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04 天文台私生饭

早上九点,建陵天文博物馆正式对外开放,第一批游客是附近中学的高中生,在学校的统一组织下来天文台进行参观。

受专业限制,童烁一只能坐在前台充当咨询人员。游客需要提前预定才能入馆,因而数量不多,童烁一几乎没什么工作量,很是悠闲地和一旁的学妹闲扯。

“真羡慕高中生啊,除了学习啥也不用愁。”童烁一人未老心先衰,装作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我们宣遥要是没进娱乐圈,现在应该也在好好读书吧。”

隔壁学妹也是一位资深网民,立马竖起耳朵,凑过来说:“宣遥?他是不是还没十八岁呢?现在不应该在上高中吗?”

“唉!”童烁一叹气,“他工作那么多,一年到头也回不了学校几次。虽然他这段时间回学校上课了,但这种实践活动,他应该也不会——”

她无意中抬起头,一个穿着天蓝色校服的高瘦少年朝着前台走了过来。

“请问。”这位少年问,“建陵二中的同学是不是在这里啊?”

童烁一深吸一口气,误以为自己思念成疾。

这个高中生,怎么长得那么像我“爱豆”?

一个女生从放映厅里探出头来,喊了一声:“喂,宣遥!我们在这里!”

宣宣宣……宣遥?!

童烁一猛地一哆嗦,仿佛面前站着的不是她心心念念的美少年,而是毁天灭地的哥斯拉。

“谢谢,打扰您了。”虽然什么回答都没得到,宣遥还是向前台工作人员道了声谢,朝着放映厅走了过去。

宣遥没化妆、没做造型,戴着黑框眼镜,穿着松松垮垮的蓝色校服,大步跑向了自己的同学。今天的他和舞台上的他很不一样,没有了镁光灯和精修图,他不再是那个闪闪发光的大明星,却是一个能够随意嬉闹的普通高中生。

童烁一死死咬住自己的下唇,强烈的惊喜之余竟生出几分想要痛哭一场的冲动。

“哇哇哇,这个就是宣遥吗?果然很帅啊。”

放映厅内,同行的女生小声惊呼,不顾志愿者守则,掏出了手机悄悄拍了一张宣遥的侧影照,兴奋地发给自己的朋友。

蔺晨看了看手上的花名册,在倒数几个名字里找到宣遥。竟然不是重名,而真的是那位当红流量亲自到场了。虽然他见过不少宣遥的图片,却直到亲眼见到真人,才真正地知道他长什么样。

生活里的宣遥只是一名很青春很阳光的少年。他的确生得一副好皮囊,皮肤瓷白、五官立体,睫毛很长,深色的瞳仁像是透着光的黑曜石,眼型偏圆,更显少年人的可爱。他很高,瘦削的皮肉好似跟不上骨骼的生长,因而也显得极瘦,两颊棱角分明,站在人堆里,像一根旗帜飘**的桅杆。

身边的女生感叹,宣遥真是模样好看。蔺晨想的却是,童不二这家伙,原来喜欢这种类型。

他瞥了一眼那女生的手机,轻声说:“你拍的那个照片,能不能发我一份?”

女生惊讶地抬起头,问:“你也喜欢宣遥?”

“我……朋友喜欢他。”蔺晨不自在地咳了一下。

女生倒也爽朗,很快就将照片发给了蔺晨。蔺晨并不打算留着欣赏,转手就发给了童烁一。

蔺晨:【宣遥好像来了,在放映厅,你要不要过来看他?】

不二:【不不不不!我不做私生饭!不看!我不能打扰偶像私生活!】

她痛心地表示了拒绝。

蔺晨:【你不是很喜欢他吗?不亲眼看看,不会觉得可惜吗?】

不二:【我还喜欢钱呢,难道非得去抢银行不可?距离产生美。】

她总是有一大堆的歪理。

蔺晨不再讲话,关掉了手机屏幕。可他在心里想,有时候我甚至宁可你去抢。

努力争取自己喜欢的东西,这样以后才不会后悔,不是吗?

