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话 郡主是臣心中最合适的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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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天殿,正殿。

宋帝已经看了魏登年一路上奏的折子,对发生的事情大多了解,却并未开口,只是一直不停用竹夹在面前的沸水中转圈搅动,殿中一直充斥着煮茶时气泡破裂的微微“扑扑”声。

未几,魏登年才听得头顶一声不耐烦的轻啧。

“虽是新茶,却被朕煮老了,入口怕是要涩了。”宋帝道,“不玩了,来人啊,全部倒了。”

很快便有两三个宦官低首入内整盘端走。

殿中再次静了下来。

魏登年道:“陛下九五之尊,煮茶这样的小事只需让臣等去做便好。”

宋帝目光扫过他时像是才恍然想起什么,立刻道:“怎么,朕竟没叫你起来吗?快起快起,魏登年啊,你可是大卺的功臣,张鹤一直拉帮结派跟其他藩王搞在一块儿,朕想干什么事他们都要上奏上奏管着朕。这帮子人是朕这么多年的一块心病,你这次一举给朕都解决了,又平了梳山匪患,论功,当封太尉。”

宋帝和颜悦色,只是眼睛弯着,笑意凉薄,未到眼底。

皇帝都尚且被藩王们束着,他一出马却给解决了。

殿内落针可闻,伺候的宦官里胆小的,已经开始发抖。

忽然,却听见魏登年朗声道:“臣,谢陛下。”

自酿的秋露白已经到了能拆坛的时候。

郑易今日原本约了内阁几位好友品酒论诗,还没走出宫门,就被一位眼生的小宫婢叫住:“郑大人,贵人有请。”

他反问贵人是谁,小宫婢不答,只是催促他走。

郑易只好先辞了几位在不远处等他的朋友,跟着小宫婢去见所谓的贵人,没想路途倒远,七拐八绕的,走了小半刻还没到,他都有在怀疑是不是有人恶作剧的时候,小宫婢却在一座空置的冷清宫殿停了下来。

郑易将信将疑地照着她的口述,穿过荒废的前院殿宇还有飘着鱼肚皮的半干池塘,直至后廊。

他方才一路行来,也胡乱想了想到底是哪个贵人要见他,说不定是朋友开玩笑或是毕家什么人,偏偏没有想过密会他的人,是她。

李颐听一身藕紫色衫裙背身玉立廊前,光是背影便让他一眼辨了出来,视线再难转移。

郑易端方温和的眉眼猝然攀上一丝欢欣,礼数也抛却了,朝着满眼满心的那人疾行而去。

“臣,见过郡主。”

李颐听止了他的礼,转过身来,神情疏离而淡漠:“你做的那些丑事,我都知道了。”

郑易的笑容僵在脸上。

“今日来见你,是来问你一句为什么。到底为什么要杀魏登年,毕愁给你的好处就那么多吗?”李颐听第一次在他面前改了称呼,“本郡主原以为你跟朝中那些臣子是不同的,即使你身处庙堂也会清明仁和,却是高看了你。权力这东西,竟能让你转了性子,丢了傲气。”

郑易愣怔片刻,垂头,再抬首时,已经恢复原本冷静自持的模样。他似笑非笑:“魏登年杀了张鹤,立了大功,如果他活着回都城,会成为老师的大患,臣属老师党派,自然也会受到牵连。”

李颐听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便是你不辨忠奸、助纣为虐的原因吗?”

郑易道:“是。”

急促而清脆的一巴掌打断了他胶着在她身上的目光。

李颐听盯着他,看他缓缓跪了下去,声音失望至极:“你变化之快,真让本郡主叹为观止。”

碎发斜拂面颊,郑易凝声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臣不觉得自己有错,臣只是想站得高一点,博一个更好的官职。”

李颐听痛心道:“以你的才华资质,以后要什么官职没有,你为什么这么心急?你就这么迫不及待吗!”

