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05 追星败桃花吗

自从上次错过了回程的火车后,童烁一对所有交通工具都产生了心理阴影。尽管飞机十点才会起飞,但她六点钟就一个鲤鱼打挺起了床,七点准时拖着行李箱出门。

宿舍楼外有很长一段楼梯,相机和镜头都装进了箱子里,童烁一不敢暴力拉货,只好铆足了力气将箱子整个扛起来,走两级台阶就得喘几口气。

走到最后几级台阶时,大概是因为心中松懈,她手中忽然失了力道,全身的重心向一侧倾斜。她瞪大了眼睛却无能为力,预备好就这样朝着坚硬的水泥地栽去——而在这之前,一双有力的手掌稳稳地扶住了她。

童烁一正准备谢一句好人一生平安,目光上移,却瞧见了蔺晨那张阴沉的脸,他眉头紧蹙、斜视着自己,目光与未放晴的天色一般暗淡。

她倒吸一口凉气,说话都磕巴了:“你、你、你……这大早上,你怎么在这里?”

蔺晨反问:“这么早你又是在干吗?”

“我……我出门晨练!”说完,她就想给自己一个大耳刮子,这个谎言未免太过拙劣。

对方果然冷哼一声,一语戳穿:“你确定是去晨练,而不是去追星?”

“你……”童烁一瞪大了眼睛指着他,“你怎么知道?不会又是我妈让你来的吧?我警告你啊,这次你别想阻拦我,我就是死也要……”

“我跟你一起去。”

蔺晨打断她,轻飘飘六个字,分量却比她的行李箱还要沉。

“深圳这么远,你又打算独自一人去,然后在机场睡一晚吗?”他一把抢过行李箱的拉杆,眼底雾霭沉沉,“你要去的地方,我拦不住。我唯一能做的,就是陪着你。”

童烁一以为自己听错了,短暂间丧失了说话的能力。

“我说过的,你从来不是一个人。”

蔺晨轻轻拍了拍她的脑袋,如同驯服一只骄纵的狐狸。

——可是你千万不能忘记,你永远对你所驯服的东西负责。⑤

从建陵飞往深圳,横跨半个中国,童烁一虽不是娇滴滴的大小姐,但是女生孤身在外,也未必全然放心。饭圈姐妹除外,有人陪着她一起追星,这还真的是第一次。

童烁一在饭圈混迹多年,并不缺少一同追星的姐妹。只是中国实在太大,大家四散于各地,纵使是相识多年的好友也未必真的见过几面。

上了飞机,童烁一踮着脚想将背包塞进上方的储物格,奈何她个头太小,又有人从她身后经过。避闪不及,没放稳的背包顺势滑落,狠狠地在她的脸上刮蹭了一下。

所幸蔺晨及时赶来,他一手托住背包肩带,一手将童烁一按回了座位上。

他俯下身察看了一下小姑娘的情况,只是脸上蹭破了一点皮,皮肤泛红。他这才稍稍放心,单手举起背包,露出精瘦的手臂线条,轻而易举地就将包塞进了储物格的最里,又拍了两下,防止掉落。

蔺晨问:“要不要我换位置坐过来?”

他与童烁一的座位不相连,甚至隔得有些远。见她连放个包都能砸伤自己的脸,心中未免放心不下。

童烁一茫然地问:“你为什么要过来?你的位置有什么不好?”

也不知她是真傻还是假傻,反问得蔺晨无言以对。他只好留下一个沉默的眼神,重新回到了自己的位置。

再过不久,飞机便起飞了。

今天的童烁一过于亢奋,又一大清早受到蔺晨的惊吓,把买早饭这件事儿给忘记了。她包里总共就只有一盒牛奶,过安检时还被无情地没收了。一直到现在十点多了,她仍然一口饭没吃,饿得不轻。

童烁一为了抢生日会门票再次掏空了家底,没钱买飞机上的昂贵食物。当空姐抱歉地说“本次航班不提供机餐”时,她只能凄凉地笑了笑,把脑袋埋进了毯子里。

过了几分钟,方才那位离开的空姐再度走了回来,将一个纸袋递给了她。她打开一看,里面装着一瓶矿泉水和一袋小面包。空姐温柔地说:“是前面那位先生给您的。”

被投喂的童烁一顺着空姐的目光往前探了探脑袋。经济舱里挤挤挨挨地坐了很多人,她在人群中扫视几番,正巧见一个胖乎乎的男青年探出头来。

男青年撞上她的目光,当即回了一个笑脸。

童烁一猛然记起了这个人——这不是隔壁女团TwinkleGirls的男粉胖虎嘛!

