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06 灰姑娘原来是小公主

他俯下身靠近她,他们四目相对,眼中倒映着彼此的身影。

作为新开发的主城区,城东区高楼林立,市内各类文体中心也大多坐落于此。以滨江大桥为界,艺华的艺博会放在江那边的国际展览中心,开幕式放响热闹的礼炮,用作宣传的热气球高高地飞在天空,省级和市级的艺术协会专家和理事出席不少,再加上本城教育界、艺术界多位知名专家出席,各大艺术机构敬赠的大型横幅和花篮呼啦啦摆了一长串。

而跟他们一江之隔的一心美术馆里,相比较起来就显得分外简单和冷清了。

此刻来的观展者三三两两,要么是因为看了《艺术观》发的那篇宣传文章而来,要么是张副主编的忠实粉丝,听说他今天会来这儿当开幕式嘉宾,追随而来。

看着稀稀落落的观展者,姜百思对着何眉叹了口气,苦笑道:“虽然放下狠话说要叫板他们的艺博会,但显然从体量上来说还是比不过啊。愿赌就得服输,是吧,阿眉?”

何眉也跟着叹了口气,这么多日子以来,她亲眼看着姜百思熬夜出方案出细节出劳力,最终结果呈现的那一刻,发现艺华和韩盛他们凭借巨大体量和雄厚资金,拉开的差距并不是用努力和巧思可以轻易追赶得上的,她能够充分理解姜百思的沮丧。

也正是因为理解,所以她更加不知道该如何开解姜百思。

张放还在台上发表他的开幕式致辞,台下聚集的观众却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交头接耳,**起来,一个个看着手机,不知道在讨论什么。

“最新快讯!老大、姜姜姐,你们快看微博!”季小蕾从后台跑出来,兴奋地喊道。

姜百思和一旁的陆予城皆是一愣,连忙拿起手机打开微博。

就在五分钟前,戴恩先生发了一条微博,表示离开中国之前,会来出席“牡丹亭外人”的开幕展览。短短时间,这则消息就被各大媒体和营销号疯狂转载。

而在戴恩先生的热搜词条之下,首条热门微博便是在问:“牡丹亭外人”的展览在哪儿?五分钟之后我要这个展览的全部信息。

这条微博底下评论刷得极快。

“姐妹儿,你火了,上热搜了。”

“五分钟快到了,为什么还没人发信息?”

“从戴恩先生微博来的,蹲等链接。”

随后,一条内容为“来了,赞我上去!”,并附带一个链接的回复被快速顶到了热评第一。

姜百思点开链接,那内容赫然就是她发在《艺术观》上的那篇宣传文。

该条热评下回复数量也在持续增加。

“把软文写得这么硬核这么专业,爱了爱了。”

“一心美术馆?那是哪儿?求指路!”

“一看楼上就是没好好看人家的宣传文,备注写得很清楚了,就是原来的好又多超市的地址。”

“把超市改成了展厅?看来不止宣传写得硬核,主办方操作也很硬核!”

“导航告诉我,这个展览就跟东城艺博会隔了一条江!”

“这么近吗?我现在就在东城艺博会上,我马上赶过去,可不能错过能见到戴恩先生的机会。”

“我也刚好就在附近,走起。”

就在他们查看手机的当口,展厅门口传来一阵**,人群中有人喊:“戴恩先生来了!”

话音刚落,一位清瘦的英国老人便从门口走了进来,灰白的头发,戴一副金丝眼镜,和一个多月前陆予城见到他时一般无二。

陆予城愣怔了一下,那个时候,这位老人看着陆予城说,要想他答应做开幕展嘉宾,需要以重新见到Elton的画为条件。

而当时的自己,拒绝了。

那时候戴恩先生叹了一口气,什么也没说,就让助理送他们离开。

他没想过,戴恩先生今天竟然真的会出现。

他跨步上前,将戴恩先生扶进来。

戴恩先生摆摆手:“我今天不是作为开幕展嘉宾而来,只纯粹是作为普通的观展者而来。”

陆予城笑笑:“那是我们全体人员的无上荣幸。”

此时,闻讯而来的观展者已经在美术馆之外陆续排起了进场长队。

姜百思敛了敛神思,走到陆予城身后轻声道:“你陪戴恩先生进去参观,这边一会儿张放致辞结束下来我还要接应一下。”

说完,她短暂地同戴恩先生点头致意,带着季小蕾匆匆往展厅进口处而去。

因为姜百思长发半掩,戴恩先生只依稀瞥见她的侧脸,及至她离开,他对着她的背影小声地发出了一声疑惑。

陆予城敏锐地察觉到了,问他:“姜女士是整个展览的主策展人,怎么了?”

老人脸上带着某种回忆的情绪:“总觉得好像在哪儿见过这位女士。”

最终是记忆搜索未果,他摇了摇头:“或许是记错了吧。”

陆予城的视线投向讲台边正跟张放聊着什么的倩影,西服套装掐出姣好的身线,长发半垂,正好遮住了脸庞。

一个闪念忽然冒头,之前她明明是扎着利落的高马尾,她是什么时候把头发放下来的?

知道戴恩先生要来之后?

可是,为什么?

“陆?”戴恩先生的声音拉回了他的神思。

他定了定神,带着戴恩先生步入展厅内部。

展览名为“牡丹亭外人”,展览全程将如幻似梦的元素贯穿始终。

绕地游、步步娇、醉扶归、画眉序,姜百思的设计如此巧妙,在每一个环节都将沈阔和纪庭方的画作元素抽出来融入这些装置中,呈现出惊梦一般的奇幻感。戴恩先生这个彻头彻尾的中国迷,整场展览看下来一路赞不绝口。

在二楼看到《诗经》系列画时,戴恩先生眼睛发亮:“竟然将《诗经》画了出来,如此诗意,如此韵味。

杜丽娘以《诗经》入情思,《关雎》作为《诗经》开言第一篇,这《诗经》画意展与“牡丹亭外人”的主题完美契合。

戴恩先生一眼看中了《关雎》这幅画,并当场令助理买下来。

陆予城连忙道:“戴恩先生喜欢这幅画,我就送给您。”

