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08 我家房子塌了

接下来的一个下午,是童烁一度过的最棘手的一个下午。

网络上的消息一传十、十传百,传到最后往往面目全非。当一道干净的墙面裂开了第一条缝,闻风而来的群众们并不关心裂缝本身,却拼命往墙上泼脏水,将墙缝越抠越大,直到这面墙四分五裂地倒了下去,他们才会高洁而悲悯地摇一摇头,转向下一个目标去。

事情核心原本在与宣遥退团与否,但到了当天下午,舆论风向全盘翻转,宣遥的家庭状况、练习生时期鲜为人知的过往、细枝末节的生活日常……但凡是能议论上几句的,统统被拎出来大肆发酵。

“富二代”“公司太子爷”“出道空降兵”“队内霸凌”等种种标签一股脑儿地往宣遥的脑门儿上贴。尽管宣遥的粉丝紧急发布种种澄清贴,却架不住营销号和不明真相的路人,宣遥的名字裹着一层黑料,在泥地里越滚越大。

依赖着社交网络,人们获取信息的途径看似扩大了,实则却是被局限了。有名气有影响的人所说的话往往被看作是事实,而背后的真相只攥在少数人的手里,捂得密不透风。

宣遥的粉丝们扛不住铺天盖地的抹黑和造谣,将矛头对准了他的经纪公司,甚至有粉丝跑到了桑榆娱乐的公司门口,要求公司站出来给一个明确的说法。

宣遥的经纪人高敏一个上午接了几十通电话,茶几上全是她喝空了的咖啡罐。焦头烂额中,她的手机终于耗光了最后一度电,彻底关了机。世界终于清净了下来。

她疲惫地坐在沙发上,想起了昨天打给宣遥的那通电话。

昨天本是宣遥面试的第一天,考生本人却放了鸽子。高敏气急败坏,也不询问他原因,一个电话打过去,张口就是斥责。

“宣遥你能耐了!艺考面试也敢不去!只要你现在去学校,今天的闹剧我就勉强原谅你,不然……”

“敏姐,我不想考表演系,我只喜欢唱歌。”一向乖巧的宣遥竟打断了经纪人的话,开口一句不卑不亢,直接表明立场。

高敏恨铁不成钢,训斥道:“我不是已经跟你谈过了吗?你读了表演系还是可以唱歌啊,我们在戏剧学院有人脉,到时候你请假也好毕业也好都能帮上忙,你何必这么固执?”

“我不是没有妥协过。拍偶像剧容易火,所以我去拍戏;商演不能缺席,所以我不去学校上课;红了才会有人听我唱歌,所以我拼命地赶通告,听你们的话做一个乖偶像——可是这一次,我真的不能再妥协了。”

他的话里听不出情绪,声音好似飘散在了风里,忽近忽远。

从练习生成长为大明星,宣遥一向听从公司安排,鲜有违逆。高敏仍当他是在赌气,始终坚持己见:“我们做出这个决定也都是为了你好,公司能害你吗?现在的市场就是资本为王,你这样天真在娱乐圈怎么生存?”

“我不想要生存,我想要好好生活。”

谈无可谈,宣遥挂断了电话。

高敏对着手机猛吼几声,回复她的却只有一阵忙音。

隔了几秒,她再重新拨回去,对方的手机却已经关了机。

晚上六点,建陵某烧烤店。

烤好的羊蝎子都快凉透了,对面坐着的两位姑娘却连筷子都没拿起,一个长吁短叹,一个愁云惨雾,好似整个天都塌了下来。

“别光叹气了,多少吃点东西。老祖宗说得好,天下大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不是我家房子塌,就是你家在吃瓜。”胖虎宽慰她们。

他今天是来建陵出差的,趁着有空便约了线上好友童不二一起吃饭,奈何赶得早不如赶得巧,从前扛着相机在机场狂奔都大气不喘的铁血站姐,正遭受着有史以来最大的职业危机。

坐在童烁一身边的是张琪,在饭圈也是位知名的同人文写手,不少经典名句还曾漂洋过海传到隔壁女团的圈子里,胖虎与她在线上认识,见面却还是第一次。

“是你不懂!”知名写手老张悲愤地说,“说好了一辈子做兄弟,少一年、一个月、一天、一个时辰,都不是一辈子!”

“他是组团出道,又不是签了卖身契。”胖虎撇了撇嘴,“不就是退团吗?有什么了不得的,我巴不得我家Shirley赶紧从那个小破团跑路呢!”

张琪啐了他一口:“气死我对你有什么好处?”