去年的跨年演唱会拼盘,童烁一和胖虎买了同一个黄牛的内场门票,结果双双被放鸽子,两人只好坐在体育场门口,吹着十二月的北风畅聊娱乐圈八卦,由此结下了一段友谊。上个月她去参加签售会的时候,胖虎还特地过来捧她的场。

真没想到,他们今天竟坐了同一趟航班。这小胖人瞧着憨傻心底倒挺善良,竟然还知道她正饿着肚子,雪中送炭,真是讲义气!她决定从今天起再也不转发这个女团的黑料了。

两个多小时后,飞机准时在深圳宝安机场落地。一下飞机,童烁一就走到胖虎身边,笑呵呵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感激道:“胖虎!谢谢你的面包!祝你女儿早点红,冲出十八线!”

“你儿子才十八线呢!”胖虎怒道,愣了会儿又问,“什么面包?”

“就你在飞机上给我的那个呀,巧克力夹心,还挺好吃的,哪儿买的呀?”

胖虎一头雾水:“你有病吗?谁给你送面包了?”

童烁一啧了两声,边摇头边说:“你害羞什么呀,我就是谢谢你。现在的男孩子哦脸皮真薄,啧啧啧……你跑什么呀我真没别的意思!”

蔺晨在这时背着她的书包赶了过来,童烁一指着胖虎的背影介绍道:“看见那个小胖了没有,我在饭圈认识的朋友。多亏了他在飞机上给我送了一袋面包,不然我现在就得饿死了。”

“你说那面包……是他送的?”他噎了噎。

“对呀!”她说得笃定,忍不住又嫌弃了一句,“你看看人家多会体贴人。你这种直男理科生多跟人家学学,以后怎么交女朋友啊你。”

蔺晨:“……”

还不如饿死你算了。

将行李送去酒店后才刚过中午,童烁一只匆匆洗了把脸,就急不可耐地往生日会现场冲了过去。

蔺晨疑惑地问:“生日会不是晚上七点才开始吗?为什么去那么早?”

童烁一神秘一笑,卖关子道:“去了现场你就明白了。”

本次的宣遥生日会在一座体育馆内举办,体育馆的四周都是广场,平日里游人不多,显得极为空旷。而今日的体育广场却一反常态,大大小小的遮阳篷在深圳仍旧火热的天气里撑起一片阴影,买卖周边产品的小贩和分发应援物的粉丝错落相间,蓝牙音箱循环播放着宣遥演唱过的歌曲,穿着蓝色应援服的粉丝们三三两两结伴而行。

刚下车时,蔺晨恍惚间以为自己来到了大型集市现场。

过生日的虽只有宣遥一人,但是粉丝们普天同庆的盛况却仿佛是某种全民欢庆的节日。精心制作的周边、难得一见的朋友、终于能亲眼目睹的舞台……他们从天南海北赶到这座城市,聚集在同一个地方,不仅仅是为了一场演出,更是为热爱而赴约。

每一次启程,都是去见爱的人。

童烁一牵着蔺晨在广场上转了一圈,终于在一棵大树下找到了印有自家站子logo的应援餐车。

餐车的窗户是关着的,童烁一敲了两下,一个女人的声音从里面传了出来:“餐车要等下午三点才会供应哦,具体情况见逐星站的微博!”

她喊了一声:“大毛!是我,不二!”

默了三秒,车窗唰的一声被打开,一个短发女人探出头来,尖叫着扑了上去:“啊啊啊,小不二!好久不见啊!”

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也从另一个窗口冒出头来,露出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甜甜地喊了一句:“姐姐好!”

“小星!”童烁一激动地捏了捏小朋友的脸蛋,“你都长这么大了呀!快给姐姐抱抱!”

