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话 年纪轻轻还挺犟啊!他就是喜欢你!
1
李颐听被扛着走了一夜的路,终于从这两个人的对话中捋顺一些事情。
这两个是梳山的马匪,络腮胡子、一把年纪的那个应当是马匪头头,扛她的那个对他言听计从,长得尖嘴猴腮像根瘦竹竿,被头头叫作四马。
却不知为何这二人半夜在山中劫道,李颐听只从对话中了解到他们明日要去祁城接一桩大买卖,若是成了能得许多钱。
马匪们怕她再吐,用帕子堵了她的嘴,从山里人迹罕至的小道把她连夜扛回祁城,在天还未亮、商户还未开张前,进了一个小院。
小院位于热闹的市集中,里头没有住户,还算干净,只是没有养牲畜花草,略显凋零,是马匪在祁城的落脚点。
两人把李颐听往房内的角落一丢,四马骂骂咧咧地换了身衣服,便拿着她的那支玉簪出去当了,找吃食去了。
李颐听被颠了一夜,又折腾回了祁城,已是累极,阖上眼,沉沉睡去。
再次醒来,便听到屋内的交谈声。
“你们的人还剩多少?”
男子嗓音清润,接着便是四马的声音。
“一两百。我们之前被端是因为那家伙偷袭才措手不及大损元气,现下有了准备,兄弟们个个恨他恨得牙痒痒,一定能成!”
“可知他为何偷袭你们?”
“还不是为了邀功!狗官都是如此!”
她缓缓撑开眼皮,被压着的左臂酥酥麻麻,一通蠕动才蹭着墙坐起来。
她被丢在内室角落,拐角的墙挡着看不见情况,只能努力听他们对话。
“不过爷,您这些个人是?”
四马偷偷瞄着外院,心里有些发憷。
本来不大的小院站满了人,穿着布衣,颜色各异,甚至有的衣服破破烂烂如同马匪,可站姿笔挺,面无表情,眼神犀利,是兵。
四马面前的男子清隽年轻,衣冠楚楚,像个小书生,可诡谲的官场又让他多了两分沉稳内敛的气质。他淡淡道:“助你成事的。那人武功极高,又带着兵,纵然你们手底下有人,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嘿嘿,那……”
“钱照付,这是定金,事成之后再翻一倍。”
这声音是……李颐听蓦地睁大了眼睛,被牢牢塞紧的嘴里发出“呜呜”声,可效果甚微,并未引起外面人的注意。她心急如焚,环顾四周,忽然一脚蹬倒面前的屏风,发出极响一声。
郑易抬首朝内室扫了一眼,被拐角挡住视线:“什么人在里面?”
四马立刻迎笑:“就是个不知死活的臭小子,我和老大好心收留他在梳山,给他口吃的让他活命,现在我们落了难,他却不肯当马匪了,昨夜逃了又让我给抓回来,正准备等会儿教训呢。”
“别误了正事。”
“不会不会!”这次是络腮胡子发了话。
里面的人还在扑腾着弄出动静,络腮胡子怒冲进去,狠狠一掌甩在李颐听脸上。她被打得头偏向一边,脑子嗡嗡作响,却仍旧不停地蹬着腿去踢屏风,想制造出更大的动静。
郑易被吵得微微蹙眉:“这次的事出不得一点差错,既是暗杀,便做得干净些,不要留下什么尾巴被人查到。魏登年,明日必须死。”
奋力挣扎的李颐听忽然间愣在当场,整个人呆滞着不再动弹,像凭空泄了气。
络腮胡子只当她被吓蒙了,见她安分下来,这才出去,正见到郑易起身。
“爷这就要走了?要不留下来吃个饭?不吃啊,那以茶代酒敬您一杯?”
郑易嫌恶地扫了他一眼,并未去接杯子:“用你们是上面的意思,但并不代表我就看得起你们。”
络腮胡子的脸色突变,旁边的四马立刻打圆场:“是是是,您说得是。看不起我们挺好的,我们本来就不值得爷看起,您慢走,我送送您。”
郑易走到门口时忽然停下,四马连忙刹住脚:“爷还有什么吩咐?”
他扯下钱袋,摸出一锭银子递过去,想了想,又把一整袋都给了四马:“若他实在不想再为匪,便放他走吧。”
四马一愣,反应过来他说的是里面绑着的人,喜笑颜开地攥紧了钱袋子:“好嘞!马上就放,马上就放!”
