刺溜”滑下去抓在了手里。
那只是一面平平无奇的古铜色繁纹圆镜,照出她的面貌。
“不过是即墨神君无聊时做的小玩意儿,没什么用处的。”司白语气已经尽量平静,可那副忐忑不安的模样却让李颐听一下子怀疑跟自己有关,狐疑地退了两步避开他的抢夺,伸手擦了擦镜面。
普通的繁纹圆镜忽然间光芒大盛,她的面容被搅得扭曲起来,露出仙家法力禁锢的本来镜像。
春启花繁,万物舒展。
在桦阴国皇室们的注视下,一身盛装的新娘被搀扶着进了喜轿,十里红妆,百位乐师,千人仪仗,浩浩****踏上了前往大卺的和亲之路。
彼时她是桦阴国襄安郡主李颐听。
双亲早亡,养在宫中,和太子李昌师——也就是下凡历劫的司白神君——互生情愫,两人之间的缘分只差一纸婚约。
可惜桦阴战败,割让城池二十座,成了卺朝的附属国,此后年年朝贡。她被孝帝封为桦阴国的和亲公主,嫁与卺朝太子宋戌为妾。
那是乐平十八年。
她头一次拂逆圣意,拒了陛下的圣旨。
孝帝未有怪罪,只是让她进了一趟宫。
在正殿等她的,不是满朝义正词严的大臣,而是李昌师。
他说并非要你真的在卺朝孤苦一生,事成之后我定会娶你。
他说,去吧。
李颐听想过很多种可能,也准备好豁出性命去反抗。
可是所有的苦心孤诣,所有的宁死不屈,在他一声“去吧”后,化为齑粉。
从抗旨到接旨不过一日,仿佛只是闹了个小性子,甚至还未来得及在朝中完全传开,弹劾她的大臣连折子都没有拟好,她就重新变回了识大体的襄安郡主。
白日胡醉啼哭笑,皆是皇城失意人。
成亲队伍一路行至卺国边界,宋戌遣了他手底下几个官员作为使臣前去接待,章贵妃也央了宋帝指派了两位文臣同去,请旁人观察观察她未来的儿媳妇是个什么样的人。
照理说,李颐听到了卺国应该先去拜见皇帝,她却故意刁难道:“早就听说卺朝重武,不知能否一观?”
最能直观感受到卺朝武装力量的地方自然是皇家的练兵场,那里练习种类繁多,骑射、步围、鞭刀、阵法,几乎都是军事之用。
使臣们头一次见到这样没有规矩的郡主,身着嫁衣连面巾也不戴就在场中横冲直撞,惹眼的红色引得众士兵频频回头,老骨头们跟在后边追赶劝告,她却视若无睹油盐不进,这帮假规矩惯了的臣子一时之间竟也拿她没有任何办法。
李颐听的红盖头被她当作消遣,揪在手里转着,边走边转到了箭场,把手里的红盖头往旁边一抛,也不管甩在哪个臣子脸上,搭箭开弓,姿态流畅,直对靶子。
众人屏息之际,她一双柳眉却微微蹙起来,左瞄右瞄,越过警戒线往前走了几步,又垂下手臂走得更近了一点,搭箭,再大步流星地又走近了一些。几番迟疑之下,竟然离靶子只剩一两米,使臣团里发出几声轻蔑笑意。
女子就是女子,挽弓已然费力,更何况中靶。
众人正等着看笑话,走出远远的李颐听忽然转身,利箭随她的动作对上了那群使臣。她粲然一笑,将弓弦拉到最满,然后骤然松手。
箭矢笔直朝着使团逼去,破开春日的清风,发出急厉的一声尖锐啸响,穿飞了使团中最殷勤的那个使臣的帽子,“铮”的一声插入木桩三分。
接待使团的大臣们吓成了一只只呆头鹅,连跑都忘记了,帽子被射掉的使臣当场瘫跪了下去。
李颐听“哎呀”一声,小跑过来抓着使臣左看右看:“箭术不佳箭术不佳,实属手滑。”
她语气诚恳,脸上却带着放肆的笑意,灼灼红衣飒飒风姿,就像箭场里最桀骜的一张弓。
噤若寒蝉的使团大臣们回过神,又惊又怒,自觉颜面扫地,立刻你一言我一嘴怨怼起来,还把之前她无遮拦地暴露在诸多外男跟前,什么规矩礼仪全然不顾都拿出来说教斥责,章贵妃派来的两名文臣言语间更是大有告御状的意思。