看着这幅合家欢的场景,蔺晨有些受到冲击。他对“粉丝”的印象仍然是十几岁的年轻小姑娘,这恐怕是他第一次看见一位当了妈也仍在追星的女粉丝。

大毛之所以叫大毛,是因为她的微博ID名为“宣遥的腿毛由我守护”。在饭圈里,她既是前任站姐,也是砸起钱来毫不手软的金主;在生活中她早已结婚,有一个四岁的女儿。

两位许久未见的姐妹寒暄了一阵后,大毛的注意力很快转移到了站在一旁却久不出声的帅哥身上。

大毛问:“那位帅哥我是不是从来没见过。难不成他就是……”

童烁一经常同这位好友倾吐情感生活,她对蔺晨的那点心思或许别人看不出来,大毛却是一清二楚的。

童烁一登时慌了神,双手无措地扑腾几下,想要解释什么却找不出借口来。

“其实他是我的……”

“宣遥的男饭!”

两个女人同时开口,彼此相视一眼,双双愣住。

大毛挑了挑眉,用眼神在说,嘿,朋友,你以为我要说什么?

蔺晨看不懂她们在交流什么,自顾自解释道:“我是不二的朋友,她一个人来深圳,我不太放心,所以跟着一起过来。”

童烁一噘着嘴瞪他:“有什么不放心的,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是吗?”蔺晨瞥她一眼,“那是谁把门票丢在酒店,差点白来深圳一趟的?”

童烁一跺了跺脚:“都说了那是意外!”

蔺晨耸耸肩:“好,行,是意外。”

大毛比这两个小毛孩多吃了十年的饭,男女之间的事情看得一清二楚。她托着下巴一脸慈爱地看着两位,笑着调侃:“哎哟哟,现在的年轻人呀。”

小星嗲声嗲气地模仿她:“年轻人呀!”

姐妹相逢必然有很多话要聊,大毛拽住童烁一促膝长谈,女儿丢给了蔺晨来照顾。

蔺晨没有和小孩相处的经验,不知道该跟她聊什么,只好在手机上下载了一本儿童天文读物,亲自科普基本的天文常识。

他指着一幅幅的星座图说:“你知道星座吗?你看,这个是狮子座,这个是天蝎座。还有这个,射手座。”

“我知道我知道!”小星扑腾扑腾举起小手,“宣遥姐姐的星座就是射手座!”

“姐姐?”蔺晨为她纠正,“宣遥是男生,你应该喊他哥哥。”

小星挺直了腰板坚定地说:“可是妈妈说,美女就是美女,美女不分男女。”

蔺晨:“……”

饭圈属性混杂,有唯粉、有团粉,还有CP粉和泥塑粉。后两者虽饱受争议,但总是能给这个圈子带来欢乐。

而大毛,光在现实生活里养女儿还不够,线上也要云养成,一口一个囡囡叫个不停。

蔺晨揉了揉太阳穴,已然能想象出对方振臂一呼、**演讲的画面:“让我们大喊——性别平等!泥塑无罪!”

在粉丝聚集的广场上待了一个小时后,蔺晨逐渐意识到有些不对劲了。

很多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的身上。

起初他也只当自己是有些自作多情了,平日在学校里他的回头率便很高,女孩们都爱多看他两眼。但是再仔细留意,发现当下的情况有些不一般。周围的路人不仅时不时就瞟过来几眼,用手指着他小声说着什么,还有胆子大一点的偷偷在一旁拍照,有两位忘记光闪光灯,一阵白光乍现登时撒开腿跑了。

蔺晨一头雾水地问:“你们家的粉丝,看起来不是很欢迎我?”

周六的体育广场被花花绿绿的宣遥周边和盛装出席的女孩们彻底占领,而在这群女子大军中间,最惹眼的不再是挥舞的旗帜和闪光的灯牌——而是淡然处于其间的帅哥。

十分钟前,有一位粉丝拍摄了一张蔺晨的照片发布到了宣遥的粉丝超话里。照片上的蔺晨只有一个侧脸,午后的日光打磨出他高挺的鼻梁和锋利的下颚线,眼帘微垂,睫毛覆了下来,拉出一道长长的阴影。

