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07 我们是同一类人

眼前这人脸上挂着分外欠揍的笑:“我还以为你会给我一巴掌。”

终于等到最后一位观展者离开,姜百思穿着高跟鞋站了一天,后脚跟都磨出了血泡。

季小蕾捧着脸站在那幅画前,两眼亮晶晶地说:“今天这张画怕是被人自拍留念最多的一张了。”

何眉摇了摇头:“少年天才的名头是不是特招女孩子喜欢?你没看最后一个女孩子走之前还悄悄拉着严飞问Elton在哪儿。真是的,Elton在哪儿他怎么会知道?”

正喝着水突然被提到名字的严飞一口水呛进了气管,咳得满脸通红。

他的确是知道的。

只是他不能说。

他突然理解了季小蕾那个理论,怀揣着秘密的人果然会被撑到。

“严飞,你怎么了?总觉得你最近怪怪的。”季小蕾拍着他的背帮他顺气。

严飞咳得更厉害了。

“今天大家都累了,各自散了早点回去休息吧。”陆予城开口赶人,他怕季小蕾再问下去,严飞会把什么都招了。

只是可惜他打发得了众人,打发不了姜百思。

姜百思拦住了他,一脸凝重:“我们聊聊。”

他沉默地盯了她半晌,视线又落在她被高跟鞋磨破了后脚跟的脚上,点了点头,拿起钥匙:“车上聊,我送你回家。”

他们一前一后往外走去,陆予城忍不住有些头疼,他不确定这姑娘已经猜到了多少。

姜百思坐进车里后,单刀直入:“你和纪庭方那套说辞哄得了别人哄不了我。”

他一味装傻:“扯上我干什么?都说了那画是纪庭方找来的。”

姜百思转过脸来:“你以为我看不出来纪庭方只是个幌子吗?”

夜间十一点,天空渐渐地飘起雨来,滨江大道上宽阔无人,只有路灯的光影在穿行的车内流淌。

姜百思脸上的光影明明灭灭,她看着陆予城。有一瞬间,她的脑海闪现出一个很荒唐的猜想,这个猜想的逻辑过于荒谬以至于念头冒出的一瞬,她就将它压了下去。

良久,她幽幽地开口,将脑海中那个过于荒唐的猜想化作更切实际的问句:“你和Elton什么关系?”

她牢牢盯着陆予城,试图从他的表情中解读出什么来。

只是可惜陆予城不是纪庭方,更不是严飞,听到这句问话,他脸上的神色没有任何改变。

路灯从车窗外斜斜照过来,他的侧脸如刀削斧凿一般,看不出任何情绪的流露。

“好吧,我说。”眼前的男人似乎是叹了口气,“我的确是和他认识,我在英国的时候与他有过几面之缘。前段时间,我知道了他落脚在了这个城市。只是你知道的,他既然已经封笔退圈,自然是不想再进入公众的视野,因此在我们找合作画家参展的时候,我并没有选择去打扰他。昨晚的意外来得太突然,所以我只能找他帮忙。”

“就这样?”姜百思问。

被问的人转过一张无比真诚的脸,笃定地点点头:“就这样。”

整晚如临大敌的姜百思,似乎是重重地松了一口气:“我还以为……”

他挑眉看她:“你还以为什么?”

她还以为,他就是Elton。

那种强烈的预感来得毫无道理,且毫不遵循推理的逻辑,向来对画廊的事业毫不上心的陆予城,怎么会是那个年少成名的天才画家,她自嘲一般摇了摇头:“没什么。”

迷雾弹的效果显著,陆予城很识相地没再继续追问。他状若随意,将话题悄无声息地转移:“不过不管怎么说,目前从结果来看,我们结盟之后初战告捷。”

结盟?

