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07 追星从小抓起

戴教授临时出差,周五的课暂停不上。班级群里一片欢呼,蔺晨思考了片刻,将火车票改签。

周五早上八点到达高铁站,蔺晨刷过闸机走上月台,高铁还未进站,空**的铁轨绵延成一道淡淡的黑色长线,朝着无休止的远方蔓延。周遭排队的旅客大多三两结伴,他独自提着沉重的行李箱,一眼望去,全是陌路人。

蔺晨这次回老家,童烁一本想跟着一起去,无奈周末早已定下了外出采访,不能临时取消。两人刚刚交往不到一周,却要被迫分离三天。

口头上,童烁一为此表达了深深的遗憾。

比如:“哎!我也想和你一起回去的,但是张琪说了,我要是敢放她鸽子,她就撕了我的海报,我这也是……无可奈何呀!”

又比如:“你放心,这几天我一定会茶不思饭不想地思念你,你一不在啊,我连追星都觉得没意思了,唉,好难过哦。”

话虽是这么说的,而下一秒,微博就自动弹出了一条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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蔺晨回复她六个字:“我看你好得很。”

日光穿透雾霾遮蔽的天空,远处的高铁飞驰而来,车厢内灯火明亮,鼓鼓北风阻隔在外,蔺晨提着箱子迈上驶往襄津的列车。

他从前总觉得建陵是陌土,如今第一次意识到,有爱人在的地方,从不是他乡。

蔺晨这一次返乡是为了给母亲过生日。

他的父亲蔺如海是个画家,天生一颗四方流浪的艺术心,在蔺晨小学六年级那年不辞而别。为了把儿子拉扯大,母亲陈希没有倒下,她忙得日夜颠倒,餐饮店越开越红火。他们的生活越来越富足,从老房子搬到了复式别墅,再没有人指着他们母子二人,流露出怜悯的眼神。

蔺晨在性格上与母亲很像,话虽不多,做事却凌厉。平日里虽很少和母亲谈论生活上的事情,但是逢年过节都会准时回去,和母亲一同过节。

改签车票提早回去这件事,蔺晨也没有告知母亲。他想给她一个惊喜。

从建陵到襄津不过三个小时的路程。一出车站,蔺晨来不及把箱子送回家,直奔餐饮店。

到店时正好过了中午最繁忙的时段,店里只有零星几个客人,在这家店干了十几年的刘婶正在收银台前整理账目。

“刘婶好!”蔺晨心情极好,颇为爽朗地打了声招呼,又问,“我妈在哪儿?”

大概他的提早回来实在有些突然,刘婶摘下老花眼镜,瞪圆了眼睛望着他,半晌只吐出一句:“你不是……晚上才回来吗?怎么这么早?”

蔺晨笑笑:“正好今天停课,就提前回来了。”

刘婶下意识地朝二楼瞟了几眼,支支吾吾地说:“你妈她……她……”

“在二楼是吗?我现在就过去。”他没等刘婶把话说完,三步并两步地上了二楼,留下刘婶望着他的背影发愣,手里的记账本一团乱麻。

餐饮店的二楼并不大,只有两三个包厢和一个员工休息室。休息室里搭了个小床,有时候在店里忙到太晚,蔺母陈希就会在这里睡上一晚。

几个包厢都是空的,员工们正在清理餐桌。蔺晨匆匆扫了一眼,直奔休息室。

休息室的大门虚掩着,蔺晨正准备敲门,两个人的谈话声却从狭窄的门缝中漏了出来。

“晚上晨晨就回来了吧?你早点回去收拾一下家里,多做几个菜,我自己可以去医院的。”

这是一个男人的声音,沉厚沙哑的烟嗓,同蔺晨记忆中的某个嗓音交融,却能清晰地听出年龄的苍老。

然后是陈希的声音:“不急,还早着呢。我只是担心,到时候要怎么跟他讲,你……”

“别说了。”男人打断她,“就当我没有回来过吧,你们母子照常生活,我嘛……一个人习惯了。”

“可你毕竟是他的爸爸!”陈希有些着急,嗓子也渐渐泛哑。

男人深深地叹了口气:“只怕他……我没资格要求他原谅我。”