“也不是没有好处啊。”童烁一突然开口,仔细盘算道,“宣遥在团队里总要被废物队友拖后腿,还不如自己单独出道呢!以后再也不用和官朗捆绑营业了!”

张琪怒了:“你把话说清楚!在内涵谁是废物队友呢?说了多少次了,我们‘官宣’不是营业,是实实在在的好兄弟!”

“内涵也是官朗的粉丝先内涵我们的!”提到这茬,童烁一就生气,“宣遥还没正式宣布退团呢,你们家就开始抽奖庆祝了。人血馒头也敢吃,不怕出门两百迈,正主糊到十八线吗?”

“什么我们家?官朗的唯粉跟我可没关系,我是个一碗水端平的CP粉!”

“要不我说你们双担偏心眼儿呢,这个时候还在帮别家说话!上次官朗被造谣谈恋爱,你们急得跟什么似的?现在宣遥被全网黑,怎么一个个都在装瞎?”

“我们有在反黑好不好!可我们一开口就要被你们攻击,双担即原罪,我们能有什么办法?”

童烁一和张琪一来一往吵得不可开交,胖虎原本是想来安慰两位受伤少女的,没想到她们一旦战斗起来比谁都要强悍。他尴尬地看着两位吵了很久,怎么也插不进话。

胖虎摇了摇头,给自己倒了杯饮料,暗自感慨,不火也有不火的好啊,顶级流量的粉丝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这日子还怎么过?

他耳朵里听着别人争执,自己倒优哉游哉地刷起了朋友圈,食指按住屏幕往下拉,正刷出一位做新闻的朋友刚刚发表的内容。

胖虎将这段不长的文字反复看了很久,终于缓缓抬起头,语气颇为沉重:“你们停一下,宣遥出事了。”

童烁一不以为意地看了他一眼:“你这话说得新鲜,全国人民都知道宣遥出事了。”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胖虎摇了摇头,“宣遥失联了,桑榆娱乐已经乱成一锅粥了。”

“全都停一停!”

高敏踹开训练室的大门,猛地拔掉音箱总插头,正在播放的音乐戛然而止,话筒发出一声刺耳的噪音。

训练室内坐着Starlight的其他三位成员和两位声乐老师,齐齐抬头看向这位不速之客。

“你们今天有没有联系过宣遥?”高敏不复往日的冷静,急躁到眉间冒火,“所有人给他打电话、发短信,赶紧想办法找到他!”

队员们彼此对视了一眼,摇摇头,无奈地说:“他手机关了机,也不回复信息,我们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昨天打完那通莫名其妙的电话之后,再没人跟宣遥有过联系,直到今早助理准备接他去参加艺考面试,打开公寓门却发现屋内空无一人。一直到现在,整整二十四个小时,无人知道宣遥的行踪。

所有人都面带忧愁,一旁的官朗却好似无事发生,漫不经心地拨弄着吉他,头也没抬一下。

高敏看着他,问:“官朗,你和宣遥关系最好,你是不是知道他去哪儿了?”

“你们都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官朗换了个和弦,忽而勾起了嘴角,“他只跟我说过,他想去看一次星星。”

高敏没听出他话中的深意,又一个娱乐媒体的电话打了过来,她揉了揉太阳穴,推开门走了出去。

晚上九点,“宣遥失联”空降微博热搜。

淮山山区,建陵天文台科技馆外。

冬季的建陵本就湿冷,淮山海拔不低,越往山顶走,耳畔的冷风越发萧索。两位穿着深蓝色冲锋衣的男人捂着领口在山间四处乱逛,用手机打着手电筒,好似在寻找什么人。

“人呢?这天都黑了,上哪儿去找人啊?”戴着黑框眼镜的中年男人终于失去了耐心,一屁股坐在山间的石凳上,双脚早已冻到麻木。

站在他身旁的男人戴着黑色鸭舌帽,模样看上去年轻些,焦灼而迷茫地环顾四周,奇怪地说:“我明明看见他往山上走了啊!我盯了他一整天了,不可能看错的。”

黑眼镜男朝着山上看了眼,猜测道:“从淮山上去只有一条路,就是去天文台的。但是这个时间点,天文台早就关门了吧?”

