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初雪的谎言

1

梁文康背对着阳葵站在自己家门口时,正好跟自己爸妈打了个照面。

女孩是谁?家住哪里?家里人电话呢?

一问三不知。

倪杏子女士差点儿没吐出一口老血,一把揪住儿子的耳朵:“那你把她背回来干吗?”

梁文康疼得嗷嗷叫:“校门口捡到的,女孩子家家的又喝醉了,我这不是担心出事儿嘛!”

撒起谎来一气呵成。

倪杏子更气了:“找警察啊!又不是什么小猫小狗可以随便往家领的!这么一个大活姑娘——”

“汪!汪!汪!”刁民特别有眼色地从梁文康脚后跟处钻出来,极尽谄媚地冲梁妈摇尾巴。

倪杏子愣了一下,河东狮吼:“梁文康!你怎么还带了狗回来?”

梁文康本来听到警察两个字,耳根子忍不住一红,害羞不过三秒,听到自个儿妈妈愤怒的尖叫声后立马清醒过来。

“这不是天冷嘛,我们家刚好近,我就想收留她一晚上也没什么问题……那什么,狗是跟着她的……”

“哟,小姑娘长得老漂亮的喽!”老梁看热闹不嫌事大。

“我看!是你小子!色迷心窍!从小这样!狗改不了吃屎!”倪杏子呼呼呼几巴掌拍上梁文康后脑勺。

阳葵被这动静闹得咳嗽了几声。

倪女士刀子嘴豆腐心,摸摸小姑娘的脸蛋和额头,立马让梁文康背进屋里,里里外外把女孩子收拾了一遍,喂过姜汤,盖上被子,锁好房门——还让刁民看门。

梁文康被锁在门外——今天他睡西厢房。

2

梁文康一家在麻辣烫店后面租了一个小小的四合院的主房和东厢房。

西厢房被一户有钱人家买了,据说是为了让孩子落户学区,而孩子才刚满三个月。那家人也不用这房,就被梁家拿来当客房了。

客房里只有一张中式木床,木格窗子还漏风,倪女士毫不偏心地把身壮如牛的儿子丢进去。

“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看你以后还随便捡人回来!”倪女士甩了一床十斤厚的被子过来。

梁文康在客房里辗转反侧,自己喜欢的姑娘就睡在自己的房间里,自己的床和枕头上,他怎么能睡得着!

于是,蛰伏了大概一小时,等主屋的灯熄了以后,梁文康偷偷摸摸溜出房门。

月色明亮,空气里像结了一层薄冰,吸进肺里都觉得疼。

少年屏住呼吸,蹑手蹑脚地穿过院子,蹲下来抱起刁民,拉开东厢房的木门,影子一样滑进屋内。

屋里开着空调和加湿器,暖和又湿润,和梁文康自己住起来完全是两个待遇。

梁文康都不知道自己家空调是可以吹暖风的。他不敢开灯,就把窗帘拉开半边,让月光透进来,屋子里一下子像笼在透明的水色中。

刁民看到了**的女孩,动了一下耳朵,噌地一下,直接跳到床边,往阳葵脑门上拱。

梁文康赶紧去捉狗,把刁民弄乱的头发掖到阳葵耳后,却突然发现女孩睁大眼,看着自己,目光很清醒。

“你……你醒啦!我……我……”在女孩漆黑瞳眸的注视下,梁文康结结巴巴,说不出话。

“梁文康。”阳葵拉开被子坐起身。

“怎……怎么啦,要……要不要喝水?”梁文康紧张起来,手里一紧,把刁民捏得嗷嗷叫。

“我这里有点痛。” 阳葵指了指自己的胸口,“痛到睡不着。”

女孩眼角亮晶晶的,是梦里落下的泪。梁文康不知道怎么的,心一阵钝痛。他缺席的这几年,她是怎么过的呢?

“你不要走,我想借你的心躲一躲。”隔着刁民,阳葵抱住了梁文康。少年的胸膛就像小时候一样温暖。

很久很久之前,阳葵做噩梦被吓醒时,身边就有一个小男孩,头发乱蓬蓬的,眼角堆满了眼屎,腮帮子上还沾着口水印子,邋遢得不得了。

这个小男孩却说:“我很厉害的,我连妖怪都不怕的。你说,是谁在梦里欺负了你,你不要怕,我钻进你的梦里暴揍他!你放心睡,我会守护你的!”

阳葵相信了,她一直相信的。

时间一晃过去了,男孩长成少年,胸膛一如既往地赤忱、温暖。

“你身上有一股味道。”阳葵鼻子齆齆地说。

被梁妈打理过的阳葵身上是一股淡淡的洋甘菊的香气,梁文康就不同了,这个晚上,一连跑了好几条街,回来也没洗把脸,他有些心虚地想:糟了,该不会是汗味儿吧!

