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话 我会娶你,三媒六证,八抬大轿
1
更阑人静,万籁俱寂。
闭门闭户的商铺街市皆融入沉沉夜色,祁城最繁华的东街上,数道身影如密密点点的黑色弹丸,围拥住某一处宅院。
魏登年如约而来。
神情淡漠,发髻却梳得整齐,嘴角的一圈青色胡楂也刮得干净,一袭鸦青色的长衫衬得他风姿秀逸。
他看向院子中央坐着的络腮胡子:“我的人呢?”
“你们果然有一腿。”络腮胡子招招手,四马立刻贴着墙挪到魏登年身后,关上了门。
“魏登年,你杀了我那么多兄弟,总算栽到老子手里了!”
话音未落,“嗖”的一支箭矢从檐上射下来,携着劲烈的风声呼啸着直奔院中央的魏登年。他旋身而动,衣袂翻飞,靴底点在箭头三寸之下,原路踢了回去,屋檐上随即传来一声惨叫。
络腮胡子一下子蹿起身来大吼:“干什么?反了是不是!老子话还没说完,射什么射!都给我收了!”
魏登年扫了一眼屋檐以及几间黑黢黢的屋舍,面色浮现一丝不耐。
络腮胡子道:“你听着……”
“我没空听你废话,最后说一遍,把我的人带出来!”
魏登年一把扯开外衫,排扣绷裂了好几颗,啪嗒掉在地上滚落开来,露出紧绑在身上的一排火药管。
他一下子划亮了火折子:“我要见她,现在,立刻,马上。”
全场哗然。
络腮胡子刚坐下的屁股又弹了起来:“你、你、你不守信用,奸诈!奸诈狗官!”
魏登年道:“承让。”
“老大消气老大消气。”四马在他二人间看了看,立刻换上了狗腿的嘴脸,“我去把人带出来,我去!爷,别冲动!”
他麻溜地钻进屋内。李颐听早就听见外面的动静,无奈嘴巴被帕子塞得满满当当,正挣扎着,四马便进来了,她立刻配合四马解开脚上的绳子,发丝紊乱地被带了出去。
“爷,人来了爷!”
魏登年衣衫翻飞立于院内,浓墨的眸子在看到她的一瞬间立即亮了,就像乌云散开,露出一轮银月。泱泱箭头对准着他,络腮胡子的人蓄势待发,可是他眼中好似只看得见她一个。
“还好吗?”
李颐听见到他腰上绑着的东西,情绪激动地要冲过去,又被四马拽了回来,热着眼眶点了头。
“好。”得了她的回答,魏登年一下子松快下来。
他把火折子凑近引线,引得院内一阵**。
“大胡子,管好你手下跃跃欲试的人,这里面的火药足够毁了整条东街,要是一不小心射中我,我一个手抖或者倒地,怕是我还没有先断气,大家就一起陪我炸成块了。”
四马立刻高声附和:“听见爷说的话了吧,都别乱动!”
魏登年满意地点点头:“我今日心情好,就跟你们讲讲条件。想活,就把她放了,我留下,保你们平安离开。一百万银票没有,我身上也就二两,还有留在外头的那匹马,爱要不要。”
络腮胡子:“???”
四马赔笑道:“爷,你这是不是有点欺负人?要不再商量商量?”
魏登年笑了一下,忽然将脚边一块碎石横空踢起,朝着一处屋檐拍去,击中正欲逃跑的那人腰间,凌厉的力道让那人“哎呀”一下掉进院子。
魏登年吹了吹指尖的尘土,温和道:“哦,我还要提醒你们,不要妄图逃跑。我的人已经将这里团团围住,在她没有安全离开之前,出去就是死。”
络腮胡子方才气得一度失言,此刻捋顺了气,终于开口道:“你骗鬼呢,既然你的人就在外面,你怎么敢点引线!”
魏登年道:“试试?”