虽然天文台里里外外没太多人,但毕竟是公众场合,宣遥身为当红歌手,认识他的人并不少。因而,来到天文台还不算太久,他的行踪就在网上传了开来,“宣遥生图”的关键词很快就上了热搜。

有偶像的地方总有人群。高中生们的电影还没看完,天文馆门口就出现了几位扛着单反相机的粉丝——不,按童烁一的话来说,这种连偶像私人生活都不放过的粉丝,应该叫作私生饭,是应当被抵制的存在。

起初,来到现场的只有一两位私生饭,因为没有预约所以只能守在门口。而随着宣遥身穿校服的照片在网络引起了热议,不少周边的粉丝也都闻讯赶来,架着手机就想往馆内冲。

宣遥本是想体验一下难得的学生生活,特意没有带上助理和保镖。不料树欲静而风不止,天文馆外头很快就围了一层层的人群,喧闹不止。学生志愿者和本馆的工作人员齐心协力,才勉强将他们挡在了馆外。

人虽暂时见不到,但是粉丝们也不肯走,彼此拉扯了两个小时后,他们干脆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扬言等不到宣遥决不罢休。

建陵二中的学生们在老师的带领下离开了天文馆,只留下宣遥在休息室,工作人员和志愿者们也聚在一起,为此商量对策。

天文台建在山顶上,由于后山尚在开发中,因而上山下山都只有一条路线,而这唯一的路上早就占满了粉丝。这样庞大的人群、这么激动的心情,如果宣遥下山,难保不会被挤成肉酱。即使大伙不是宣遥的粉丝,但面对这样一个不过十七八岁的少年,他们都拥有起码的同理心,不能让他冒这个险。

思索良久后,蔺晨慎重地开口:“上次我随戴老师来天文台的时候,他曾经带我走过另一条后山的小路。但那条路多年不用已经荒废了,我也只去看过一眼,不敢保证能安全下山。”他征询大家的意见,“你们怎么看?”

“不行!”

“可以试试。”

童烁一和宣遥的声音同时响起,两个人大眼瞪小眼,休息室内顿时安静了下来。

“咳咳!”童烁一的眼神飘忽不定,“那什么,下山的路不好走,万一出了事怎么办啊?不行不行,还是等宣遥的经纪人来再说吧。”

“可是经纪人来也没用呀。”宣遥笑道,“下山路这么长,就算我被保镖团团围住,也难保不会出问题。我倒是觉得,可以走一走小路。”

童烁一的眉头拧成了一团,当场母亲粉上线:“那我跟你一起去!不然我不放心!”

“你放心,我送他下去,一定不会出问题的。”蔺晨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抚道,“你相信我。”

请你相信我。

不知这算不算是个人魅力,只要看见蔺晨笃定的眼神、听见他沉稳的声音,童烁一总是再慌乱,也总会慢慢平静下来。就像是漂泊在虚空中的流浪星球,终于找到了自己的运行轨迹。

“好。”她点点头,“我信你。”

童烁一满脸沉重地将宣遥和蔺晨送到了天文台的后门,活似一个目送儿子去高考的老母亲,满怀期待和忐忑。

宣遥跟在蔺晨的身后,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转过头看向童烁一,绽开了一个灿烂的微笑。

“对了。”他问,“你是不是我的粉丝啊,姐姐?”

在“爱豆”面前掉皮,是一种怎样的体验?

——你是不是我的粉丝啊,姐姐?我看着你很面熟呢。

在宣遥说完这句话的下一秒,童烁一的世界天旋地转,仿佛被塞进了人体离心机,几百倍的地心引力往她脑门上砸过去,血液也都无法传输向大脑了。

不是……我……等会儿……

童烁一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这副尴尬的模样更是坐实了她是宣遥粉丝的这个事实。

蔺晨主动出声:“该走了,等会儿粉丝发现就晚了。”

宣遥歪了歪脑袋,道了声别:“再见喽,姐姐。今天谢谢你们了。”

他的笑容是入口即化的慕斯蛋糕,甜而不腻,只化作心口一丝暖流,为人们驱散四肢百骸的悲伤与寒意。

童烁一看着“爱豆”的背影渐行渐远,死死捂住自己的胸口,满脑子都是他甜滋滋喊的那声“姐姐”。

什么母亲粉不母亲粉的,从今天起我就是姐姐粉了!

但是童烁一并没有高兴太久,很快又陷入了莫大的恐慌中。

下山的路不好走,为了能知晓他们的情况,蔺晨开了语音通话,和童烁一保持联络。但是自从他们走到半山腰后,通话突然中断,发出去的消息再也得不到回复了。

童烁一急得上蹿下跳,要是蔺晨和宣遥两个人同时出了什么问题,她恐怕真的会当场晕过去。

“怎么办啊怎么办啊?”童烁一焦急地问,“他们会不会走到一半发现没路了?会不会山坡太陡掉下去了?还是说又被私生给发现了?”

庄梁安慰她:“他可是蔺晨欸,怎么可能出事?你放宽心,可能是手机没电了而已。”

学弟们也点点头:“蔺学长这么厉害的人,我就没见过有什么事情是他做不好的。”

她反驳道:“你们不能这么说,蔺晨再厉害也只是个普通人啊。”

“普通人?”庄梁挑眉,“普通人会在大二就自制出光学望远镜,大三就能够免试获得硕博连读名额吗?”