后面再说了什么,蔺晨已经听不到了,全身的血液仿佛在那一刻都上涌至心头。

这几乎是他二十年来最狼狈的一瞬间,跌跌撞撞地往楼道跑,沿路撞翻清洁工的水桶,飞溅的污水湿了他的裤脚和鞋袜,黏稠的寒意无孔不入。

他以为一切已经过去了。人只要抬头仰望星空就不会看到脚下的污泥,但不是这样,远远不是。当年那个拽着爸爸的衣角哭得满脸是泪的小男孩原来并没有长大,只是被他藏在了看不见的天幕中,装作一切从未发生。

蔺晨失魂落魄地走回收银台,他的行李箱还在这里。

“刘婶,别告诉我妈我来过。我……我先回家吧。”他勉强笑一笑,却藏不住眼角的疲惫。

“行,你路上小心。”刘婶的眼中流露出久违的怜悯。

她想起什么,又提醒道:“对了,你妈上个月就从别墅搬回老房子去了,你准备回哪里?”

蔺晨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来。

老家在襄津市的北部,全市较早的一批居民区,虽离市中心有点距离,但附近有菜市场、超市和小学,生活很方便。

蔺晨已经许久没回来这里了。十年过去,从前的崭新楼房外墙发灰生旧,楼道栏杆上满是铁锈,墙上贴着密密麻麻的广告,今日撕掉,明天复又生。

拿出钥匙环时,蔺晨才恍然意识到,就好像过去的自己一直期待着有朝一日会重新回到这个地方一样——他原来并没有丢掉这个家的钥匙,无意识中完好地存放着它。

老房子还是原来的样子,干净整洁,只是墙上不再挂满了各家名画,落地窗前不再有画架,就连颜料迸溅在白墙上的污垢也被墙纸遮盖住。

父亲留在这个家里的痕迹都被涂抹了干净,但他本人的存在从未真正走远。

蔺晨的手机从上了出租车就一直振动个不停。他坐在沙发上看着窗外熟悉的风景,发了好久的愣,后知后觉地打开手机。

童烁一的消息一条接一条地弹了出来,着急的心情似乎能溢出屏幕。

不二:【到站记得给我发短信哦!】

不二:【欸?都几点了,你到襄津了没?】

不二:【Hallo?你在吗?你回我一下呢?】

不二:【喂,你别吓我呀,看到消息立马回复我!】

除此以外,还有很多很多。

蔺晨知道她在着急,在担心自己。但是他好像暂时失去了同人交流的能力,一张口嗓子就发疼,手指僵硬到连打字的力气都没有。

许久得不到回音,童烁一终于拨打了语音电话,蔺晨犹豫了几秒,最终点击了绿色的接听按钮。

“呀!你终于接电话了,吓死我了。”童烁一在电话那头拍了拍自己的胸脯,“你怎么回个家还能搞失联?我还以为你在路上出了什么事呢!”

小姑娘的声音天生泛着甜味,着急发火时再怎样的张牙舞爪,都不过是一只奶声奶气的小猫咪,只叫人想要伸手揉一揉它肚子上的小绒毛。

蔺晨喉咙哽咽,发不出声。

童烁一连唤了他好几声都没得到回应,心中渐渐紧张起来,语气变得柔软,询问:“三三,出什么事了吗?”

“没有,刚才……睡着了。”他开口,声带却似火烧灼过一般疼痛,他强忍着不适,只说,“我回了趟老房子,离你家只有一栋楼。”

他们儿时住在同一个小区,曾一同度过最无忧的童年。每当蔺晨闷在房间里学素描时,童烁一却在外面的泥地里打滚。她总会时不时地摘树上的桑葚果往他的房间里扔,和小伙伴们一起吵闹地嚷着:“三三,快出来玩呀!”

初中的时候蔺晨搬了家,却仍然和童烁一在同一个班级。那个时候他长得瘦小,平日里不爱说话也不爱笑,不大受同学欢迎,只有童烁一喜欢围着他叽叽喳喳地讲话,隔三岔五地就想抄他的数学作业,烦得很。

“欸?你回去了吗?”提起老房子,童烁一很惊讶,“我好像很久没见你回去过了。”