听到这个字眼,姜百思又想起了那个360度无死角展示在镜中的“盖章”,她的脸又不争气地红了起来。

幸而夜色浓浓,遮掩了她的小心思。

此刻车子正途经一段在修葺的路段,路面坑坑洼洼,车灯远远地照过去,入目皆是斜斜的雨丝。

忽然在道路中间的栏杆上,他们看到一团小小的黑影在那里挣扎。

车子被紧急刹住,姜百思定睛看去,那是一只受伤的小猫,可怜兮兮地被夹在栏杆的缝隙里,挣脱不出。

陆予城将车靠边停下,两人下了车,所幸雨势并不大。小猫卡在那里,奶声奶气地发出叫声。

那是一只小奶猫,被雨打湿了毛,瑟缩着越发显得可怜。

两人怕伤着小猫,忙了好一会儿才将它从栏杆里解救出来。

等姜百思抱着小猫回到车里,两人一猫俱被雨淋得浑身湿漉漉。

“你住处离这边还有四十分钟车程,你感冒刚好,要赶紧把湿衣服换掉,去我那儿吧,正好就到了附近。”陆予城说着掉转了车头。

半晌没听到身边人的回应,他转头看过去,看到那人正怀抱小猫戒备地看着自己。

陆予城被这眼神激得气乐了:“你在想什么呢?我是那种人吗?再说了我们之前又不是没同居过!”

姜百思忍不住为自己的小人之心红了红脸,辩解道:“注意措辞好吗,我当时只是借住!”

一年前,被陆予城在大雨之中捡到的姜百思,曾在他的房子里住了近半个月,是在找到租的住处之后才搬了出去。

“你还好意思说,那半个月我睡沙发脖子都快睡断了。”陆予城控诉道。

姜百思回想起他身长脚长横置在沙发上的委屈模样,一时忍不住想笑。

陆予城的公寓很快就到了。秋雨淅沥,秋风瑟瑟,姜百思用自己的外套轻轻地将小猫裹起来,温柔地抱在怀中。

在大堂等电梯的时候,有住户刚从电梯里下来,眼睛多瞟了姜百思好几眼。

秋季的衣服单薄清透,她又是穿的白衬衫,经雨一淋,姣好身形显现。偏偏她还一副无知无觉的模样,只专心逗弄着怀里的小猫。

陆予城觉得一阵暴躁,脱下外套兜头盖到她身上,他的外衣宽大,她在衣服底下挣扎半晌。

趁这工夫,他警告地咳了一声。那人抬眼看到他凶神恶煞的模样,收回视线赶紧逃离。

姜百思好容易冒出了头,忍不住瞪他一眼,觉得莫名其妙:“我不冷。”

正要把外套脱下来还给他,就看到陆予城冷着一张脸按住她的手,说道:“我怕猫冷。”

还没等姜百思说什么,电梯“叮”一声到达预按楼层,陆予城臭着一张脸拽着她的衣服后领出了电梯。

一进了房门,姜百思还来不及坐稳当,就被陆予城催着去洗澡:“快去洗洗,不然又发烧了,到时候别人还以为我这个老板有多么丧心病狂剥削员工。”

姜百思依旧抱着小猫:“它受伤了,我得先帮它包扎一下。”

陆予城不容分说地从她怀里把小猫捞过来:“它的伤口我来处理。”

见她还磨磨蹭蹭的样子,头发和衣服都还滴着水,陆予城干脆一手抱猫一手捞人,将她推进了浴室。

浴室里水汽氤氲,温度宜人,姜百思洗了个暖融融的热水澡,因为牵挂着外面的小猫,头发都没怎么擦干就出来。

然后她就看到小猫安静地趴在陆予城腿上,浑身的毛发已经被吹干,腿上的伤口也被处理过,包着纱布。

“好可爱,我来抱抱。”姜百思被小猫的可爱感动了,忍不住伸手要抱过小猫。

陆予城看到姜百思头发都没吹干就出来的样子,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头,但并没有说什么,只是将小猫递给了她。

姜百思坐在沙发上,不亦乐乎地逗弄着小猫。下一秒迎头便罩下来一条大毛巾,陆予城像撸猫一样撸着她的头发,看她徒劳地在他手底下挣扎,直到她的头发像她怀中小猫一样奓了毛才满意。