戴恩先生摇摇手,眼神似是责备他不懂事。

一旁的助理开口:“陆先生的好意我们心领了,但是观展者来看画展,哪有让您送的道理。”

陆予城很快反应过来,戴恩先生这是在帮他。除去公益博物馆之外,历来商业画廊开画展,除了承担一部分艺术宣传和艺术教育之外,最终的落脚点是卖画,这也是大多数商业美术馆和画廊维持生命周期的根本逻辑。就好比东城艺博会,邀请那么多业内大佬站台,营造出那么大的声势,最终的目的,还是落在卖画上。

想清楚这一点,陆予城没再推托。于是,《关雎》成为本场展览开展之后出售的第一幅画。

《关雎》画作旁,也很快被贴上了“已售”的标志。

戴恩先生走后,随后而来的观展者见到被贴了已售标签的《关雎》,纷纷下单购买同系列的其他画作,喜欢沈阔的画风是一方面,更多的方面是想着跟着艺术泰斗的眼光保准没错。

一个上午,就卖出了十二幅画。

季小蕾走合同走得不亦乐乎:“艺华还不让我们进他们的展位,现在我们自己卖,比他那边办得乱七八糟的艺博会要好多了!听说我们这边好多人是从他们那边展览现场跑过来的,嘻嘻,还不把他们气死!”

姜百思在一旁刚好听到了,心里笑她孩子气。不过……韩清如此刻的心情会是什么样呢?她不免想得出了神。

“Bertha?oh,Miss Bertha!”突然一个大嗓门穿越重重的人群,奔到了姜百思身前。

来人金发碧眼,是位货真价实的外国友人。看着他望着自己热络的模样,姜百思在记忆中搜寻了一圈,并不记得这张脸。

随后,这位大嗓门继续喊道:“I'm so excited to see you here!Do you remember me?We met in Edinburgh.Is Mr.Daniel all right?Please say hello to your teacher for me.”(在这里见到你真是太高兴了!你还记得我吗?我们在爱丁堡见过。丹尼尔先生还好吗?请代我向你的老师问好。)

姜百思起初还有些迷茫,直到他说出Daniel的名字时,她的瞳仁微缩,再想让他闭嘴已经来不及。

而另外一头,原本陆予城看到一个陌生男人冲到姜百思面前握住她的手时,下意识地想冲过去护在她身前。

然而现在,看起来不必。

他意味深长地看着他们的姜主管像只受了惊的小松鼠,在那儿紧张地试图让那人相信他认错了人。

而那人对自己的记忆很有信心,一迭声喊着没有认错,反而不停地拉出Daniel的名字来试图唤醒面前这个貌似记忆不佳的女人。

记忆中某个疑惑的点突然解开,陆予城低头轻轻笑了一声,原来他们姜主管的秘密在这儿呢,怪不得当初让她一起去找戴恩先生她故意找借口推辞了。

正当他想通这个关窍的时候,陆予城的手机铃声响起,来电显示是刚刚离开不久的戴恩先生。

这位英国老绅士临登机前终于想起来刚刚与姜百思打个照面的莫名熟悉感来源于何处,忙不迭给陆予城打来了电话。

“陆,我记起来了!我见过那位姜女士。她非常优秀,大二的时候就进了爱丁堡最好的美术馆实习。年纪小小就参与策划过大型展览,她的导师Daniel先生还有意将她推荐去泰特美术馆工作。唔……我记得她的英文名叫……”他停了下来,似是在努力回忆。

陆予城薄唇轻启,在齿间绕一圈吐出那个名字:“Bertha.”

电话那头的老人一拍脑门。

“啊,对!是这个!”老人笑一笑,“你眼光很好,捡到宝贝了。找了她当你的帮手,难怪这场展览品质这么高。”

陆予城自我嘲讽一般轻声呢喃:“不,应该说我是有眼无珠、一叶障目才对。”

戴恩先生这位英国老绅士,对这文绉绉的中国成语显然难以全然意会,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陆予城垂下眼眸,轻扯起一个笑容:“没什么,您说得对,我的确是捡到宝了。”

来观展的人多少都对艺术圈有所涉猎,听到Daniel先生的大名自然是震惊万分,姜百思听到已经有人在窃窃私语地讨论开了。

“Daniel先生?莫非就是那个主持策划过无数国际性大型展览的欧洲艺术圈大佬,Daniel Burg?”

“那人提到了爱丁堡,那估计是了,Daniel先生恰好就曾担任过爱丁堡大学的客座教授……”

人群中的讨论声越来越响,季小蕾震惊得眼睛瞪得溜圆:“天哪!姜姜姐竟然是Daniel先生的学生?简直太不可思议了!”

歪着头想了半天,她忽然拍了拍脑门:“啊,是了!我们一直都没有问过姜姜姐和何眉姐是什么时候的朋友?何眉姐从英国回来,那么反推一下,你们或许就是在留学时认识的?”说完,她视线瞟向何眉,眼神里带着求证的意味。

何眉没想到姜百思会在这种场合下被认出来,她完全没有心理准备,因此面对季小蕾的疑问,她只能僵硬地笑了笑。

那位大嗓门的外国友人在姜百思虚弱无力的徒劳否认中,试图拉着她叙旧,甚至差点要当场让她帮忙联系一下Daniel先生。

“哦?原来是Bertha小姐啊。”人群中突然传来一道娇媚的女声,待看清来人,姜百思眉心微跳。

说话的人正是多日未见的秦斯颖。

看着她的样子,姜百思只觉来者不善。

果然,下一秒,秦斯颖拿出一本展览手册,姜百思在看到的瞬间瞳孔剧烈收缩。

“相信在这儿的大家或多或少应该都知道,一年前爱丁堡最好的艺术馆曾举办过一场当代艺术巡回展。”

说起这场展览,人群有了回应。这场巡回展成为当年英国最卖座的展览之一,原本听说还有来中国展出的计划,不知为何,后来不了了之。

“那个展览的主策展人,就是Bertha小姐!而获得巨大成功的这场策展方案,却是彻头彻尾的抄袭之作!抄袭的还是自己的妹妹!”秦斯颖脸上带着笑,眼底却净是阴冷的寒冰,那些寒冰化为利剑射向姜百思。

“你胡说!”何眉大声呵斥,“姜姜她根本没有妹妹!”