年轻男人蠢蠢欲动:“来都来了,上去看看吧,说不准他就藏在上头呢。”

黑眼镜男重新打起精神,站起来道:“走,去看看。全建陵的娱记都在找这位小祖宗,我倒要看看他能藏到哪里去。”

今日馆长不在,留在科技馆值班的都是一群还在上大学的实习生,正是喜欢热闹、闲不下来的时候,趁着无人管教他们,早早地准备了成箱的食材,只等入了夜,一边值班一边涮火锅呢。

值班室里,钟亦和霍鑫将藏了一整天的电磁炉搬了出来,在窗边捧着食材进行清点。

“火腿肠呢?我的火腿肠买了吗?”霍鑫探头探脑地往箱子里看了看,“这是啥?香菜吗?你涮火锅还吃香菜?真是重口味。”

钟亦瞪他:“什么香菜啊,这是芹菜!”

霍鑫撇了撇嘴:“芹菜更难吃了。我讨厌蔬菜。”

“你能不能吃一点绿色食物?”

“能啊。”霍鑫笑了,“我可以喝雪碧!”

钟亦:“……”

还没来得及上手揍这个讨钱鬼,一个黑色的人影突然从窗前飘了过去,霍鑫的手一抖,刚拆开的火腿肠滚落了一地。

“刚……刚刚有个影子飘过去了,你看见没有?”霍鑫立马拽住了钟亦的胳膊,瑟瑟发抖。

钟亦头也不抬地说:“鬼影子有什么可怕的?能有被学长发现我们在偷吃火锅可怕吗?要是学长发现了,我们就得去做鬼了。”

霍鑫愣愣地看着窗外,使劲儿掐了一下他,抱怨道:“你这张嘴是开过光了吗?怕什么来什么。”

钟亦慢半拍地看过去,隔着一道透明玻璃,蔺晨学长双手抱胸,凉凉的目光从他们脸上扫过,好似窗户漏缝,刺骨寒风迎面刮来。

霍鑫当场举双手投降,还没来得及认,学长却朝着科技馆外走了过去,将两位鬼鬼祟祟举着相机的男人挡在了门口。

“抱歉,科技馆已经闭馆了,请改日再来。”

蔺晨走到馆外,将两位试图偷偷闯入的男人拦了下来。

他身材高大,门边一道夜光小灯从他的头顶投射下来,勾勒出他深邃的五官。有那么一瞬间,举着相机的年轻男人以为自己看见了某位男明星,使劲儿揉了揉眼睛,才确认这个面孔极其陌生,只是位素人。

尽管前进的路被挡着了,但是戴着黑框眼镜的中年男人没有一丝慌乱,仍旧朝馆内看了几眼,颇为淡定地说:“已经关门了?可惜啊,那我下次再来好了。”

话虽这么说着,但他并没有要离开的意思,两只脚前前后后来回徘徊,脖子抻得老长。

蔺晨关上大门,不动声色地往一旁的灌木丛走了两步,警惕地看着眼前人,先发制人地问:“你们在找什么吗?”

年轻男人立马询问:“你有没有看见一个高高瘦瘦的小伙子往这边走了?那个人是我们的同事,天太黑走散了。”

蔺晨摇了摇头:“闭馆后就没人来了,如果找人你们可以去远处的草坪看看,有几人在那边观星。”

“这山上还有人?”两个男人对视一眼,面露欣喜。他们向这位陌生小哥匆匆道了个别,朝着他所指的方向跑了去。

跑了十米远后,戴眼镜的那位又突然折返,往蔺晨的口袋里塞了一张名片。

“这位小哥,以后要是有兴趣进娱乐圈,记得来找我哈。我人脉广,绝对能帮上忙!”他抬了抬下巴,留下一个颇有深意的笑容后便再度往远处跑去。

就着门口的光亮,黑底烫金的名片照出两行字来——

《Truth周刊》

娱乐部记者老黑

蔺晨扫了两眼,毫不犹豫地扔进了一旁的垃圾桶里。

远处的两位娱乐记者——或者也可称作狗仔,渐行渐远,消失在了黑暗里。

夜幕浓稠,四周一片寂静,只有夜风吹动松柏的枝叶声,和一道紊乱的呼吸。

“出来吧。”确定两位狗仔走远后,蔺晨在空旷的黑夜里再度开口,“你藏这么久,不冷吗?”