“这样子顺眼多了。”

姜百思抬眸瞪着他,眼睛里还带着刚刚洗浴之后的雾气,晶晶亮亮,眸色也像是被水稀释过一般,较平时来得浅淡,倒衬得唇色越发殷红,在灯下闪着水润的光泽。

陆予城下意识地就想到了那个蜻蜓点水般的盖章之吻,他的喉结做了一个来回运动,只觉得喉咙发干,随手拿起茶几上的凉水灌下肚,僵硬地丢下一句“我去洗澡”便狼狈而逃。

姜百思摸着小猫的毛,对着他的背影喃喃道:“这个人最近越来越奇怪。”

小猫低低地叫了几声,像是回应,又像是撒娇。

“是不是饿了?”姜百思环顾了一下四周,将小猫放在沙发上,“现在暂时没猫粮,我去厨房给你弄点吃的。”

姜百思在冰箱里找到了一点肉,切成细丁放在盘子里,给小猫拿过去。

回到客厅的时候,小猫却不在沙发上了。姜百思看了一圈,没发现小猫的踪迹。

“咪咪?”她喊了一声。

小猫没有回应,倒是阁楼那边传来了响动。

姜百思无奈地摇了摇头:“跑得倒是快。”

她循着响声找到阁楼,木质的楼梯咯吱作响。说起来,虽然她曾经在这里住过半个多月,倒是从来没上阁楼看过。

阁楼的门轻轻半掩,依稀传来里头小猫低低的叫声。

姜百思推开门,一边用手在黑暗中摸索着电灯的开关,一边忍不住数落:“你可真够淘气的……”

灯光乍泄的瞬间,才看清所谓的杂物间藏着什么东西时,姜百思的瞳孔微缩,满是不可置信的震惊。

小猫顽皮,上蹿下跳之间掀落了盖着画框的遮尘布,露出里面藏着的画作。

像被自然赋予了生命的笔触,灵动的、斑驳的流光,和景物、人物浸润在一起,将中国水墨画式的画风呈现于油画画布上。这样独特的技法,这样独特的笔触,曾让那个少年天才在欧洲画坛掀起一股巨浪。而仅仅在十五个小时之前,她就在展厅空出来的那面白墙上见过。

姜百思的手轻轻地抚上那幅画,指尖发凉,四肢百骸的血都涌向心脏,沉沉地撞击着。

原来如此,本来如此。

她早该想到的。

事实上,她已经快要想到。

因为觉得心头这个猜想太过不可思议,所以在展览结束之后她叫住了陆予城,想要问个明白。

却没想到还是被他骗了过去。

她像一尊石化了的雕像般站在那里,不知道该如何消化看到的一切。

身后传来响动,她知道是他。

陆予城看着她,脸上的神情却依旧是懒洋洋的漫不经心,甚至染上几分欠揍的揶揄:“啊,怎么办,半个多小时前才刚撒过的谎,这么快就被揭穿了……”

听他这样说,姜百思心头的怒意更甚。半个多小时前在车里对于她的问话,他脸不红心不跳地胡编了一段朋友情,到现在被抓包,他依然不见慌乱,比她这个被骗者还要若无其事。

她想起当初自己对他隐瞒身份偶尔冒出的愧疚,觉得自己简直像个傻瓜!

甚至还被他阴阳怪气地扣了许久“蓄意欺骗”的罪名,那她现在,是不是该判他个罪该万死!

姜百思握紧了拳,正准备兴师问罪,就看到眼前的人一步步地踏入光影中来。他一步一步走近她,反倒迫得她一步一步往后退。

他终于在离她极近的地方停住,画室的灯光流泻在他的眉眼上,氤氲出几分邪气来。他眉毛轻挑,俯身在她耳边轻声说:“我记得季小蕾说过,Elton是你年少时的偶像啊?怎么样,发现你老板我就是你年少时的偶像,感觉如何?”