不是——

“蜡梅开了。”女孩轻轻说,近乎呢喃,在一阵淡淡的花香中,睡去了。

梁文康呆了一会儿,这才想起,院子里有一株含苞的蜡梅,原来在今天晚上开了。他刚刚从院子里过来,大概沾上了些香气。

他把阳葵送回被子里,让刁民在旁边守着,悄悄地拉开门。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香气,院子中央,蜡梅树枝头缀满了嫩黄色的花苞,像一颗颗饱满的梦。

月色下,少年呵着寒气,在蜡梅树边绕了好几圈儿,折下一枝开满花儿的,再次溜回房间。

梅枝带霜,少年用掌心拂去,轻轻放到少女颊边。

月色朦胧,细细的花蕊轻轻晃动,散发出一阵幽香,蜡梅花瓣轻盈到近乎透明。

“做个好梦。”少年趴在床边,眼里装着喜欢的人,怀里抱着毛茸茸的小狗,慢慢地,睡着了。

我会守护你的。

睡着前,少年这么想。

3

阳葵迷迷糊糊中好像接了一个电话,好像让她早上九点去学校门口集合,有一个什么比赛,去韩国?

电话里很嘈杂,那边声音很大,阳葵觉得太阳穴突突地跳,忍不住嘟囔了一声:“小点儿声!”

“梁文康你小子怎么啦,感冒了吗?嗓子细细的跟个小姑娘似的!”

梁文康?

阳葵立马清醒了,一睁眼就发现,手机主人的脸正贴着枕头的另一半,睡得正香。

晨阳透过凝霜的玻璃,在少年身上笼上一层淡淡的光晕。

“梁文康!梁文康!!”手机里传出吼声,“快点儿起床,听到没!”

阳葵赶紧推了推少年,少年睫毛簌簌抖动,不情愿地睁开眼,一脸蒙地对着阳葵,一只毛茸茸的白色小狗从少年怀里钻出来,眼巴巴地望着阳葵。

这小狗有点眼熟?

“梁文康!”手机听筒在咆哮。

阳葵赶忙把手机塞到梁文康手里。

梁文康刚举起手,就像有一万只蚂蚁咬住骨头似的,缩了回来,他苦着脸哼哼:“手麻了。”

阳葵不得不把手机举到他耳边,顺便观察了一下这个房间。

典型的男孩子的房间,整个房间是蓝色调的。

白墙上挂着签名版球星照,书桌上杂七杂八堆着课本和卷子,书柜里没几本书,摆着一个积灰的地球仪,还有一堆棒球。

书柜右边摆着一个木制的简易衣架,衣架上横七竖八搭着几套棒球服,上衣颜色不同,主要是黑、红、蓝这三款,裤子一律是白色的,带着脏兮兮的划痕。

衣架下端做成了一个插棒球棍的简易架子,从左到右,从小到大,立着大约十根棒球棍。每根棍子上套着一顶相同色系的棒球帽。

床靠墙,少年趴在床头,眯着眼,哼哼唧唧地接着电话。床尾是鞋架,少年的鞋像船一样大。

再过去就是木制推拉门了,黄杨木的门框镶着厚厚的雕花毛玻璃,很有中式建筑的味道。

飞尘在阳光中乱舞,空气中萦绕着淡淡的花香,少年带着起床气的低沉嗓音就在耳边,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全感浮上阳葵心头。

刁民似乎也感受到了阳葵放松的情绪,想从梁文康怀里挣脱出来,却被少年下意识地按了回去。

刁民也不恼,扒拉着少年的肩,“吧唧”舔了一口少年冒出青胡楂的下巴。

似曾相识的画面从阳葵脑中闪过,昨晚的记忆泄洪一样冲破了阳葵的记忆栅栏,一幕幕重现,阳葵吓得扔掉了手机,对上梁文康疑惑的目光,红透了脸。

“欸欸好,我现在已经在收拾东西了!”梁文康捡起手机,挂了电话,立马摸摸阳葵的额头,“你怎么啦?发烧了?”

对着少年关切的目光,阳葵同学不打自招:“我失忆了。”

梁文康愣了一下,旋即笑开:“我也没指望你记住。”

少年揉乱少女的头发:“我记得就好了。”

白闪闪的小虎牙配上青青的胡楂,少年的青涩与男人的成熟混在一处,犹如加了薄荷的伏特加。

4

梁文康让阳韫去校门口接姐姐是有私心的,这样阳葵就不得不顺便给他送行了。

趁着电灯泡小弟还没过来,梁文康抓紧时间联络感情。

“我走了。”梁文康心存侥幸地想着:万一阳葵酒劲还没过,会给他一个吻别呢?他还贴心地微微俯下身,缩小身高差。

少年一身黑金色运动服,虽然挎着臃肿的训练包,却因为肩宽身长,更显清爽利落。

阳葵撇开目光,心不在焉地回了句“哦”。

梁文康颇为不满,经过了昨晚那么些事情之后,在这难舍难分的离别之际,她竟然只有“哦”!