“亲妹妹自然是没有,但是收养她的人有一位女儿。不信你大可以问问这位Bertha小姐,Daniel先生的爱徒,有着光明前途的艺术圈新星,当年为何会突然被学校开除?”

“那是因为……”何眉语塞。

该死,那段时间她正忙着跟上一任男友闹分手,躲到伦敦去了,姜百思究竟发生了什么她根本不知道。

姜百思变成了焦点,只觉得耳边嗡嗡作响。

“原来这位姜小姐是被人收养的。”

“抄袭自己养父母亲生女儿的作品,那更加过分吧?”

“爱丁堡大学作为一流学府,学费位列英国大学Top10。如果不是她的养父母,她也很难能得到那么好的教育机会吧?”

那种熟悉的窒息感再一次袭来,姜百思似乎听到有个恶魔一般的声音在脑海回响。那个声音在嘲笑她,就算她再怎么逃离,再怎么躲避,她身上所有因为韩家而烙下的印记永远都洗不脱,撕不掉。

忽然,一双手搭上了她的肩头。

“I'm sorry.You got the wrong guy.This is my girlfriend. ”(不好意思。你认错人了,她是我的女朋友。)陆予城揽着她的肩,淡笑着和那位冒失的英国男子说道。

陆予城的声音带着金石一般的质感,低沉而有力,有一种与生俱来让人不得不相信的魔力。

那位外国友人看了看姜百思,又看了看陆予城,迷惑地挠了挠头,陷入了自我怀疑。

陆予城提高了音量,像是说给他听,更像是说给在场的观众听:“是的,所以你认错人了。”

“陆予城,你别想着包庇她!”秦斯颖喊道。

陆予城似乎是刚刚看到她一般,揽着姜百思转到她面前:“秦小姐,你因为记恨我跟你分手而把账算到姜姜头上,有点不上道吧?”

他轻飘飘一句话,将秦斯颖的动机转到了因妒生恨泄私愤,方才她说的话可信度顿时减了三分。

秦斯颖看着众人一副原来如此的了然模样,捏紧了手指,指腹泛白:“陆总为了维护佳人,也不用编这种谎话。我怎么记得,这位姜小姐亲口跟我承认过她不是你的女朋友?”

“秦小姐,同为女人,你难道不知道女人在闹脾气时说的话都是反话吗?有件事情,我得向你坦白,在遇到你之前,我们就是恋人了,后来因为一点小事闹了分手,我一生气就拿你当了故意气她的工具,说起来我们能重修旧好,还得要谢谢你。”

“陆予城,你……”秦斯颖气急。

陆予城却不给她喘息的机会,锐利的目光看着她:“不过,我倒是很好奇,我记得秦小姐你是完全没有任何英国旅居史的,不知道你是从哪儿得来的这种二手消息,装得跟圈内人似的就在我的开幕展上大放厥词?”

他这话说得挺重,秦斯颖被气得脸青一阵白一阵。

“她没有资格质疑?那么我呢?”人群后面,一道女声响起。

众人齐刷刷地向身后看去,只见一道倩影正好隐没在光影之下。

伴随着高跟鞋叩响地板的声音,韩清如缓缓走出。

看到韩清如的一瞬,姜百思的手收紧,用力到轻轻发颤。

韩清如的视线望向姜百思,嘴角含笑,声音温柔:“姐姐,真是好久不见呢。”

姐姐?

听到这一声称呼,四周的人群齐齐倒吸了一口凉气。

收养姜百思的,竟然就是韩家?

韩清如手上捏着一个文件袋,脸上依旧带着微微的笑意,但姜百思知道,这样的笑意之下掩藏着怎样疯狂的恨意。

她慢慢地打开文件袋,拿出里面的东西:“既然姐姐不承认自己就是Bertha,那我这儿这张照片不知道姐姐还记得吗?”

姜百思看过去,看到了照片里两年前的自己和导师在爱丁堡苏格兰国立美术馆合作策展的开幕式上的合影。

姜百思闭了闭眼,听见周围议论声又响起:

“原来她真的就是Bertha!”

“刚才忙着否认,我看当年抄袭的事情十有八九是真的!”

陆予城看着姜百思几乎没了血色的脸,皱眉冲着韩清如低吼了一声:“你闹够了吗?”

“连你也要帮着她吗?”韩清如却像是不可置信,看着陆予城,喊道,“表哥。”

就在众人对于她话中的“也”字表示不解时,韩清如喊出的称呼再一次令在场的人惊到深吸了一口气。

表哥?韩老先生的外孙?

季小蕾惊得差点咬到了舌头,知道姜百思是韩家的养女这件事已经够劲爆了,没想到老大竟然是本城艺术行业龙头韩盛掌权人唯一的外孙!

听说韩老先生的外孙跟韩家关系并不亲近,长年养在国外,即便是逢年过节亦很少回来,大多是老先生亲自飞去英国陪外孙过年。

她万万没想到,小小的Y.U画廊,不仅主管背景复杂,老板的来头更大!

论起亲疏,韩清如与陆予城有血缘关系,而姜百思,只是被韩家驱逐的弃女,因此看到陆予城一而再再而三出面维护姜百思,韩清如脸上的神色并不好看。

“这么多年你一直在伦敦,几乎没有回来过,也从来没有见过她,这个女人的心机你怕是想也想不到。”

“她怎么样,是我的事。我希望你适可而止,不要肆意欺辱我的人。”陆予城脸上满是不耐烦,他看了韩清如一眼,接着说,“而且就在刚才,戴恩先生告诉我,姜百思当年从爱丁堡大学离开,并不是因为被学校开除,而是她自己决定要肄业。当时学院并没有完全采信她抄袭的指控,并且在某种程度上来说种种证据于她是有利的,是她主动叫停了学院的调查。”

“你什么意思?”

“意思再明显不过,你有你的一面之词,我也有我的判断。”陆予城的话语毫不客气,言下之意竟是暗指她冤枉诬陷姜百思。

韩清如没想到陆予城竟然执意要维护姜百思到底,她看着姜百思,眼中闪过一丝狠戾。她勾了一下嘴角,举起手中的文件袋:“我这里还有一份文件,是当年我向英国法庭提交的抄袭诉讼的判决书,姐姐还记得吗?”