听到他问出这话,姜百思的脸红到了耳后根,她一把推开他,强撑气势反驳道:“那也只是年少时的偶像,算不得数的!”

陆予城仿佛是万分遗憾的样子,眼睛却是一动不动地看着她,叹息一般:“啊,那可真是可惜。”

可惜什么?他没有说。

姜百思也不敢问下去。

特属于女人的敏锐触觉令她察觉,这问题的背后是模糊了的分界线,她忽然觉得心慌起来。

小猫低低的叫声及时打破了这暧昧而尴尬的气氛,姜百思如蒙大赦,蹲下身子将这闯入禁地的罪魁祸首抱在怀里,视线却被角落里一幅露出了一半布面的画作所吸引,是同样那标志性的如梦似幻的光影捕捉。

这似乎是一幅肖像画,画中女子含情脉脉看着画外人,画里明媚的阳光洒落下来,在枝丫间落下斑驳的光影,让她整个人都明亮温柔起来。

但那笔触更厚重,如果说Elton的画是水墨风的油画,那么眼前这画的风格更偏写意,相同的是皆是以西方技法表现东方神韵。

姜百思几乎是在看到的一瞬间,就猜到了那画的主人。

“这是你父亲的画吧?”姜百思转过头问他。

陆予城的脸上已经没有了方才的吊儿郎当,他沉着脸,简单“嗯”了一声当作回答。

她想起了他说的那个故事。故事里的少年对自己的父亲崇拜如神,连画风笔触都在追随模仿,而有朝一日却发现,父亲对他和母亲的疼爱只是缘于一场精心策划的阴谋,少年的信仰崩塌,从此发誓不再碰画笔,连同那些神似父亲的画风也一并封存在记忆里。

她问:“画的是你母亲的肖像画吗?”

“问够了吗?”陆予城似乎是有些烦躁的样子,走过来将遮尘布重新遮挡在上面。

而后他察觉到他的衣服下摆被人拉住了。

姜百思仰着头,小声问:“我很喜欢这画,可以送给我吗?”

陆予城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你要是喜欢那就拿走好了,免得我还要当垃圾扔掉。”

“你如果真的想扔掉的话,当初回国的时候就可以扔在英国,何必千里迢迢带回来?”姜百思对着他的背影说道。

陆予城的身形僵住,脚步停滞了一会儿,随后转身看着她,像是警告一般:“我不需要你的自以为是。还有,我不想再听到关于他的任何话。”

姜百思看着他浑身笼罩着阴鸷的情绪,紧了紧手指,无视了他的警告:“你有没有想过,或许你的父亲并不像你说的那样。他如果真的无情,不会将你母亲的肖像画得如此温柔。这个画中之情我看得出来,你应该也看得出来。”

陆予城自嘲一笑:“如果一个人连在一段长久的婚姻里都能隐瞒下去,那么像画中之情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就更不可信了。”

“你真的认为画中之情是虚无缥缈的东西吗?”姜百思深深地看着他,“不,或许你只是怕再一次失望罢了。”

陆予城忽然转身将她压到墙上,灼热的气息喷在她的脸上:“我说过,我不想再听到关于他的任何话了。姜百思,你不要仗着我对你的纵容……”

似乎是感应到他的怒气,姜百思怀中的小猫可怜兮兮地呜呜叫着。

陆予城看了一眼小猫,又看了一眼被自己吼得微愣的姜百思,松开了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因为这段并不愉快的小插曲,两人一夜辗转难眠,唯有一只小猫呼呼睡到天亮。

第二天到了展厅,两个人皆是冷着一张脸。

季小蕾偷偷拉着严飞,说道:“你有没有觉得老大和姜姜姐有点奇怪?”

严飞莫名:“奇怪什么?”

“好像吵架了。”

“有吗?我看他们神情都很正常啊,没有什么不对呀。”

季小蕾白了一眼严飞:“算了,跟你说了你也不懂,恋爱经历为零的家伙!”