这位不知名的帅哥嘴角平直,面不带笑,手上却握着宣遥的手幅,写着“宣遥看看妈妈吧”这几个大字。

该微博的文案是:【震撼我全家!逐星站的皮下竟然是个这么好看的男孩子吗?我圈男饭雄起!】

这条微博一经发布就被迅速转发,热转第一条来自@宣遥的腿毛由我守护:【澄清一下哈,这位帅哥不是逐星站的皮下,是同行家属罢了!】

评论区立马炸开了锅。

【什么什么什么?逐星姐姐竟然有男朋友了吗?说好的追星败桃花呢!】

【爱豆追不到,男朋友也没有。啊,我死了。】

【什么?追星还需要男朋友吗?我单方面宣布宣遥是我一个人的了!】

诸如此类。

童烁一额头上的青筋跳了两跳,她扑过去就掐大毛的脖子,逼着她删微博。

两人正闹腾着,余光里却刚好瞥见了两位年轻的姑娘朝这边走来。

蔺晨作为被压榨的劳动力,正机械式地向过路人分发手幅,他理所当然地认为这两位是来领应援物的,头也不抬地说:“请出示超话等级截图,六级以上可以领手幅,八级可以领礼包。”

女孩们却并没有领礼包的意思。

梳着麻花辫的女孩在身旁好友的鼓励下羞答答地问:“小哥哥,你也是粉丝吗?我们可不可以微博互关一下呀?”

摇扇子的手顿了顿,蔺晨抬起头,从头到脚地打量了对方一眼。

似乎是怕他不答应,女孩又说:“其实我是第一次追星,很多方面都不太懂,能不能跟小哥哥你请教一下呀?”

童烁一放开大毛,一个箭步冲了过去,挡在了蔺晨身前。

“他他……他不是粉丝!”她赶忙解释,“只是同行的……路人!”

“啊……那真是不好意思。”女孩瞪大了眼睛,难为情地退后了两步。

女孩本打算就此作罢,一旁短头发的好友却拉住了她,更为开朗地说:“不是粉丝也没关系,相逢就是缘,留个联系方式交个朋友也好呀。”说着还朝蔺晨眨了眨眼,“帅哥,你用微信还是QQ?”

童烁一磕磕巴巴地说:“这就不必了吧,我这个朋友他平常不怎么上网,你就算加了他也……”

“又不是问你,我是在问他。”短发女生昂了昂下巴,强行打断她的话。

闻声,蔺晨毫不犹豫地站了起来,上前走了几步,说得大方:“谁说我不上网的?社交账号我总是有的。”

正主亲自开口,童烁一反被噎得说不出话。她垂眼看着地上,心中暗骂这个家伙重色轻友。

接着,蔺晨的声音便飘进了她的耳朵。

“我有人人网账号。”他说,“怎么样,要加个好友吗?”

短发女生:“……”

送走了两位不速之客后,童烁一从包里掏出了一包未拆封的口罩,塞进了蔺晨手里。

“把这个戴上。”童烁一说,“趁她们还没人肉你之前,千万捂住了脸。”

蔺晨看了看未落的日头,不太情愿地说:“可是深圳很热。”

热死也比别人一直盯着你的脸看好!童烁一撇撇嘴,把这句话烂在了肚子里。

他眯了眯眼,问:“是不是我陪你来追星,反而给你丢人了?”

“你丢什么人啊,我怕把你给丢了还差不多……”她小声嘟囔了几句,忽然意识到自己不小心说出了心里话,立马捂住了嘴。

蔺晨弯下腰,将左耳凑了过去:“你说什么,我没听清。”

童烁一慌忙掩饰:“我说你不想戴就算了,这么帅一张脸给大家欣赏欣赏也不错!嗯!”

他扫了对方一眼,重新站直了身子,拆开包装袋,将海绵质的黑色一次性口罩戴了起来,遮住大半个脸。

她眨了眨眼,呆呆地问:“你不是嫌热吗?怎么又戴上了?”

“明星的脸才需要被人欣赏。我又不是明星。”蔺晨看向她,“我只给一个人欣赏。”

下半边的脸被遮住了,他那双深邃的眼眸更显明亮。他的眼尾很长,眼角泛着深棕色,眸光穿透下垂的浓密睫毛照了出来,好似揉碎了星辰洒入江畔。童烁一注视着他,深灰色的瞳孔里倒印着自己的模样。

你口中的那“一个人”,究竟是谁呢?她好想这样问,话到嘴边,转了个圈,开口时就变成了:“你口罩戴反了。”

“……”

蔺晨拧过头去,重新将口罩戴好。

方才的话题便擦肩而过,恍若听错。

生日会在晚上七点正式开始,可六点刚过,会场门口已经排起了长队。

应援餐车派发完了小甜点后,童烁一就开始坐不住了,一见到有人抢先排了队,也急不可耐地往前冲。她花了大价钱购得最前排的VIP门票,发誓要拍出全网第一绝美饭拍。

“宣遥,妈妈来啦!”她大喝一声准备冲进人群。

“等一下。”蔺晨一把拽住她的卫衣帽子,抓小鸡似的揪了回来,“充电宝带了吗?”