“我要走两个月呢!”梁文康弯下腰强调。

“哦。”阳葵不着痕迹地往后退了一步。

“我……我不一定赶得回来过新年呢!”梁文康歪过脖子,凑到阳葵眼前。

“那……那先预祝你新年快乐。”阳葵转过身,捂住滚烫的脸。

阳葵觉得自己可能病了,少年的每一句话都让她心怦怦跳。

梧桐树叶哗哗作响,阳光跳跃闪烁,如同少女的心事。

“哟!梁哥威武!还有姑娘给你送行啊!”

一个穿着棒球服、挎着训练包的男生从阳葵身边经过,不怕事儿大地吹了声口哨,接着一排脑袋从大巴窗口里探出来,震天动地地齐吼一声:“嫂子好!”

阳葵吓得手里的豆浆滑了下去。

梁文康眼疾手快,捏住杯口,同时扭头教训那帮小子:“不准当面叫!人家姑娘不要面子的啊!”

意思是:私底下,你们尽管就这么叫。

队员们领悟精髓,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脑袋纷纷缩回大巴。

梁文康把豆浆递给阳葵:“对了,那个刁民你先养着可以吗?祁远家那条阿拉斯加动不动就往我们店里跑,可会欺负小狗了!”

刁民?阳葵有些没反应过来。

“就是昨天晚上在滑梯筒里——”

“我知道了,我会照顾它的。”阳葵抢过话头,满脸通红,显然是想起了更多的事。

“梁文康!磨蹭什么呢!还不上来!”教练吹了一声口哨,同时扔来一颗棒球。

“来了!”梁文康反手接过,甩了甩发麻的手。

“那什么,我真的要走了。”少年挠挠板寸头,“这次比赛对我还蛮重要的,你可以送我一个礼物吗?一句话也行。”

“姐!”阳韫在街对面欢快地挥手。

正是红灯,10秒钟的红灯。

阳葵终于鼓起勇气,扭头直视梁文康,淡淡的剃须水气味迎面扑来,少年的心炙热且毫无遮拦。

阳葵从脖子上解下一块玉坠,是白玉刻的貔貅,黑金线串着,精致圆润。

“这……太贵重了。”梁文康下意识地摆手后退。

7秒。

阳葵把玉塞进少年的掌心:“拿着吧,貔貅开运的,梁文康,愿你得偿所愿。”

貔貅在冬阳下泛着莹白的光泽,附着少女的体温,还有许许多多的心动。

梧桐树叶哗啦啦摇动,小奏鸣曲一般拨人心弦。

3秒。

梁文康呆呆看着掌心的玉貔貅,只觉得掌心发烫。

“嘟——”一声,红灯变绿灯。

“快收起来,等我弟过来,你想收也收不了。”阳葵捂住梁文康的手,推了他一把,“祝你旗开得胜!”

“姐——”阳韫几乎是擦着梁文康跑路的脚后跟赶到的。

“姐!你怎么能把貔貅给他呢!这可是奶奶给我们的生日礼物啊!我都没看你摘下过!”

阳韫对着大巴尾气,气得直跺脚。

梁文康自然没听到这些,他一路跑回大巴座位上,紧紧贴住窗玻璃往外看,高挺的鼻梁被压扁,鼻孔外翻成小猪样,上下唇堵在窗玻璃上——从外面看,完全就是一头春光灿烂的猪八戒。

很多年前,有个小男孩就经常这样哄生气了的小女孩。

阳葵抿嘴偷笑,嘴角挂着藏不住的快乐。

梁文康也跟着笑了,窗玻璃上立马笼起一层白雾,梁文康手忙脚乱地擦掉。车已经开远了,少女的身影朦胧成一条细长的线,少年手里握着玉貔貅,笑得跟傻子一样。

5

梁文康离开的日子里,脱丧团发生了一连串的大事。

首先,脱丧棒棒团上了《青城晚报》的头条。记者以“赴一场生命的盛宴”为标题,还原了整个事件的过程,高度赞扬了范仁贤(鉴于团长去韩国参赛,阳葵不愿邀功,范仁贤同学代为接受采访)等同学的团结、勇敢与才智,称脱丧团这次救援为“艺术救援”。