听到她这样说,严飞偷偷地看了她一眼,脸突兀地红了红。

季小蕾奇道:“你怎么了,很热吗?”

严飞头摇得像拨浪鼓,胡乱找个借口转身走了,留下季小蕾满头雾水。

很快,连粗神经的严飞也察觉到两人的不对劲了。

两人面上虽然都是平常模样,但是一天下来,竟然连个眼神对视也欠奉,更别说是对话了。

只有夹在中间饱受煎熬的季小蕾知道个中苦楚。

此时季小蕾正跟姜百思通报沈夫人在门外想见她一面,沈夫人见她,无外乎就是为了沈执的事。姜百思停了几秒正要说话,就被陆予城一口回绝:“去告诉她,不见!”

姜百思却似乎无视他的话,叫住季小蕾:“你叫她进来,我见见她。”

陆予城像是被她的态度气到:“季小蕾,你问问她,是不是要圣母心泛滥想对作乱的凶徒手下留情?”

姜百思似乎也是被激出了几分火气:“季小蕾,你告诉他,虽然沈执犯了错,但是当初沈阔也算是在我们最困难的时候帮了我们一把,他现在身体状况很不好,若是知道了儿子的事情只怕熬不过去。”

陆予城冷笑一声:“这样还不是圣母心泛滥?季小蕾,你告诉她,我不答应!”

“季小蕾,你告诉他……”

“两位老大,饶了小的吧!”季小蕾夹在中间连连叫苦,“你们神仙打架别连累我这个凡人,嘤嘤嘤……”

最后是姜百思扭头就走,去了派出所撤案。

陆予城在后头气得后槽牙一阵一阵疼。

目睹了整个过程的老吴笑了起来,忍不住嘲笑:“她这样还不是你给惯的!”

陆予城气得一脚踢过去。

老吴哀号一声:“不舍得收拾正主就来找我撒气……天理何在……”

Y.U的一众人发现,他们原本就不算脾气好的老板最近几天脸色越发臭了。

为避免被怒火误伤,大家能避都避着他走,只有姜主管,连个多余的眼神都没给他,惹得老大神色更冷。

一众人吓得瑟瑟发抖,这分明才刚刚入秋啊,为何冬天的气息来得这么早!

在两人冷战的这几天,员工们只觉得他们老大头顶的气压持续降低,直到顾衍上门的这一天跌到冰点。

顾衍是来找姜百思的。

在大家已经接受了姜百思是韩家收养的养女以及陆予城是韩家外孙的事实之后,大家看见顾衍的到来也并没有多少人感到奇怪,只当是哥哥来找妹妹。

只有此前在姜百思家门口见到那一幕的季小蕾和本就知晓底细的何眉不约而同地叹了一口气。

不同的是,何眉叹气是因为担心韩清如,那个疯子知道顾衍来见姜百思不知道又会做出什么疯狂事来;季小蕾叹气则是联想当初那一幕,误以为这是陆予城这个现任和顾衍这个前任的修罗场。

美术馆后门出去,临着一面湖,沿着湖岸栽种着几丛凤尾竹,湖面的风吹过来,扬起姜百思的发丝,带来淡淡的香味。顾衍站在那阵风里,一阵恍惚,明明前几天才见过她,为何觉得那样漫长。

自从重逢,他们每一次靠近的时间都那样短暂。

他很想伸手将她的鬓发别到耳后,但最终只能握紧了拳忍下这股冲动。

“你还好吗?”他沙哑着声音开口。

姜百思点了点头。

停顿了数秒,她仰起脸来认真地看着他。好像自从重逢以来,每一次见她,他的脸上似乎永远都挂着这样牵挂负疚的神情。

她想了想,说道:“顾衍,你其实不必这样。当年的事情,我并不怪你,所以你不必觉得亏欠我。”

顾衍眼底滑过一丝痛苦的神色,不,他宁愿她恨他,长长久久地恨他,耿耿于怀不能释然,也不愿意见到她这样云淡风轻地表示理解的样子。

“在你最需要我的时候,我没有及时地站到你身边,你应该恨我,永远不必原谅我。”