“哦,对对对。”她呆了一下,赶忙跑回餐车。

蔺晨双手抱胸,又问:“相机的备用电池呢?”

童烁一刚走,又再次折了回去。

确定了所有东西都带全之后,她终于挺直了腰板,拍着胸脯说:“这次东西全都带全了,可以让我走了吧?”

“演出……几点结束?”蔺晨的问题真是不少。

童烁一答:“十点左右吧,应该挺晚的。你等会儿就直接回酒店吧。”

“我可以……”

“而且我和大毛看完演出还要去吃火锅呢!”她提到火锅就格外兴奋,声音盖过了对方没说完的话。

蔺晨抿了抿嘴,把“我可以等你”这几个字咽了回去,沉默地点了点头。

终于可以出发了,大毛抱起小星,捏着她的小脸蛋笑道:“小星,我们走,去看宣遥姐姐喽!”

童烁一当即奓毛:“是哥哥!”

大毛做了个鬼脸:“略略略,泥塑无罪!”

两个大人又吵又闹地朝着体育馆走去,渐渐消失在了茫茫人海中。

蔺晨望着她们的背影渐行渐远,过了好久才无奈地叹了口气,却又忍不住扬了扬嘴角,不知在为什么而发笑。

生日会开始之后,体育馆外却仍旧围聚着不少人。

一部分是没有买到演唱会门票而滞留在场馆外不愿离去的粉丝,也有像蔺晨这样等待演出散场的。而更主要的一部分,则是手里的票没卖完,开始清仓甩卖的票贩子。

票贩子,俗称黄牛,以三四十岁的中年男人为主,虽然饭圈对他们深恶痛绝,但是有时又不得不依赖他们的特殊渠道达成特殊目的,多年来二者相伴同行,始终无法摆脱彼此。

宣遥是娱乐圈炙手可热的新星,生日会规模不算大,售票很少,不少死忠粉都没能抢到票,更遑论蔺晨这样的纯路人了。而不管防范有多么严格,黄牛们却总能搞到一大把票,一度将票价炒到上万元。粉丝们尽管不情愿,但是为了见“爱豆”一面,也总有人默默接受。

“要票不啦?”一位黄牛大叔晃悠到了蔺晨的身边,“看台现在只卖一千,内场的票也有,后排便宜点,两千就出给你啦。”

蔺晨扫了他一眼,摇了摇头:“不用了,我不看演出。”

大叔锲而不舍:“别呀,进去陪陪女朋友多好啊,总比傻坐这儿好吧?”

蔺晨愣了:“你怎么知道……”

“就你这样的,铁定是陪女朋友来的。”大叔笑了笑,一副看透俗世的模样,他指了指对面坐着的几位男生,“看见没有,那边也是陪女朋友追星,自己没买到票的。”

对面的花坛边正坐着四位年轻男孩子,他们一边组队开黑一边交流心路历程:

“你女朋友说没说她什么时候出来?”

“谁知道呢?估计结束了也得陪小姐妹吃火锅去,哪儿有工夫管我啊……这边草丛里有一个人,快来快来。”

“咱也买张票进去看看得了,我倒要瞧瞧这小子到底有多帅,见天儿地勾引我女朋友。”

同一个世界,同样的追星女友。

黄牛大叔又晃悠到了这几个男生的身边,从包里掏出一沓票来,笑呵呵地说:“帅哥,买票不啦?看台现在只卖一千二,你们要是一起买,我再给你们便宜点儿!”

蔺晨:“……”

就这几分钟的工夫,又涨了二百块钱?

夜色渐深,体育广场亮起了路灯,体育馆内的磅礴音效时不时漏出声音来,足以想见场内是怎样的人声鼎沸。

开场一个小时后,广场上的人群也都散得差不多了,场外的粉丝们收起易拉宝,印着“宣遥十八岁生日快乐”的横幅也取了下来。有几位姑娘提着垃圾袋收拾场外的垃圾,害怕别人会因为这些小细节而对宣遥的粉丝产生恶感,最终反噬到“爱豆”本人的身上。

蔺晨调亮了电子书的灯光,无论喧哗或沉寂,看着英文原版的天文学专著,总能时刻保持专注。

黄牛大叔的票卖得差不多了,手上只剩下一两张了,逮着人就开始大甩卖。

见这个小伙子还没走,大叔又凑了过来,推销道:“小伙子,大实惠啊!内场后排的票,只要五百块!只要五百,你就能进去陪你女朋友了,划算得很啊!”