范仁贤还在《青城晚报》搞了一个小兼职,就是将脱丧团接手的案子写成一篇栏目文章,在4开的报纸上一个拳头大的版面上刊登。

文学也成功跨校转专业,从T大转到P大学俄语了。

其实,文学父亲是P大民俗学专业的教授,母亲则是有名的话剧演员。神奇的是,夫妇俩竟然希望儿子学计算机,但文学喜欢文学,并想以此为职业,而不是消遣。

文学父母有很多理由,他们拿自己的亲身经历说事儿,类似于文科专业在评职称上和拿项目上,比起理科专业有很多局限。

或者,他们经常说,当喜欢的事情成为职业,你就不再会喜欢了。

文学也犹豫过,但顾冬阳让他更确定了自己的选择。

而文学的选择,永远都是陶醉的选择。而且,正如阳葵所保证的那样,陶醉的跨专业考试成绩比文学还要好。

祁远和路漫漫还参加了校园十佳歌手大赛,拿了优秀奖。

大家似乎都忙忙碌碌,都得偿所愿,都火热地生活着、追求着,只有阳葵的日子像是静止了一般。

从那次大巴告别后,已经三十三天了。

明天是平安夜,后天就是圣诞节了。

过去的那么多年,没有那个乐呵呵的小男孩,阳葵也就这么长大了。可现在不过一个月,没了梁文康在身边嘻嘻哈哈,阳葵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好在他留下的鹦鹉和博美都不省事儿,女王和刁民几乎是天生的对头。

女王总爱趁刁民打盹儿时啄它脑袋,气得刁民追得它羽毛满地掉。

女王有一个会说话的优势,每到危急关头,她就声嘶力竭一通叫,把人招来。

因此,多数情况下,祸都是女王闯的,责任都是刁民担的。

阳葵很公平地每顿饭都给刁民加小排,女王就眼红了,扯着嗓子唱《小白菜》。这一唱,外公老心疼了,什么好东西都往女王笼子里塞。紧接着,刁民心理又不平衡了……

鉴于家禽内斗,外公偏心,阳葵几乎每天都过得相当充实。

6

女王离家出走了。

原因是老爷子让刁民睡在他腿上,以前这可是女王的御用宝座。

好好的平安夜,阳葵不得不满花园地找黄毛鹦鹉。

“女王,你再不出来,我就——”

“救命啊!”

尖锐凄厉的叫声打断了阳葵的威胁,要不是阳葵已经熟悉了女王辽阔如西伯利亚平原的音域,她或许真的会被吓到。

阳葵裹紧大衣,哼着小调,去逮鹦鹉。谁知道真的出事了。

有事的不是女王,它正扑棱着翅膀,在一个晕倒的人身边跳来跳去。

暮霭沉沉,阳葵借着昏黄的灯光发现,倒在地上的人穿着P大医学生的实习大褂,侧脸有些眼熟。

“葛小英!”

阳葵吓了一跳,赶紧喊来护士,一番折腾下来,等人醒过来,已经是一个小时后了。

葛小英第一反应是看时间,确认完时间后,立马拔掉输液针头,跳下床。

“你有急事?”阳葵放下手里的水果刀,拦住还晃着的人,“医生说你过度劳累,得好好休息两天。”

“我晚上九点在附近的商城有个兼职。”葛小英匆匆套衣服。

“你乖乖待着!你都累成多比了还去兼职!”阳葵把人按回床边。

葛小英因为没力气,拗不过阳葵。她坐在床头望着阳葵,因为太瘦,下巴很尖,眼睛显得过分地大,闪烁目光中有阳葵熟悉的倔强与固执。

阳葵叹了口气:“你把今晚的兼职消息发给我,我代你去,拿到的钱,你八我二,不许说不!”阳葵龇牙,模样神似醉酒那天拦住警察的刁民。

葛小英刚要说话,就被阳葵凶了回去:“不许拒绝!”

瘦黑的少女笑了笑,虚弱地问:“多比是谁?”

阳葵神秘一笑,迈着轻盈的步子滑到电视机前,找到《哈利·波特与魔法石》的影片,对葛小英眨眨眼:“你今晚的任务就是找多比!我回来要检查的哦!”

葛小英抿了抿唇,感激的话滚到嘴边,鼻腔却忍不住一酸,就这么错过了说谢谢的机会。

少女纤细的背影从门缝里闪过,同时,神秘的魔法世界在病房悄然展开……

7

青城的初雪落在平安夜。

毛茸茸的雪瓣从空中旋转而下,在昏黄的路灯下飞舞,行人们纷纷伸手接雪花,试探着初雪的温度。等看够了,觉得冷了,才一个个地缩起脖子,哈着白气,往地铁、商场或者其他暖和的地方钻。

商场里灯火通明,人来人往,透明瓷砖上倒映出一簇簇人影。

商城中央的喷泉池里,有一棵巨大的圣诞树,鲜翠的松枝上系满彩带,挂着一串串金色和银色的小铃铛,池子里漂着五颜六色的精美礼盒。

不少孩子探着身子在池边够礼盒,都被大人给拉回来了。正要闹时,池子周围变魔法一样,变出十几个圣诞老人,扛着红彤彤的编织袋,开始给商城里的小朋友们发放礼物。

阳葵也是圣诞老人之一。

这是商场的活动,每个礼盒上都有编号,用来抽奖。九点开始发礼物,十点抽奖。

阳葵一开始觉得就穿着玩偶服发发礼物而已,一个小时五百块,难怪葛小英病了也要兼职。

结果……

她套在一个圣诞老人的布偶袋子里,负重前行,一路上被人扯扯胡子,摸摸衣服,还要时不时配合小朋友们拍照,甚至还有家长让孩子跳到“圣诞老人”的背上合照,关键是新时代的孩子都长得那么强壮……