“不,顾衍,如果我是你,在面对养母被气到中风的情况下,我也会先选择将她送去医院的,至于之后的,你也曾疯狂找过我,是因为我换了所有联系方式,割断了所有维系的关系网,你才找不到我。所以,并不是你的错。”她站在那里,声音很轻,仿佛只是在说一件并不相干的事。

顾衍的内心忽然涌起一阵惶恐,曾经他们一起在韩家相互陪伴长大,是彼此生命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可现在,她好像已经不再需要他。

深深陷在原地的,只有他而已了。

“你已经不需要我了,是吗?”他的声音被风吹得破碎。

“关照我并不是你的责任,所以你不必觉得对我负疚。而且……”姜百思顿了顿,视线落到美术馆的方向,声音都温柔起来,“而且,现在的我过得并不艰难,不,甚至可以说过得很好。我遇到了一群可爱的人,我从来没有试过如此恣意地活过,我可以毫无顾虑地任性,我可以毫无顾虑地和他们一起往前冲……”

顾衍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其实只能看到美术馆的大门,但是他知道,她在看着谁。

他的手指捏紧成拳,指骨泛白:“他们?你想说的是陆予城吧?”

他以为她起码会反驳或是解释一下,但是她没有,她甚至很认真地思考了十几秒。

“他虽然脾气臭了点,但总体来说他这个人还不赖。”她抬头看着他,“顾衍,你知道的,韩家这样对待我母亲和我,今后我和韩家势必还会有冲突,我不想再让你为难……”

“我不会为难。我想过了,不管以后如何,我再也不会让你孤单一个人,我……”

然而,她打断了他,他满腔滚烫的热血在她的话中慢慢冷却下来。

她说:“不,顾衍,我现在并不是孤单一个人,我有伙伴。”

“陆予城他也是韩家的人!”他低低吼了一声。

“是,他是韩家的人,但他同样也是被韩家所不容的人。”她看着远处斜落的夕阳,云层被晕染成极漂亮的过渡色,她的声音融在风里,“和我是一样的人。”

“你喜欢上他了是不是?”顾衍忽然开口问。

姜百思愣了愣,有一瞬间莫名的心慌。

顾衍看到她的神情,内心仿佛有一只小兽在横冲直撞。他连自己都不清楚,为什么用自己最不齿的话语来敲击她:“如果你选择跟他在一起,那你这辈子都不可能跟韩家划清界限。你大概不知道,虽然韩令远不喜欢他,但韩老爷子可是很看重这个外孙。”

姜百思顿了顿,才反应过来他指的“在一起”是什么意思。她苦涩地摇了摇头:“不,他只是我的伙伴。”

她的声音低低地散在晚风里,像是说给顾衍听,更像是说给自己听。

“仅此而已。”

湖面上白色的水鸟成群地飞过,那是归巢的白鹭,呼啦啦的群鸟乘着风归去,她看了看落日,对他说:“天要晚了,你回去吧。”

展厅里,游客已经陆陆续续地离开,临闭馆前季小蕾费了半天劲儿跟人解释了半天独占一面墙挂在那儿的是非卖品,终于送走了最后一位观展者。她顺手看了一眼手机,已经五点过十分了。

姜百思还没回来。

回想起那一天在姜百思家门前看到的一幕,季小蕾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叹什么气呢?”严飞问。

“姜姜姐还没回来。”季小蕾苦着一张脸,“我胃胀气。”

“姜姜姐回没回来跟你胃胀气有什么关系?”严飞满脸疑惑。

“你这个榆木脑袋!”季小蕾白一眼他,“姜姜姐跟顾先生待得越久不是越代表他们旧情难舍?如果他们旧情复燃,我们老大怎么办?”

信息量太大,严飞倒吸了一口凉气:“你说姜姜姐和顾衍?”

季小蕾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不该说的,懊恼地捂住了嘴,压低声音恐吓严飞:“你别告诉别人啊!我答应过姜姜姐不说的!”