学弟学妹齐齐摇头:“反正我们不能。”

见他们对蔺晨如此不了解,童烁一十分不讲义气地将他的老底给掀了。

“别看蔺晨人模狗样的,他唱歌可难听了!”她激动地说,“还有跳舞也是!从小做广播体操都很难看的那种,四肢特别不协调。”

没有人见过蔺晨唱歌跳舞,也没人敢想象蔺晨唱歌跳舞的时候是什么模样。他们像是发现新大陆的原住民,瞪大了眼睛听童烁一讲述奇闻。

“他做饭也很难吃。”她接着说,“明明亲妈是开茶餐厅的,竟然做饭这么难吃,真是搞不懂。”

身后响起一个声音:“还有呢?”

“还有……”童烁一摸了摸下巴,“强迫症算不算?他连钱包里的钱都要按面额从大到小排列。”

“接着说。”

童烁一正说到了兴头上,迟钝的神经在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后慢了好几拍才反应过来,她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看着对面众人的面孔突然严肃起来,畏惧地咽了咽口水。

“除此之外……蔺晨还有一个最大的缺点。”她强行镇定,“太帅了!实在是帅得惨绝人寰、人神共怒啊!他没做明星,真是我们娱乐圈十年来最大的损失!”

话毕,她故作不经意地转过身去,看见身后的蔺晨时,浮夸地尖叫了一声:“呀!蔺晨你终于回来了!我们可担心你了。”

他挑眉:“担心我还是担心宣遥?”

“像你这样十项全能的天才有什么好担心的?”童烁一改口,“你看我们宣遥娇娇弱弱的,那才需要担心嘛。”

蔺晨白她一眼,勾了勾手指:“跟我过来。”

童烁一不明所以,茫然地跟上了他的脚步。

有个学弟的胆子又壮了起来,大声喊道:“蔺学长,不可以家暴大嫂!”

“瞎说什么呢你。”庄梁清了清嗓子,吼了一声,“公共场合,注意尺度!”

已经到了午饭时间,天文台里没太多人,蔺晨将童烁一拽进了一间窄小的办公室里,紧锁上了大门。

童烁一警惕地瞪着他:“我没说你什么坏话,你用不着这样吧。我警告你,外面都是有正义感的大学生,小心他们……”

废话没说完,蔺晨将手机递到她面前,抬了抬下巴,打断道:“少说话,多用眼。”

她眨了眨眼看过去。屏幕上是某个人的朋友圈界面,背景图是风景照,头像是卡通人物,朋友圈设置了三天可见,只能看见一条消息。

如果一定要说有什么特别,就是这个人的微信名称——逍遥。

童烁一不明所以,问:“这是谁啊?给我看这玩意儿干吗?”

蔺晨一语惊人:“这是宣遥的微信。”

她愣了愣:“你开玩笑吧?你怎么会……有他微信啊?”

具体的情况是这样的。

蔺晨将宣遥护送到山腰的时候,因为附近安装着许多信号发射器,将手机信号屏蔽了,语音电话才会突然中断。一直持续到临近山脚下的时候,信号才再度恢复,童烁一发来的十几条语音消息鱼贯而入,蔺晨的手机振动个不停。

他没有戴耳机,原本想点击听筒模式却意外变成了扩音模式,童烁一的声音响彻这片寂静山林。

“三三!为什么突然挂电话!你把我儿子拐到哪里去了!”

“还活着吗?发个文字给我也好啊?Hello?”

“呜呜呜,快回我消息啊,你和遥遥到底怎么了?”

母亲粉遍布全中国的宣遥抬了抬眼,意识到这个大姐姐口中的“儿子”除了自己,也不会是别人了。

宣遥莞尔道:“蔺晨大哥,看来你女朋友很喜欢我呢。”

蔺晨瞟了他一眼,不甘示弱:“她更喜欢我。”

当然,这些事情,蔺晨是不会告诉童烁一的。

他清了清嗓子,只说:“宣遥挺喜欢天文的,下次还想来天文台参观,就留了个联系方式。”他挑眉,“怎么样,羡慕吗?”

童烁一原地暴走:“你连宣遥的出道曲都不会唱凭什么比我先搞到‘爱豆’的微信啊!我追了他这么多年才勉强混个眼熟!”

蔺晨歪了歪头:“我也可以把他的微信推给你。”

童烁一立马拽住了他的衣袖,目光虔诚:“真的吗?我们三三真是人帅心善小天使!行走的活雷锋!”

“说几句我爱听的。”蔺晨昂起了下巴,“刚才数落我的时候不是挺能说的吗?”