正絮絮叨叨念得火热,人群中忽然传来一声轻笑,在七嘴八舌中格外清晰刺耳。
臣子们包括李颐听齐齐看了过去,人群中分出条小道,露出中间安静的年轻男子。
他微微一笑:“太子殿下最爱狩猎,郡主好此道,想必一定和殿下很合得来。”
他生得极为好看,左眼角还有一颗浅色泪痣。之前他一直匿在人群中,可一旦脱颖而出,惊艳之感便再难忽视。
尤其这人机敏过人,用一句轻描淡写的话四两拨千斤,明明什么都没有为李颐听辩解,却让嚷嚷着要告御状的臣子一下子噤了声。
的确,要是宋戌真的跟这位郡主心性契合,怕是他们这点弹劾都会被更没规矩章法的太子一顿暴搓。
臣子们彼此张望,虽有不满,但到底在宋戌的**威下收敛了。
2
李颐听以和亲之名风风火火来了卺朝,一箭射出了骄横的名声,成了宋戌的宠妾。
在卺朝这些年,她和宋戌声色犬马、俾昼作夜,且除了后来宋帝给宋戌选纳的正妃——一品殿阁大学士的嫡女张晗外,宋戌再未添过半个侧妃侍妾,她的善妒和蛊惑储君之名在坊间传得沸沸扬扬。
然她事事高调、张扬粗浅的性子反倒蒙蔽了所有人,让她得以暗中创建情报网,在宗亲朝臣里安插人手,摸索卺朝的军事要密。
五年后,桦阴和卺国再次开战,她以雷霆手腕迅速集齐了卺国各地军事布防图,托人送回桦阴。她自觉已经无心,于她而言,为母国做事才是大义,也只有在一次次面对宋戌坦诚炽热的目光时有过短暂浅淡的愧疚。
纵然两国再次交恶,她这个太子良娣变得身份尴尬,宋戌却从头至尾待她如常,让她行事多了许多方便。
她寄给桦阴的书信一封又一封,得到的是桦阴一场接着一场的战败邸报,她百思不得其解,并不知道每一封送往桦阴的舆图都被人改动过,也不知道她在都城埋下的所有棋子都被控制,掀不起任何波澜。
她曾怀疑过宋戌,也怀疑过宋戌的门客和下属们。奈何她来了卺国一直心有旁骛,跟她所谋之事毫无关联的小小臣子,其实并不记得几个。
每一张面孔都像是在她背后搅动风云的那个人,却又都不像。
这一年,卺国的司天监夜观星宿,发现了五星连珠的大吉天象,宋帝大喜,果然同年就传来三军直捣桦阴王都的消息。
桦阴积弱,外忧内患,连年的战事终于成了压倒它的最后一根稻草。
大厦倾颓,已成定势。
桦阴暗探带给她的最后一封信简洁明了,只有三个大字——杀储君。
储君死,军心必溃,或许能重创当时连胜的大卺。
这是唯一可能让桦阴获得一刻喘息的生机。
那时正是秋天,阴了一月的都城忽然放晴,空气中泛着花香,日光用力过猛,晕开的光圈刺眼得让人流泪。
宋戌兴致极好,拉着她去郊外绘丹青。李颐听像往常一样给宋戌做午后小点,他对着望不尽的平原左看又瞧,提着笔却迟迟不落下,嘴里发出啧啧声,怎么都不满意。
李颐听的金糕卷做好了,刚叫了他一声,整个人连带着碟子忽然被拽去他怀里坐下。
他说:“喂我。”
朱笔终于提起来,却是在她眉间添添画画。皮肤有短暂的凉意,一朵睡火莲在她眉间一气呵成地绽开。
宋戌张开嘴“啊”了一声,提醒迟迟忘记喂他的李颐听。
近旁的宫人赔笑着想来试毒,他却一掌挥开了人,视线没有从李颐听身上移开过,又重复了一遍:“喂我。”
她缓缓地攒出一个笑容,把手里那块下了剧毒的金糕卷放进了他的嘴里。
“唯有阿听你这张脸,方能衬托我的画艺。”宋戌一番品尝,极满意地点头,又要了两块。
“我的阿听长得英气美俏,有种正气之感,可现下我锦上添的这一朵花,可谓风情无双,你准备怎么谢我?”