萧索的宫殿久无人居,鸟雀也格外多,胆子似是大惯了,见了他二人也不躲,就落在近处的廊檐、地上,叽叽喳喳地叫着。

郑易盯着它们出神,想起从前太师府里说起鬼主意时叽叽喳喳的那个人,骤然笑了:“郡主你不知道,当我知晓你被陛下一旨赐嫁给张鹤时有多慌乱,知晓魏登年除去了张鹤又有多欣喜……”

“本郡主不是来听你说这些套近乎的废话的!”李颐听冷冷打断他,“本郡主只问你,魏登年接的是陛下的密令,毕愁是怎么晓得的?”

郑易收了目光,平静道:“老师深得陛下信任,被陛下视为第一近臣,事无巨细皆亲自过问老师才决断。”

李颐听又问:“除此之外,毕愁还使过什么阴毒手段?”

郑易道:“不必使手段。早在魏登年离宫时,老师便提醒过陛下,此人狼子野心,陛下为了验证,必然会赐个不容拒绝的官职,若是魏登年答应,便会被陛下视为有异。可他本就立下奇功,不答应,心中定有不甘,前前后后,进退两难,皆正中老师下怀。初出茅庐的小子就想斗垮老师,实属做梦。”

他倒是诚实。

李颐听嗤了一声道:“有一点你说错了。毕愁从前当魏登年是任他拿捏的罪人之子,所以肆无忌惮地折磨他,没想到他逃出了周府还救驾有功,他以为魏登年也就到此为止了,所以才在陛下面前同意让他带兵杀张鹤,可魏登年又做到了。他一次又一次打破毕愁的认知,毕愁怕他畏他,才会痛下杀手。”

郑易终于抬头道:“郡主提起他便夸夸其谈,没想到这一次,郡主的喜欢竟然不是三日热度。”

“这不关你的事,本郡主还要去见陛下,没有空再跟你多说。”李颐听拂袖离去,行了两步又忽而停下,“毕家多行不义,结局必然惨淡,念在往日交情,最后提醒你一句,趁着能抽身便尽早抽身吧!”

此后再也没有停留,脚步匆匆,是真的离去了。

郑易仍然是跪着的姿势,只是转过身跟着她的背影,将目光无尽拉长,白玉面容一点点灰败了下去:“为何要杀魏登年,为何要杀魏登年?”

他瞧着在他周遭没有忧愁、欢快扑腾的棕栗色雀鸟,骤然笑出声来:“自然是因为臣只是想快一点,再快一点,站得高一点,居一个好点的官职,风风光光去王府跟你提亲。”

秋风拂面,长廊空寂。

再无人回应。

李颐听回到奉天殿偏殿,没等多久便被宋帝召见。

她方才情绪起伏太大还未缓和,宋帝说什么也没仔细听,多是些安抚的话。

直到宋帝说完,李颐听方才回神叩谢。

皇帝摇着头:“朕是问,让你给魏登年做一顿红烧肉的提议如何,虽然郡主下厨有些……可他毕竟救过你,不妨当作答谢?”

李颐听:“啊?”

“你啊你,也就你敢不听朕说话。”宋帝走下来拿手戳她的脑袋,才道,“朕方才召见魏登年,给他论功行赏封为太尉,可你猜他怎么说?‘臣感激陛下的看中,可是臣管窥之见,担不起这样的重任,心中唯有一愿:昔日郡主在郸城太师家小住时,曾给郑学士做过一顿红烧肉,备受郑学士好评,臣眼皮子浅,不知陛下能否替臣向郡主求一碗。’”

宋帝指着错愕的李颐听大笑:“小炽啊,你可真是我朝最了不得的郡主。”

2

天底下的百姓大多都对皇室很感兴趣,现今见到了魏登年,也对那样谪仙般的人物很感兴趣,而李颐听既出自皇室,又和魏登年关系紧密,于是大家对她这个郡主便特别特别感兴趣。

李颐听自演了一出被马匪掳走的戏码,百姓却不知道,以为她真是被掳去了十日之久,这中间的揣度沸沸扬扬,说什么的都有。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李颐听的名声眼看就要坏了,百姓却被一道红烧肉转了视线。