这个小心眼……果然还惦记着这事儿呢。

没关系,我们饭圈少女能屈能伸,不就是吹彩虹屁吗?小菜一碟。

“每次看到我们三三的时候,我都会激动地捶墙来感叹你的美貌。”童烁一谄媚一笑,“现在我们家已经变成单间了。”

“你知道心脏电击器的英文是什么吗?”见蔺晨不为所动,她又说,“LinChen's smile!”

蔺晨冷眼扫过去,无声地关上了手机屏幕。

“我的左心房右心室都在为您颤抖呢!”童烁一拽着他的袖子,满嘴抹了蜜,“好哥哥,再给我看一眼吧。”

好、哥、哥。

蔺晨的喉结滚了滚:“谁是你哥?”

“长得帅的都是哥哥!”童烁一变本加厉地喊了起来,“蔺晨哥哥,三三哥哥,欧巴!欧尼酱!”

蔺晨:“……”

给你给你,赶紧拿走。

他像是被雷击了一般,浑身泛起鸡皮疙瘩,心跳都因那几声软绵绵的撒娇而跳得迅速。他抿了抿嘴,侧过头掩饰不安。

童烁一欢天喜地地接过他的手机,将宣遥的微信名片推送给了自己。然而,在即将点击“添加到通讯录”时,她却突然僵住了。

“算了。”她叹了口气,突然蔫了下去,“我不加他了。”

蔺晨抬眼,问:“为什么?你不想和自己偶像聊聊天吗?”

“可我只是他的粉丝啊,一个有职业道德的偶像是不会私下和粉丝联系的。这叫私联!是大忌!”童烁一过分清醒,“我不想打着喜欢的名义,明知会偶像失格还去这样做。”

偶像这样的职业,不仅仅是在舞台上唱歌跳舞就足够的。最重要的,是为粉丝造梦。可所有的梦境都是明码标价的,是被条条框框束缚住的乌托邦。就好像是肥皂泡,美丽却脆弱,一旦用现实的铁锥刺过去,只会“啪”的一声,什么也不剩下。

童烁一早已不是混在饭圈的芸芸众生中迷失自我的小粉丝了,她越是往上爬,离“爱豆”越是近,越会明白距离和职业道德的重要性。为了自己,也为了千万个粉丝,她都必须坚守住这段距离。

蔺晨垂下肩膀,他问:“童不二,你面对喜欢的人时,都会这样远远观望,而一步都不敢走近吗?”

你面对喜欢的人时,都会这样远远观望,而一步都不敢走近吗?

童烁一承认,这个问题问得很有深度,她实实在在地思考了许久。

在喜欢这件事情上,不是经常会有这样的情况吗?

喜欢一位明星而忍不住去做他的私生饭,却意外跟踪到他与恋爱对象亲吻的画面,怒而脱粉,不忘回踩。

喜欢一个亲近的朋友而忍不住向对方告白,对方在惊讶之余却只能无奈拒绝,从此关系变得极为尴尬,连普通朋友也做不成。

喜欢的爱好发展为职业,为此苦苦奋斗多年,最终却发现自己根本没有这方面的天赋,也许一辈子都不能成功,只好遗憾放弃,回到老家找一份普通却安定的职业,过上普通却安稳的人生。

还有无数这样的案例。因为喜欢而忍不住接近,因为接近而揭开残酷的现实,最后一无所获,两败俱伤。

不知餍足是人天生的缺点。走近了一步就想再走第二步,得到了部分就想再获得全部。喜欢,最终也会变成偏执。

童烁一不想要这样。

她不想否认自己的天真和浪漫主义,明知最难得的是永远,也仍想求他个有生之年。

“我……”

童烁一思考了很久,缓缓开口。

“说实话,我并不确定。大概是追星追太久了,留下后遗症。我好像只学会了怎么去远远地崇拜一个人,而不懂得珍惜自己所喜欢的。所以我会害怕,望而却步。”

她将手机还给蔺晨,笑着说:“虽然不知道该怎么才能前进,但是至少我满意于现状,暂时停在原地,只做一个欣赏星星的人,也不是不好。”

她努力装作一位没心没肺的小粉丝,盼望着能用一首洗脑的口水歌来挥散所有的烦恼。

蔺晨看向她眼底,目之所及,却只剩星光暗淡、银河遥遥。

“你这种理科男肯定听不懂我在说什么吧!”童烁一突然拍了拍他,“平常多读点书,知道吗?”