听到韩清如说这话,姜百思凝滞的神色闪过一丝慌乱。

韩清如只觉得快慰,她扬了扬手中的文件,要宣扬一件战利品:“不过最后因为你向我致了歉,我们达成庭外和解。你毕竟是我姐姐,我不忍心逼你太狠,所以我就撤回了诉讼。要是姐姐还记不得的话,需不需要我拿出你当时亲手写的悔过书来……”

韩清如的话没能说完,有个身影冲了过来,按住了她的手。

随着身影而来的,是低到几近哀求的一句:“你别闹了,跟我回去。”

姜百思抬眸,看到的是顾衍低垂的眸。

而韩清如显然被顾衍这时的出现激怒了,她重重地甩开了顾衍按住她的手:“你也要帮着她是不是?”

顾衍的眉眼间满是忍耐:“你答应过我,不会再提那件事。”

韩清如忽然提高声音:“那你也答应过我,你不会再想着她!我早该知道,这么多年,你没有一天忘得了她!即使她被我赶去了英国,你也还是一直想着她!即使她离开了韩家,你同样也还是想着她!”

韩清如的手指着顾衍,又指了指陆予城:“你们,一个两个,要被她蛊惑到什么时候?”

说完,她像是突然想到什么,略带嘲讽地看向陆予城:“你以为她是真心实意帮你打理这个画廊?你醒醒吧!这个女人就是只喂不熟的白眼狼,她其实早就知道你是谁。我有多恨她,她就有多恨韩家。而借你的手来打击韩家,那是再好不过的手段……”

韩清如的话从头至尾骂得难听,姜百思从头至尾没有反击,听到韩清如说这话,她始终无波无澜的脸上终于涌现半分情绪。

陆予城却是满不在乎地嗤笑了一声:“她怎么样,是我的事。我说过了,你有你的一面之词,我有我的判断。”

韩清如没想到陆予城连这种事情也不计较,她走到姜百思身前,嘲讽地看着姜百思:“姜念容当年抄袭我母亲,你后来又抄袭我。姜百思,有时候我真的不得不佩服你,虽说你不是姜念容亲生,但完全不妨碍你得姜念容真传,连在勾男人这件事上,都承袭了百分百的衣钵。”

伴随着她话音而落的,是一道清脆的巴掌声。

韩清如捂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姜百思。

姜百思冷冷地说:“你再胡言乱语侮辱我母亲,我不会对你客气。”

韩清如扬起手,重重地甩了回去,却没想到,一道身影挡在了姜百思面前,她的巴掌,重重地落在了顾衍的脸上。

她用了十足的力气,顾衍脸上甚至隐现了血丝。

顾衍的神色似乎已经无限疲惫。

“闹够了,就跟我回去,算我求你了。”

韩清如看着顾衍脸上的伤,手指微微发着抖,浑身的力气像是都被卸去。

顾衍见状,上前扶住她,轻声说道:“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我们走,好吗?”

韩清如的眼泪却在此时滑落了下来。

姜百思从没见过韩清如在她面前哭。韩清如从小就是韩家最尊贵的公主,她想要什么,自然是娇蛮地去抢,她从来不必委屈自己。

可是面对顾衍,她却永远觉得无力,即便她强制让他待在她身边,她依然觉得他离她如山如海一般遥远。他也永远像山像海一般沉默,沉默地容忍她的一切。

“你告诉我,我究竟该怎么做,你才可以看到我,一直只属于我?”

韩清如的漂亮一向是明媚热烈的,她承袭了顾景兰的美貌,同时也承袭了顾景兰的仇恨。此刻她漂亮的脸上爬满泪痕,那是姜百思从来没有见过的灰心和迷茫。

顾衍脸上的伤痕明显,他像过去无数次一样包容了她的坏脾气,像是包容刁蛮的小妹妹。他轻轻地拍了拍她的头,对着她温柔地笑笑:“傻瓜,我一直看得到你啊。”

“可是,你却不只属于我。”她像是个迷路的小姑娘一般困惑迷茫,“你告诉我该怎么办?我已经这样用力,用尽了半生的力气,却还是做不到……”

“那就试着不要那么用力。”他认真地看着她,“我们先走,好不好?”

韩清如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也或许是真的已经没有力气再闹下去了,沉默地任他扶着离开。

眼见韩清如已经被带走,余下秦斯颖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就在她打算跟着离开的时候,听到了身后陆予城寒冷似冰的声音:“我们之前所谓的恋情究竟怎么回事,你应该比谁都清楚。现在算是两清了。从今以后,我不想再见到你,否则不要怪我不客气。”

这是警告。

直到这个时候,秦斯颖才不得不承认,他是真的从来没有对她动过心。

她是从小地方来的,从小过惯了苦日子的她发誓一定要出人头地。然而一个毫无背景和根基的小模特在这茫茫的城市里根本毫无立足之地。直到半年前她无意间从韩清如的口中知道了这位韩家唯一的外孙。她从小就很聪明,很快就成功地与他“偶遇”。初见时他一瞬间的怔忪让她以为,她或许是不同的。

她对自己的容貌向来自信得很,她自信地认为,陆予城这个看起来吊儿郎当的富家子弟始终没有被自己拿下,是因为她还不够卖力。她频繁地出入他的画廊,甚至以他女朋友自居,他竟然也没有做任何解释。

直到某天晚上她的臂膀攀上他的肩时,他止住了她的动作。他看着她,又露出了那种出神的表情,然后她听到他说:“以后不要来找我了,我会给你足够的补偿和资源。”

她妩媚的笑容僵硬下来,想不通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是我哪里做得不够好吗?”

“不,是我的问题。”他有些怅然地摇了摇头,然后他问了她一个很奇怪的问题,“你相信人是会有审美偏好的吗?就像……我可能会因为别人像你而多看她一眼……”

这话仿佛是在夸她美貌,但又不完全是。

她被搞糊涂了,如果是因为自己长得符合他的审美标准,那为何他始终能够保持坐怀不乱?