这么陪玩赔笑陪拍照地发了一圈礼物,阳葵气喘吁吁地明白了:资本家果然是吸血鬼。

好不容易把一对黏人的双胞胎送走,阳葵手机响了起来,她看了一下时间,离开奖还有十分钟,便悄悄钻进一个道具壁炉的洞里,借着壁炉前红气球的遮挡,摘下头套,接了语音电话。

“可累死我了!从上午十点一直到下午四点,大小姐,你得付我劳务费!”

是阳葵原来高中同学的电话。

阳葵好友不多,杨曦算得上一个,这个女孩简直就是为追星而生,颜控癌骨灰级患者。当初死缠烂打一定要和阳葵交上朋友,也是因为阳葵那张漂亮脸蛋。

于是,读大学时,她果断奔赴偶像之国。她的朋友圈是阳葵的快乐源泉之一,除了晒俊男美女,就是求新鲜蔬菜。

阳葵查过,这次梁文康去韩国参加比赛是编入国家队的公开赛,她就拜托杨曦去观赛,实时汇报战绩。

可白天杨曦就像是失联了一样,直到现在才来了电话。

“比赛结果怎么样?”

“中国队赢了!你等一下啊,”电话里传来了翻阅纸张的声音,“前几局2比6落后,后来两局就突然反转了,好像说有个投手连投三个什么……”

“三振!”阳葵赶紧补充。

“对对!然后转场,中国队又有一个本垒打,最后是10比6反败为胜。”

果然赢了!

阳葵松了一口气,商场里淡淡的香薰味,混着蛋挞、布丁的齁甜气息溜进肺中,让她紧绷的神经一下子放松下来。

“不过,你别说,帅哥还挺多,一个个的,那个肩,那个腰,那大长腿,哇!简直荷尔蒙爆棚!可惜比赛规则太烦琐,后面几局,我都睡过去了。还好我机灵,结束时抓住一个帅帅的韩国小哥,问清楚了,记在小本本上,人家还请我喝咖啡了呢!还送我回家了呢……”

阳葵宠溺地笑,难怪比赛下午就结束了,现场观众到晚上才传回消息,原来约会去了。

电话里叽叽呱呱不停,阳葵很想问问梁文康,可又害怕杨曦狗鼻子一样灵的八卦细胞,正犹豫着,商场广播突然响了起来。

“亲爱的顾客朋友们,由我们商场举办的圣诞抽奖活动已近尾声,最后一分钟倒计时开始,六十,五十九……”

阳葵按下免提键,把手机塞进圣诞老爷爷的头套里,再戴上,拎起红袋子,钻出壁炉。

“四十七 ,四十六……”主持人把数字念得格外慢。

阳葵的礼物袋里还剩下一个礼盒,得抓紧时间,在开奖前送出去。

8

所有的人都挤到喷泉池的圣诞树前,叫闹着,笑嚷着,等台上的主持人开奖。圣诞歌的背景音乐无限循环,欢乐的氛围就像烧开的水,在商场里“噗噗”滚动。

阳葵在那一锅沸腾的人流里,看到了一个怎么都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的人。

“你在哪里呀,怎么那么吵?”头套里,杨曦的声音透过手机传来。

阳葵没有回答,她的目光紧盯着人群里格格不入的少年。

商场有中央空调,格外暖热,大部分人都脱了外套搭在臂弯里,只有少年浑身包得严严实实。他穿着厚厚的羽绒服,脖子里绕着米白色的围巾,还戴着一顶棒球帽,黑色的帽檐上已经积了薄薄一层白雪。

包得这样严实已经够奇怪了,少年还捧着一束盛绽的黄玫瑰,逆着人流,四处张望。

他在找人,找圣诞老人。

每遇到一个圣诞老人,少年就去掀头套,确认不是要找的人后,鞠躬道歉,又去找下一个圣诞老人。

“十,九,八,七……”

人越来越密集,少年臂弯里的黄玫瑰被挤掉一朵,落在地上,瞬间被踩成花泥。

“杨曦,你说今天的棒球比赛是什么时候结束的?”阳葵抑制住疯狂加速的心跳,让自己的声音尽量平静有力。

“下午四点钟啊,怎么啦?”杨曦回答。

少年把黄玫瑰高高举过头顶,更显怪异,他却全然不顾,找着下一个圣诞老人。突然,他的目光落在了阳葵身上。

“那如果我让你下午四点回国找我呢?六个小时,你能现在就出现在我面前吗?”阳葵的声音近乎颤抖。

“开玩笑呢!我又不是都教授能瞬移,也不是鬼怪,开个门就能跨国了!阳大小姐,拜托你实际一点儿,我从球场坐地铁到机场都要快两个小时了。就算能立刻买到票,立刻飞,也要俩小时到北京机场,再从北京到青城,也是俩小时,到了青城还要坐地铁去找你,这中间还一分不差的!你自己算算!六个小时我能站在你面前,就是奇迹!”