严飞点了点头。

季小蕾放下心来,一转头,就看到陆予城寒着一张脸站在他们身后几步之远。

季小蕾手里拿着的手机“啪”一声掉在地上。

“老……老大……”因为太紧张,季小蕾差点咬掉到了舌头。

该死,老大是什么时候站在这儿的,她怎么完全没察觉到!而且问题是,他究竟听没听到她说的那些话啊?

季小蕾想掐死自己。

短短沉默的几秒钟,像是过去了一个世纪一般难熬。

陆予城轻掀眼皮,面上看不出任何异常,皱了皱眉,指着掉在地上的手机,问:“我有这么可怕吗?”

季小蕾把头摇成拨浪鼓。

“何眉和纪庭方在二楼盘点已售的作品,你们还不过去帮把手?还有闲工夫在这儿闲聊天,人家两个好歹是因为画廊人手不够来帮忙的,你们倒好,干脆偷起懒来了?”

看这样子,是没听到?季小蕾紧张得快哭了,这会儿听到老大使唤她去干活,巴不得趁这个机会先逃离现场,使个眼色拉着严飞一块儿逃似的跑走了。

他们走后,陆予城转头望着美术馆后门的方向,轻扯着嘴角,聊得可真够久的,太阳都下山了还舍不得回来哪?

季小蕾的话他听到了。

当时他脑子里划过的想法是果然如此。

在姜百思同他说的故事里,只语焉不详地带过了顾衍的存在,但他知道,两个浮萍一样的人从小一起长大,是彼此化入血液的情分,在这情分里,能生出别的感情来,他丝毫不会奇怪。

他也是男人,他太能看懂顾衍看向她的眼神里究竟藏着什么了。

而她……

他想起了那个她重逢顾衍的月夜,她在月光下哀伤的脸。

突然间一阵暴躁,他手摸向口袋,摸到烟盒的一刻手下意识地凝滞了一下。

因为她立的规矩,他已经许久没有碰过烟了。

落日余晖渐渐隐没,展厅里静悄悄,只有他一个。

手指夹起烟,打火机点上烟头,烟草的灰色烟线在空间里袅袅升起。

然后下一秒,他就听到了熟悉的带着怒意的声音:“陆予城,你又抽烟!”

姜百思一进来就闻到了烟草味,她皱着眉,气势汹汹要去抽掉他手上的烟。

烟蒂猩红的光芒倒映在陆予城眼底,一闪而过。他左手微抬,右手攥住姜百思细白的手腕,在她愣神的瞬间,他将她轻轻一扯,推入了镜子迷宫的入口。

姜百思只觉得人影一晃就被他压在了镜面上,那根沦为导火索的烟被他轻轻踩在脚底碾灭,她刚要说话就被他故意呼出的烟雾呛住了喉咙。

“陆予城,你干吗……”

她控诉的声音淹没在唇齿之间。

这一次,不再同之前那个蜻蜓点水的“盖章”一般了。这一次,是掠夺,是啃噬,是狂风暴雨过境。

姜百思像一叶小扁舟一般无力,她的推拒、闪避皆被他轻松化解。他的口腔充斥着呛人的烟草气息,余雾袅袅中她紧闭了眼,不敢再看镜中倒映的人影。

嘴角传来一阵剧痛,陆予城终于松开了她。镜中映出他带着血珠的唇,殷红一点,格外醒目。而他的血亦沾染在她的唇间,衬着她眸光闪闪,脸若红霞,倍显动人。

她确实被烟呛着了,一直咳得停不下来。

他的手在她背上轻抚,被她气愤地躲开了。好容易缓过来气,他下一句话又让她呛住了一口空气。

眼前这人脸上挂着欠揍的笑:“我还以为你会给我一巴掌。”

的确应该给他一巴掌!