络腮胡子道:“好,就算你不管你手下,那这条街的百姓呢?你不是卺朝的狗官吗,上千百姓的命你不顾吗?”
魏登年道:“我不在乎。他们算什么,我可以让任何人去死,包括我自己。可我要她活着。”
四马战战兢兢插了句嘴:“可你要是点了那东西,她也会死啊。”
“所以我这不是在和你们打商量吗?”晃动的火光在他绝艳的脸上流转,魏登年笑得像个亡命之徒,“不答应就一起死,反正我就烂命一条,比谁都豁得出去。”
院内一片静谧。
四马一只手抓着李颐听腕上的绳结,一只手死命地摇着络腮胡子的胳膊:“老大!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杀不了他总不能被反杀吧,何况我们还有定金,换个山头东山再起啊。”
络腮胡子犹疑片刻:“你真会放我们走?”
魏登年不答,只是火折子又靠近了些引线。夜风吹啊吹,火光晃啊晃,几次堪堪擦着线头过去。
络腮胡子有一瞬间屏息:“啊呀不管了,我实话说吧,这些都不是我的人,他们主子给了我钱,让我带着这些人来杀你,他们不会听我的话。我们投降!”
说完,络腮胡子和四马立刻往边上移了好几步,跟后面的那群人隔开一大段距离。
局势瞬变,络腮胡子身后的官兵们有一瞬间堂皇。
魏登年终于正眼看向他们:“你们呢?”
无人应答。
“哦,还是不信?”
他轻笑一声,火折子贴上了引线。
“刺啦”一声,火星子循着白色引线,一路飞速上蹿。
众人汗毛倒立。
“老大我们要死了!”
“啊啊啊啊啊!”
“放下箭!快放下箭!都把刀丢了!”
场面一时大乱,官兵们丢刀弃箭,院内的往屋里跑,檐上的往下面跳,站着等死的也有,唯魏登年屹然不动,气定神闲,直到其中有一人喊道:“我们答应你,答应你!”
在火星子离火药管仅三寸之时,魏登年伸手掐灭了引线。
一院混乱终于戛然而止。
络腮胡子嗓子都喊劈了,惊魂未定地跌坐在椅子上,嘴里反复念叨着:“疯子,疯子!这是个疯子!”
“多谢夸奖。”魏登年轻轻浅浅地笑起来,就像盛夏里一束惊绽的夜花,可是无人敢驻足欣赏。这样绝艳的笑容,出自一个绑着火药管、随时准备跟大家一起炸成块状的男人身上,只诡异得让人起鸡皮疙瘩。
爱人本来就是赌命,在来之前魏登年便已经准备把命留在这里。
而那些来杀他的人就算失败了,左右不过受一顿责骂,所以他们不敢,他们豁不出去。
“好,既然都冷静了,现在开始,听我的吩咐。”
魏登年风轻云淡地开始说话,好像刚刚点火药的人不是他。
他指向四马:“你先送她出去,外面会有人接应;然后我要知道杀我的人是谁;之后你们可以胁着我单独出城。”
络腮胡子道:“不行,放开了她,万一你……”
“不会。”魏登年眸中有一瞬间温软,“只要她还在这世间,我便也想苟活。”
络腮胡子始终坚信李颐听和他有一腿的事实:“就信你这回。”
他发了话,四马立刻去解李颐听的绳子。
李颐听还傻傻地愣在原地,方才一番变故也忘记要逃,只是定定地、不可置信地看着魏登年。
别人不清楚,但李颐听知道,魏登年有多不容易才熬下来,他有多么看重权力和自己的性命。
可是他撑了这么多年,眼看要平步青云……
绳子终于从发麻发青的腕上褪下,李颐听搓着手,却不肯走。
她问:“你真是魏登年?”
他但笑不语。
“你长得很像他,可是魏登年怎么可能会为了我豁出命去?这不对劲。”
魏登年眼中的笑意凉了两分,轻声道:“你可是在怪我来得晚了?”