“奇迹……”阳葵下意识地重复着杨曦的话。

“三——二——”主持人的报数声陡然升上去。

高高举着黄玫瑰的少年站在了阳葵的面前,他单手拎起圣诞老人的头套,阳葵的手机摔落在地。

“哟,小妞你是不是想爷啦!你放心,我在外面绝对不会拈花……”

透明地砖上,杨曦得意的絮叨突然变得遥远。

阳葵迎上少年炽热的目光,感觉脑浆都被烤化了。

“一!开奖!”——像一根紧绷的弦猝然绷断。

空中纷纷扬扬飘起彩色丝带,音乐声、欢呼声、口哨声、衣料摩擦声,汇成一股庞大的忙音,撞击着阳葵的耳膜。

少年额间带汗,笑出尖尖的小虎牙:“找到了!”

阳葵没听到他的声音,也不会看口型,但少年滚烫的目光已经说出了所有。

“圣诞快乐!阳小丫!”梁文康把黄玫瑰塞进阳葵怀里,揉了揉少女的脑袋,把因为戴头套变乱的头发揉得更乱。

阳葵鼻腔发酸,拼命睁大眼睛,把眼泪逼回去。

“现在还不能感动,我有话跟你说,还有礼物要给你。”梁文康得意地摆摆手指头。

“一百三十号!一百三十号在不在!请到台上来领奖!”主持人开始公布获奖名单。

更多的人往圣诞树这边拥来,梁文康捡起阳葵的手机,拉住阳葵,逆着人流,路过壁炉时,躲了进去,并扯住一束红气球,挡住了洞口。

9

壁炉空间有限,两人膝盖贴着膝盖对坐着,黄玫瑰静静躺在两人膝头,脸与脸相距不过十厘米,外面吵吵嚷嚷,里面却安静得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少年的呼吸摩擦着空气,炙热,羞涩,一时间,壁炉里热得好似燃起三昧真火。

梁文康穿着厚厚的羽绒服,阳葵套着重重的玩偶服,不一会儿,两人额头颈间都渗出汗珠。

少年一路旅途的风尘味,海水一样的汗水味,与少女发间淡淡的馨香混在一处,弥漫在小小的壁炉里。

隔着一层层的花瓣,梁文康偷偷瞄了阳葵一眼,少女的脸烧得似深秋晚霞。

少年喉头干渴,忍不住咽了口唾沫,吞咽的声音异常响亮。少女受惊,往后一缩,少年的反应更快,探身伸手,撑住壁炉后壁,少女的后脑勺紧跟着重重砸下。

少年自己却因为这一番动作,头撞上壁炉顶端,“咚”一声,让人听得都觉得疼。

“我不会乱来的,你放心!我只是……只是紧张。”梁文康结结巴巴地解释。

阳葵本来是吓了一跳,可看梁文康的反应,忍不住笑了起来:“疼吗?”

“什么?”

“脑袋,”阳葵在头顶比画了一下,“刚刚撞到壁炉顶了。”

“啊?啊——啊……”

梁文康这才后知后觉地感觉疼起来,抱住脑袋往后一仰:“疼死我了!嘶——”

“哪里疼?我看看!”

阳葵着急地掀掉梁文康的棒球帽,捧着脑袋仔细看。壁炉光线阴暗,阳葵看不清,却觉得指尖湿漉漉的,也不知道是汗还是血。

她有些着急,拉着梁文康就要出去:“里面太黑了,看不清楚。我们先出去!”

少年反手拉住少女:“我有话跟你说,说了才能出去。”

“出去了再说!”阳葵再拉。

“现在就说。”梁文康把人扯了回来,眼睛贴着眼睛,“我喜欢你。”

阳葵愣住了,类似于松脂燃烧的声音在心底爆裂开来。

一群小孩呼啦啦从壁炉前跑过,带起的风吹跑了红气球,大厅里强烈的光线涌入壁炉内,点亮了少年的面庞。

“我喜欢你,喜欢你很久了。你这么聪明,肯定知道,可是我觉得我还是有必要亲口告诉你——

“我喜欢你,十九岁喜欢,九十岁时还喜欢,九十岁时还会喜欢。

“还有,还有……就这些,我……我说完了。”