郑易走后,四马对着院里的大哥们假笑一下,“砰”地关上了门,脸色一下子焦急起来。
他顾忌着外边的人,附在老大耳边压低声音道:“咱们的人都死光了,本来想骗点定金跑的,现在那小子送来这些人,怎么办啊!”
络腮胡子还在气头上,摔了个杯子才道:“就依他的办。”
四马道:“这点人,杀姓魏的小子哪够啊,那狗官杀人不眨眼,老大您又不是不知道!”
络腮胡子道:“就带这些人去截杀魏家小子,到时候打起来,场面一乱咱们就跑,拿着钱另起山头。外面那些说不定都会被魏登年杀了,刚刚那个臭小子也找不到咱们了。”
四马道:“还是老大您有谋略!”
络腮胡子哼了一声,起身走到内室一把揪起李颐听:“你活腻歪了是不是,刚才折腾什么?想死啊!”
李颐听呜咽不止。
四马扯掉了她嘴里的布:“你想说什么?”
“刚刚那个人雇你们杀魏登年是不是?我有钱,我能付你们更多钱反雇你们!”
络腮胡子和四马将她上下打量一番,又交换了个眼神,纷纷笑了。
李颐听道:“不管你们信不信,郑易给你多少,我多给三倍。你拿着我的亲笔书信去祁城留佳客栈等一个叫吉青的人,那是我哥哥,我贪玩从家里跑出来,他正带着人在祁城到处找我,你只说是炽姑娘需要钱,他们便会给你。只是有一点,绝不能跟他们过多交谈,他们问什么,你们都说不知道,不要耽搁,拿了钱马上走。”
她说得有鼻子有眼,两个马匪商量了一会儿,把帕子塞回她嘴里,还是决意去瞧一瞧。
李颐听惴惴不安地等着。她并不太相信这些马匪会兑现承诺,可又只能寄希望于此,盼着他们拿了两份银子便自行离去。
哪知道络腮胡子回来得极快,回来时还带了根更粗更硬的绳子。四马扯了她嘴上的帕子,两人咬牙切齿地看着她:“你是郡主?你竟然就是那个被送去翼都成亲的郡主?”
李颐听道:“你们说什么,我听不懂!”
四马大叫:“你说吉青是你哥哥,只管让我们去拿钱就是。幸好老大留了个心眼,说这事奇怪,于是我们便只在客栈周围蹲守。”
“跟她说那么多干什么,老子分明听见那些个小白脸说在找郡主!”络腮胡子一把推开四马,粗绳猛地往李颐听脖子上一套,“老子要勒死你,为我梳山死去的兄弟们报仇!”
李颐听:“你等等!什么为死去的兄弟报仇?你先听我狡辩,不是,呜!”
话音未落,络腮胡子一个猛拉,李颐听被勒得向后倒去,剩下的话全被淹没,半个音都发不出来。
四马看着她逐渐憋红的脸,惊惶地去扯络腮胡子,越扯他勒得越紧,面孔越发狰狞。
眼见着李颐听的瞳孔都开始涣散,四马“扑通”跪了下来,死命磕头:“老大不可啊!老大你消消气!她是郡主,她还有用,弄死她容易但顶不了任何事,我们可以拿她换钱……拿她,拿她换魏狗官的命!”
络腮胡子眉心一皱,终于松了手。
李颐听刚刚险些瞧见了九重天,一通大喘气。
四马立刻把人拖得离络腮胡子远远的:“老大英明!”
李颐听捋顺了气道:“什么叫拿我的命换魏登年的?关他什么事,我要嫁的是藩王张鹤,你们找错人了吧! ”
她不说话还好,一开口,络腮胡子又炸了,狰狞着要冲过去打她,四马又“扑通”跪了下去,死死抱住络腮胡子:“老大冷静,她这小身板哪经得住你打上一拳啊,这都是钱!”
“那老头早被魏登年弄死了!魏登年那个狗官怕是杀人杀红了眼,为了逢迎皇帝,打着郡主被我们掳走的幌子,带兵杀光了我所有的兄弟!”络腮胡子破口大骂,“老子掳没掳郡主老子自己还不知道吗!天杀的狗官!等我抓到他,你看我不让他跪下来叫爹!”