周遭安静了足足半分钟,见蔺晨一副笃定不走的模样,靠着一身黑色羽绒服隐藏在黑暗中的少年这才扶着发麻的腿缓缓站了起来。

他的刘海盖过了眉毛,隐约能看见一双明亮的眼眸。摘下黑色口罩,那张常年印在大街小巷广告牌上的脸,因为寒冷而泛着青白色,嘴唇干涩,可怜又狼狈。

“你……怎么知道是我?”宣遥搓了搓冰冷的双手。

蔺晨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只说:“有什么话,进来再说。”

宣遥失联的消息传出后,饭圈内地动山摇,原本齐心协力痛斥经纪公司的粉丝们也不禁对自己的偶像产生了怀疑,童烁一和张琪双双气馁,面对着桌上的残羹冷炙止不住地叹气。

就在这时,童烁一收到了一条私信。

【逐星姐姐,宣遥哥哥真的要退团了吗?网上好多人都说他仗势欺人、拖累团体,真的是这样吗?我真的很喜欢在舞台上唱歌的他,也喜欢和哥哥们一起打闹的他。我真的很想支持他的每一个选择,但是现在,我真的不知道真相是什么了。】

发这条私信的是一位高中生妹妹,她的寒假被补课和试卷占满,只有每天晚自习回家才能偶尔碰到手机,看一看偶像的消息。偶像是她枯燥生活中的一抹光,是她勤恳努力、不懈怠的直接动力。远大的理想触不可及,平凡的欢愉埋没考卷,她从宣遥的身上获得的,是最简单而易得的快乐。

可是今天再次上线,她看见的不再是永远微笑、永远完美的偶像,而是被污水和流言泼得面目全非的残破玩偶。

她问:【逐星姐姐,宣遥不是他们说的那么坏,对不对?】

不是的,宣遥不是那样的人。

他是那个献出每一个周末和假期去公司训练的练习生,是那个在出道发布会哭红双眼的新人,是那个将自己关在录音室里整整一个月只为打磨一首歌的创作者,是会对她笑着说“姐姐,你是不是我的粉丝啊”的那个小偶像。

无数人看着他长大,无数人陪他一同长大。她亲眼见证着宣遥一步一步登上更大的舞台,一年又一年被更多的人认可。你们怎么能这样肆意地去伤害他们爱护的人?

胖虎问:“你们相信宣遥吗?他现在几乎把所有人都惹恼了,如果连你们都不相信他了,恐怕他真的要被唾沫星子给淹死了。”

“信!我当然信!”张琪握紧了拳头,“宣遥和官朗这么多年的兄弟情,是不可能轻易被打败的!”

童烁一也笃定地点了点头:“我亲眼见证成名的‘爱豆’,我不去相信他,难道去信那些造谣的人吗?”

“那就别光坐着叹气了,我一个路人都看不下去了。”胖虎拍了拍桌子,“你们总该为他做点什么吧?”

童烁一和张琪对视一眼,醍醐灌顶般清醒过来。

科技馆休息室里,折叠桌上摆着一个电磁炉,电磁炉上炖着一口大锅,红油肆意的牛油锅底往外冒着又麻又辣的香味,氤氲的雾气笼罩在整个房间。

霍鑫和钟亦手里虽握着筷子,却迟迟都不敢下菜。

他们在准备这次夜宵之前已经讨论过了,蔺晨学长自从谈恋爱之后脾气变得越来越好,大多时候都是刀子嘴豆腐心,虽偷懒吃火锅铁定要挨骂,但总归还是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许下去的。

他们的这番猜测并没有错,只不过……

也没人告诉他们,要再多准备两双筷子啊。

蔺晨扫了一眼对面的人,提醒:“下菜啊,锅早就煮沸了。”

“下,下,这就下菜。”钟亦哆哆嗦嗦地夹起他的宝贝火腿肠,一股脑地倒进了锅里,力道过猛,溅了自己一身的油。

宣遥主动站了起来,腼腆地说:“我来吧。”

“这……”

霍鑫和钟亦对视一眼,心中很是为难。

他俩虽不追星,但也是个常年混迹互联网的年轻人,女生们最近喜欢哪些明星,他们多少也听说过一些,更别提是宣遥这种名气贼大的,超市里随便逛一圈,便能找出不少印着他照片的商品。

可怎么有一天,照片里的明星会突然变成大活人,还坐在他们对面一起吃火锅?

见对面两位学弟眼睛直愣愣地盯着宣遥,蔺晨皱了皱眉:“你们这是什么表情?动物园看猩猩呢?”