这里有太多让人不愉快的回忆,从前的蔺晨连踏入这个小区都觉得抗拒。

蔺晨在小区花园里坐了很久。

暮色四合,一家家灯火亮起,玩闹的孩子们被爸妈喊回家吃晚饭,花园内空****的,九年失修的路灯忽明忽暗,将蔺晨的影子拉得极长。

他坐在老旧的秋千架上,铁链布满锈斑,每一次摇晃都伴随着悠长的“嘎吱”声响。坐上秋千的那一刻,无处安放的双腿让他再次意识到自己已然长大,站起来时额头能触到架顶,十分勉强才能坐上矮架。

小朋友都爱**秋千,小时候的蔺晨也不能免俗,白天里装作不屑一顾,晚上却会偷偷溜出家门,坐在秋千架上,摇啊摇,晃啊晃。

其实他那段时间不好过,常常独自抹泪。父母总是吵架,油盐酱醋、鸡毛蒜皮,全都是争吵的原因。他原先总是躲在自己的房间里,隔着一扇门,听见父母用最尖锐的语言伤害对方。时间久了,他无法再忍受,冲出家门,躲在黑暗里,哭得伤心,无人知晓。

童烁一是唯一发现这个秘密的。

也是凑巧,她那日因偷买专辑而被妈妈训斥一通,抱着专辑赌气离家,路过秋千架时听见一个小孩呜咽,凑近一瞧,竟是白天嘲笑自己数学成绩的蔺晨。

“三三,是你吗?”小女孩走过去,看见了一个泪眼蒙眬的小脑袋,她问,“三三,你怎么哭了呀?有人欺负你吗?”

见来人是这个讨厌鬼,蔺晨立马撇过头去,把脸埋了起来。

童烁一蹲在他的跟前,笑嘻嘻地说:“你别躲啦,我知道是你!”

“你走开!”蔺晨的声音闷闷的,带着哭过后的鼻音和哭腔,和平日里很不一样。

小女孩挠了挠脑袋,有些疑惑:“三三,你别哭呀。”

光这样劝毫无效果,她转了转小脑瓜子,又说:“电视剧里说,想哭的时候就倒立,你要不要试试看?”

蔺晨终于抬了头,却是恶狠狠瞪了她一眼,眼眶通红。他像头受了欺凌的小狼,受委屈时也不愿服输。

她思考了一下,又说:“那你跑步试试?眼泪蒸发成汗水,就不会哭了。”又是电视剧里的桥段。

蔺晨小声嘟囔了一句什么,她没听清,特地把耳朵靠了过去,问:“你说什么?”

“童烁一是大笨蛋!”他扯着喉咙嚷了一声,震得对方慌忙捂住了耳朵。

“好吧。”童烁一有些委屈地摸了摸鼻子,“那你接着哭吧,我不拦你。”

什么叫接着哭?蔺晨瞥她一眼。

童烁一坐在另一个秋千上,从怀里掏出了一个粉色的MP3,随机播了一首韩国舞曲,音量开到最大。

“你哭吧,现在哭就没人听得到啦!”她得意地扬了扬下巴,觉得这个主意绝妙非凡。

的确听不到,花园里安静得很,只听得见扬声器里喧闹的歌声:“Gee gee gee gee baby baby baby,gee gee gee……⑦”

洗脑又中毒的旋律一旦听了就停不下来,童烁一全然忘记了身边还坐着个小哭包,没心没肺地跟着歌曲哼了起来。

蔺晨又气又恼,皱着眉头埋怨:“吵死了,你能不能关掉?”

“你不要不好意思嘛,你现在哭谁也不知道。哭吧!”她完全会错意。

“我才不哭呢!谁说我要哭了!”

“你刚才明明还在哭呀,我都看见了。”

“我没有,你胡说,我才不要哭呢。”蔺晨越说越委屈,“我为什么要哭啊,我不要哭……呜呜呜,我才不要哭呢,我一点也不难过,呜呜呜……”

他越说越难过,“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和先前的悄悄啜泣完全不同,小男孩已经忘记了自己忍耐了多久,竟然会藏了那么多的眼泪,洪水决堤般哭了出来。超大声,却也超痛快。