都城不愧为八卦之都,一天之内,上至宗亲世家下至商贩走卒,都知道了魏登年用当朝一品太尉的官职,换了静好郡主做的一碗红烧肉,在两日后宋帝给魏登年等功臣办的接风宴上,由宋炽亲自烧制。

由此可见,郡主做的红烧肉大概真的很好吃吧。

对此,八卦中心的主角的理解是,原身这位宋炽上不通琴棋书画,下不懂诗词歌赋,魏登年就算想求点别的什么,怕是也担心李颐听会当众出丑。

也是难为他如此体贴了。

不仅体贴,还锱铢必较,记仇得很。

总之,都城上下现今刮起了做红烧肉的热潮,旧菜新炒,一举成为各大酒楼的招牌菜色,妇人们做给丈夫吃,老娘做给儿孙吃,命妇们做来开品鉴大会,赌徒们押宝来猜跟一品太尉失之交臂的魏统领到底爱吃甜口的还是咸辣口的。

猪肉一时间升至天价,遂令天下牧农心,不重养牛重养猪。

两日后的晚上惠风和畅。

列席的文武百官探究的目光全集中在正殿上新搭的灶台之上。

调味酱料、锅铲、热油一应俱全,新鲜的猪肉块呈了上来,李颐听用襻膊挽袖,这便开始了。

她本来就厨艺尚佳,此刻倒也游刃有余。

好的食材最是不必画蛇添足,加上她爱吃辣口,红烧肉便照着最熟悉的烹制手法来。先是拿小锅煸炒姜蒜香料,香味一下便溢满整个大殿;再把猪肉块放入热油,加入辣椒粉和香料炸炒,这一步最久;最后,蒸出来就算完成了。

李颐听下厨从来没有被这么多人一道盯着看过,面上一直紧绷着,心中默念别出差错。

她这边做着,宋帝那边则在跟臣子们喝酒观舞,闲话家常。

第一缕肉香充盈至大殿的每一处角落后,宋帝乐呵呵道:“我们倒是沾了小魏的福气,就是朕也没有尝过静好亲手做的红烧肉呢。”

在场的臣子也纷纷商业互吹。

魏登年清浅一笑,又将话题带回到宋帝身上:“臣也要感谢陛下,若不是陛下开了金口,臣怕是吃不到郡主只给郑学士做过的红烧肉了。”

记仇,太记仇了。

一直留心殿上动静的李颐听臊得慌,狠狠瞪了魏登年一眼。

只是这一眼毫无威慑,似怒似嗔,粉腮带羞,眉眼惊措,像只慌乱扑腾、四下乱撞的小兔子,撞得魏登年心都软成了棉花。她不知道她这样,多让人心动。

席间谈笑更甚,锅下的火焰也不甘示弱地跳蹿了一下,“砰”的一声跃至她下颚,亏得李颐听身手敏捷,骤然后仰,免去了两道眉毛灼灭的苦楚。

她急急关火翻搅,然后就发现底面的肉粘了锅——都煳了。

时运不济,流年不吉。

此刻要是重新再做,费时不说,光说那猪肉都是御膳房细选上来的,切了块,洗过煮过,再来一遭,太费周章。

李颐听心虚地看了眼饱含期待、嗷嗷待哺的席间众人,只得紧急添水加了把砂糖抢救,又着重用酱料调色润色,临时做成甜口的,妄图掩盖掉一些煳味。

最后成品从蒸锅里端出,李颐听都不愿意尝,干笑且不失礼貌地叫人端走了。

宋帝甚至已经让人把空碟子放入了列席的各位面前,宫人们罗列而入,逐个布菜。宫里用膳的规矩向来是味好但不可贪多,每人一块,宋帝和贵妃三块,而求此赏赐的魏登年则是整整半碟。