蔺晨扫她一眼,知她有意打岔,却也只是沉默了。

可再抬起头时,看到她马上又重新找回了标志性笑容,又变回了那个积极乐观、没心没肺的童不二。

偶像大明星宣遥下山后没多久,他离开的消息又传回了山上。被摆了一道的粉丝们后知后觉,又慌忙扛着相机往山下奔去。最后的最后,总算还了天文台一个清净。

下午五点,有惊无险的天文台平安送走了最后一批游客,正式闭馆,只留下工作人员和志愿者们进行打扫和清场工作。

童烁一做了一整天的前台小妹,重复了上百遍“洗手间请往这边走”,脸都快笑僵了。蔺晨虽时不时会过来给她送一瓶水,但似乎心情不佳,放下水就走,一句多余的话也不讲。她猜想他大概是因为宣遥而生气,因而也不敢多问。

原以为今天的工作就到此为止了,当童烁一欢欢喜喜地换下了工作服时,蔺晨却走了过来。

蔺晨道:“想不想和我一起看星星?”

建陵天文台位于建陵郊区的淮山山顶,此处晴朗天数较多,大气的稳定性和透明度也极高,在长江下游地区,是公认的观测夜空的最佳天文台之一。经常会有游客自发组织上山观星。

他们走出天文台时山顶已是一片漆黑。为了保护暗黑夜空,山上没有路灯,只在地上用暗红色的荧光铺设出道路和台阶的方向,走路的时候需要十分小心。她没迈出两步就踩到了蔺晨的鞋,被对方一把揽住肩膀,小心翼翼地牵着她往前走去。

夜渐渐深了,不少游客陆续上山观星。同行的天文系学生也架上了他们自己的星特朗望远镜,与游客们亲切地交流观星经验。

童烁一记不清,她已经有多久没有看过星空了。城市五光十色的霓虹灯照亮天空彻夜不息,人们沉溺于绚烂的人造光屏时,却忘记了我们的星空正在悄然远去。

她抬起头,像个懵懂的孩子一样注视着夜空。银河高悬于头顶,无数星辰如泼翻的牛奶一般倾泻在各处,璀璨透亮,是亿万光年外的珍宝。

蔺晨打开射程遥远的专业手电筒,为她描绘出星空的图案。

“这是北斗七星,看到没?斗口的这两颗是天枢、天璇,这个就是北极星。我们在北半球看见的所有星星都是围绕北极星做逆时针旋转的,所以这个要最先确定位置。”他解说道,“北极星又属于小熊座。你再看,这个就是小熊座,这个呢是大熊座。”

童烁一皱着眉头,仰着脑袋直到脖子都酸了,也没看出这几颗星星哪里像只熊了。

她沉默了片刻,突然尖叫起来:“三三!那颗星星在动欸!是不是流星啊?”

蔺晨看了一眼,冷静地说:“哦,那是人造卫星。”

童烁一:“……”

“过来。”蔺晨扣住她的手腕,走到一边,“用望远镜能看得更清楚些。”

通过望远镜来看星空,对童烁一来说还是第一次。在适应了十几秒钟的黑暗后,放大后的星球渐渐出现在视野里。

“这是月亮。”蔺晨说,“看见上面的土坑了吗?”

“看到了。”童烁一点点头,“好丑哦,我密集恐惧症都要犯了。”

蔺晨:“……”

他调整了望远镜的方向,又说:“那你看看这个,看见土星了吗?它外面绕着的那一圈是土星环。”

童烁一惊喜地说:“这就是土星呀!就是当年慕容云海带楚雨荨看的那个土星吗?”

蔺晨:“……”

这都什么跟什么?一起来看流星雨?

他不死心,不想轻易承认童烁一的审美只局限于理解宣遥的美颜盛世上。为了再让她看看木星和它的几颗卫星,蔺晨绕到她的身后,双臂环住她的脖子,再度进行调试。

童烁一理解不了天文爱好者的想法,但若换个角度来想,她方才说的话无异于批评别人的“爱豆”长得不好且业务能力差,未必不能感同身受。

但还没理解太久,蔺晨突然紧靠过来,暧昧的姿势仿佛是从背后抱住了她,她想要走开,却被他死死圈住。

“这个位置能看到木星。”蔺晨的目光从望远镜移开,“这次你仔细看好了,再胡说八道的话,我就……”

童烁一听见他说话,下意识地侧过头看去,正撞上他抬起脖子,二人视线相撞,鼻尖几乎要贴在一起。

蔺晨未说出口的话顿时噎在了嗓子里。

太近了。

暗黑的夜空之下,只有星辰万里璀璨。若不是那双明亮的眸子和倾泻在皮肤上的灼热呼吸,童烁一几乎注意不到蔺晨就在身后,差一点行星相撞。

她听见雷鸣般的心跳声咚咚咚地在耳畔响起,却分不清那是自己的血脉奔腾,还是出自他的炽热胸膛。

童烁一咽了咽口水,吐出几个字:“你……干吗……”

蔺晨干咳一声,瞪她一眼:“看我干什么,看望远镜。”

大概心里发虚,这次童烁一老老实实地观星,没再做什么不正经的评论。所幸天黑看不清,滚烫的脸颊贴着冰凉的望远镜,她的小心思才没有被身后人发现。

沉默了很久后,蔺晨突然问:“喜欢吗?”