那天晚上,蔺晨一直哭到童烁一的MP3没电了,才终于停了下来。

后来,童烁一用这件事情威胁蔺晨整整一个学期,每天都蹭他的零花钱吃辣条和干脆面,自己的零花钱则省下来——买新的专辑。

当时为什么会这么老实地任由对方勒索,蔺晨已经记不清了,但他知道,过去的自己有很多话都没来得及告诉对方。

那时年纪太小,来不及告诉你,我好感谢你,我好喜欢你。

所幸,长大后的我没有弄丢你,停留在过去的遗憾,就用今后的人生慢慢来填满。

蔺晨沉浸在回忆里太久,重新回到家时,却发现灯火通明,母亲在厨房忙进忙出,桌上摆着他最爱吃的卤菜。

“晨晨回来啦!”陈希听见声响,从厨房里探出头来。

和白天在餐厅里听见的那个声音完全不同,现在的她不再犹豫惶惑,她变回了那个掌管三家餐饮店的老板娘。

锅里蒸炖着羊肉汤,陈希在围裙上擦了擦手,走过来,嗔怪道:“你这小子,提前回来也不告诉我一声,要不是你刘阿姨跟我讲,我还眼巴巴地等着你呢!”

蔺晨坐到餐桌旁,只是浅浅笑着,并不回话。

陈希又问:“听你刘阿姨说,你下午去了趟店里?”大概刘婶并没说全实话,她这话里带着点试探,“怎么来了一会儿就走了?我都没来得及见你。”

“店里太忙了,我怕打扰你。”蔺晨这谎说得拙劣。

也不知道是否真的相信了,陈希并没有在这件蹊跷的事情上计较什么,像是刻意掩盖什么一般,迅速略过了这个话题。

“洗洗手吃饭吧,我炖了你最喜欢的汤!”陈希笑笑,迅速将碗筷摆上了桌。

母子俩各怀心事,这顿饭吃得极安静。陈希数次抬起头看着儿子,欲言又止,话到嘴边却变成了:“尝尝这道菜,妈新学的。”

蔺晨只字未提他所看见的事情。父亲为什么回来了?为什么回来了却还要瞒着他?他打碎了牙,只往肚子里咽。

一顿饭慢慢吞吞吃到最后,陈希终于按捺不住,开口道:“晨晨啊,其实有件事妈一直想跟你……”

话未说完,餐桌上的手机疯狂地振动起来。突兀而刺耳的铃声,像某种不祥的预兆。

二十分钟后,蔺晨和母亲陈希出现在医院,病**躺着的,是刚刚从生死线上抢救回来的父亲蔺如海。

蔺晨知道一切会发生,但终究还是发生得太快。

蔺如海,或者再尊重些唤他一声爸爸,他生了病,很严重。说不清是因为生病了才想到要回来,还是回来后才发现自己生病了,总之结果都是一样,他重新回到了年轻时最不珍惜的人身边。

病**昏睡不醒的男人两鬓斑白,枯瘦而衰老,他不再是儿子记忆中那个永远风华正茂、肩背宽阔、不甘于平凡的美术老师了。说得现实些,蔺晨实在对他生不出什么同情心。

蔺晨始终记得最后一次看见蔺如海的场景。

那日父母彻彻底底地大吵了一架,家里能摔的东西都摔了个稀烂,客厅里一地的玻璃碎碴。陈希坐在餐桌旁哭,蔺如海迅速地打包了行李,拖着箱子摔门而出。正在复习期末考的蔺晨终于意识到了什么,笔还握在手上,穿着拖鞋就追了出去。

那年的夏天来得极早,晚风刮在身上是滚烫的。楼道口,蔺晨拽着父亲的衣角,呜咽般哀求道:“爸爸……不要走……不要丢下我。”

蔺如海双手攥成拳,指节泛白。他快速地擦了擦眼角的泪,转过身,蹲下来,正视着孩子干净的眼眸。

他说:“晨晨,你记不记得?爸爸在你房间挂了一幅画,是凡高的星月图。”

小男孩懵懂地点头:“记得。”

“可是你知道吗?在这个城市,是看不见星空的。”蔺如海笑得凄凉,“在这样的城市,你抬起头,只能看见一片黑暗,什么也没有。我看不到光啊,你知道吗?我看不到啊!”