他俩忙不迭否认:“不不不……不是!我俩这不没见过世面嘛,多多体谅哈。”

宣遥对此并不在意:“没事,用更怪异的眼神看我的人多了去了。”

“他们是他们,我们是我们。”蔺晨说。

宣遥愣了一下,筷子没夹住肥牛片,轻飘飘地落进了锅里。

“你是不是……比我们年纪还小啊?”钟亦犹豫了半天,还是忍不住问道,“之前只看你照片,觉得还挺成熟的。可是今天看见你真人,觉得年纪好小的样子。”

照片里的宣遥化了妆、修了图,连微笑的弧度都经过了特别打磨,与生活中的他相差极大。而今天他出现在这里,穿着一身纯黑的衣服,没洗头、没化妆,遮住那双眼睛,便和最普通的年轻男孩没什么两样。

但到底还是个好看的年轻人,纯素颜的一张脸也没有任何瑕疵,一双杏仁眼好奇地看着四周,黑曜石一样的瞳孔里沉着光亮。他比照片里看上去还要瘦很多,巴掌大的脸上几乎没什么赘肉,手腕骨节分明,冷白的皮肤下隐隐透着青色的血管。

宣遥没什么明星架子,点头回答:“我刚过十八岁,还在上高三。”

霍鑫惊了:“十八岁!你才十八岁?天哪,我怎么觉得你已经火了好几年了?”

“我很小就出来当练习生了,可能出道比较早吧。”这么被人当面夸,饶是宣遥也有点不好意思,挠了挠头,回复得谦虚。

“那什么,我有个问题挺好奇的,能不能问问你?”霍鑫眨巴眨巴眼睛,脸上写满了好奇。

“当然可以。”

“什么都能问吗?”

“什么都能,没关系。”

“那,我想知道……”霍鑫好奇道,“你一年能赚多少钱啊?”

钟亦一口饮料喷了出来,浇了肇事者一脸。

压根没想到霍鑫会问这个,宣遥简直哭笑不得。他压低了声音,用手指比了个数字“八”,含蓄地说:“大概这么多吧。”

霍鑫:“八十万?八百万?”

宣遥:“大胆一点猜。”

霍鑫震惊:“请问我现在去出道还来得及吗?”

拉着宣遥来吃火锅的这个安排看似很无厘头,其实蔺晨有他自己的想法。

钟亦和霍鑫是面对谁都能活泼欢脱的个性,在他看见宣遥苍白而狼狈地躲避狗仔时,他猜到对方遭受的寒冷不仅是生理上的,还有精神上的冰川期。有些事蔺晨自己做不到,但是他们可以。

他预料得不错,没过多久,饭桌的气氛就快速度过了尴尬期,几个年纪相仿的年轻人很容易便找到兴趣相同的话题,笑声震天响。蔺晨偶尔加入他们说上几句,更多的时间则在默默给他们下菜。

“那你今天为什么会来这里啊?是来参观的吗?”话题绕了一大圈,兜兜转转,这个问题最终还是被钟亦问出了口。

宣遥摸了摸脖子,笑着摇了摇头:“其实……我也不太清楚。我只是想找一个离市中心很远的、没太多人的地方。不知道为什么,就想到了这里。”

霍鑫了然地点了点头:“我就说嘛,我们天文台的旅游产业发展得真的很差劲,都没啥游客。”

钟亦掐了他一下,暗示他闭嘴。

宣遥不太想聊自己的情况,摸了摸鼻子,转移话题:“其实我也很想问你们,你们为什么会学天文?是因为喜欢吗?”

霍鑫挠了挠头,笑道:“其实我是被招生宣传骗过来的,以为学天文就是满世界乱跑看星星月亮,结果进来后才知道要学那么多数学和物理知识,可把我气死了。”他顿了顿,又补充,“不过,比起整天搞代码编程,我还是更喜欢天文。”

钟亦也点点头:“我的偶像是史蒂芬·霍金,从小就想考进天文系。但我父母一直不太同意,觉得这东西学了没有用,不好找工作也赚不到钱。高考填志愿的时候吵得不可开交。不过好在,他们最后还是听了我的。”

“你呢?”宣遥看向蔺晨。

蔺晨面不改色地说:“哦,我是听说天文系奖学金比较多才来的。”

“?”宣遥面露疑惑。

霍鑫狡黠一笑,压低了声音,故意拆他学长的台:“才不是这样的。我之前听庄学长说了,是因为我们大嫂在高中的时候随口提到过学天文系的人很酷,蔺学长这才……你、你干吗瞪我……”

蔺晨心里翻了个白眼,心说庄梁这厮还真是到处造谣,导致全系弥漫着有关他的传说。

霍鑫口出狂言,钟亦立马夹了一筷子吃的塞进他的嘴里:“你快少说两句,没看见学长脸都黑了吗?”