蔺晨并非不想进去,但是花钱造福黄牛这种事,他做不来。因而他再度坚定地摇头,否决得果断。

黄牛见这小子是个一毛不拔的铁公鸡,所幸一屁股坐到了他身边,攀谈起来:“我跟你说啊年轻人,追女孩子不能怕花钱!特别是这种追星的女的。哎哟哟,我见得多了呀!就宣遥这个毛没长齐的小屁孩,之前参加一个综艺给我搞到了一张媒体票,多少人来抢啊!最后你猜我卖出去多少钱?两万!我跟你说哟,这群女人的钱最好赚了!”

蔺晨仍旧一言不发,他收起了电子书,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放在了耳边。

“哎,你这小子,我跟你讲话呢,你打电话干啥子?”他的无视终于惹恼了大叔。

蔺晨侧头看着大叔,真诚地回答:“哦,我在打电话报警。”

大叔疑惑了:“好好的报什么警?”

“当然是抓黄牛啊。”

蔺晨嘴角弯弯,眼中却没有一丝笑意,像是一潭黑漆漆的湖水,栽进去才知道,湖里全是刀子。

黄牛回过神来,撒腿就跑。

“欢迎来到宣遥十八岁的生日会现场!让我们尽情享受这个夜晚!”

主持人雄厚的声音响彻体育馆。鼓点交织吉他和贝斯之声,六道火焰环绕舞台迸发,干冰缭绕之中,升降台缓缓上升,身着中世纪骑士服装的宣遥从伴舞群中一跃而下,灯光大开,观众的尖叫声响彻云霄。

大毛呐喊到几近忘我,涨红的脸庞让贤妻良母的形象一去不复返。小星模仿妈妈的样子乱蹦乱跳,蓝色的荧光棒抱在怀里,与她的胳膊一般长。

童烁一的位置在第二排的正中间,视角绝佳。她座位四周的粉丝几乎人手一台相机,快门声此起彼伏、不分你我。她们既不尖叫也不呐喊,宣遥出现时便高抬相机,宣遥下台后便迅速发预览、修图、编辑文案、发微博,整齐划一的动作仿佛训练有致的职业记者。

这早已不是童烁一第一次近距离观看演出,似乎从第一次的演唱会开始,她就无心去做一名沉浸在音乐世界的观众,大大小小的演出中,她心中唯一挂念的就只有拍图、录制focus,盘算着怎么样才能以最快的速度修出最好看的图。至于宣遥到底表演了一些什么,她往往记不真切。

生日会的流程,其实也不过就是那些。唱歌、跳舞、粉丝互动,最后再由队友推着定制好的蛋糕上台,卖一波团队友情——她早已熟知一切。

直到最后,最后一首歌。没有伴舞,没有绚丽的舞美,舞台上只有宣遥一个人,他换上了一件白衬衫,胸前别着一枚星星模样的金色胸针。他刘海微卷,洒着金粉,在镁光灯下一闪一闪的。

他坐在一架钢琴旁,握紧了麦克风,微笑着对台下的观众们说:“大家好,我是十八岁的宣遥。在演唱最后一首歌前,我有些话想对大家说。希望大家能够放下相机、放下灯牌,让这些话真正属于我们。”

放下灯牌的粉丝们倒很干脆,异样的颜色熄灭,整片会场只剩下一片纯净的蓝。童烁一和身边几位站姐交流了一下眼神,不确定是不是真的要放下相机。

“一直以来,我都很感激大家的喜爱。有时我常常在想,这个地球上住着七十亿人,为什么偏偏是我?为什么偏偏是你们?思来想去也没有一个很好的答案,如果一定要回答,那或许是一种因缘,是抹不掉的缘分。”

身边的站姐似乎受到触动,沉重的相机缓缓放了下来,麻木的手臂肌肉发酸。

“我是那个值得的人吗?我问自己。除去偶像的身份,现在的我也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高三学生。初中时我就成了练习生,而那个时候,我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仅仅唱歌就可以了吗?仅仅跳舞跳得好就足够了吗?——我还希望能为你们做更多。