直到……直到她在之后的某天,见到了据说是刚刚出差回来的姜百思……

她几乎是在一瞬间明白了他那句话的意思,根本不是别人长得像她,而是她长得像那个别人。

嫉妒和怨恨一瞬间在她心间如蒿草疯长。

而现在,她看着他寒冰一样冷冽的神情,心中那一丛又一丛的蒿草如被终年积雪的寒冬覆盖,被抽去了生长的生命力。

季小蕾和何眉送走了最后一批观展者之后,展厅的大门终于关闭了起来。

“还不知道明天会怎么样呢。”季小蕾叹气道。

下午发生的这一场闹剧,视频已经被好事之人传到了网上。

“原来这位姜姓策展师还涉嫌创意抄袭,真是太败好感了。”

“姜念容又是谁,感觉信息量好大。”

“管她是谁,看来又是一帮无下限炒作的。”

“怎么回事?现在连搞个展览都要这么没有下限地炒作了吗?”

季小蕾看不得别人这么埋汰姜百思,披了个小号恨不得和别人唇枪舌剑八百回,结果被人以一句“水军”骂了回来。

“这帮不知道情况就胡乱诽谤的草履虫,真是气死我了!”季小蕾气到跳脚。

何眉对她做了一个“嘘”声的动作:“别说了,小心姜姜听到。”

季小蕾噤了声,点点头表示明白,随后看了一圈四周:“咦,姜姜姐呢?”

镜子迷宫弯弯绕绕,当观展者进入通道时,多重镜像令人分不清哪个是通道,哪个是镜面。

姜百思抱着腿,蜷缩在角落,将头深深地埋进膝盖里。

“啧啧,我一直以为我捡到的是个灰姑娘,没想到,竟然是落难的小公主。”陆予城的声音忽然响起。

姜百思猝然抬头,看到的是陆予城斜斜倚靠在镜面的慵懒身影。

她别开了头,声音发闷:“我跟韩家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

“你竟然就是我那个名义上的舅舅收养的女儿,你不觉得你欠我一个交代吗,表妹?”他嘴角轻扯,露出一个恶劣的笑,故意加重了最后两个字的发音。

姜百思被他那语气激得红了红脸:“那是因为你一直在伦敦,很少回来,纵然有限回来的几次,韩家的人估计也是并不屑在你面前提到我的。”

陆予城想了想,其实是有人在他面前提过的。

有一回圣诞节韩家一大家子都飞来伦敦跟他一起过,他无意间听到韩清如在跟顾衍吵,韩清如质问顾衍闷闷不乐是不是因为她临行前不同意带那个拖油瓶一起来伦敦。那时候,他隐约知道,原来韩令远收养了一个朋友的女儿。只是他没想到,原来姜百思就是那个人。

姜百思顿了顿,重新开口:“我会尽快离开画廊的。”

陆予城却像是笑了:“你为什么要离开?”

命运有时候,真的很神奇。该遇见的人,一定会遇见。所以,傻子才会放手。

姜百思咬了咬唇,沉默了十几秒,像是下定某种决心一般,抬头注视着他:“韩清如说得对,我的确就是一早就知道了你的身份,待在你的身边,帮你策划一切,只是想借你的手对付韩家。”

陆予城懒懒地托着腮,一副认真思考的模样:“那我就很好奇了,你所指的早就知道,是有多早?”

“三年前,在韩令远的书房。你和他大吵了一架,从他的书房摔门而去。”

陆予城微微一愣,这个答案确实是他没想过的。

“那你别告诉我一年前你是故意倒在我车前的?那我可真太佩服你了。”

姜百思看着他似笑非笑的表情,自嘲地摇了摇头:“那我的确没有这个本事。只不过,在你救了我之后,我几乎立刻认出了你。我向你隐瞒了我的身份,在你提出让我留在画廊工作的时候,这个计划就在我心中生成了。韩清如至少有一句话说得没错,我就是一只喂不熟的白眼狼。韩家收养了我,给了我一切,我没有感恩戴德反而恩将仇报。你救了我,收留了我,我反而一直在骗你。”

“那就从现在开始跟我说真话。”

姜百思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什么?”

陆予城深深地看着她,语气带着蛊惑一般循循善诱:“那就将你没跟我讲的真话,从现在开始都讲清楚。”

姜百思愣了一下。

陆予城作势板着一张脸:“坦白从宽,自首,是可以轻判的。”

姜百思就这样仰头认真地看着他。她原本以为他知道真相会气愤、会憎恶,可是没有,他甚至还有心情跟她开玩笑,脸上也依旧是那种似笑非笑的慵懒神情。

姜百思将下巴搭在膝盖上,陷入了回忆。

“十二岁之前,我是在茫茫的敦煌戈壁上长大的。我的母亲,是石窟壁画的修复师,我很小的时候听人在背地里说,她是因为画作抄袭被行业唾弃自我放逐来到戈壁滩的。我跟着她,流浪一般,足迹遍布新疆、西藏、青海、宁夏、甘肃的石窟。直到有一日,她生病了,生了很重的病。她告诉我,她要将我送到她曾经爱过的人那里去。她说,我们思思啊,终于可以结束流浪的生活了。

“可是,我没有告诉她,其实我并不觉得漂泊,因为有她在,我的心是安定的。她过世之后,我被韩令远接到了韩家,成了韩家的女儿。韩令远从前选择了能稳固他地位的联姻而放弃了我母亲,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愧疚,韩令远对我很好,甚至比对他亲生女儿韩家真正的公主还要好。我甚至有时候偷偷想,他会不会就是我的父亲。但毕竟韩家的事是现在的韩夫人顾景兰在做主,我知道她不喜欢我,韩家的人其实都不喜欢我,除了……”

她恍惚间停顿了一下,陆予城知道她想到了谁。他刻意略过了心头的不爽,问道:“然后呢?”