红烧肉的品相甚是可人,两道加工使得肉色红润,酱香四溢,刚一上桌便得群臣夸赞。

宋戌夹起面前那块红烧肉,酸溜溜道:“咱们今日吃的,应当是大卺最贵的一份红烧肉了吧。”

众人不约而同想到了前情,纷纷侃笑还是魏登年少年风流,不屑名利。

副位上的章贵妃扫过他儿子那张拈酸吃醋的脸,忽地娇美一笑:“陛下,眼看这一桩大好良缘在前,您怎么也不知道成全成全?”

“嗯?”宋帝一愣,琢磨了片刻,恍然道,“朕忽然想起一件事情。昔日张鹤欲壑难填,爱卿你主动请缨,义愤填膺说事成可替朕除去张鹤,事败也只是损了你一人,此刻想来,你并非轻狂,而是冲冠一怒为红颜啊!”

解了襻膊、准备入席的李颐听忽然被定在灶前。

宋帝大笑三声,拍着章贵妃的手道:“朕粗心,竟没想到此处关窍!”又转头看着魏登年,“好啊,你的鬼主意竟然都打到朕的头上了。爱卿啊,你为了朕的郡主如此费尽心力,到底是什么意思?”

宋帝边笑边夹了块红烧肉入口,顿时一张老脸上的肉颤了颤,缓缓转头,艰难地看了李颐听一眼。

李颐听尚在心神震动之中,没体悟到宋帝的“眼外之意”。

为了不扫郡主的颜面,不打击孩子的积极性,宋帝慈祥地扯出个笑容来,“咕咚”生吞进肚,立刻示意底下:“都尝尝,都来尝尝。”

底下群臣立刻迫不及待夹肉入嘴,霎时,列席众人脸上精彩纷呈。

一品太尉?

就这?就这?

那煳了又复加工的红烧肉要甜不甜,要辣不辣,咸中带苦,苦中还带一丝微焦的涩感。

味道之奇特,自建朝以来前所未有。

但李颐听出神得厉害,至多能稳住身子,保持着得体微笑,一一回应诸位大臣的探寻目光。被她扫过的臣子们顾及颜面,牙一咬眼一闭,大殿里皆是一片接着一片的“咕咚咕咚”。

直到宋戌“哇”地吐出来:“来人呐,宋炽谋害太子!”

李颐听慌忙回神:“什么?”

席间却听见有人失态地喊了一声:“魏统领……”

她眉心一跳。

魏登年端坐席间,风度翩翩,手指修长,执着玉箸,一口接着一口,面不改色将半碟红烧肉全部吃光。

“臣觉得,郡主这道菜,味道甚好。”

诸臣:哥们你口味挺重啊。

宋戌:“魏登年你舌头也一起被吃掉了吧!先不说好不好吃,一口气吃半碟你不腻吗!”

魏登年拱手道:“方才陛下问臣对郡主到底是什么想法,臣先前不知如何作答,此刻却有了答案。”

宋帝道:“噢?”

“郡主的厨艺是臣心中最好的厨艺,郡主是臣心中最合适的妻子。”

魏登年的声音恬淡平和,却有力,刚刚好让列席众人听得清楚分明。

宋戌“噌”地起身,怒道:“她做的东西如此难吃,你说谎!欺君!”

“郡主的厨艺举世无双,臣朝思暮想,魂牵梦萦,不吃——”魏登年拔高了语调,冲宋戌露出个挑衅的冷笑来,“会死。”

宋戌怒道:“魏登年!”

章贵妃由他胡闹半晌,终于柳眉倒竖:“阿戌,坐下!”

宋帝大叹三声:“魏统领果然独具匠心,标新立异!那么小炽啊,你的意思呢?”