其实他没有说完,还有很多话。

那一年,一个小女孩的出现,给了梁文康最棒的圣诞礼物。

可是过去这一段漫长的时间里,女孩消失了,她好像经历了很多很多不开心的事,有人离开了她,有人伤了她的心,有人假装她没有心,这些人,这些事,她都深深藏在心底。

梁文康知道自己无权追问,可是,他想告诉这个小女孩,既然她又出现了,出现在自己面前,那么,接下来的岁月,不管有多么冰冷,多么难熬,他都会一直待在她身边,守护她。

可惜,梁文康没有那么多时间准备。

这是一场赶在圣诞节前的告白,在从首尔到青城的飞机上,梁文康打了好多稿子,背了很多很好听的话,可是事到临头,他却说得磕磕巴巴。

对面的阳葵却异常安静。

一滴汗从少年额间滚落,滴在他浓密的眼睫上。

空气沉默得让人难受,少年紧张得不敢眨眼。

“先出去,我看看你的头有没有事儿?”

阳葵故意忽略掉梁文康眼巴巴的目光,把人拉了出去。

确认完脑袋没事之后,阳葵看了看少年疲惫的脸色,不动声色地问:“吃饭了吗?”

“吃了,刚从家里吃了热乎乎的麻辣烫过来的!”梁文康笑着露出小虎牙。

那一瞬间,阳葵很想哭。

他在骗她,那又怎么样呢?妈妈去世之后,从来没有谁这么在乎过她。

那一瞬间,少女的心近乎沸腾。我可以为他去死,她想。

阳葵生生压下这股热血,别过脸,拉住梁文康,到商场的地下美食城,给他点了一碗热乎乎的豚骨拉面。

“你先吃,我去交接一下,回头找你。”阳葵指了指身上的圣诞老人套装。

“哎!我跟你——”梁文康站起身。

“好好吃,一滴汤都不许剩!要是剩下了,我就不过来了!”阳葵突然凶梁文康,眼眶红红的。

梁文康缩回座位。

“小姑娘,珍惜粮食是对的,可也犯不着凶自己男朋友呀!”老板探出半个头调侃阳葵。

阳葵瞬间红了脸,转身就走。

“不是我女朋友。”梁文康看着阳葵的眼色,小心翼翼地解释。

“小伙子你也别急,你看小姑娘穿成那熊样儿还抱着你送的玫瑰花儿,早晚都是你女朋友啦!”

老板笑呵呵地调侃,一句话让梁文康喜滋滋地吃起了面。

10

阳葵回来时给梁文康带了一杯奶茶,说是商场经理请客的,然后一路沉默地出了商城。

雪越下越大,地面上积了厚厚一层,阳葵刚出门就打了个喷嚏,梁文康赶忙把羽绒服脱下来,罩住阳葵。

少年的体温,温暖得让人忍不住依赖和眷恋,阳葵咬紧牙关,拉下衣服,还给梁文康。

“我现在可以回复你了。”

“回复什么?”梁文康吸进一口布丁,面上装傻,心里发甜。

“你的告白。”

“那什么,我也不是说现在就让你当我女朋友,我——”

阳葵打断了梁文康的话:“你可以收回你的心意吗?别说九十岁了,十九岁的你就已经让我很为难了,接下来的七十一年,我不知道该怎么去承担。”

少女的声音清脆,凉薄。

“承……承担?”

“对,承担。”

梁文康从小语文不好,却也学过组词造句,“承担”这个词,后面跟的是“苦痛”“压力”这些词,从来没有“承担快乐”“承担幸福”这种说法。幸福与快乐只要敞开心胸,接受就是了。

梁文康不敢相信,他认真地看了阳葵好久。

少女的眼睛透亮、坦诚,不带一丝牵强与作假。

是真的。

如果一个人的心意得让另一个人去“承担”,那么,梁文康已经长大到足够明白,对他来说,最礼貌的办法是,收回心意。

收回他欠缺了多年的和想要预支的七十一年的心意。

少年有些羞涩,有些难为情,有些不知所措,他甚至不知道该怎样得体地退场,也完全忘了怎么说告别,只是傻乎乎地盯着少女,看她把玫瑰花还回来,看她转身,看她离去,看着她折回——

梁文康心跳急剧加速,或许她后悔了?或许她只是开个玩笑?或许……

“貔貅。”阳葵重新站在梁文康面前,发间夹雪,人微微发抖。

梁文康的脑袋一片空白,完全没办法消化“貔貅”两个字的含义。

少女伸手捏住自己纤长的脖颈:“出发前借给你的貔貅,那个是我奶奶送给我的生日礼物,现在比赛完了……”

阳葵越说声音越低,眼睛盯着积雪的大理石地面,局促,尴尬。

少女的手冰凉,少年把外套脱下,裹住少女:“我家近,跑回去很快的。”语气执拗。

少年脱了外套,只剩下一件单薄的球衣,分明是刚从赛场上下来,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换就赶回来了。