“什……什么?”童烁一被这没头没脑的问句吓了一跳。

“我问,你喜不喜欢看星星。”蔺晨揪着她的衣领将她拉到一边,“你以为我要问什么?”

她打了个哈哈:“没、没什么啊。你这问句没主语嘛,我不就没听清。”

“我当然喜欢看星星啊。”她笑了笑,“你知道吗?其实看演唱会也很像看星星呢。那么大的一个体育场,所有人都举着荧光棒。明明只有那么一点点的光芒,可是所有人聚集在一起的时候,那么壮观、那么漂亮,这和星空不是一样的吗?

“只是……真的很渺小啊。每次站在人群里注视着舞台上的人,无论观众席离得有多近,我都会很难过地意识到,我和……他,隔着比银河还要遥远的距离。”

不知为什么,童烁一说着说着却忽而哽咽,鼻尖发酸。她忍不住偏过头去,湿润的眼角藏在漆黑的夜里。

为了不让那人发现自己眼眶含泪,她刻意地大笑了两声,扯开话题:“喂喂喂,你听过五月天的《星空》没有,你这种土老帽肯定没听过,咳咳,我唱给你听哈。

“猎户天狼织女光年外沉默,回忆青春梦想何时偷偷陨落……那一年我们望着星空,未来的未来从没想过……”

女孩清澈的嗓音轻轻哼唱着歌曲,好似山间的涓涓溪流在暗夜中静谧流淌。

“如果你在的时候,会不会伸手拥抱我?”

不知是否歌曲暗含伤感,童烁一还在歌唱,声音却越发哽咽,稳也稳不住,一时竟停了下来,再也唱不下去。

蔺晨看过去,昏暗的光线里,女孩瘦削的肩膀轻轻颤抖,眼泪都藏进了黑暗。

他双手握拳,起身走到她面前,缓缓地俯下身来。

“童不二。”

他张开双臂,像羽翼丰满的候鸟一样拥抱住了面前的姑娘。他的声音那样温柔,好似棉絮一般的星云,轻轻地抚摸着耳郭。

“形成碳基生命的元素都是恒星煅烧出来的。恒星死后,这些元素又成为宇宙尘埃,最终凝结成行星、孕育出生命。

“尽管我们无比渺小,尽管星星无比遥远,但是归根结底,我们都来自逝去的恒星。也就是说——

“我们,就是星辰本身。”

蔺晨这样说。

“你不要害怕,星星一直都在你的身边。”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蔺晨以为童烁一在自己怀里睡着了的时候,一股大力突然推开了自己,他一个踉跄后退了几步,错愕地看向她。

童烁一欣喜地瞪大了眼睛,像是突然间领悟了什么一样喊道:“我想到了!我终于想到了!”

蔺晨茫然地望着对方,她的回应似乎不是那么合理。

“我终于知道要送什么给宣遥做生日礼物了!谢谢你三三!”童烁一嘴角飞扬,又问,“你刚才说的话是背的哪本书上的?能不能借我做文案?”

顿了半晌之后,蔺晨才明白过来她在说什么。他方才那么深情那么真挚地在告白,而她的脑子里想到的却还是宣遥。

“你只想跟我说这个?”他噎了好久,不可置信地问。

童烁一用力点了点头:“我觉得你刚才说得特别好!我都感动到了!”

蔺晨质疑:“你真的听懂了我说的?”

“当然听懂了。碳基生命嘛,行星嘛,就是说我们和星星都是由同样的元素构成的,对不对?”她肯定地说,“我觉得这个思路特别浪漫,用在生日应援上一定能一鸣惊人!”

蔺晨咬了咬牙,咒骂:“滚蛋!”

童烁一茫然抓头,我又哪里惹到这位大爷了?

将童烁一送回宿舍的时候,蔺晨都快被自己的人道主义精神感动到了。他没把这个傻子扔在山上自生自灭,简直称得上是慈悲为怀了。

自从下山之后,蔺晨就始终保持沉默、一言不发,童烁一思来想去也猜不到他到底在生什么气,以为他是为了生日应援而恼火,再三指天发誓这次绝对不会乱花钱,一定理智追星。

但她越是这样强调,蔺晨的脸越是黑得厉害。

童烁一只好无奈叹气——

男人的心思你别猜,猜来猜去也不明白。

晚上十点,市中心某高级公寓。

经纪人冲进公寓时,宣遥刚刚结束了一轮课程辅导,将家教老师送了出去。大门还未关上,哒哒哒的高跟鞋声便从楼道里传了过来。

“宣遥,今天到底是怎么回事?”经纪人高敏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大门猛地被撞开,惊得助理赵哥连退三步。