“也不是……我只是……”李颐听说不出来当下是什么感觉,就好像她饿极的时候想吃糖蒸酥酪,可是忽然有人给她送了几十斤来,她不但不饿了,还有些退缩。
她要是接了,就要把那几十斤糖蒸酥酪全部吃完,因为浪费粮食是可耻的。
李颐听不知道自己在这种时候乱想什么,脑子里思绪发散得厉害,最后道:“你来救我,苏姑娘知道吗?”
“原来是吃醋。”魏登年道,“她知不知道与我们并没有太多关系,重点是,你想让她知道吗?”
李颐听认真思考了一下,说:“想的。”
魏登年心笑了起来:“那好。你乖一点,跟着他走出院子,然后等我回来。我们回到都城,我陪你一起去告诉她。”
李颐听总觉得有些奇怪,可一时间又不知道是哪里奇怪。
她只得点了头,跟着四马朝外走去,魏登年的目光跟着她移动。
走到他身边的时候,李颐听微微停下:“那些人你不用审了,他们与马匪交易的时候我听见了,来的是毕愁的人,要杀你的也是毕愁,其他人都是听命的,你别牵连他们。”
魏登年道:“听你的。”
2
静谧的东街响起一阵快速而有序的脚步,随后恢复平静。
李颐听跟着魏登年的人去了最近的客栈。
半睡半醒的客栈老板看见他们一身卺国戎装,猜出他们是连日来剿了梳山匪患的兵将,立刻门户大开,好酒好菜地招呼起来,叫小二时的那嗓门恨不能号醒整楼的人,告诉他们这件蓬荜生辉的大事。
为了避免老板围着他们一道菜一问是否可口,李颐听等人转去了厢房。魏登年手下的兵都碍着君臣身份,不肯同她一块儿用膳,去了隔壁。
李颐听饿了两日,饿过头了反而不大想吃东西,目光从一桌子菜肴上迟疑地落到手腕上的冰蓝色丝带,肚子里囤了满腹疑云,想了想,还是摩挲了几下丝带。
正静等着月老,隔壁厢房的笑谈声一下子静了下去。
李颐听立刻坐直了身子。
下一刻,门被人轻轻推开。
来人风尘仆仆,倚着门笑了一下,点亮身后无边夜色。
李颐听的目光认真朝他上下扫了一圈,总算没有再背着骇人的火药管,衣衫也整齐了些,只是扣子绷掉了几颗,衣服斜斜耷拉在胸前,一派不正经。
确定他没有受伤,她松了口气,给他倒了杯茶水。
魏登年走到旁边落座,将茶水一饮而尽。
一时间,厢房里只剩下碗筷轻碰的声响。
李颐听吃了几口饭,期间偷偷瞥了他一眼。魏登年没有动筷,只是一眨不眨地看着她,眼眸就像盛夏灼热的午后烈阳,烫得李颐听立刻又把头低下去。
她硬着头皮没话找话:“你回来得好快,他们都出城了?毕愁的人也走了?你没有把他们怎么样吧?”
魏登年盯着她道:“归心似箭,无暇他顾。”
“啪嗒”一声,李颐听的筷子掉了一根。
魏登年嘴角的笑意扩大了一分,在她之前捡起筷子擦了擦,却是拿在手里,把自己的一根干净的递了过去:“几月不见,你的脸皮变薄了。”
李颐听抱着米饭,又是一顿猛扒。
“慢点吃,别呛着。”
说迟时那时快,李颐听一顿猛咳。
魏登年伸手轻拍她顺气。他手掌很大,灼灼热度从单薄的衣物传递到她的背上,李颐听更慌张了。
他说她脸皮变薄了,其实不然,只是从前气定神闲地说话相处,完全是因为她仗着自己是个神仙,知道始末前情,是来拯救他于水深火热,顺便欣赏反派的绝世脸蛋,一身轻松。
但是经过络腮胡子这事,她混乱了,摇摆了,不知所以了!