李颐听手指轻轻拂过他的眉眼鼻唇,把宋戌的轮廓仔仔细细地描摹了一遍,倾身吻了吻他的唇。
周遭低下去一片脑袋。
李颐听从嫁给宋戌以来,向来清冷不曾主动,是以宋戌实实在在地愣了一下,然后按住要起身的李颐听,手穿过她腰际狠扣住后脑勺,索了个更绵长的吻。
那个晚上,卺朝皇室提前摆了大胜桦阴的庆功宴,宋戌顾惜她的心情免她随行,李颐听欣然答应。
其实就算宋戌不说,她也会提的,因为不出意外的话,宋戌不会再走出大殿了。
她换上便装离开东宫,带着几个小丫头,手持着宋戌给她的符牌,畅通无阻出了皇城。她们轻装简行,连包袱都没有,唯一惹眼的也就两辆华丽马车,活像出宫游玩的富家小姐。
然而脚力却快,出了都城,丢车换装,一人上了一匹快马直奔关隘。
她跑得毫无留恋,耳边一夜都是脚下的蹄声,过了玉泉关,和从都城功退的细作后,便直奔母国。偶尔面无表情地抹了把脸上的水渍,头顶的苍穹却是万里暗蓝星空。李颐听原本用毒的量掐得严,算准了时辰,到宴会收尾时宋戌才会毒发。
但他贪多了几块。
皇室宗亲们喝得酒酣脸热之际,储君暴毙,死因还是中毒,一查之下良娣不见踪影,她宫中上下宛如洗劫,宦官宫人倒了遍地,然而细软一概留置,贴身侍婢阿凝和李颐听从桦阴带来的一众丫头俱已不见踪影。
卺朝上下惊怒,痛失爱子的宋帝沉痛半夜,再次发兵桦阴,封魏登年为次主帅,王霄当夜集结军队,与已经迫近桦阴皇城的大军会合,势要就此一战端了桦阴。
都城中又有数队骑兵明火执仗狂奔过十二长街,马蹄踏过寂夜,扬起纷落的枯叶,朝着良娣的方向追去。
那是宋帝手下最精锐的一支私兵,只有天子生命受到威胁之时才会动用,可谓是震怒难平,势要截杀李颐听泄愤。
这注定是所有人难以入眠的一夜。长鸣的号角声撕裂开都城的夜空,犹如索命的示警,从都城传向四面八方。
百姓家家闭户,窗前划过的烈烈火光有一炷香漫长,簇簇拥拥舐红了半边天幕。
李颐听有一瞬间感受到了死亡的味道,风声、鸟鸣消弭于耳,寂静得让她心慌。她挥手叫停了众人,小道两旁树影婆娑,无风自动,座下的马也不安地刨动蹄子。
她抽刀压低声音:“戒备!”