能在这栋公寓里大喊大叫的女人并不多,宣遥远远地听见了高敏的声音,恨不得撒腿就跑,还没跑出客厅便被她逮个正着。

“你过来!”女人一头中分短发,耳垂挂着金色的流苏耳饰,干练的酒红色西服配八厘米黑色高跟鞋。高敏眉头微皱、面露不满,语气里是不容置喙的命令。

她就是Starlight组合的经纪人,亲手将这个团体从默默无闻捧到无人不知。更是她,从茫茫人海里挖掘了宣遥,让这个少年走上了与同龄人全然不同的人生。

宣遥自知无路可逃,整理表情,挤出一个乖巧的笑脸,转身回看她:“敏姐,你怎么有空来这里啊?你不是陪朗哥去上海参加活动了吗?”

“你还好意思说!”高敏冷哼一声,严厉地说,“我说了多少次,在学校好好上文化课,其余时间不要乱跑,你倒好,瞒着我去参加什么社会实践。我这还是看见热搜才知道你偷跑了去!”

宣遥说出心里话:“我已经好久没有在学校好好上课了,好不容易能有机会和同学一起出去实践,我真的不想错过。”

“可你除了是学生,还是个艺人啊。”高敏刀子嘴豆腐心,“我听说今天围了一大群私生呢,万一出了点什么事,我怎么跟你的粉丝交代?怎么跟你家人交代?”

“这些我也知道,但是……”

宣遥坐在沙发的角落里,将怀里的靠枕玩偶牢牢抱紧。他垂头看着地上,将剩下的话咽了回去。

但是,他很想做一次普通的高中生,想和同学打成一片,想正大光明地走在路上,不会被当作动物园里的大象一般围观。

“既然得到了别人得不到的,总要失去点人人都拥有的。”高敏拍了拍他的肩膀,是训诫却也是安慰,“你已经比同龄人幸运很多了,年少成名,总要付出点代价。”

这些道理,宣遥从小听了太多,他不是不懂。

怀里的抱枕是粉丝送的,据说是国外的联名限量版,有钱都未必能买到。他无意间在直播中提到一句自己很喜欢这款抱枕,竟真的有粉丝留心了这句话,从多个渠道辗转购得,寄到了他的公司——可他至今都不知道这位粉丝到底是谁。

他成名后收获了很多东西——夺目的聚光,无数的粉丝。他随意的一句话、一个笑颜,都会被铭记在心,奉为圭臬。

他没理由抱怨。

“行了。看到你没事我就放心了。”高敏叮嘱道,“这几天我会再安排一个助理接送你,好好练歌,离生日会还有一个月,那么多的场子,你可一点都不能出错。”

宣遥握紧了拳头,比画出一个加油打气的姿势,笑道:“放心,我在舞台上绝不可能出错!”

高敏欣慰地点了点头,又交代了几句便回公司加班去了。

宣遥关上门,回头看着自己的公寓,窗帘厚重,密不通风,像个严防死守、生怕被外人看见的铁盒子。与其说这里是他的家,倒更像一个不定期居住的酒店。

他走到床边,将紧闭的窗帘悄悄拉开一道缝隙。市中心的天空是朦胧的深灰色,霓虹灯彻夜不息,夺取了属于星星的光辉。

在这一瞬间,宣遥突然怀念起那座天文台,怀念起他从未见过的真实星空。

十一月伊始,距离宣遥的生日还有一个月多,童烁一已经为生日应援而忙碌了起来。

生日应援是前几年才传到中国的产物,是指在“爱豆”生日期间,粉丝为庆生而自发组织的各项活动。最基本的应援方式是承包LED大屏和公共领域的广告牌,小到公交站牌,大到纽约时代广场,都被各位流量明星占领过。公益捐款也是常见的方式,粉丝以偶像的名义向各类公益组织捐款,既宣传了偶像的名字,也造福了社会。

只是随着这几年应援产业的迅速发展,各种想得到的想不到的应援方式都被采用过了,无论是北京水立方、上海外滩、广州小蛮腰,各类一线城市的地标性建筑,都曾被烙印上一群年轻艺人的名字。每一次惊人的应援成就,都会给下一年的粉丝带来更大的压力。

要怎么样才能让应援做到别树一帜、卓然超群呢?

星星。她想要为宣遥买下一颗星星。

“买星星命名权?”听说了童烁一的想法后,蔺晨挑了挑眉,一副看傻子的表情。

“你别小瞧我,我特地在国外的网站买的呢!”童烁一得意地昂起下巴,从背包里取出一个包装精美的纸盒,显摆道,“你看,我还有证书呢!”