“唔……呸呸呸!你为什么给我吃生姜!”霍鑫将口中的食物吐了出来,追着钟亦就要揍他。

宣遥看着这两位上了大学还仍旧幼稚的哥哥,笑到肚子都在发痛。

蔺晨看着他们欢快打闹的样子,拿着手机默默走出了休息室。

从今天中午开始,童烁一断断续续给蔺晨发了几十条微信消息,有文字也有语音。

蔺晨一向话不多,有时候忙起来也没法及时回复她的消息,可是童烁一并不在意。很多时候他常常觉得,对方或许并不需要回复,只想拥有一个倾诉对象,而蔺晨,就是她最值得依赖的树洞。

夜越发深了。蔺晨走到阳台上,这里不需要用特殊的仪器,光是抬起头就能看见不少星星,天边的卫星日夜不息地旋转着,间隔规律地面对着地球闪烁光辉。

宣遥从休息室走出来时,正看见蔺晨倚靠在栏杆上,握着手机认真地打字。

他悄悄从后面靠近,正看见对方发出一个简洁却又意味深长的字:【乖。】

“在跟女朋友聊天?”宣遥突然出声,蔺晨当即扣下手机屏幕,警惕地看向了身后。

蔺晨淡淡道:“嗯,在聊你。”

童烁一今日的聊天内容从头至尾都围绕着一个人转,而这个人,此刻正站在他的面前。

宣遥背靠着栏杆,问他:“我之前给了你微信,你为什么从来没给我发过消息?”

蔺晨回答:“无话可说。”

“那你为什么不删了我?”

“因为她喜……”蔺晨顿了顿,换了个说法,“因为她是你的粉丝。”

“哦……因为你女朋友喜欢我。”宣遥故意将他没说完的话补全,满脸坏笑,像个恶作剧得逞的孩子。

蔺晨的目光凉凉地扫过,不置可否。

“其实,我给你的这个微信号是小号,我基本不用的。”宣遥故意说。

“哦。”蔺晨无动于衷。

“你不生气?”

“我为什么要生气?我又不是你的粉丝,无论你做什么都与我无关。”蔺晨用余光瞟他一眼,忽而觉得自己面前的这个十八岁少年并不是什么大明星,而只是一个没长大的孩子,和他的那群学弟,并没有什么区别。

宣遥转了个身,抬头看着浓稠的夜色,眼神失焦,神思不知飘向了哪里。

“我的粉丝……会生我的气吗?”

他问的是另一件事。

蔺晨再次打开手机,侧身看向宣遥:“你想知道他们的想法?那就去听听看他们说的。”

聊天窗口里是一连串的语音消息,他打开外放,点开了其中的一条语音。

安静的夜里,童烁一的声音听得清晰:“三三,我今天特别特别想见你。我好想你啊……”

宣遥满头问号:“这是?”

蔺晨咳嗽一声,冷静中掺杂着一丝尴尬:“点错了,是另一条语音。”

另一条语音里是这样说的:“我真的很生气,气那些从没了解过他的人平白无故就往他的身上泼脏水,气他的公司无能,处理公关危机漏洞百出。也气我自己,以前总觉得自己能一直支持他,现在却不知道该怎样做才能帮到他。隔着屏幕、隔着键盘,我们改变不了舆论风向、改变不了别人的想法,好像一点用都没有。”

宣遥的手紧紧握着栏杆的边角,指间泛白,被冷风吹得冰凉。

“但是,至少我能保证,我自己是不会改变的。”

“这样说好像很愚蠢,可是追星本身就是会被别人认为是愚蠢的一件事。没有关系,我不想做聪明人。我看不见真相,我也不知道未来,我只知道无论阿遥最后选择什么,我愿意陪他坚持下去,就像我当初选择做他的粉丝一样。有很多人说看错了他,后悔为他浪费青春。可是,付出的热情、流过的眼泪,是真心的证明,为什么要去后悔呢?”

蔺晨点开录音键,说话时,眼睛却一直看着宣遥。

他问:“那你现在,想好要怎么做了吗?”

童烁一回答:“我还是要去支持他!对也好错也罢,我们要陪他熬过这一程!无论他选择什么,我们都会支持他到最后。”

偶像最大的幸运是,他从来不是一个人在逐梦,这条崎岖艰险的路上,有千万人站在他的身后,有千万人支持着他,直到走到最后。

深夜的天文台好似陷入了沉睡,星空无垠,也寂静无声。隔着一堵墙,钟亦和霍鑫打闹的声音隐隐传来,欢笑声为夜色做长眠的背景。

蔺晨拍了拍宣遥的肩膀,以一个哥哥的身份对他说:“我不知道你在躲避什么,但我只知道,她想要的,你的粉丝所想要的,是你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成为自己想成为的人。”