“比起成为必须被仰望的繁星,我更希望能成为带给大家温暖的太阳,在我们相遇的每一个地方,在做着梦的每一时刻,都给大家带来光芒。”

不知是否是力气消耗殆尽,童烁一只觉得手臂越来越沉,不自觉地就放下了相机,只用一双肉眼,去注视着眼前的少年。

宣遥缓缓按下黑白琴键,清澈的钢琴声涓涓流淌,他开口,歌声舒朗。

“那女孩对我说,说我保护她的梦,说这个世界,对她这样的不多。她渐渐忘了我,但是她并不晓得,遍体鳞伤的我,一天也没再爱过。”⑥

童烁一意识到,这么久了,这竟然是她第一次放下相机,不是从取景框,而是用自己的双眼注视着他,第一次认真聆听他所唱的歌词,体会这个十八岁少年的爱与不舍。

舍去了屏幕和滤镜,真实存在着的你,才是我所追寻的意义。

“我不需要自由,只想背着她的梦,一步步向前走,她给的永远不重。”

宣遥站在光里,眼底藏着光年星河。

人生海海,你就是这人间的星光。

无数人问过童烁一,你到底喜欢宣遥什么呢?为了偶像付出这么多,有什么意义呢?她从前常常回答不上,直到此刻注视着这位刚刚成年却坦**无畏的少年,她想她终于明白。

追星怎么会是无意义的事情呢?朝着有光的地方奔跑不是人类和自然的本能吗?

是舞台上的偶像用自己的人生告诉我们,青春可以是永不褪色的底片,拥有热爱与坚持,我们的梦想也可以做到最顶峰。

保持炽热、坚持到底,或许前路未必是光明坦**,但一定也充满着无限可能。

体育馆对面的海底捞店面,无数粉丝号啕大哭。

贴心的商家将店内的背景音乐全部换成了宣遥的歌,并为每一桌送上了一大沓纸巾,女孩们哭得稀里哗啦,妆容模糊好似牛油锅底。

小星早已困得睡过去了,没有瞧见自己老妈为了那位毫无血缘关系的“姐姐”而涕泪纵横的模样。

“怎么这么快就十八岁了啊呜呜呜!我刚认识他那会儿,他还是个没长开的小土豆呢!呜呜呜,我的遥遥啊,妈妈好舍不得你长大!”

童烁一和大毛两位母亲粉抱成了一团,如同锅里黏成一团的拉面一般,分也分不开。

虽然没有亲自当过妈,但是童烁一对爱豆饱含母爱。有人说过,爱上一个男人不可怕,最可怕的是怜爱一个男人。对于宣遥,她的感情恐怕比怜爱还要深。

“我儿子怎么都成年了哇!就算成年了也不能抽烟喝酒交女朋友呜呜呜!妈妈不许!”

就算已经哭得死去活来了,童烁一仍然不忘记提醒小“爱豆”遵守偶像法则,铁血事业粉绝不认输。

锅里的菜没捞几口,她又再次在菜单上下单,点了一大扎的啤酒,豪爽地大吼一声:“喝!今天不醉不归!”

童烁一言而有信,真的把自己给喝趴下了。

大毛照顾好小星已经很不容易了,还得拖着喝成一摊烂泥的童烁一。一上出租车,童烁一十分不老实,几次捂着嘴仿佛要吐在车上,吓得出租车师傅一路狂飙,赶紧将她们送回了酒店。

蔺晨赶到酒店大堂时,看见的便是这副模样的童烁一。

每个人发起酒疯来都各有不同,童烁一属于疯得比较厉害的那一种,见人就抱上去,看见个男人模样的便以为是自己家的“爱豆”,本着过了这村就没这店的想法,一通揩油,惹得蔺晨眉头紧蹙,几次想把她从背上摔下去,靠着多年的修养才忍了下来。

童烁一死死搂着蔺晨的脖子,热气吐在他的耳朵上,废话连篇:“上升期不许谈恋爱!听见没有?你这个时候谈恋爱就等于失业啊!听妈一句劝,娱乐圈的女人是老虎,都是为了蹭你热度的!”