打开包装盒,先入眼的是一张黑底烫金的信封,信封内装着一张设计简明高级、印满英文的证书,上面记录了童烁一所买下的行星的名称,并标注了该星所处的恒星指数、星群、赤经和赤纬③等具体数据——乍一看,真的挺像那么回事儿。

蔺晨将证书翻来覆去地瞧了一遍,信封内外都不放过。两分钟后,他指着包装盒右下角一行不起眼的小字,问:“你知道这上面写的什么意思吗?”

童烁一摇了摇头:“这都是英文,我看它备考四六级?”

天文学的很多专著都没有中文译本,英语水平对本专业学生而言也十分重要。蔺晨翻了个白眼,轻轻松松地翻译了一遍:“你所购买的星星名字不被任何官方机构、政府组织和个人承认,本公司也不对其法律效益付任何责任。”

“啥意思?”她呆了。

“意思就是——你这个傻子又被骗了。”

星星命名权、NASA登机牌和英国庄园,并列饭圈最常见的三大骗局,浪漫却又虚假。

蔺晨敲了敲她的额头,从专业人士的角度解释道:“小行星是目前各类天体中唯一可以根据发现者意愿进行提名,并经国际组织审核批准从而得到国际公认的天体。但这个命名权是不能进行商业购买的。”

童烁一不死心地问:“就没有什么其他办法搞到命名权吗?”

“有啊。”蔺晨微笑,“你可以在天文台观测那么几十年,发现小行星,提名后获得上级批准,再报给国际小行星协会。”

她龇牙:“你还不如让我去做梦呢,梦里什么都有。”

蔺晨:“你最近对自己的认知越来越准确了。”

童烁一:“……”

十一月底,建陵附近频发雷暴雨,不知哪里流出传言,称有人在附近拍摄到了巨大喷流④,引起了诸位天文天象摄影爱好者的关注。

巨大喷流是一种罕见且壮观的放电现象,天文学院的戴教授也坐不住了,不由分说地拽上爱徒蔺晨,扛着相机一起出了市区,一齐等待着这顶级自然现象的发生。

那个周五,他们早早地吃了晚饭,到达一处空旷的丘陵区。蔺晨架好了相机设定了自动摄影,自己则坐在一旁的折叠椅上,兴致缺缺地看着电子书。

自然现象可遇不可求,周围的摄影爱好者们一边等待一边闲聊。戴教授最是健谈,他聊得口干舌燥,回头一看,自己家的学生正怏怏不乐地傻坐在那里呢。

“我没被……”蔺晨下意识否认,怔了片刻改口道,“不对,我没有女朋友。”

“哦,我懂了。”戴教授恍然大悟,“你单相思啊!”

蔺晨想摇头,哑了哑,却什么也说不出口。

戴教授嫌弃地摇了摇头:“现在的小男生哦,真是念书念傻了,这样子怎么追得到女朋友呀。”

小男生蔺晨不动声色地挪开椅子,想离他远一点。

戴教授语重心长地说:“这谈恋爱就像我们拍天象一样,可遇不可求。你不仅要耐心等待,还要懂得抓住机会,不然这次的闪电跑了,谁知道下一次是什么时候……你离我那么远干什么,你过来我讲给你听呀!”

刚音刚落,亮光乍现,昏暗的山区亮如白昼,再一眨眼,却又复归黑暗。璀璨却短暂,如同瞬间抽离的梦境。

“刚才……那是……”

戴教授面对着学生,只余光里瞥见一抹亮光,来不及看清便悄然消散,迅疾得仿佛利剑出鞘。

“是闪电。”蔺晨拍了拍老师的肩膀,“这次的闪电跑了,谁知道下一次是什么时候?”

戴教授抹了把脸,臭小子,赔我闪电!

虽然语言上不够尊重师长,但是戴教授的话,蔺晨并非全当了耳旁风。

回学校的路上,许久未曾使用的微博被他再次打开。

蔺晨登入账号,点开“特别关注”一栏,@不二一点也不二的碎碎念悉数呈现在眼前。

蔺晨的手指迅速在屏幕上滑动。又是那些内容,别的姑娘都爱发自拍和心灵鸡汤,童烁一的微博却尽是“啊啊啊啊”和“哈哈哈哈”,鲜活真实的文盲式追星典范。

而在一种毫无实际意义的微博中,有一条原创内容引起了蔺晨的注意。

这条微博发布于前天中午,随文字配上了两张图片。第一张图是宣遥生日会门票的购买记录,第二张是从建陵飞往深圳的机票订单。

【@不二一点也不二:啊啊啊啊,我抢到票啦!遥遥,妈妈来见你啦!】

三秒后,蔺晨看懂了这条微博的实际意义,顾不上身旁还有老师在侧,当即爆了句粗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