他双目赤红,成年人的痛苦小孩又如何能听懂?他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可笑,在变得更可悲之前,他果决地扭过头去,提起他的行李箱,再也没看那孩子一眼。

小男孩满脸泪水,迷茫地望着远方,父亲的背影渐行渐远,在最后的最后化作黑夜中的模糊一点,如水融于水一般,消失不见。

直至这时,小男孩缓缓低下头,才发现**的脚上一片血红,玻璃残碴刺进皮肉,迟钝地、钻心地疼。

“我去给你打点热水。”

蔺晨拍了拍母亲的肩膀,挤出一个宽慰的笑容。

陈希疲惫地点点头,紧握着曾经爱人的双手。

他走出病房,步伐如有千斤重。轻声关上大门后,他终于支撑不住,沿着白色的墙壁,缓缓地、缓缓地蹲了下来。

周日晚,天文学院小山丘。

“怎么一片黑啊?什么也没有啊,一点光都没有。”

钟亦学弟凑在天文望远镜前一顿瞅,眼珠子都快掉进去了,还是什么都没看见。

霍鑫翻了个白眼,操着一口京片子:“你镜头盖没开,看个毛线?”

戴教授被这两个活宝逗乐了,笑道:“你们别急,长夜漫漫,有的是时间。”

钟亦和霍鑫彼此互瞪一眼,围着望远镜边打边闹,重新开始了调试。

而一旁,长发翩翩的学妹多次操作失败,害羞紧张又怀抱着期待,踱步走到一晚上都没说一句话的蔺晨学长面前,将鬓角的碎发别到耳后,娇声请求:“学长,我按照操作说明试了很久,但是怎么都组装不了呢,真的好奇怪哦。”

闻言,钟亦和霍鑫同时一惊,警惕地看了过去。

今天晚上是天文系的常规观测课,主要任务是学会独立动手组装和调试天文望远镜。由于学生较多,除了一位教授坐镇外,还有几位闲来无事的学长学姐也过来手把手指导新生。这其中就包括了蔺晨。

霍鑫小声地说:“学长不是说今天家里有事来不了的吗?怎么提前回学校了?”

钟亦摇摇头:“谁知道呢?他昨天就回来了,脸色一直很差,我都不敢跟他讲话。”

“是不是和大嫂吵架了啊?”霍鑫疯狂脑补,“肯定是他惹大嫂生气了,大嫂要跟他分手,学长心情才会这么差!”

向来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蔺晨也有表情管理失控的一天,钟亦思来想去也猜不出其他理由,便也觉得霍鑫的猜测不错。他盯着那位漂亮学妹,很是忧心:“大嫂都要闹分手了,要是再看见学长身边还围着这么多女生,那岂不是……糟糕!”

霍鑫大义凛然地撸起了袖子:“既然这样,还是由我来指导这位女同学吧——她是不是叫沈娇娇?我刚开学就觉得她超好看!”

钟亦恨铁不成钢地给他后脑勺一巴掌:“都什么时候了还撩妹!”

这时,一位白衣女孩来到了小山丘下,站在一棵大树下,远远看着这边,却没有走过来的意思。蔺晨视力好,隐约觉得这位女生有些眼熟,又思考了片刻,拍了拍庄梁的后背。

“喏。”他指着半山腰的人,“你不过去看看吗?”

庄梁早就发现了刘雪悠,却一动不动,只是低下头,说:“算了,可能我跟她真的没什么缘分吧,就算过去也是惹她生气。”

“是不是很难受?”蔺晨侧头看他,“失去一个喜欢了很多年的人,是不是真的很难受?”

“你这不是废话!”庄梁轻轻给了蔺晨一拳,“我也就活了二十年,这二十年里,十几年的时间都在喜欢她。可能我的喜欢也不值几个钱,但是……我真的只喜欢过她一个人。”

庄梁吸了吸鼻子:“我知道很多人都说我没骨气,明明知道她不喜欢我还总是围着她打转。但是真的没办法,喜欢一个人是可以控制的事情吗?”

蔺晨眺望天空,瞳孔却失焦:“是啊……一辈子,就那么一个人。如果那个人回来了,怎么样都会接受吧。”

“嗯?你这是什么表情?”庄梁看着他,眯了眯眼,“你不是刚刚热恋吗?不会在搞劈腿吧你!”