然而一瞬间后,那股无形逼近的压迫感忽然消失了。
李颐听等人骑在马上,囿于窄小的林间道,就像一小群待宰的羔羊被群狼环伺,然而对方还来不及一拥而上,就被黄雀在后的虎豹开膛破肚,连呜咽都来不及,那些人几乎同时被利刃划破了喉管,然后虎豹又如潮水般无声退走。
顷刻后,空气都好似重新流动了,只是滚来浅淡的血腥气。
纵横交叉的路口中,那棵粗树之上,主宰之人高坐枝头,将地下一切动静尽收眼底,修长的腿落下一条懒洋洋地晃着,目光跟着那道秀丽坚韧的背影远去,左眼角的泪痣灼灼。
他一路护着、拦着,在李颐听看不见的角落,一次又一次将所有危机绞杀于摇篮中,像呼吸一般浸透以她为中心的方圆半里,沉默地护她进了桦阴皇城。
确认她再也不会遭遇卺国的暗杀,魏登年才折返回自己的军队,晃身变回坐镇后方的主帅。
十几轮昼夜更替,李颐听等人已经身心疲累,**的马不知道换了多少匹。她风尘仆仆地归来,瞧着巍峨的皇城越来越近,朱红的宫门却在眼前缓缓关闭。
李颐听脸上的希冀企盼随着变窄的宫门一寸寸消散,直至殆尽。
她下马扑过去,却只抠下几块漆红碎屑。
身后的众人哗然,有沉不住气的扑上去捶打宫门。
“这是什么意思,这是什么意思?!”
“我们再无退路,陛下您不能这样对待我们!”
“开门啊,开门啊!”
“陛下要弃我们,桦阴要弃我们!”阿凝喃喃看向李颐听,“小姐,该怎么办?”
“郡主,桦阴不仁不义,我们走吧!”
越来越多的人催促她离开,满身疲累的女子却一撩衣袂,直挺挺跪了下去,目光坚毅地盯着高高的宫墙:“我是桦阴的郡主,桦阴在,我在。诸位责任已尽,快快离去保命吧。”
众人的目光又落在了她最亲近的婢女身上,一个两个焦急道:“阿凝姑娘,您快劝劝郡主吧!”
阿凝扬手止住他们的话头,缓缓走到李颐听身边,亦坚决地跪了下去。
“小姐有想等的人,放不下的责任,但阿凝的责任和等待,永远都只有小姐。”
众人面面相觑,有人重重喟叹离开,更多的人跪在了她们身后。
卺国两军会合,列阵在护城河外,前有多出桦阴两倍的兵马,后有储君被毒杀的愤然,大卺的士气已到达顶峰。
密密麻麻的黑色铠甲几乎覆盖了城外一方河面,三十万大军像巨轮碾压般沉缓地逼近皇城,泰山压顶之势亦不过如此。
然而兵临城下却围而不攻。
在魏登年前头带兵攻打桦阴的主帅叫徐养,这些年受命跟桦阴打打停停都是他,或许是多年来的战事终将结束,或许是储君之死让人意难平,这唾手可得的胜利,他忽然间又不急着去拿了。
徐养饶有兴致地看着面前的皇城,就像看饭桌上的一盘菜,只要他挥挥手,这菜就会被拂下桌子连盘摔个粉碎……只要他挥挥手。
可是,人总会有手贱的时刻,好端端一盘子菜就这么撒了摔了,多么可惜。何况这是一个王朝,捏在他手掌心里的王朝。
即将陨灭之前,怎么能忍得住,不做一点有趣的事情呢?
于是徐养喊来一列小兵朝里面喊话。
内容只有八个字——
交出犯人,一切从宽。
这八个字被传话的小兵们反复喊着,传进了皇城。
徐养大笑不止,周遭的将士们脸上也露出了看戏的笑容来。
魏登年自他身后驭马而来,微微蹙眉道:“垂死蝼蚁杀了便是,将军何至如此费力?”
徐养大大“哎”了一声:“如果桦阴的皇帝老儿真的杀了李颐听交给咱们,那咱们就是抓到凶手大功一件,省得她趁乱跑了,左右不过费点时间,看他们狗咬狗不好吗?”
魏登年还要再说,徐养却不愿意听他多话,挥了挥手,阵中擂鼓呐喊,号角阵阵,声势大如江翻海沸,随着十月的秋风,轰鸣地送进了皇城。
桦阴皇宫,勤政殿。
一室静谧空**,全无宫人的痕迹,只有年轻的太子站在龙椅旁边,龙椅之上的帝王已经枯坐了半日光景,目光沉沉长长,一直延伸到殿外。终于,有将领进来禀告,皇城所有能调派的军队已经集结完毕。
太子李昌师的神色动了动,将将要跪下请战,却被孝帝挥手挡了回去。又过了片刻,孝帝亲拟的降书跃现案前。
李昌师一震:“父亲!父亲跟卺国交战多年,最后一役竟要不战而降?”