李颐听原本以为他杀张鹤就皇帝下的密令,今日才知竟然是他提出的,竟然是他主动提出的。

一个御前侍卫,问皇帝要兵去杀藩王,多么荒谬,多么让人猜忌防备。

宋帝给的还是三百个连正经战事都没经历过的散兵,或许当时连他也没想到会成事。

可他却做到了。

他为了她提前露出了自己的爪牙。

也准备好了,回来之后每一日每一步的艰难。

可是这诸多曲折,却被魏登年一句“左右不过是做了一些无用功罢了,不值一提”,草草带过。

一时之间,李颐听竟不能分辨到底是前举更令她心神震动,还是方才他一席话更令她心神震动。

总之两边都震动了一会儿,还是久久不能平静下来,李颐听终于忍不住偏头朝他看了一眼。

魏登年姿态端方立于席间,耀耀泪痣,风姿迢迢,冲她浅浅一笑。

“回陛下话,”一室静谧,李颐听听见自己说道,“我愿意做他的妻子。”

3

这一日,都城十二长街赌坊里的赌徒,谁也没赢到银子。

当朝那位谪仙般的侍卫,既不爱甜口的红烧肉也不爱咸口的红烧肉,他爱上的只是那位做红烧肉的姑娘。

而宋帝眼见这一桩情投意合的姻缘在眼前发生,更是喜不自胜,自觉也算是半个见证人,当着列席群臣的面赐了婚,又为他迎娶郡主抬高门第,升了魏登年为正二品的北司禁军统领,管皇城十二卫禁军之四的左右骁卫、武卫和金吾卫。

从罪人之子连连晋升,自大卺建国以来前所未有。卺朝的臣子们早就在王朝的钟鸣鼎食、风花雪月里混成了软骨头,个个圆滑世故,无不上慨皇帝仁爱,殿内一片道贺恭维之声。唯有一人反对,正是当朝丞相之子毕想。

他父亲称病,拒了这场接风宴,派了儿子来草草打发。在父亲庇护下长大的贵公子哪里有活了两世的李颐听狡猾,她轻描淡写化了他一番厉词不说,还据着“占着茅坑不拉屎”的理论向宋帝讨要回了将军府,气得毕想酒后撒泼,翻出她从前沉迷男色、追在人家后边有失体统的荒唐事情。

李颐听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不关痛痒地笑笑就罢了,反正都是宋炽做的荒唐事,倒是劳烦其他以为自己听着了皇室秘闻的大臣们替她坐立不安。

魏登年尤其脸色不爽,这场接风宴收尾得并不算十分体面。

夜色弥漫,宫纱笼罩华灯,将四方高墙上重重叠叠的琉璃瓦片照得熠熠生辉。

接风宴毕,大臣们的车马一辆接一辆从宫门前离去,徐徐缓缓,没入都城十二长街。

毕想喝得昏昏沉沉,半身瘫软在车厢里,夜深人静,只余车轱辘压过花岗石的细碎声响。

忽然,临空飞来一颗石子,击得车轱辘一歪,车厢骤震,毕想脑袋顶开了车帘,整个人往前栽去,幸好醉得还不算太糊涂,在地上滚了两圈,将将稳住了身子。

破空之声从他身后逼来,划开暗夜的疾风。

毕想闻声而动,慌忙拔剑做挡。

然而他醉酒在前,身法差劲在后,跟他对打的李颐听手法利落、身形迅疾,仅仅握着根随手捡的枝杈交手几下,却也将他剑身震得“铮”的一响,再狠狠往他手背一抽,毕想吃痛,松手丢了武器,更是连连败退。

旁边的轿夫都看出门道,悟出人生在世莫过于知难而退四个字,当下挥了鞭子驾马,弃了毕想而逃。

街市拐角的阴影处立了两道身影,静静看着这一切。

王霄拱手道:“统领,可要属下帮一把郡主?”