“胡说什么呢。”蔺晨捣了他一胳膊,“我只是……想到了一个我认识的人。”

待在医院的第二天,蔺如海就醒了。

陈希守了他一个晚上,最终被儿子劝回家去休息,蔺晨代她守在这里。

蔺如海大概没想到会这样直接地见到他,意识刚刚清醒,便急切地想要起身,被呼吸机堵住的嘴拼命地想要说些什么,只吐出一团模糊的雾气。

“你先躺好。”蔺晨按住蔺如海的手臂,终究还是不忍心。

才五十岁不到,蔺如海满脸沟壑纵横,似年过古稀的老人一般干枯,只一双眼睛湿润着,像细浪拍岸的海滩,混浊而深远。

“我知道。”蔺晨说,“你想说的话,我都知道。”

病**的人暂时讲不了话了,但一双眼睛还微闪着光,还能听得清晰。

“很多事情我未必能理解,但是我可以接受。”蔺晨说,“我不知道我妈为什么还是愿意走回头路,但是,既然她这样选择了,那我也尊重她的选择。

“拜托你了,真的,算我的拜托吧。

“我不知道你们的以后还有多久,还有什么样的难关,但是至少,拜托你,让她陪你走完最后吧。”

山顶上,钟亦和霍鑫终于调试好了望远镜,视野里出现了今日的月亮。

“啊,看见了看见了!终于看见光了!”

他们两个激动地拍掌。

戴教授摸着胡子笑了笑:“别以为一团漆黑就是什么都没有了,宇宙这么大,多的是看不见的物质。但是看不见,不代表不存在、不代表没有价值。”

蔺晨听在心里,只觉得这话用在任何地方都好合适。

当年追逐着光芒、不甘平凡的那个青年,在老去之前,才真正明白光之所在,不在天上,而在身旁。

好在,他知道得够早。

蔺晨对庄梁说:“去看看吧。大冷天的,别让人家干等着。”

庄梁的一颗心早就飘到半山腰去了,犹豫半天,摸着脖子找借口说:“我去看看吧,万一她打扰到我们观测,那就不好整了。”

话毕,健步如飞,跑得迅速。

蔺晨远远地看着舍友的背影,只能无奈地笑笑。

十二月,伴随着冬日一起到来的,还有影响着全校学生命运的期末考。

新闻系的学生平时看起来还算清闲,看看电影跑跑采访,似乎都不算辛苦。但临近期末,除了去四处蹲点拍片子以外,还有整整一学期的考纲和知识点,需要在两三个星期内迅速消化并且背上。

每到复习阶段,图书馆和自习教室就挤满了人,想要找寻一片安静的学习场所是个不小的难事。

传媒学院的教学楼很小,大部分是多媒体教室,不在假期开放,为数不多的几间自习室日日人满为患。童烁一和张琪思索了很久后,将目光投向了天文学院。

天文学院的学生虽然少,但占地面积却大得很,实验室、多媒体室、自习室、生活间……各类设施一应俱全,馋死别家学院。只是,这样的好福利却只提供给本学院的学生,并不欢迎陌生面孔。

话虽如此,但……

“大嫂怎么能算是陌生人呢,这当然是自家人呀!”钟亦拍了拍桌子,热情好客地说,“正好大四的学长学姐出去实习了,自习室都空着,随时欢迎大嫂来学习!”

蔺晨近来心情好,故意说道:“不行,要是让外面的人知道了,反而觉得我们区别对待,还是让她们去找别的自习室吧。”

钟亦吹了个口哨,调侃道:“哦哟哟,刚才还不承认呢。你别脸红呀!脸皮薄追不到学姐的!”

隔日。

“网上舆论需要把握以下三个方面:一,对网上具有倾向性的、处于萌芽状态的问题应及早主动地进行引导;二,加强正面引导,唱响网上主旋律;三,着力增强网上正面引导的亲和力、感染力。”

童烁一放下课本,试着回忆刚才的考点。

“网上舆论需要把握三点:一,对于……对于……”她皱着眉头回忆,大脑却一片空白,“一是什么来着?”

童烁一痛苦地趴在课桌上,陷入自我放弃的颓废状态。

人一旦遭遇挫折,就擅长推卸责任。她转过头,看着身边的人,愤怒地说:“都怪你!都是你影响了我的学习效率!”

蔺晨放下英文期刊,十分无辜:“我一直在看文章,什么事也没做。怎么影响你了?”

她义正词严:“你的呼吸影响到我了,你呼吸太大声了。”

蔺晨翻了个白眼,合上书本,挑眉:“那我出去好了,不打扰你。”

“别啊。”童烁一立马服软,像只树袋熊一样抱住了他的胳膊,“其实,是因为你坐在身边,我总是想偷偷看你,根本静不下心学习。”

她厚着脸皮说:“如果我这门课考砸了,你得负责。”

“好,我负责。”蔺晨的手掌覆住她的手背,贴在自己的脸颊上,“手怎么这么冷?”