李颐听能感觉到自己的职业道德和个人感情正激烈地在脑子里骂架、斗殴、互泼开水!
马匪院子里火药筒的引线被魏登年掐灭于指间,却在她心里炸开了。
李颐听脸咳得通红,终于平缓一些,背上的手也在此刻堪堪停住,然后缓缓上移,温厚的掌心一下子捏住了她半边细嫩的后脖颈,微微用力,迫着李颐听将脸转向他。
魏登年逐渐倾身,浅色的泪痣逐渐放大,李颐听盯着他精致的眉眼,连呼吸都忘了。
戏本子里,魏登年就是用这样的姿势,一边圈住苏觅的后脖颈,一边抬起她的下巴的。
那一刻,无数杂念纷呈。
是反派魏登年啊!
她马上就要被反派轻薄了!
她下凡前的夙愿即将要完成了!
可是,古往今来的戏本子上都写得清楚明白,神仙和凡人在一起,都是没有好结果的啊!
而且她还是个被司白点上来、全无背景的神仙。
到时候一个灰飞烟灭,一个堕入畜生道,或者上面捏个十生十世的命簿惩罚他们“相见相杀”,花费半生找到对方再把对方砍死……
不行不行,这也太残忍了!
李颐听打了个冷战,电光石火间,大叫道:“魏登年,不可以!”
魏登年身形顿住,置于脖颈后面的手却没收,只是轻挑了挑眉:“嗯?什么不可以?”
他一个鼻音酥得李颐听方寸大乱,抬头低头又低头抬头,支支吾吾道:“我只是想被你轻薄一下,可没想过与你在一起啊。”
魏登年的神情有一瞬间凝滞,可是太快了,李颐听都没看清那是什么样的情绪,再认真端详,他已是神态自若:“可若是你与我在一起了,你不就每日都能被我轻薄了吗?”
不知道是他语气蛊惑,还是美色当前,李颐听心里刚刚按下去的小苗又“扑哧”一下冒了出来。
“那行。”
魏登年讶异道:“这就行了?”
“行了。”李颐听闭眼。
不管了。
什么天条戒律,凡人神仙。
她的手一寸寸揪紧了大腿上的衣衫,含羞带怯,视死如归:“你来吧。”
“好。”
他含笑应了一声,倾身靠近——
抬手替她捏掉了嘴边的饭粒。
“魏登年!”
李颐听气呼呼地睁开眼,却撞进他满是笑意的眸子里,就像葡萄酒酿混着清丽月色一般醉人。
她的气焰忽然间就熄灭了。
魏登年道:“你很久都没问过我,今日我有没有喜欢你一点了。”
李颐听:“……”
“我有。”
“……”
“不只是一点,是很多很多点。”
魏登年修长的手指拨开她鬓角的碎发:“所以我会娶你。”
李颐听屏息凝视。
“三媒六证,八抬大轿。”他嗓音里混着揶揄笑意,“我们还有很长的时间,不急一时。”
魏登年离开后,李颐听便站在窗口发呆。
九月的夜风还是热的,吹不凉脸上的滚烫。
“哎呀呀,老夫方才真是看了一出好戏。”
身后熟悉的声音打断了她的出神。
“月老!”李颐听转身,随即堂皇道,“你来多久了?”
“也不久,也就是从归心似箭开始吧。”
李颐听跺脚:“那你不是都听到了!”
绿衣男子兀自斟茶饮之:“看到你进展神速,老夫甚感欣慰啊。”
李颐听羞道:“你你你……你看到我们……就应该回避啊!为老不尊!”
“你这丫头,老夫百忙之中下凡见你,你却不知好歹,罢了罢了,老夫走了。”
月老作势起身,李颐听扑过去斟茶:“您喝!”