蔺晨茫然地看向大毛,询问她这是什么情况。

大毛抱起了小女儿,讪讪一笑:“‘爱豆’生日嘛,这不太激动就给喝大了嘛……我先送小星回房间,等会儿回来哈!”说完撒腿就跑。

好真实的友谊啊……蔺晨叹了口气,从童烁一的包里摸出房卡,将她送了回去。

“垃圾公司,毁我青春,败我钱财!我儿过生日也要让队友来蹭热度!早糊穿地心了好吧!我家王牌ace的位置也有人敢质疑?也不看看自己正主长什么样还敢花式洗地!要不是我儿流量支撑,早八百年flop到谷底了!”

蔺晨满头问号,你到底在说什么?

他将对方抱到**,童烁一刚刚坐稳,突然猛地揪住了蔺晨的领子,凶恶地瞪着他大骂:“你们这些洗脚婢!说了多少次了不准给我儿拉CP!我家宣遥独自美丽!抢我家C位的账还没跟你们算呢!竟然还想买热搜上位!祝你们原地爆炸!”

蔺晨疑惑了,这是又把我当成对家的粉丝了?

“好好好,你们宣遥最好了,没人比得上。”他敷衍地应了几声,又说,“乖,把鞋脱了。”

童烁一醉眼蒙眬地看着他,猛地一抬脚,昂着下巴骄纵地说:“洗脚婢,过来!给你巨C爸爸脱鞋!”

蔺晨翻了个白眼,要不是知道她是真的醉到神志不清,大概早就骂一句“给老子滚蛋”。

但是喝醉的童烁一也有喝醉的可爱,噘着小嘴故作凶巴巴的模样倒颇为好笑。蔺晨最终决定忍辱负重,替她脱下了白色运动鞋,这笔账等到明天再算。

他拍了拍对方的小脑袋,好言好语地劝道:“现在乖乖睡觉好不好,先别闹了。”

“呜呜呜……”不知是不是他的语气太过温柔,蔺晨在童烁一的视角下再次变成宣遥,她发出了两声呜咽,双手抚摸上他的脸颊。

她的眉毛拧成了“八”字,委委屈屈地说:“我们遥遥真的长大了,我都快认不出你了呜呜呜!可是你怎么变丑了呀?”她捏了捏蔺晨的脸,“脸都变肥了,眼睛也变小了。”

“你才变丑了。”蔺晨被内涵到了。

“我们遥遥,以后会成为更厉害的人,被更多人喜欢的。以后一定要去鸟巢开演唱会啊!”她揪着“宣遥”的耳朵发表豪言壮志。

蔺晨无奈地附和了几声,亲自动手架着她的肩膀逼迫童烁一躺下去,再将被子盖上,裹得严严实实。

童烁一叽里呱啦讲了一堆后,终于有些累了。她打了两个哈欠,在温暖的被窝里缓缓闭上了眼,昏昏沉沉,似乎睡了过去。

见她安静了下来,蔺晨这才放心地去了洗手间。他在混乱的梳洗台上找到了卸妆水和卸妆棉,上网查了一下卸妆的注意事项,捧着一堆用品再次回到床前。

蔺晨蹲在床边,轻轻扯下盖在童烁一脑袋上的被子,用沾满了卸妆水的棉纸轻轻地擦了擦她的脸。从眉毛到嘴唇,动作温柔而仔细,始终小心翼翼。

褪去了厚重的妆容,素颜的童烁一依旧面容姣好,更显清纯灵动。醉酒使她身体发热,两颊始终通红,双唇即使褪去唇彩也依旧鲜艳嫩红,如同盛夏熟透的樱桃。

蔺晨本收拾好了东西预备要走,临走前又回望她一眼,心中有一根线被钩住了一般,偏生将他拉了回来。睡梦中的女孩卸下防备,好似一只娇小可怜的小兔子,发丝都埋在柔软的枕头里。

他不自觉地伸出手,受蛊惑般轻轻抚上她滚烫的脸颊。他瓷白的手指天生冰凉,如一阵清凉的晚风般擦肩而过。

童烁一被风唤醒,于蒙眬中睁开眼。

床头的橙色灯光迷蒙而温暖,蔺晨的半边脸颊被照耀得明亮,半边脸则沉沦在黑暗里。他的呼吸只有咫尺之距,精雕细琢的五官一伸手就能触摸。

鬼使神差地,童烁一轻声开口,嗓音微微发哑——

“我……

“我好喜欢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