冰凉的手逐渐感受到了温度,连带着她的心里也升腾起暖意。

童烁一又凑近他一些,舔了舔发干的嘴唇,悄声说:“三三,我……我有点想亲你。”

手里的钢笔顿了一下,蔺晨侧过头,将正脸对着她,说得坦然:“给你亲。”

童烁一有些扭捏:“还是不太好吧,我说好是来学……”

“学习”两个字还没能说完,后半句话便被蔺晨的吻给吞没了。

他捧着童烁一的脸颊,俯下头便撷住了她柔软的唇,虽来势汹汹,触及之处却成了绕指柔。他的动作极轻极缓,化作了一摊水包裹住她的唇齿与口腔,循循善诱般,耐心引导她回应亲吻。

“傻子。”蔺晨轻柔地放开她,“要用鼻子呼吸。”

童烁一从来纸上谈兵,没有实战经验。本就害羞又紧张,被他突然偷袭,她一时间连呼吸都忘了,小脸憋得通红,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谁让你……那么突然……”她越说越小声,没脾气地嘟囔着。

方才蔺晨低下头的同时,她几乎能听见门外学弟们的惊呼和尖叫,一想到被那么多人瞧见了,她的脸上就如火烧一样发着烫。

而她越是害羞,蔺晨的笑容反而越是张扬。他捏了捏女孩的脸颊,调笑道:“唔,看来以后需要多多练习。”

童烁一经不起他戏弄,索性拧过头去背对着他,佯装生气地说:“什么以后,没有以后了。”

“不,有的。”蔺晨从身后揽住她的腰身,附在她的耳畔,认真地说,“不二,我们还有很久的以后和将来。”

她愣了片刻,忽而明白过来他所说的意思,热潮从脸上褪去。她想起什么似的,说:“可你不会觉得厌烦吗?我们已经认识这么多年了,也许以后日子再久一点,你就会觉得无聊,一辈子只耗在一个人的身上,是一种浪费。”

“怎么可能是浪费?”

蔺晨放开她,双手握着她的肩头,让她正面与自己对视,毫不畏惧地凝望着她的眼睛,四目相对。

“从童年到老年,即使用尽一辈子的时间,我也只觉得不够。”

越是见识过宇宙的浩瀚,就越会明白人生的短暂。而这渺小的人生,是因为有在意的人存在,才显得不凡。

童烁一扑向他的怀中,左耳贴着他的胸膛,隔着温暖的毛衣听见蔺晨的心跳。

我和你,还有很远的未来要共同度过。

她回答:“蔺晨,我们来日方长。”

江南的冬日最是难挨。

期末考试那一周,建陵的天空始终是灰蒙蒙的,不时飘着细细密密的小雨,裹挟着寒意往人的毛孔里钻去。空调的热风总是不足,虚掩着一层轻薄的热气,羽绒服和厚大衣始终不离。

经过几轮考试折磨,这学期的课程终于结束,但是长达五十天的实习任务一日不落地追赶上来。蔺晨和庄梁一同去了建陵天文台参与实习,童烁一找了份新媒体宣传的工作,张琪忙着复习考研,大家都没急着回家,仍旧留在学校。

一月初至,建陵下起了一场连绵数日的大雨,冰冷干燥的大地被丝线一般的雨水浸湿,积累了整个初冬的尘埃都被洗刷干净,天幕中升腾着朦胧的灰色大雾。

天气预报称,这场寒潮覆盖面积广,一夜之间整个长三角地区气温骤降,各省市都有着不同程度的降雨。鞋袜易湿,出门记得常带雨具。

雨夜安眠。大概是因为放了假,童烁一这一觉睡得很是踏实。第二天起床时精神饱满,不用闹钟催促也早早地起来。她难得没有揪着白水啃面包,而是去食堂踏踏实实吃了顿小笼包和豆浆,又替老张带了两个包子回去。整理好东西后,她便去公司上班,新人工作不敢随便玩手机,关了静音扔抽屉里,一早上都没拿出来。