络腮胡子嚷着嚷着,忽然看向李颐听,挣扎了两下才把腿从四马手里抽出来:“哎呀我不杀她!”
他走到李颐听面前,狐疑地四下打量道:“我记得你让我们去找你哥要钱是干什么来着?救魏登年?你跟他有一腿!”
李颐听听得眼皮狂跳,好似有什么呼之欲出。
可是怎么会?
他不是接了皇帝的密令出宫了吗,怎么会去杀张鹤?以他的身手,待嫁时只要他想来见她就一定能见到,可他一次都没来过。
还有苏觅。若是真像络腮胡子说的他们俩有一腿,那日苏觅算怎么回事?
不可能的。
念头一出,李颐听已经自行否认了一百遍:“他一点也不喜欢我。”
络腮胡子盯了她半晌,招手让四马搬来张凳子,一脸过来人的模样坐了下来:“你个丫头片子才多大,你懂个屁!男人要是动了真心,都是少说情话多做事的,一看你就不了解他。”
李颐听摇头:“是你不了解他,他不是那种会被感情冲昏头的人,如果他有喜欢的人,那个人也不是我。他把自己和权力看得高于世间的一切。”
络腮胡子道:“那他为什么要杀张老头?”
李颐听道:“皇帝让他杀他便杀啊。”
络腮胡子:“皇帝已经让你嫁过去,为什么还要大费周章地杀他?”
李颐听:“不知道,假消息,别传谣别信谣!”
“嘿!”络腮胡子撸了把袖子,“年纪轻轻还挺犟啊!他就是喜欢你!”
“不喜欢!”
“喜欢!”
“你一个马匪,插手别人的感情生活有意思吗!”李颐听不知怎么,偏就要较这个劲,“话这么多,你自己问魏登年去!”
络腮胡子气得起身踹翻了自己的椅子,一巴掌举起来就要扇她。四马飞扑过来,一把抱住他的手,整个人吊在络腮胡子身上:“老大!你清醒一点!我们真的很需要钱!”
“绑了!给我再绑一圈,绑紧了,绑严实了!不准给她吃饭,让这个没胸没屁股的女人更瘦!又瘦又丑!”络腮胡子气得胡子都要竖起来了,抓起剪刀剪了李颐听一撮头发,恶狠狠道,“我今日便叫你知道什么是经验,什么是老道,且就看看他知道你在我手里,来是不来!”
李颐听心跳忽然间快了一拍:“来又如何,不来又如何?”
络腮胡子:“他要是不来我就去找他揍死他;来了算他有种,然后揍死他。”
2
梳山,军营。
日头渐毒,营里的将士们眼下乌青,人却像是打了鸡血,巡逻的昂首挺胸,在休息的精神饱满,军甲穿得整整齐齐,吃两口东西便要往主帐中看上一眼,期待着随时出兵。
副将王霄端着两菜一粥从散兵们面前路过时还呵斥了一句:“看什么看,吃完都滚去睡觉,今儿下午不剿匪!”
雄赳赳气昂昂的士兵们一听,齐齐怨声载道,不知道的人路过,还以为怎么苛待他们了。
王霄端着食物进了主帐:“魏统领,吃完饭休息会儿吧。”
“放着,我等会儿吃。”
王霄道:“趁热暖暖胃,您都几日没好好吃饭了。”
书案上,年轻的统领头也没抬,充血的眼睛盯着梳山舆图,起皮的唇张张合合带出几分沙哑:“还有两座,今日把这两座山剿了,便能找到她了。”
王霄心里一揪,胸口起伏了几下,不知道是哪里来的胆子,放了食盘,以下犯上,抢过了书案上的舆图。
他终于抬头,沉声道:“王霄,给我。”
王霄直挺挺地跪了下去:“魏统领,你清醒一点!我们已经剿匪六百四十一人,翻了十四座山,梳山的马匪头子都跑了。昨日探子去查,那两座山上的马匪知道我们要来,都跑光了,郡主根本就不在其中。我们这样的剿法,逼得马匪连老巢都不要了,若是他们真绑了郡主,早就当人质来威胁我们或者讨饶了!”
“住嘴!”