孝帝发出一声苍老的叹息:“败局已定。”
李昌师愣了许久,看着空寂的大殿,听着城外的震天呼号,晃了晃身子,突然冲到那将领跟前,狠狠抓住他的肩膀:“襄安呢?襄安郡主呢?!本宫在问你话,你看着父皇做什么!”
他一把抽出将领的佩刀,压在他脖颈上,终于得到了回答。
李昌师一言不发,提刀而出,被门外孝帝的人又丢回了大殿。
“父亲,她回来了,她回来了,我要去接她!”
李昌师这一摔,发髻也乱了,衣衫也脏了,先前强自镇定的姿态,拼死一战的信念,在最后这根稻草压来的时刻,溃散成灰。
桦阴最持重尊贵的皇子不顾仪态地朝着孝帝跪爬过去,仰着脸恳求道:“我答应过她,她回来我就娶她,她定然在等我。”
灰白的天幕乌云滚滚,山雨欲来。
半晌,他盯着沉默的孝帝,不敢置信道:“父亲,您不会真的觉得,交出襄安,他们就会退兵吧?”
孝帝讥笑一下:“朕以为,当初你只是为了安抚她随口一说。”
李昌师错愕地摇了摇头,还未开口又听他道:“朕想,当年她走得干脆决绝,亦是这么认为。”
一个惊雷劈下,晃白了李昌师的脸。
“你既然已经丢过她一回,也不差这一次。”
3
四周的百姓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起来,渐渐将李颐听等二十几人围了起来。
大家稀稀落落地朝她行礼。
“襄安郡主?您是襄安郡主吧?”
狂风将她的衣袍吹得猎猎作响,女子不答,碎发胡乱拂面,那双冷漠倔强的眸子仍盯着紧闭的宫门。
百姓们面面相觑了片刻,忽然有带着孩子的妇人走到李颐听面前,压着孩子的头给她跪下:“求郡主怜惜我们,放我们一条生路吧!”
众人附和:“是啊,求郡主怜惜我们吧!”
李颐听身后有人驳道:“什么叫让郡主怜惜你们?郡主忍辱负重嫁去了卺国,蛰伏多年,为了桦阴杀了卺国的储君,功在社稷,如今你们想卸磨杀驴,让她出去受死吗?”
妇人被怼得脸色发白,嗫嚅道:“可又不是我们让她去杀储君的啊,何况,郡主出去也不一定是受死啊,万一……万一卺国的皇帝仁慈,放过她了呢?你讲话不要这么难听。”
“就是,她是郡主,和亲本来就是她的责任,怎么能推到我们头上?”
“你们皇族做的错事,总不能让咱们百姓担着吧。”
阿凝朝着声音发出的方向冷眼看去,说话的那人脖子一缩,匿进了人群。
这边刚安静,那头声音又起。
“说不定啊,刺杀储君本来就是她自作主张,你们看,宫里不也不放她进去吗?”
“若真是功在社稷,咱们陛下为什么把她拒之门外?从前两国又不是没打过仗,现在都打上门来了,来势汹汹的,就是为了抓她吧。我看啊,她就是桦阴的罪人。”
“对,她就是桦阴的罪人!”
阿凝再也忍不出了,“噌”地站起来,狠狠推了面前叫得最大声的男子一把:“你说什么!”
那男子没想到她会动手,毫无防备,阿凝的力气又大,一下子将男子推出了半米,一头磕在出摊的铺子桌角。
暗红的血浆从后脑勺滴滴答答地流了下来,离他最近的妇人惊叫出声:“啊!杀人了,郡主杀人了! ”
众人露出惊惧之色,后退了几步。
她们周遭立刻空出一大片,那个受伤的男子也被人搀扶着退开。
大家原先脸上还有些小心翼翼和试探,此刻通通变脸,七嘴八舌骂道:“把灾祸带来桦阴,现在还要当街杀人!滚出去,滚出皇城!”