宣遥垂着头,十指交扣,紧握再紧握。他胸口澎湃跳动,似有什么力量汹涌欲出。

科技馆内有两间休息室,钟亦和霍鑫占了一间,另一间留给了宣遥一个人住。蔺晨泡了一杯咖啡去了保安室值班,嘴上却说自己精神抖擞,不想睡觉。

休息室里有一扇窗户,宣遥躺在**睡不着,睁着眼看着皎洁月光洒下银辉,久久地发着愣。他伸出手,月光投射在手背上,留下一道白色的光线。他用手臂遮挡,无形的银色却从指缝间漏了下来,与阴影同在。

这件休息室很小,单人床又硬又窄,却很像他还是练习生时居住的宿舍。很多时候,白天练舞时间太长,到了晚上肌肉极度酸痛,翻来覆去地睡不好觉。每到这时,舍友官朗就会将他喊醒,干脆觉也不睡了,依仗着月光和星空的光亮,在聊天中做梦幻想,等他们出道了、走红了,那时将会是个怎样的光景。

不知过了多久,宣遥突然从**坐了起来。他掏出口袋里关机一整天的手机,解锁打开,忽略排山倒海般涌来的未读消息,给官朗打了个电话。

“这大半夜的,你有事吗?”官朗半夜被电话铃声吵醒,脾气不佳。

听见他的声音,宣遥却从心底里展开了一个笑容。

“我决定了,我要去做我真正想做的事情。”

清晨五点,朝阳还未升起,天空仍旧一片混沌,这是拂晓前最昏暗的时刻。

宣遥握着一堆稿纸走出了休息室,纸上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各种音符,他小心地整理好,珍宝一般护在怀中。

蔺晨眼见着他走进了保安室,来到自己面前,疑惑地问:“你是一晚上没睡,还是刚刚才醒?”

宣遥笑了笑,没回答。他拜托道:“蔺大哥,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嗯?”

“帮我订一张去北京的机票,我决定去参加音乐学院的面试。”

“可以啊。”蔺晨一口答应,顿了顿,又问,“你为什么不自己订?”

他摸了摸鼻子:“我的钱不够买机票……”

蔺晨满头问号:“你不是年薪八位数来着吗?”

宣遥咳嗽一声:“我刚成年,这些钱还都在经纪人手里管着呢。每周的零花钱也就……几百块。”

蔺晨失语了。

机票订好后,宣遥乖巧地向各位哥哥道了个别,简单地洗了把脸,就准备前往机场。

临走之前,蔺晨再次叫住了他。

“等一下。”蔺晨打开微博,将手机摆到他面前,“我怕你等会儿上了飞机联系不上,这个东西,或许你该看一看。”

昨天晚上彻夜未眠的,不止宣遥一人,他的粉丝们聚集在一起,为了他而发布了一条联合声明。

关于宣遥不实传闻的声明

针对近日网络流传有关宣遥的不实谣言,现特此声明:

1.宣遥自2014年加入桑榆娱乐成为旗下练习生,经过三年勤恳练习后被公司选中,以Starlight组合成员身份出道,有关“空降”传闻属恶意造谣。

2.宣遥正值高三关键时期,因学业繁忙、同时为艺考进行准备而暂时缺席组合的活动。经与公司确认,有关退团言论纯属不实消息,请粉丝切勿当真。

3.宣遥是我们全体粉丝爱护和关心的对象,我们爱护他的人品、欣赏他的才华,也期盼他能在未来走出更辉煌的天地。无论将来宣遥选择继续做歌手或转行演员,作为粉丝,我们都将鼎力支持,尊重他的决定。

宣遥后援会

宣遥将这条声明,包括转发和评论里的所有内容都细细地看了个遍。从前,经纪人总是劝他远离饭圈,太过于了解粉丝的动态,反而会产生诸多隐患。这一次,竟是他第一次看见粉丝们直白而真切地诉说心里话。

【@chasingstar-宣遥个站:逐星站开站三年,自始至终支持宣遥的所有决定,今后,我们依旧会陪伴宣遥继续前行。黑暗无边,与你并肩。】

【@宣遥的腿毛由我守护:公司不发声明,营销号乱咬人,没关系。阿遥,我们永远支持你!转发这条微博,明天开奖抽一支限量版口红。】

【@一个不重要的路人:阿遥别怕!姐姐们来了!】

【@虎虎生威tiger:看看人家宣遥的粉丝,顶流真是了不起!赶紧的,都来学学!下次好给我们shirlye争气!(好友圈)】

“现在,会觉得更有底气吗?”蔺晨问。

“我……”宣遥抬头看他,一时说不出话来。

他很多时候会丧失自己身为艺人的实感,只有在舞台上、在聚光灯下,看着台下无数挥舞的荧光棒,他才相信自己是个真实的人。

而原来,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当他在十字路口逡巡挣扎时,同样有人站在他的背后,没有灯火、没有荧光,却是鼓舞他勇敢前进的底气。

终于,宣遥眼中闪着泪光,用力点了点头。

“嗯!为了他们,我也一定不会认输的!”