姜白思的手高高扬起,还没等挥下就被他轻而易举地攥住。

他的手掌宽大温热,长期执画笔的手指带着微微粗粝的茧子,擦过她手腕内侧的肌肤,带来灼人的热度。

“我道歉,之前不该对你发脾气。”男人叹息一般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依着他的脾气,这或许是他此生头一次跟人服软道歉。

姜百思挣了一下,没挣开他的钳制,脸微微发红,不知是因为生气还是因为别的。她僵着声音回道:“你该道歉的不只是这件事吧?”

陆予城忽然笑了起来,他的视线落在她的唇上:“如果你是指这两个吻,那我丝毫不觉得抱歉。”

看到她瞪着他,他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既然盖了章,那违约了就得受惩罚。”

“我什么时候违约了?”

陆予城凑近她:“以后不许跟顾衍单独聊那么久。”

“我们的约定里没有这条!”

“那我现在加上。”

“你……无赖!这是霸王条款!”

陆予城的眼眯了眯:“好,既然说我是霸王条款,那我就霸王给你看!”

他终于松开了她的手腕,她刚要借机逃开就又被他挡在了两臂之间,与此同时,眼前多了一张纸。

“签!”他低声道。

姜百思打眼一看,竟然还是手写的,她完全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写的。她看到标题写着“结盟合约履行事项”几个字,再下来是罗列的条目清单:第一条,不许长时间单独见韩家的人;第二条,生气不许超过二十四小时,也不许生气就搞冷战;第三条,任何一方违约就要接受惩罚;第四条,不许任意中止合约;第五条,猫养在甲方家,乙方负责每日喂养;第六条,未尽事宜待合约进程中补充。

甲方写着陆予城,乙方就是她自己。

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

“前四条虽然有点奇怪但我可以理解,第五条是怎么混进去的?”姜百思指着第五条问他。

陆予城面无表情:“猫是一起救回来的,你想独占?”

“你如果很喜欢的话,可以给你养啊!”

他又冷哼一声:“那你是想一点责任不负,甩给我一个人养?”

姜百思一时被噎住,她以前怎么没发现他竟然如此斤斤计较?

而且,她怎么看怎么觉得这纸合约哪里不对劲。

“这个未尽事宜是指什么?”

他极轻极快地看了她一眼,而后将视线移开,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淡声道:“顺手写的,并没有什么特指,以后想到再补充。”

他顿了顿,怕她觉得自己会吃亏,又补充了一句:“任何一方都可以补充,你也可以补充。”

话虽然是这么说没错,但姜百思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然而陆予城并没有给她时间去想清楚,直接催着她把字签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总觉得他收起合约纸的时候,视线意味深长地从自己身上掠过。

“等等。”她叫住他。

他回眸看着她。

她咬了咬唇,脸又控制不住地红起来了,声音却极力装得淡定:“下次违约你就不会……那样了吧?”

陆予城挑挑眉:“刚签完约你就想着违约?”

“不是,我只是……”

“放心。”陆予城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已经签了合约,一切按合约来执行。”

说完,他就迈步走出去了。

留她在原地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晚了,等等,他们不是还在闹别扭冷战吗?她到底是怎么莫名其妙地被带了节奏,跟他签这个奇怪合约的?

外面,她听到季小蕾在问陆予城:“老大,你嘴巴怎么了?”

“没事,不小心咬到了。”他这么回答。

姜百思抬起眼,在四面的镜子中看到了自己残存着血迹的嘴角,那是从他唇上沾染的血色。她伸手擦了擦,无意间瞥见镜子里倒映出无数个脸若红霞的自己,像是被落日熏染。

她被镜中的自己吓到,幽黑的眼眸中,如雾气一般氤氲了一层淡淡的怅然。

她想起来刚才顾衍问她是否喜欢上了陆予城,那一瞬间她仿佛一个行窃者突然被拆穿,心跳猝然乱了几拍。

她的回答是她只将他当作普通的合作伙伴。

只是,能做得到吗?

她站在那里,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再抬头看向镜中的自己时,眼中多了几分决然,像是正在逼迫自己做出一个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