“十六岁生日那天,我听到了韩令远和顾景兰吵架,我才知道,原来我一直在自作多情,我根本不是韩令远的女儿,我甚至不是我母亲的亲生女儿,只是她收留的一个被丢弃在戈壁上的孤儿。好笑吧?原来我生下来就注定了漂泊和流浪。”姜百思扯了一个极苦涩的笑容,“你知道吗?顾景兰之所以会瘫痪坐轮椅,是因为她发现韩令远始终没忘了我母亲,她情绪失控之下驾车跑了出去,出了车祸。所以顾景兰恨我,任何和我母亲有关的人和事她都深恶痛绝。我努力长大,独自踏上去异国留学的航班。我打很多份工,拼命地学习拿奖学金,仿佛我只要依靠韩家少一点,我就能多一点自尊。直到一年前,我被韩清如指控抄袭了她的策展概念。我回家跟她对质的时候,她告诉我,要么我认下这个抄袭的名头,要么是我母亲身上的污名永远无法洗清。”

她还记得自己当时的震惊。

韩清如看着她,脸上满是快慰的恨意:“你还不知道吧?你那个贱人母亲也是被冤枉的。是因为她,我妈才会出事的,只是让她声名狼藉远走他乡,已经很便宜她了!”

……

“韩令远当时明明知道真相,但是为了不失去顾景兰娘家的商业支持,他选择牺牲我母亲。男人有时候真的很可怕,他嘴上说着爱你,可是遇到危机的时候,他第一个想的就是推你当他争名逐利的替死鬼。”姜百思嘲讽地说道。

陆予城心疼地看着她:“所以,你选择了自己承担下抄袭的罪名?”

“这样至少,我母亲身上背负的污名可以洗去。虽然她不是我的亲生母亲,但是她令我重生。

“那一夜之后,我就跟韩家没有任何关系了。”

韩清如说,这么多年,你身上哪一点不是韩家给你的,连你那高贵的学历和专业经历,也是因为依靠韩家。

所以,她决绝地放弃了一切,把自己彻底地跟从前割裂。

“我发誓不会跟韩家任何一个人扯上关系,却没想到就在同一天,救我的人,恰恰也是韩家的。不过现在这样也好,我再也不必欠韩家任何一个人的了。”姜百思扯起一个模糊的笑。

“什么?”姜百思一时没听清,仰头看着他。

“我也向你隐瞒了我跟韩家的关系,不管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从主观上来说,我也算是蓄意隐瞒。”他低头看着她,“所以,我们这算是两清了,你也不必觉得亏欠我,更不必离开。”

姜百思一瞬间疑心自己听错,这是什么逻辑推理?

过了好一会儿,她自我解嘲一般摇了摇头:“可我已经没有办法再在这儿待下去,我还有我的仇恨……”

“既然你听到过我和韩令远吵架,那你知道我们在吵什么吗?”陆予城打断了她。

姜百思摇了摇头。

陆予城轻扯起一个苦笑:“我给你讲个故事吧。从前有个小男孩,他的父亲是个穷画家,他的母亲不顾家人反对,毅然跟着穷画家远走异国。他们非常恩爱,穷画家的画作灵感来源全部是他的妻子。一个寂寂无名的画家想要出名,不仅看实力,更是看运气。穷画家画得很好,但是直到他和他的妻子车祸去世,他都没有得到出名的机会。可是没关系,世人不欣赏他的画没关系,小男孩非常喜欢父亲的画,从小以父亲为学习目标。

“也许是命运给了小男孩好运气,一个偶然的机会,他遇到了一个伯乐,他的画很快被世人看见,并且很快小有名气。可是有一天,小男孩发现了父亲留下的遗物里有一封信,那封信年代久远,是很久以前,一个人向他发出的指令,让他去接近一个大家闺秀。

“小男孩这才知道,原来他所认为的父母的相爱故事,从头到尾只不过是一个骗局。而那个制造这一骗局的始作俑者,就是他名义上的舅舅,外公的养子。当年他舅舅不满他外公偏爱他母亲,为了争权,策划了这一切让他们父女决裂。并且,小男孩调查发现,他的舅舅,极有可能和他父母的车祸有关。”

他母亲当年与父亲私奔,他外公韩礼章一直生着气,是有了他这个孙子以后他们的关系才稍微好转,却没想到的是,他们夫妻俩在回国的途中遭遇车祸去世了。

“所以,姜百思,你明白了吗?我们是一样的。韩清如要对付你,而韩令远,则一直想要对付我。”

“他为什么要对付你?”

陆予城苦笑了一下:“那就跟他当初为什么找……那个男人接近我母亲同样的目的。当年他怕我外公将韩家产业交给我的母亲,现在他怕我回来夺了他的。他那个人,手段高明得很,善于借刀杀人。你以为我们画廊遭受的种种刁难皆是因你而起?不,韩清如只是他刻意放纵的一颗棋子罢了。在他眼中,亲生女儿不过如此。所以,他那样对你和你母亲,似乎也并不是无法理解。”

姜百思神情微恸,是啊,韩令远那样的人,权衡利弊之后,一切皆可牺牲。从前是她的母亲,后来是她,现在是他自己的亲生女儿……

姜百思的瞳孔微缩,无限震惊:“结盟?”

“对,结盟,互惠互利,共同对外。”

这样具有**的条件,甚至连她的心理负担都在不知不觉间卸下,她觉得自己似乎没有理由可以拒绝。

“我数到十,你不回答,我就当你答应了。一……二……三……”

姜百思的心里很乱,在韩清如揭穿她的那一刻,她觉得自己完了,依照陆予城的性格,一定会恨她的。可是她没想到,他竟然会提出这样一个提议。

“四、十!时间到!”

突然加速的节奏让姜百思一愣:“你这数得不对!”

陆予城勾唇一笑:“我又没说过我会按照顺序数。”

四周的镜面倒映着他的身躯,她依旧是蹲坐在地上的姿势,而他则是半弯着腰,在她的身旁无形中形成一个包围圈,她窄窄的视野中,眼前之人靠她靠得极近。

然后,她听到那人近乎呢喃的声音:“既然是结盟,总该要盖个章吧?”

姜百思脑子里一时没反应过来他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她疑惑地仰头。

然后,姜百思就看到视野之中的这张脸逐渐放大,下一秒唇上碰触到两片温柔的嘴唇。

姜百思震惊的眼倏然瞪大,四周都是镜面,他弯腰低头吻住她的画面通过不断的反射与折射,形成无数的影像清晰地映入她的瞳孔里。

这画面的冲击力实在太大,姜百思重重地推开了眼前的人。

脸上的红霞一路蜿蜒到了脖子根,她重重擦着嘴唇,怒目而视:“你干吗?”