“不必,毕家小子出言不逊,她心中不快,让她出出气也好。若是毕想伤她一根头发,我就砍了他双手双脚。”魏登年声音狠厉,看向她的眉目却温和,“只是现在看来,倒用不着我出手了。竟不知她的功夫这样好。”

王霄也笑道:“是啊,郡主倒像是习武多年,一点也不似皇室养出来的那些娇滴滴的小女子,和统领般配得很。”

“郡主也是你能点评一二的?”魏登年斜了他一眼,却忍不住心猿意马,“如今我与她的婚事定了,许多事情便要长虑顾后,那件事你去办吧,我在这里看着就足够了。”

王霄道:“统领,您真的……”

魏登年道:“为了她,我愿意按捺。”

王霄道:“是。”

不远处,李颐听拿树枝当鞭子,专往毕想肉多的地方抽,抽得他抱头乱窜,嘴里大喊:“小臣不知是哪里得罪了郡主,郡主竟要下此狠手。我爹是当朝宰相,文官之首,郡主不能杀我!”

李颐听道:“杀你谈不上,就是替你爹管教管教而已!”

“郡主饶命,郡主饶命!”

毕想被追着一顿猛揍,最后跑不动了,左脚绊右脚,摔断颗门牙后终于倒地上起不来了,李颐听这才收了手蹲下去说话。

魏登年听不清楚,静静瞧着她在黑灯瞎火的巷子里窸窣一番离去,然后跟了上去。

李颐听身形纤纤,背影端庄贤淑,走路腿脚却踢得老高,一下一下响亮地踩在地上,摇头晃脑没有正形,魏登年跟在后面看进眼底,嘴角也跟着噙了抹笑。

他一路护送,却见她走的并不是回王府的路,心下好奇,随她弯弯拐拐,没料想竟然到了他府前。

李颐听扣响了门。

大门被家仆从里面“咯吱”一声打开,魏登年嗖地翻进了院墙,抢先一步隐进了主院。

月色清明,倾洒了一院。

他散了发,长衫半解,故意做出一副从睡梦中醒来的模样,懒洋洋倚在门边,眼睛里有揶揄笑意:“婚期还有半年,郡主深夜前来,也太着急了些。”

李颐听的面皮像被滚熟的虾般通红,半羞半怒跑至他跟前,摊开掌心,露出攥着的一把微锈的古铜色钥匙来。

“鸠占鹊巢,物归原主。”

魏登年神色一敛,目光凝滞了。

竟然是为了他。

李颐听掌心摊开半天,他却迟迟不动,她便只好将钥匙塞进他的怀里:“好了,事情办完了,我回去睡觉了。”

她转身,臂弯却被人大力一拉,然后跌进一个宽厚温热的怀抱,长臂穿过她的腰际将她缠紧。

李颐听惊慌挣扎:“魏登年,还有人!”

魏登年冷冷抬眼,满院子僵住的下人对上他的视线,“轰”地散开。

他态度重新温和下来,伏在她颈边道:“从毕想身上拿回来的?”

她挣扎了几下,发现压根跑不脱,只好道:“嗯。”

魏登年道:“你让我不要跟毕家父子敌对,怎么你自己倒去得罪他们了?”

李颐听道:“方才席间他就一脸不愿意的,要是我不去取来,他还不知道要赖到什么时候呢,我知道你很喜欢那间宅子。”

她笑了笑,身后的人却未出声,只是腰上被箍得紧一些,更紧一些,像是想把她揉进身体。

他低哑的声音缓缓道:“郡主果然顾家,还没成亲,就先亲手抢回了婚房。”

李颐听惊咳一声,一脚踩在魏登年脚背上,趁他吃痛,蹦离了半米远。

“谁说我是为、为了婚房!”

魏登年却不管这些,一副认定了的模样,笑而不语。

李颐听气得牙痒痒:“我不同你说了,我困了,要回去睡觉。”

见她真的要走,魏登年才知惹过了头,急急堵到她面前:“小听,小听你等等,你为我要回了将军府,我也有件东西要给你。”

他伸手从颈间取下什么:“我孤身一人许多年,没什么东西可以送,唯有这一物贴身戴了许多年,虽然远不及你替我要回宅子的情意,但也是我的一份心意,要是不嫌弃,收下可好?”