阿凝慌乱地摆着手:“不是的,我不是故意,不是故意的,你们不要怪小姐!”
“对!陛下不容你,皇城也不容你!滚出去!”
许多人怒吼着,刚刚空出来的一小圈地方重新被蜂拥上来的百姓占据,推搡开了个口子,便止也止不住了。
百姓们开始动手,借题发挥去推去打,把她们往城门口赶。阿凝忽然抽出腰上的佩刀。
寒光闪过他们眼前,众人惊惶了一瞬。
“是我动手伤人,我以死谢罪,你们,求你们不要把小姐赶出去。”
阿凝噙着眼泪,手微微发颤,忍着害怕冲扑过来的李颐听露出个微笑,旋即狠狠割破了自己的喉管。
滚烫的血浆飙溅到李颐听的脸上,斜斜一线,像一幅被毁坏的精美画卷。
李颐听扑过去捂住她的喉咙,可是没有用,她割得太用力了,鲜血就像喷涌的岩浆,汩汩外涌的时候发出一阵咕噜咕噜的声音,然后很快平息。
李颐听抱着阿凝的尸体,沾血的脸缓缓转了过来,看向面前的百姓。
让人心凉的不是敌军的刀枪剑戟,而是同伴的猜忌谩骂。
李颐听从来没有这么近距离地看过自己的子民,每张脸都很普通,也很生动,或是畏惧警惕或是怨怼憎恶地看着她。
可是再没有人敢上前一步。
直到城外的箭矢毫无预兆地像暴雨一般砸进皇城,百姓们蜂拥逃窜,往两旁的屋子铺子里挤去,跑得慢的当场就被射杀了。
李颐听身边的人挥着刀剑打落箭矢,将她护在身后,耳边都是哭声号叫声,大抵过了半炷香工夫,才终于平息。
外面的喊话内容已经换了——卺国的军队会半刻射一轮箭,直到他们交出李颐听。
百姓们奔走出门,去捡亲人的尸体,有的人还没有断气,喘息着,不可置信地去摸自己被射中的部位,叫着“救我”……
皇城犹如人间炼狱。
忽然间,一颗石子砸中了李颐听的额头。她无措地回望过去,是个才半人高的孩子,跌坐在父亲旁边,哭骂道:“你还我的爹爹,你还我的爹爹!”
那孩子的母亲流着泪抱住自己的孩子,恶狠狠地望向李颐听,叫道:“你怎么还有脸待在这里,你快滚!”
更多的百姓站起来,抄起手边能用的家伙朝她冲过来。
“抓住她,把她交出去!不然我们都要死!”
“谁引起他们的怒火,就该谁去平息!”
“抓住她,抓住她!”
李颐听身边的人还在抵抗,可是她们很快便跟李颐听一起被绑住手脚,丢到了一块儿。
她没有被敌国的士兵杀死,却被母国的百姓当作战俘。
李颐听倒在地上,鼻腔里都是浓厚的血腥味,半人远的地方就是一具被射杀的尸体。
她终于开口:“卺国狼子野心,就算你们将我送出去,他们也不会放过桦阴这块肥肉。祸不及百姓,你们现在最应该做的就是回家,闭门封窗,等着皇室出面。”
可是没有人听她说话,大家已经在讨论由谁押解她出城。
比起忠于家国的她,百姓更相信敌军会仁慈地放过他们。
最后,人群里被推出来一个男子。他被周围的人推搡着不敢还手,但到了李颐听面前,忽然面露狠色地啐了一口,边踢边推着她往城外走。
驻守城门的将领们早将一切看在眼里,谁也没有出声阻止。在所有人心里,本该如此。
城门开了一条小缝,男人押着李颐听刚刚出去,门又立刻被关上。
护城河外黑压压一片片,男子腿抖得厉害,还是挤出一个讨好的笑容来,冲着那边高喊:“桦阴襄安郡主在此,罪人在此!”