月老长长地“嗯”了一声:“肩酸手酸,拿不起茶杯。”
李颐听暗暗咬牙,笑若桃花地过去开始捶打按摩:“月老啊,我有个事想问你,魏登年身上的红绳解开了吗?”
月老道:“怎么,怕他还在喜欢苏觅?”
李颐听道:“到底解开没有?”
月老道:“早就解了。”
李颐听道:“什么时候解开的?”
“午后,约莫有几个时辰了吧,这老夫怎么记得清楚。”
李颐听愣了。
那便是三四个月前,她刚被赐婚那会儿。
从姻缘的红绳解开起,魏登年的情感,他整个人,便是可自主掌控的了。
李颐听喃喃道:“所以他做的一切都是心底最真实的想法……”
月老:“痛痛痛!”
李颐听回神,立刻松了掐着月老肩膀不放的手。
“我们还有很长的时间,不急一时。”
月老一面揉肩,一面噘着嘴模仿魏登年的语气臊她,气得李颐听直叫唤。
“颐听,我们也算有些交情,所以老夫劝你一句,你身在戏中,却不能沉迷戏中。”月老忽然间正色起来,作势捶打他的李颐听一愣。
“说起来你们是有些缘分的,可那也是从前了。你此次下凡本就是意外,命簿也无从得知结局如何,为了他也为了你,当慎重行事。”
月老难得严肃,说的话也正是李颐听所想,一下就击中要害。
李颐听神色恍惚了一下,很快恢复如常,勉强笑笑:“知道了。”
3
李颐听翻来覆去,前半夜睡得不大安稳,后夜才睡实了,哪知一觉醒来,外街已是人声鼎沸,猛地坐起来推窗一看,已经日上三竿。
李颐听匆匆披衣下楼。客栈里正是生意最好的时候,人来人往,她四下扫了一圈,目光突然在某一处停下。
树间的斑驳光影从窗边斜照入内,依窗而坐的那人半张面孔被抚亮,曝在日光下,清隽风雅的眉眼,挺秀的鼻,似有感应般回头对上她的视线,遥遥一笑,恍若神明。
李颐听急切的步子陡然慢了下来,她不自然地低头轻轻咳了一声,走了过去。
魏登年周遭的桌子坐的全是他的人,密密麻麻一圈,由于穿着便装,之前她并未察觉,此刻齐齐起身行礼,足有半层楼的人都站了起来。
李颐听连忙阻止:“各位快些坐下,人多眼杂,此行一路上日日见面,要是每次都行礼,岂不是累死。”
士兵们笑笑,又坐回去继续吃饭。
李颐听在他旁边坐下,小声道:“今日回都城,怎么也不早些叫我。”
“你前几日许是累极才起迟,多休息半日再启程也不打紧。”
魏登年淡淡说着,骨节分明的手几下动作,已经替她用滚烫的茶水冲洗了一遍碗筷送到面前:“饿了吗?这里的油爆珍珠鸡和佛手金卷还不错,尝尝看。”
李颐听“嗯”了一声,似有所感地回头望了一眼,从她在魏登年身边坐下开始就笑得八卦的士兵立刻埋头吃菜,一时间整个客栈充斥着丁丁当当的杯盘碰撞声,可她一动筷子,那些声音便没了。
李颐听再回头,大家又是一副吃得欢快的模样。
反复几次之后,李颐听脸都红了。
她局促地拽了一下他的袖角,小声道:“魏登年。”
那声音像小猫叫声,勾得他心头一跳,嘴角微扬。
“我就是看你们不算八卦才带你们出来,要是再给我弄出动静,就通通滚去梳山,跟王霄他们一块儿待着去。”
魏登年语气淡漠地发了话,可自己统领是什么手腕,大家早在这一个月见识得清清楚楚,不敢不从。八卦之光被就地被灭,下半顿饭终于恢复平静。
没了如芒在背的目光,李颐听松弛了不少,埋头用膳。