魏登年一脚将他踹翻,去抢舆图。
王霄死死拉扯着不肯松手。
“统领!郡主根本就没有被马匪绑走!”他仰着脖子倔强劝道,“今日您就算用军法打死属下,属下也要求您回去!您是来杀藩王的,藩王已死,就该立即回都城去。您到底知不知道什么叫抗旨不遵,什么叫拥兵自重!您从前的身份本就让朝臣们弹劾反对,又是新官上任,所有人都盯着您,您却在做什么?是,陛下给您的兵少,可是才这么些兵马您就敢如此跋扈越矩,广袤前程您还要不要了?咱们营帐里还押着诸多藩王,您又让千里之外的陛下怎么想?”
“我不管他怎么想。”
“他只会觉得您想以此邀功!”
主帐落针可闻。
良久,年轻的统领只是赤红着双眼盯着他,凝声道:“我要救她。”
他腕上用力,拽走了王霄手里的舆图:“今日我没空罚你,但是你记住了,这是最后一次,再犯,你就不是我的人了。出去整兵,准备出发。”
“魏登年!五天了,你就睡了一觉!他们还能几班倒着出兵,但你的身体受不了,你会死!你今天要是再不休息,老子就不干了!”
“那你就滚,外面要是还有跟你一样不想干的,你就带着他们一起滚。我就是一个人,也还是那句话,我要救她。”
主帐里面的声音毫不遮掩地传了出去。
“又来了又来了,这两个人,天天都要吵。”
“嘘,别看,要出来了。”
探头探脑的士兵们一下子缩了脖子,埋头吃饭。没多久,王霄就气冲冲地走出来,一个人径直往营帐外面埋头冲。
“咱们要不要去拦一下啊?”
“王副统领是统领从扈城带来的亲兵,对统领崇敬得要命,你等着吧,一会儿他就又巴巴回来了。”
“魏统领真是……情深啊。”
“可不是吗,为了一个郡主。那么尊贵的人自有陛下来救,统领这么坏规矩,回了都城怕是讨不了好。”
“那也不一定,好歹剿了那么多马匪,总不至于还罚吧。”
“也是,我还从没打过这么痛快的仗呢。 ”
“咱们统领玩弄张鹤才叫厉害呢,不费一兵一卒!”
话音一落,大家不约而同想到什么,彼此对视,齐声大笑。
一开始,他们还真的以为自己被上面选去,做了护送郡主出嫁的护卫。
虽然出嫁队伍在城外集结有些奇怪,但大家都是新兵,平常也就是在皇城脚下跑跑,处理些摊贩吵架、鸡毛蒜皮的小事,都没见过郡主出嫁的规格,可那仪仗队总归做不了假。
喜轿、嫁妆、丫鬟婆子一应俱全,喜气洋洋地就上了路。
直到半路休息,士兵们去小树林里小解。
那轿子里半日没出来过的郡主,盖头也没盖,突然间也来了。士兵们吓得魂飞魄散,也来不及欣赏郡主的倾国之貌,一个两个滋了一手,慌忙系裤腰带,一边行礼一边心道,这郡主也太虎了。
哪知道那郡主上来就开始脱裙子,士兵们吓得边滚边逃,那“美人儿”就边小解边斜眼看着他们四下逃窜,不咸不淡地评了一句:“没见过世面。”
所谓美人者,以花为貌,以月为神,以柳为态,以玉为骨,以冰雪为肤,以秋水为姿,以诗词为心。
他们的魏统领除了最后一句,全部吻合。
除了高点,只要不说话不出来小解,活脱脱就是个绝世美人。
然而,魏统领没有心。
那日一半去了小树林里的士兵,全都连做了几日惨痛的噩梦。
只要入睡,必梦美人儿;只要梦到美人儿,必然脱裙子小解。
无一幸免。
魏登年便这么被人一路抬去了翼都。虽说比约定的吉时早了两日到达,可张鹤一见到魏登年那张脸,便把一切怀疑都抛之脑后了。
宋帝赐下的三百名护军散兵跟着仪仗队一起进了张鹤的王帐。
被安排到另一席吃酒的众兵纷纷替张鹤捏了一把汗。
兵法如云,其中数美人计最为常用。
魏登年更狠。没有美人,他就是美人。
那晚喜宴,藩王聚集,群雄满座。