讨饶的话还没有说完,一支利箭就穿透了他的喉管,男子脸上卑微的笑意甚至来不及散去就直挺挺地倒了下去,砸出“轰”的一声。
李颐听朝着敌方帅旗看去,徐养立在帅台之上,还保持着拉弓的姿势。
他嘲弄一笑:“那不是襄安郡主。他们竟然敢拿个假的糊弄,不可饶恕。”
卺国的先锋铁骑冲进了桦阴皇城。
甚至无人管她,只一路杀进去。
李颐听瞪大了眼睛,看着百姓一个个杀死于马下、刀下,她麻木的脸上终于有了表情,崩溃地大叫:“跑啊!回家啊!反抗啊!”
她冲进城内,大哭大叫,仪态全无。
原先对她喊打喊骂的百姓成了鹌鹑,连还手的勇气都没有就被斩于刀下。百姓们不敢还手,但离她近的却敢冲上来掌掴她,骂她是桦阴的罪人。
李颐听被几巴掌打得晕头转向,扑倒在地,肿胀的嘴角浸出血丝。她看着混乱的皇城,又哭又笑,挣扎着爬了起来,猛地转身,一头撞在了城门之上。
终于可以解脱了。
从这些年来的小心翼翼里,从这些年来的真情或假意里解脱……
恍惚间,她好像看到有谁策马奔来,容色绝艳,左眼角有一颗浅色泪痣。
可是很快,血浆就模糊了她的视线。
李颐听朝后坠去,衣袂猎猎翻飞,一如当年初入卺国她搭箭开弓,笑容放肆。
李颐听被人稳稳接进怀里。
五年来压抑的那份情感在胸口喷发,那人近乎疯魔地拥着她,想把她最后的余温嵌进身体,可是她的身子越来越凉,越来越硬。
他不高兴地皱起了眉头。
空气中散发着潮湿的腥味,酝酿了半日的暴雨倾盆泼下,宫墙之上,一面白色的降旗终于缓缓升起,紧闭的朱红大门轻启。
徐养放声大笑,百姓们也露出劫后余生的庆幸。
魏登年捡起一支乱箭,随手朝着宫墙脚下一丢,破开厚重的雨幕,径直穿过徐养的心脏。
徐养从马上坠下。
皇城内有一瞬死寂,然后响起他森冷的声音。
“桦阴假降,诱杀主帅,皇室诸人,城内暴民,杀。”
魏登年抱着李颐听,一步一步地走向宫楼,踏上阶阶石砖。她四肢无力地垂下,不剩半点生机,可是他每一步都走得小心沉稳,不让她受到一点颠簸。
城墙上的桦阴士兵早就丢盔弃甲,无人敢拦魏登年。
这位将帅长得极其好看,那张矜贵的脸让人很容易联想到闲散纨绔的贵公子,可是没有哪家贵公子身上会有这样浓烈的煞气。
俯瞰着充斥惨叫的皇城,少年将军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残忍的笑来。
“这些都是你心心念念的子民,也罢,既然你喜欢,我就让他们在地底下继续做你的子民。”
听到此话,周围的士兵们再也忍不住,抖着腿疯狂逃命。
宫楼之上除他之外再无活人,外面遍地惨烈的屠戮声,这一方却静谧异常。
雨水浇头不见半点停歇,魏登年动作轻柔地把李颐听脸上的血迹一点点擦拭干净,又不停地替她抹去脸上的雨水。暴雨一直下,他便极有耐心地反复抹。
偶尔抓着她已经僵冷的手,放到嘴边揉搓哈气。
此刻他分明已经是皇城里唯一的主宰,可他却蜷在一角,抱着李颐听的尸体,像失去最多的那个人。
他说:“李颐听,我第一眼见到你的时候,就觉得只有我能配得上你。我知道,你跟我一样有野心,可是你没有我狠,也不够聪明,为什么偏偏要来做这种事情呢?”
他说:“宋戌有个堂妹,叫宋什么来着,我不记得了,总之很讨人厌,总是缠着我,于是我把她杀了,这样的女子很麻烦对不对?”
他说:“倒是那个苏觅,我觉得还可以。她舞剑的时候很像你,英气,明艳。她说她喜欢我,我派人查了她,自小养在宫里的,很干净,跟你一样。我娶她好不好?就当是你陪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