她已经不当郡主许多年了,皇家的礼仪风范虽然记得却未放心上,何况此刻在魏登年面前更是没有顾忌,吃得又快又大口,三口吃下一个手卷,腮帮子鼓几下就能下肚。
她吃得香甜,魏登年从旁看着欢喜,嘴角的笑意挂了一整顿午膳都没下去。
用膳过后,稍作休息便要上路了。
假郡主仪仗队里那些丫鬟婆子和被活捉的藩王都在梳山的军营待着,只等魏登年等人离开祁城、路过梳山再一同回都城。
临出城门时,李颐听忽然想起件重要事情来。
李颐听叫住魏登年道:“你和他们先行一步,一刻时间后城门外自水亭会合。”
她拉扯缰绳掉头。魏登年吩咐队伍继续前行,自己却跟了过来。
李颐听侧目。
他道:“有什么事,我陪你一起去办。”
“好。”
两人直奔留佳客栈。
李颐听在店外下马,快步进去,正好迎面见到一个步履匆匆、朝外小跑的男子,眼看刹不住脚就要撞上,李颐听腰际一紧,便被魏登年带进了怀里。
“看路。”
李颐听还未搭话,跟她擦肩过去的男子抢先大叫起来:“郡主!”
她回头也是一喜:“你是……橘皮?”
李颐听上次离开祁城是为回九重天,抛下众人一走了之虽然歉疚但情非得已,如今改了主意,更怕他们还在祁城苦寻,便碰运气过来看看,没想到竟然真的撞见了。
听橘皮说,他们的人在发现书信的第二日便派人快马加鞭回去送信,剩下的都留在祁城,每日往外扩大范围寻找,一日回一次客栈会合,算到今日已经是第四天了。
他们本还想明日便离开祁城,沿着翼都以南往桦阴远寻,没想到会在客栈重逢。
橘皮高兴得话都说不利索了,急着要去寻吉青他们回来,刚跑了几步又停下,苦兮兮地凑到李颐听面前道:“郡主,您这次不会再跑了吧?”
得了李颐听的肯定后,橘皮放心离开。
魏登年在旁边沉默听了半晌,忽然道:“原来你找了宋戌求助。”
李颐听偷偷瞥他。
“假马匪,真逃亡,”魏登年语气淡淡,垂着眼帘看不出喜怒,“你们合谋得周到,倒是我瞎操心了。”
李颐听长长“咦”了一声:“你很操心我?你是怎么操心的?”
“不过是做了一些无用功罢了,不值一提。你如今既全须全尾的在我面前,其他的也不重要了。”
李颐听还想再问,他却兀自要了两碗冰镇酸梅汤,一碗推给她,一碗自己慢条斯理舀着喝起来:“只是你原本想去哪里?为何现在又改了主意,愿意回都城了?”
李颐听支吾了会儿才道:“唉,这不是被马匪抓住了吗,我发现闯**江湖什么的还是不适合我,不如回去做个闲散郡主。”
魏登年点点头:“这很识时务。”
李颐听干笑了一声,被他这么一打岔,也忘记原本要问什么。
约莫过了两刻,陆陆续续被橘皮叫回来的吉青等人才凑齐。
时隔几日,白衣少年都变成了泥衣少年,见到李颐听如隔三秋,尤其是吉青,就着李颐听的袖子失声痛哭。
“郡主,说走就走,你好狠的心!”
“郡主,我们差一点就只能一辈子给殿下捡猎物了!”
李颐听觉得十分对不住他们,由着他们哭闹,给这个递递纸,跟那个摸摸头,就跟哄小鸡仔似的,一面避开客栈其他客人投来的询问视线,一面尬笑:“小点声小点声。”
魏登年被众人挤到最后,抱臂冷眼看着。
过了小半刻,大家诉苦诉尽兴了,差不多该动身了,忽然人群中有人道:“殿下还不知道这件喜事,我们要不要先派人快马回去告诉殿下这个好消息?”