直到午间休息时,童烁一才终于打开手机,刚刚与互联网世界重新接轨,张琪的微信消息已经填满了整个屏幕。

在一大堆的表情包和感叹文字的最后,张琪只说了一句有实际意义的话:【不二,出大事了。房子塌了。】

童烁一抬头看了看头顶稳固的天花板,意识到对方是在说饭圈黑话,当即问道:【谁家的房子?】

张琪:【你的爱豆、我的爱豆——Starlight的房子塌了。】

童烁一心中“咯噔”一声,匆忙打开微博热搜。

科技在进步,人类在发展。二十年前,人们获得重要消息的方式还是看报纸,十年前进化到了看电视。而如今,社会热点、娱乐头条,打开微博热搜榜,都能一眼扫尽。

而今日热搜头条,深红色的“沸”字标签的前面,是这样的一行黑体字——宣遥退出Starlight——言简意赅,震撼全家。

童烁一没坐稳,一屁股从凳子上摔了下去。

早在三天前,关于宣遥要退队的传言就在某知名粉丝论坛上传得沸沸扬扬,但论坛本就是各种八卦谣言的生产地,Starlight组合一向以团魂炸裂闻名,粉丝们只回复“不知道、不清楚,抱走我家宣遥”“有锤吗,没锤说什么说”,并未发酵。

事情的转变发生在昨夜凌晨。

一则以“回归无望!宣遥退团完整时间线”为标题的帖子引起熬夜吃瓜的夜猫子网民的热议。与之前含糊其辞的描述不同,这则帖子逻辑严密,时间线精准,细数宣遥从十月开始的行程和动态,条分缕析地扒出了宣遥退团的蛛丝马迹。

“我是宣遥老粉,从他还是练习生的时候就支持他了,桑榆娱乐把他当亲儿子,出道就站C位,资源大把大把往他身上砸。但是他早就不想待在团里了,当歌手又苦又不挣钱。这几个月借口高三复习不参加团体活动,私下里不停地在接触剧本,就等着考进影视院校,正式转行做演员去了。”

在这一段表明自己身份的开头综述后,发帖人开始带领吃瓜群众分析。

宣遥最后一次参加团体活动是十月初的新专辑签售会,之后的活动他一律以学业繁忙为由请假不参加。实际上宣遥却并没有看上去的那么忙,据学校内的同学说,他并不每天按时上学,时不时就会请假,忙着排练个人的生日会。而生日会过后,宣遥消失得更加彻底,不发个人微博,公司也没有他的物料,饭圈对此产生极大不满,但闹了几次仍没有回应。

若以上这些只是模棱两可的推测,那么彻底打垮粉丝信任度的,是宣遥的艺考报名证书。

“宣遥只报了一所学校,建陵戏剧学院。想当演员的心不要太明显了。他之前说什么想要一辈子做歌手的话都是假的。谁不知道现在做演员最吃香,名气大、来钱快?但是他们团一共就四个人,别人的资源全被他抢走了,好不容易捧出一个人气顶流,不想着带团飞升只想着自己独美。可笑啊,什么梦想啊兄弟的,在宣遥面前也比不过实际利益罢了。”

这句话说得不留情面、尽是嘲讽。讽的虽是宣遥,伤害的却是所有粉丝的心。

这帖子经过一晚上的转发,在早上七点,“宣遥退出Starlight”爬升至热搜第一。

这些问题,桑榆娱乐却没有给出回应。

这件事情爆出后,Starlight的粉圈瞬间乱成一团,团内其他成员的粉丝疯狂围攻宣遥,指责他过河拆桥、忘恩负义,维护宣遥的粉丝不甘示弱、拼命回击,键盘大战如火如荼。也有和平主义者并没有参与斗争,却陷入了自我怀疑,他们在宣遥的微博下不断评论:“哥哥你快出来解释啊,我相信你一定不会退出的,这些都是假的对不对?”

官朗和宣遥的CP粉也没闲着,他们的微博首页被同一首歌占领——《真相是假》。如果微博能发语音,此刻定然哀号遍野。

经此一役,微博客户端被猛增的流量吓到瘫痪,怎么刷新也都是一片空白。身边的同事使劲儿甩了甩手机,奇怪地问:“我们公司的Wi-Fi是不是信号不好?我怎么打不开微博了?”

童烁一拍了拍身上的灰,沉默而坚强地从地上站起来。

她觉得断掉的不是Wi-Fi信号,而是她的脑神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