魏登年与位居藩王之首的张鹤三拜三跪,又做作地叩谢了遥在都城的宋帝,随后张鹤便迫不及待地带着他的新嫁娘进了毡包。
藩王们皆来闹洞房。
张鹤极力阻拦,新娘子倒是端方不乱,随着他们吵来争去,那红盖头最后还是被手痒的藩王之一胡山青掀了。
红烛摇曳,晃醉了诸人的眼睛,一室屏息。
张鹤极快地把他们赶出去吃酒,洞房花烛夜,毡包外面一人也无,防守空虚,帘子放下的那一刻,魏登年便果断快速地割了张鹤的首级,又等了好一会儿才跑出毡包装作惊慌逃亡扭了脚,栽进了在外流连、迟迟不肯去席间的胡山青怀中。
魏登年哭哭啼啼地掐着嗓子说他什么也没听到,什么都不知道。
美人在怀,酒香混着熏香往鼻子里钻,让胡山青晕晕乎乎。他放柔了声音询问美人发生了什么事,竟然问出来张鹤准备趁着新婚将各地藩王一网打尽,将人头送至京城来逢迎陛下推行新政令。
胡山青猝然惊出一身冷汗。
再望席间,看张鹤的士兵们都守在周围,不喝酒不吃饭的,便怎么都觉得不对味了。
美人哭闹不休,吵着害怕要回都城要回家,不想嫁给背弃兄弟的阴狠小人。胡山青满脑子都是糨糊,美人儿又催问得急,他脑子一热,便安慰美人儿,说会找其余藩王先下手为强,走前还不忘让他好好找个地方躲着,解决完了再来找美人儿。
前一刻还觥筹交错的席间,陡然便满是刀光剑影。
张鹤的大儿子还想叫停下来分说清楚,魏登年哪里能等他分说,早就换了一身常服,混乱中把张鹤的首级往他面前一抛。
这下张鹤的一众儿子彻底炸了,双方都杀得红了眼。
而魏登年的兵早就吃饱喝足,退到了打杀圈外头,等看完了戏,藩王们互相掐得差不多了,才一哄而上,把几个藩王活捉了,只等押回都城。
擒贼先擒王,趁着这场喜宴,魏登年一举收归了卺朝大半的兵力。
士兵们一个个欢天喜地踏上了回程的路,哪知道撞见真郡主的仪仗队。郡主被掳,丢的嫁妆也不似他们的干粮长枪,是货真价实的金银。
仪仗队的一半护军已经快马回都城禀告,还有一半留在此地寻找。
他们只知道梳山马匪猖獗,却不知猖獗至此。
而连日来云淡风轻的魏统领忽然就像是换了个人,浑身散发着癫狂、阴鸷的气息,大家说不上来,只觉得迎面见他走来,煞气都扑得背脊发凉。
五日,只花了五日,偷袭、布阵、围剿,出其不意又速战速决,他带着他们**平了梳山十四座山头,灭了朝廷多年来最为头痛的梳山匪患。
三百士兵还可以轮流倒班,而他却不眠不休,仿佛不是血肉之躯。
被活捉过来的马匪,不论昼夜,他都会一个个逼供,刑罚之厉,竟然让多人忍受不了,咬舌自尽。
3
主帐之中走出来一人,软胄银甲,眉目沉冷,一派凛然肃杀之气。
士兵们骤然噤声。
“今早跟我回来的那批原地休息待命,剩下的,列队!”
“是!”
听到这话,士兵们便知道又要出发去剿匪了。
纵然频繁了些,可是他们中间许多人原本只能在都城混个日子赚点辛苦钱养家,现下碰到这样的好机会跟着称职又玩命的统领赚取功名,一个个立马放下手里的事情,兴奋又期待地列队。
全军肃立,整装待发。
这时,一道身影从军营外至队尾一路小跑上来。
底下的人看清楚那人面孔后,全都低声笑起来。
王霄怒扫了他们一眼,手里的信封“啪叽”砸在魏登年手里:“我是出去看见有人送来了这个东西,指明要给你才回来的,要不是怕延误事,我才不会回来!”
底下的笑声又大了两分。
魏登年也勾了勾嘴角,接过信来拆开,迟疑地拈起那缕乌发,快速阅览了一遍,抓着纸张的手用力了几分,又仔仔细细复看了一遍,凝声道:“送信的人长什么样?”
“尖嘴猴腮,很瘦,好像……”
魏登年道:“有点眼熟是不是?像不像跟在逃跑的那个马匪头子身边的人?”