这个世界上总有那么多的事情需要斗争,他的成败不只是他一个人的,更是在告诉那些被人群隐没的人——结局不是目的,奋力前行的过程即是最大意义。

梦和未来都在远方,他们并肩同往。

寒假来临,“星享甜品店”推出星座系列的新品蛋糕,吸引了不少学生的光顾。

深圳没有冬天。珠三角地区仍旧温暖如春,朝气蓬勃的年轻人只一件卫衣和短裙便出了门,与朋友一同共享蛋糕和饮料,明朗的阳光透过落地窗照进来,他们的眼眸变成了透着光的琥珀色,最是无忧的好时候。

一位梳着马尾辫的女高中生在甜品店内写了一个下午的寒假作业,她终于忍无可忍,走到柜台前提出建议:“阿姨,你店里的音乐能不能换几首啊?”

大毛先是被“阿姨”这个称呼给震慑了,接着又因她嫌弃的语气而大吃一惊,瞪大了眼睛,听见这位小姑娘建议道:“Starlight有成员要退团了,而且这种团都是靠公司砸钱捧起来的,可别听他们的歌了。换成我们SunnyDay的歌吧,我们家新出的专辑可好听了!”

“咳咳!”大毛强忍住心中的不快,挤出一个笑容来,“不好意思啊,我年纪大了搞不懂这些新产品,等其他店员回来了,我让他帮你换音乐。”

女孩大概真的将她当作了岁数很大,跟不上新事物的老顽固了,只好放弃音乐的事情,看了看菜单,说:“给我来一杯芋圆奶茶吧,去冰五分甜。”

大毛微笑:“不好意思啊,没有芋圆了。”

“那桂花乌龙茶呢?”

“也没有桂花了。”

“珍珠奶茶总有吧?”

“珍珠还在锅里煮,你要不等等?”

“算了算了。”女孩眉头紧蹙,“什么破店啊,什么东西都没有。”

待她转过身去,大毛终于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恨不得在门口竖一块牌子——对家粉丝请勿进入本店。

正胡乱想着,她的手机振动了一下,微博有一条新消息推送,原来北京下雪了。

现在已经是一月中旬了,再过不久就是春节。新闻里的北京又开始下起了大雪,白茫茫的城市占领了微博首页。

恰巧,也是在今天,宣遥突然多了一趟行程,发了一条微博,称自己即将前往北京进行艺考,不论结果如何,他都将尽全力一拼。

他离开建陵时天气仍是晴朗,飞机降落北京,他刚刚走出机舱,天空中便飘扬起蓬松的小雪,落在他温热的手掌上,冰凉凉的一片。

他身边的站姐们无心欣赏雪景,而是迅速掏出相机,拍下了他在白雪飘扬中行进的身影。

撒盐空中差可拟,未若柳絮因风起。他全身被黑色武装,好似冒着大雪奔赴疆场的战士,披坚执锐,信仰作戎装。

图片上传到网络,千万里之外的大毛将图片一再放大,只穿了一件薄外套的她虽身在深圳,但首都的寒冷与细雪的浪漫,似乎隔着屏幕也能够感受到。

童不二在这时发来消息,忧心忡忡地问:【你说,我们发布的声明真的有用吗?要是没用的话,我干脆去公司门口撒泼打滚好了。】

大毛笑了:【闹什么闹,我相信他肯定看见了。就算没有看见也没关系,既然他已经决定好自己要做的事情了,那我们全力支持就好。】

【人一辈子真心实意喜欢多年的偶像能有几个?惯坏他也无妨,我们不敢做的疯狂事,他会替我们完成的。】

有人说,当我们追逐一颗星星的时候,其实是从这颗星星里看见了自己的影子。

他们或许尚且稚嫩,或许青春不再。而只要看见宣遥,就好像看见了自己梦想的、求而不得的少年热血。人生在世只来这一趟,偏执一点又何妨?

大毛再次打开微博,页面仍停留在宣遥的雪景图。她莞尔一笑,将图片保存下来,设置成了手机屏保。

深圳没有冬天,也许永远都不会下雪。

可是除了大雪,还有很多的风景值得去注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