陆予城被推得往后仰去,脸上却未见半分愧疚,反而挑了挑眉,满是理所当然:“只是盖章结个契而已。”

姜百思被他这番言论堵得发作不得,半天说不出话来:“你……”

古往今来,恐怕没有一个人像她这样,三百六十度无死角地观摩了自己被吻住的画面,姜百思觉得自己简直羞愤欲死——自己当初到底是为什么要设计这个镜子迷宫的环节?

幸好季小蕾及时拯救了尴尬到差点窒息的她。

“姜姜姐,你在哪儿?”

姜百思瞪了陆予城一眼,几乎是跑着出去的:“我在这儿!”

陆予城优哉游哉地倚靠在镜面上,听到外面季小蕾在问:“姜姜姐你脸怎么那么红,感冒还没好吗?”

他们那仿佛做了亏心事的姜主管结巴得差点要咬掉舌头:“没……没有啊,我……我没事。”

他想着刚刚他吻住她时她呆愣的表情,不由得失笑了。

姜百思刚出去还没缓一口气,就听到展厅大门被砸得砰砰响的声音。

“哎,你是谁?现在是闭馆时间,要看展明天来吧。”季小蕾拦住了他。

对方满脸不屑地推开了她,大摇大摆地进来:“叫你们老板和主管出来!”

姜百思定睛一看,认出了小黄毛——沈阔那个不争气的儿子,沈执。

看样子对方来者不善,姜百思下意识地紧绷了神经:“有什么事?”

沈执痞里痞气地嚼着口香糖:“这里展出的是我爸的画,我来参观参观不行吗?”

严飞重申了一遍:“要参观请明天白天再来。”

小黄毛没理他,径自上了二楼展厅。

他指了指那两幅差点被他廉价卖掉的《关雎》和《卷耳》,现在那上面都贴着“已售”的标签,问姜百思:“卖了多少钱啊?”

姜百思看了看他,报了两个数字。

他听完后,咂了一下嘴:“卖得还挺贵。”

“那还得谢谢你当初没把这些都糟践掉。”陆予城略带嘲讽的话语在背后响起。

“也谢谢你们当初把这画买回来,没让我继续糟蹋。”沈执忽然说道。

陆予城和姜百思都微感讶异,他竟然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怎么的?改邪归正了?”陆予城轻笑。

沈执看了陆予城一眼,又转头对姜百思说:“姜主管,对不住了啊。”

姜百思还没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就见他从怀里掏出两瓶不明**来。陆予城第一反应是上前护住姜百思,却还是没来得及阻挡住,黑色的**便泼洒到她身上。趁着陆予城查看姜百思身体的空当,小黄毛调转了方向,将黑色的**泼洒在了墙面上,也泼洒在了挂在墙上的展画上。

随后赶来的严飞和老吴制住了沈执。

看着被墨汁涂污的墙壁和画作,姜百思眼睛发红,浑身像是突然被抽去了力气,失去了支撑的力量。

这是她辛苦那么久的成果啊!

“今天我就替你父亲好好教训你!”陆予城眼中似有风暴集聚,杀气腾腾地向沈执冲过去。

谁知,身后突然响起一个声音:“不要!”

陆予城的拳头及时收住,只见沈夫人踉跄着跑过来护在沈执身前。

“我知道他这回犯了大错了,可是求你们放过他吧,他也是没办法。这孩子欠了高利贷,对方提出让他来破坏你们这个展览,否则不会放过他。”沈夫人面容憔悴,脸上满是愧疚,“是我没有教好这个孩子,是我的错。”

沈执却狠狠地推开了她,喊道:“你这个女人,少在这儿假惺惺!我不会领你的情的!”

“沈阔他近来身体很不好,请陆先生和姜小姐高抬贵手,饶了他这一回。”沈夫人被推了个踉跄,仍然不忘为沈执求情。

陆予城收回了拳头,声音阴恻恻:“沈夫人,你知不知道,有些人,不受一些惩戒,永远学不会反思。”

陆予城冷冷地转身,似乎连多看一眼也厌恶,吩咐严飞:“报警。计算一下损毁的画作,超过五千块是可以立案的。”

“陆予城,你浑蛋!”

陆予城掏了掏耳朵,示意老吴将这家伙押下去。

随后,他看着沈夫人,似笑非笑:“沈夫人若是想真心阻止,应该早来一步。”

闻言,沈夫人的脸色更显苍白:“你是什么意思?”

姜百思摸着被墨汁溅污的画,喑哑开口:“意思是,沈夫人权衡利弊,觉得破坏画展比把他交给高利贷那些人风险低得多。毕竟我们再生气,也不会伤害他。只是看他的态度,似乎并不领你的情。”

沈夫人苍白地一笑:“这孩子心思单纯,他并不知道我早就知道。他自小没了妈,纵然他再憎恶我,我也不能不为他打算。”

她抬起脸,满是愧疚:“姜小姐,是我们恩将仇报,你要怪就怪我吧。”

姜百思闭了闭眼,还能说什么呢?这对继母子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最后买单的是他们的画廊,这场画展所有的心血付诸东流。

季小蕾看着姜百思一副无限疲惫的样子,示意沈夫人先离开。

沈夫人走后,姜百思的头发上还沾着溅到的墨汁,她无暇顾及,只是用手慢慢抚摩脏污不堪的墙壁和画。

“陆予城,我们做了那么多,到最后,原来还是不行。”

撑了那么久的身体仿佛突然被掏空了力气,一阵眩晕袭来,她扶着墙,稳住身体。

他头一次看到她这样灰心丧气的样子。

一只宽大手掌覆上她额头,陆予城探了探她的温度,舒了一口气:“还好,温度没有高回来。”