王霄大惊:“我现在立刻把他追回来!”
魏登年一把钳住他的肩膀,生生止了他的步子,忽而眉目舒展,低声嗤笑起来,好似连日来身上压着的无形重量一下散了个干净,声音都沾染了少许欢愉,丢下一句“原地待命”,转身钻进了主帐。
王霄一脸疑惑地挥了挥手,让士兵们私下散开,然后进了主帐。
“信里说什么?”
“郡主在他们手上,要我今晚子时独自带着一百万两银票去赎人。”
王霄立即道:“统领,不可啊。”
魏登年却止住了他的话头,指尖反复摩挲着那一缕发丝:“我心里有数,下去吧。”
“统领!”
“下去!”魏登年扬声道,“在门外守着,不许任何人进来,你也不行。违令者斩。”
王霄想反驳,可看见他不容置喙的模样,终究应了声是,缓缓退下。
帐中再无他人,魏登年将那小缕乌发一根未落地放入干净的帕子里,再小心翼翼地包好,虔诚的模样就如捧着的是比性命还重要的东西,最后再妥当地塞进了贴身的裘衣里,紧紧贴着心脏。
然后他又从腰间取出一包牛皮纸,里面包着颗仅指甲盖四分之一大小的黑色药丸,捏起来便丢进嘴里,服水咽下。
他已经有所准备,急着去**休息,药效却来得太快,五脏六腑搅成一团似的剧痛让他直直磕跪在地上。
鼻尖残留的发丝香气消散,帐外的声音亦愈渐小去,周遭的一切物件变得模糊而扭曲,就像眼前缓缓关上一扇通往外界的大门。
魏登年就着眼前残余的微末光亮朝床的方向爬过去,每挪腾一步,脏器便搅得更紧密一些,几步路花费了一炷香时间,终于爬到床边,绵软的小臂撑着床沿几番用力,却连起身坐上去的力气也没有。
魏登年感觉自己全身的骨头好像被齐齐敲碎后被重新拼接再复敲碎,一阵又一阵的骨痛像海浪般从四肢百骸冲刷撞击至全身。
他大口喘着气,冷汗像瀑布似的从额角往下淌着,滑过瘦削憔悴的脸颊,流过分明的下颚线,再无声地落进衣襟。
王霄听见动静,朝里面喊了两句魏统领却无人回应,想了想,还是忍住了进去的冲动。
魏登年原本便是要在回程的路上吃解药的,忍痛难看,他不想被她瞧见他非人的模样,只是路遇送亲的仪仗队耽搁下来,此刻知道了即将要去见她,也不管连日操劳的身体状况便服用了。
服用无息解药者,五感失其四,魏登年初听大夫所言,想的不过是一个忍字,此刻才知道,应当是惧。
形、声、闻、味、触,这会儿只剩触可感知,他分明睁着眼睛,目光所及却是无边黑暗。
没有办法辨别时辰,也感受不到外界的一切生命跳动。
若从前在周家是身处地狱,那么此刻便是连地狱的门框都摸不到,惶惶孤苦不知何处何地,甚至怀疑余生都要如此度过了。
剧痛难忍之下,他以头撞击床沿,磕得“砰砰”声不停,直到把自己磕昏过去,又再次被痛醒。
身上的衣服已经湿了又干,干了再湿,肤色好似都被冷汗刷洗得又白了几个度,撞散下来的碎发贴着他精致又毫无生气的侧颜,他已经没有任何力气折腾了,只能生生受着摧心剖肝的痛楚。
扣着床沿的左手掌骨根根凸出,证实着跪在地上的人还活着,右手攥着胸口那块衣服,里面塞着的帕子里装的是她的头发。
只有这样紧紧攥着的时候,他才有撑着活下去的力量。
无人知道,连日奔波至今,直到此刻忍受着急痛和惊惧时,魏登年最大的想法是庆幸。
还好,他们要的是他的命,不是小听的。
还好。
五个时辰,从烈日当头熬到新月如钩那么漫长。
中间几度昏死,可他还是忍过去了。再睁眼时,浑身痛楚渐散,四感恢复清明。
醒来的那一刻,魏登年低低笑出声来,左眼角的泪痣熠熠生辉。
纵然再难忍耐,到底还是被他撑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