吉青这才终于想起什么似的,看着李颐听欢喜道:“郡主,殿下知道一定会很高兴的,他曾在两日前连发三封急信,都只有一个字——找!”
“是啊,郡主,殿下待您是真的好,您可别再吓殿下了。”
李颐听道:“我这次真的不会再走了,放心吧放……”
话才说到一半,一只手横空插进诸人中间,拽上李颐听的臂膀,她整个人便被捞了出去。
众人这才注意到跟李颐听一道的魏登年,吉青立刻拱手道:“这便是橘皮说的从马匪手里救下郡主的魏统领吧?”
魏登年将她往后带了带,面色冷淡地挡住诸人的目光:“行程紧路程长,还有什么要说的,边走边聊吧。”
4
一百多人快马往回赶,行至梳山时,顺利与扎营监押藩王的队伍会合了。
魏登年往返用了一日,又在祁城停留了两天,毫无消息过来,弟兄们都等得着急,王霄更是懊恼得吃不好睡不好,愧疚着怎么偏要在剿匪前跟魏登年闹别扭,不然可以跟着他去和马匪头子周旋了。
正着急,外面营里忽然热闹起来,声声统领叫得欢快敞亮。
他掀了军帐冲出去。
魏登年翻身下马,下令原地休整,一如从前冷静。
“统领!”
王霄抓着他翻来覆去地检查了好几圈。
魏登年给了他一拳:“看什么看,在我身上绣花呢?”
王霄这才傻呵呵乐了。
他本来只是听令剿匪,并没有对魏登年找到郡主有什么期待,没料想此刻一行人都安全回来了,还真的救回个郡主。
留在军营里一半的小伙子终于不用一想到卺朝的郡主,面前就晃着扮作女相的魏登年脱裤子的模样,全都探头探脑,只想一睹李颐听的风采。
吉青他们一下马就被营里这些人看得背脊发毛。
橘皮凑在他耳边小声说:“吉青哥,我怎么感觉他们的眼神更像马匪?”
吉青咽了下口水:“别瞎说。”
话虽然这么讲,可是一行人都围着李颐听寸步不离,护着下马护着走路,一路上跟一排移动的人肉盾牌似的紧贴着她进了主营,挡得严严实实,硬是没让人占了一点便宜去。
魏登年将他们的行为看进眼里,把剩下的事情丢给王霄,也跟着进了主帐。
吉青他们进去后,又是搬凳子又是倒茶扇风又是收拾杂物,搞得尘土飞扬兵荒马乱。
李颐听被呛得咳嗽两声道:“你们是宋戌的人,此行只是保护我,不必做这些事情。”
吉青道:“郡主,殿下是我们的主子,您是他……您也是我们的主子,我们自然要像对待殿下一般对您。”
魏登年掀帐子的手指微微一顿,继而低头钻进来,接口道:“他们说的是,你是卺朝的郡主,自然也是他们的主子,便让他们忙活吧。”
诸人回头,向魏登年行了一礼,魏登年摆摆手,不动声色插到李颐听和吉青中间坐下。
他语气徐徐和缓,笑得让人疏于防范:“让你跟着我赶路,辛苦了。”
魏登年的眉目很浓,不过不是粗眉大眼的浓,而是让人见过便不会忘记的惊艳,是足以让冬冰消融、夏生冷梅的惊艳。
吉青他们那群大老爷们里头从来没有出过这么好看的,先前客栈只是匆匆一瞥,此刻隔得近了,一个个都看得两眼放光。
魏登年道:“等会儿我让人烤只兔子给你送进来将就吃些。这里总归是马匪的老巢,趁着天黑前我们再走走,到附近的驿站住下歇息。”
李颐听道:“兔肉还将就?我哪就那么矫情了。”
他的袖口不知什么时候翻出来了纯白一截,李颐听自然地替他抚了下去。