她并没有说什么,等那阵眩晕过去,她转身,准备下楼找工具。尽管身体已经十分疲惫,但脑子不敢停下善后的盘算,被弄脏的墙壁晚上赶工能修补回来,至于被污损的画……就找纪庭方的临时替补上去吧。只不过,这些画都经过筛选,临时替补的会破坏整个主题的连续性。唯一庆幸的是,主打作品《周南》十一篇并没有被墨汁溅到。

陆予城拉住了她,仿佛知道她要干什么,似笑非笑:“这儿我来想办法,你先去收拾一下。”

姜百思看着他,其实他的衬衣也沾上了**,但由于是暗色系的,倒是看不出来。他简单地擦了擦脸,身上看不出任何狼狈,倒是她自己,活脱脱像是刚从泥浆中滚出来。

“被弄污的画撤下来,初步估计能够腾出一整面空白墙面,要想办法填补这个空缺一个晚上太难了。就算从纪庭方提供的画作名录里继续筛选,符合风格和主题的作品也没有那么多了。”

他依然是点点头:“我知道。”

“那你告诉我,应该怎么办?”姜百思从没有什么时候比此刻更觉得无助。

姜百思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真的太累了,还是被他冷静的话语说服,换作平时,她一定会坚持在场参与,但那一刻,她选择相信他,她轻轻点了点头。

姜百思离开之后,陆予城先是交代严飞找老吴一起把现场处理一下,将脏污的画作撤出。严飞想了想问道:“空缺的部分,要联系纪庭方吗?”

陆予城幽深的目光落到虚空处,嘴角牵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的确是要联系他,这件事情我来做。”

纪庭方接到陆予城电话的时候,正死缠烂打地赖在何眉的公寓里不肯走。

“听着,我不管你在哪里,和谁在一起,你现在立刻过来,我有重要的事找你。”陆予城说完便潇洒地挂了电话。

纪庭方愣了一秒,暗骂了一声煞风景的家伙,但想起来他说的重要的事,到底没敢太耽误,拿起外套就往屋外走。

何眉对着他的背影喊了一声:“去哪儿?”

纪庭方回头:“陆予城找我有事。”

“什么事儿?”

他做了个给嘴拉拉链的动作:“男人的秘密。怎么,不舍得我走?”

何眉瞪他一眼:“麻溜地滚。”

门被轻轻关上,门内,何眉对着门板轻声嘀咕:“什么事神神秘秘的?”

何眉是第二天一早去展厅才知道前一天晚上这里出了事的。

展览九点开门,此时八点钟,她一到那儿就听见季小蕾夸张的叫喊:“老大,你太厉害了,从哪儿搞到这幅画,而且画得好漂亮,和我们的总体风格也很搭!”

然后是严飞的声音:“虽然画展里面挂这么一幅装饰画好像不合规矩,但好在这画风格很美,中国风式的印象派,朦胧、梦幻,倒是很契合我们的主题。一会儿我就把老大吩咐的非卖展品的标签贴到旁边。”

二楼展厅,原本被墨迹污染的痕迹已经被完全除去,因污损画作撤下而空缺出来的部分此刻正挂着一张巨幅的中国风油画。何眉并不十分懂画,但看这幅画,花影、水影、月影、光影,将光与影的艺术描绘到极致,笔触轻盈,用笔娴熟,美得不像话。

而此刻她的好友,则看着这幅画发着呆。

何眉推了推想事情想出了神的姜百思:“姜姜,你怎么了?”

姜百思如梦初醒一般,走到陆予城面前,问:“这画你哪儿来的?”

陆予城本能地后退了一步,踢了踢一旁的纪庭方:“他找来的。”

突然被叫到名字的纪庭方像是上课遭遇老师提问一般紧张:“这是我一个朋友的画,我正好找他救一下急。所以才说非卖展品嘛,用完了还得还回去。”

纪庭方硬着头皮回答:“就……就一个没啥名气的,说了你也不知道,这是他的练习作品,只是借我们用几天。”

姜百思看着他,嘲讽一下:“将Elton的画说成是无名小卒的练习之作,你是觉得观众都是瞎的?”

除了有限几个当事人,展厅里的众人皆是齐齐吸了一口气。

对真相一无所知的季小蕾发出了夸张的感叹:“是我该死,竟然没认出来偶像的画!”

严飞下意识地看向自己的老大,被陆予城警告地瞪了一眼,没敢再乱瞟了,他怕自己心虚泄密。原本就被秘密塞得食欲不振的严飞觉得,今天自己怕是又要减一碗饭了。

何眉回想了一下,问道:“所以昨晚,是Elton找你出去?”

纪庭方这下不知道该点头说是,还是摇头说不是,僵硬地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姜百思看了看纪庭方,又看了看陆予城:“Elton现在在本城?”

陆予城撒谎脸不红心不跳,满脸坦****:“你看我干吗?你该问他,我也是找他帮的忙。”

他这么一说,大家的视线又纷纷落在了纪庭方头上。

纪庭方狠狠地瞪了陆予城几眼,奈何对方根本接收不到。

他干笑了几声:“Elton比较低调,他不想让人知道他的画在这儿展出。你也知道的,他已经封笔好几年了。”

他不知道这么说姜百思信不信,但好歹她后来并没有问什么。

很快,纪庭方就知道,姜百思所说的观众不是瞎子是什么意思。那天上午,网上就有“疑似Elton的画重出江湖”这样的帖子出现。后来经《艺术观》副主编张放的鉴定认为高度疑似这画就是Elton所画之后,该帖几个小时之后被迅速转发成了热帖。

随后有艺术评论专家对连续两天这场展览的热度做了评析,最后得出“姜姓策展人真是打得一手营销好牌”的结论,话里话外讽刺这场展览暴露主办方为吸引流量不惜迎合大众哗众取宠,抛弃了美术馆传播艺术和大众审美教育的职责。

然而却被随后赶到的大批Elton的粉丝痛批。

“符合大众口味就是刻意逢迎了?所谓的专业艺术家真的有多么肤浅。”

“这么个小破展览处处透露着没钱的气质,是什么让您觉得这是场营销?”

粉丝与网络大V的骂战更是将这场展览的热度推到空前高度。

虽然网络议论纷纷,但那幅挂在展厅的画作旁,贴着的标签始终没有换过:

作品名称:无题

作者:佚名

备注:非卖展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