金色的绳子上坠着一枚黑玉,只是上面雕刻的东西不伦不类,说它像蛇,却长了一双怪异邪气的翅膀;若说它是龙,却没有龙角。

“这是什么?哪来的?”李颐听接过去细看,蟠螭黑玉上还带着他的体温,月光下,玉面现出斑驳的流光。

魏登年道:“我也不知,只是听我爹说是小时候路遇高人送来护身的。”

李颐听笑道:“什么高人,送的东西如此青面獠牙的,还怪吓人的。”

魏登年垂首:“你不喜欢?那我下次再送你个别的。”

李颐听打掉他伸过来的手:“废什么话,还不快给我戴上。”

魏登年抬眸,脸上复喜,这才接过去替她系上。

这时,王霄恰好奔了进来。他匆匆忙忙,满院子的人又被魏登年赶去了别处,顺畅无比地就进来了,结果好死不死地打扰了统领的好事,六目相对,讪讪一笑就想遁逃。

魏登年道:“跑什么。”

王霄缩了缩脖子,僵在原地,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魏登年对李颐听道:“你先回去,我还有些军务要处理。”

李颐听讶然:“这么晚还有军务,什么事情这么重要?”

魏登年轻勾嘴角,压低了身子道:“怎么,还未过门就管起你夫君的公务了?”

李颐听:“我走了!”

他含着笑,看她逃也似的跑了,藕粉色的身影一路慌乱拐出了大门,他才终于收回目光,沉声道:“办得如何?”

王霄也恢复正经模样,单膝跪地禀道:“属下已经将统领连月来收集的毕家一众贪污弄权的证据送去了毕家作为交换,毕愁说,愿意和平共处。”

魏登年缓缓闭眼:“很好。”

王霄几番犹豫,最后还是没忍住,问出了自己的困惑:“统领,您收集的证据足够让陛下罢了他的官职,真的就这么放过他了?”

魏登年冷声道:“你也知道只是罢免他的官职。他在朝中党羽众多门生遍布,想连根拔起谈何容易?且罪不至死……只要他们停手,我愿意放下过往仇怨,从此同他们相安无事。”

王霄蹙眉道:“统领,你变了。”

“或许吧。从前我只有一个人,生死都不那么重要;如今大婚在即,我便不敢再随便豁命想杀谁就杀谁,她会生气的。”

魏登年语气里稍有些轻缓的笑意。

当时他答应李颐听不杀毕家父子的时候,他便知道,他真正应下的远不止这些。

“魏登年。”

远远轻轻的一声拉回了魏登年的思绪。

他猝然抬头,却看见折返回来的李颐听站在院外。

“小听,你怎么还没走?”

李颐听走近道:“要是我走了,我便不知道你为我做的这些了。我为你要回一间宅子,你便迫不及待要回赠我一个物件,你为我做的忍让怎么就一声不吭呢?”

王霄在两人间悄咪咪看了一遭,识趣告退。

“原只是忍着一两个人存活于世罢了,不值一提。”他笑了笑,伸手将她的碎发挽到耳后,“要是从没见过光亮,或许就是满手血腥的一生了,但是见过你后,忽然生出好多好多的不甘心。”

李颐听道:“方才王霄说你变了,其实不然。”

周家想折磨死他,他便死撑着活;毕家用权势压他,他就让自己手握权势。

被命运不公的时候,他凶狠地反咬回去,喜欢什么,又不顾一切满腔赤诚。

他从来没变,亦不会被轻易改变,他只是分得很清楚,从前要的是什么,现在要的又是什么。

那样复杂,又这样简单。

魏登年还等着她说后半句,却没了下文,正想问时,她突然扑进他的怀里,绵软的触感一下子让他僵了僵,轻笑:“我放过毕家,你就这么高兴?”

李颐听重重点头:“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