他却手腕翻转,不动声色地反握住她,在众目睽睽之下把她的手收进掌心,轻轻捏了一下,缱绻一笑:“昨晚折腾太久,你劳累了,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明早我们还要赶路,我今夜就不去找你了,你早些歇息,可不能再贪睡了。”
帐中有片刻寂静。
一直聚精会神盯着魏登年,也连带着聚精会神将他们动作尽收眼底的吉青和橘皮,神色复杂地对望了一眼。
李颐听浑然不觉:“好。”
翌日大早,一行人便启程动身。
几个藩王像小鸡仔一般被魏登年捆好了塞到一辆马车里挤着,嘴里堵着帕子,脑袋撞着脑袋。
李颐听跟魏登年各骑一匹马,并驾齐驱,郎俊女靓,如同一对外出游玩的璧人。
从梳山至都城五百里河川,来时匆匆,去时无甚牵挂,倒也惬意。
半月后,终于又回到了都城。
十月,金风送爽,桂馥兰香。
一干兵马鱼贯入了都城,李颐听身份尊贵,入城前便被魏登年要求戴了素纱遮面,而他却驭马领头在前,悠哉前行。
都城百姓们的八卦热情不在贵妇们之下,魏登年兵不血刃斩杀张鹤又活捉几位藩王、连剿十四座山头的事迹,早就传遍了都城十二街巷。
其中他扮作女装顶替郡主出嫁一事,更是被传得沸沸扬扬。
百姓全都在他回宫的必经之路争相观望,长街两侧乌压压的全是黑色脑袋。
他们都猜想那位骗过诸侯的统领应是长得娇似女子,阴柔居多,还有个别男人抱着不屑的偏见,认为魏登年这一遭军功不过是仗貌美而得之,算不上真本事。
可当翩翩少年真的驭马穿行长街而来,一个个都傻了。
正所谓物极必反,一个男人长得太像女人,或是女人长得像男人,都不是什么好样貌。
可若是只添少许女相,便又大不相同了。
他鲜少穿亮色,此时一身白衣将他的戾气压去了一半却是刚好,硬朗的男子五官多了两分潋滟舒卷,三分清润泰然。
魏登年的性格与他的相貌一样复杂矛盾,介于漂亮和温雅之间,像塞外起伏连绵的山脊,又像都城肃凉的风月。
人群中有片刻死寂。
不知是哪家的姑娘大着胆子,鼓起勇气喊了一声“魏统领”,他循声望去,温和一笑。
这一笑激起了千层浪,一时间,底下的姑娘们争相模仿大喊,妄图也如那位幸运的姑娘一般得魏统领垂怜一眼。不知道深闺里矜持了多年的姑娘们哪来那样大的声音和力气,密密匝匝地挤在一起相互推嚷,向他拥过去的时候就像长街上一块移动的巨大石板,成百上千人一道跑起来的时候大地震动,连轿子里的李颐听都没能幸免,好几次脑袋磕到车厢上,哐哐一阵响。
她连忙扶稳了车壁,面色复杂地想起几月前去魏登年府邸,魏登年不爱招摇要戴面具,她却阻了他,调侃说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可是这也太“众”了。
当事人现在就是后悔。
非常后悔。
队伍在都城的沸反盈天中一路向皇宫行去。
李颐听的马车则于岔路口拐去王府,等候宋帝召见。
哪知道分别才没片刻,宫里传旨的公公便追来了,说是陛下担忧郡主,等和魏统领问过话后即可召见,让李颐听先行去偏殿等着。
于是又折返回去。
时近正午,正是朝臣下朝的时候。
白玉阶上陆陆续续有官员们持笏板而下,李颐听被两个有品阶的宦官领着去偏殿,路上随意张望了一眼,目光却在看到某位朝臣后变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