球衣烫眼,貔貅烫手,阳葵装作什么都没看见,默默转身,走入茫茫大雪中。

雪地里印出一个个脚印,少女纤细的身影越来越远,隐没在纷纷初雪中。

梁文康在韩国听到一个说法:初雪那天向喜欢的人告白,心愿就会实现。

直到初雪这天真正来临,梁文康才明白:

你喜欢的人也像你喜欢她一样喜欢你,是初雪的美丽谎言。

初雪年年有,可初恋,一生只有一次。我喜欢你,你也刚好喜欢我。

这么难的事,梁文康却把它当成理所当然。

就像陶醉那么喜欢文学,文学对她和对别人一样冷冰冰的。这才是常态。

阳葵得“承担”梁文康的喜欢,这也是常态。

梁文康在回家路上还想通了很多事情。

阳葵回来这么久,却装作不认识他,一直躲着他,或许没有那么多的为什么,就是简单的不想见面而已。

警察拦人那次,是阳葵喝醉了酒,喝醉了的人,做的事情,说的话,怎么能当真呢?

就连小时候,阳葵身边也不止他梁文康一个人喜欢她,还有颜醴,还有许许多多的男孩子,凭什么阳葵就非得选择他呢?

他只是比其他男孩子更厚脸皮罢了,他却把阳葵的宽容误会成真心。

少年走到家门口,发现手里还拿着那束黄玫瑰,他突然觉得花很重,就随手丢在街边的垃圾桶里。

仿佛是故意报复似的,黄玫瑰被扔在了“有害垃圾”的垃圾桶里。

雪花硕大,纷纷扬扬,很快在礼盒上积上薄薄一层。

街道对面走来一个少女,踮起脚尖,从垃圾桶里捞出那束黄玫瑰,悄无声息地离开。

11

是一颗脏兮兮的棒球。

月色照亮的雪光中,粉色的礼盒被拆开,绸带散落一边,少女的掌心,静静躺着一颗棒球。

这是梁文康准备送给她的圣诞礼物,在少年给少女披上的外套的口袋里,他都没来得及送出。

阳葵几乎能够想到,这是少年今天下午,在异国的赛场上,拿下关键一分的球。

他想把这份胜利,这份喜悦,这份运气,最重要的是,他坦诚的心意,一起送给她。

她却把少年温暖的心意丢在冰天雪地里。

明明那么喜欢他。

阳葵感到委屈,妈妈出事那天,她没觉得委屈;知道外公病重后,她也不觉得委屈;家里长辈偏爱弟弟,她从来都不放在心里——可是这次,真的是好委屈啊!

回到青城,遇见梁文康,几乎是她长大后最最开心的事。

而当年那个瘦瘦小小的男孩,长大后成了高大英俊的少年。

少年长得那么好,阳光、挺拔、仗义、真诚,虽然不太聪明,偶尔还有点调皮,但和阳葵这些年来的想象一模一样,一点儿都没有长歪。反而是她自己,孤僻、阴暗、不讨人喜欢。

他可能觉得她漂亮,可是总有一天,她内心的阴暗会把他吓跑。与其这样,阳葵宁愿他没有认出她。

可是,她还是忍不住加入了脱丧棒棒团。

少年灿烂似骄阳,阳葵觉得自己像一株向日葵,总是忍不住围着他转。

后来,祁远开始提醒她,梁文康已经忘了小时候的事,他家里人尤其不希望他记起。

阳葵又默默退了一步,谁知道梁文康追上十步,他说他记起以前的事儿了。

阳葵偷偷地高兴,她可没提醒他,是他自己记起来的;她也没让他缠着自己,是他自己爱往她跟前凑。

她想,或许她可以敞开心扉,坦诚地说出自己的阴暗面。事实上她也这么做了,她借着醉酒,坦露一切。她其实没有那么醉的,她只是需要一点儿伪装,一点儿勇气。

结果,她喜欢的少年没有嫌弃她,一丁点儿都没有,他背她回家,让她睡他的房间,半夜还偷偷跑来看她,她刚好被噩梦惊醒。

她梦见妈妈出事那一晚,她没有和他一起出去找萤火虫,这是这十多年来,她最最后悔的事情。如果时光可以倒流,那个晚上,说什么她都要陪在妈妈身边。

在梦里,她真的留在了妈妈床边,可是忽然之间,被单上全是血,刚出生的弟弟是血糊糊的一团肉,她被吓醒了。他刚好在身边,真好。

很久了,从来没有这么好。

那晚的蜡梅,很甜很香,让人心安。她决定敞开心扉,接纳少年。可是事情就是那么讽刺,少年的妈妈伸手替他关上了这扇门。

那天早上,在梁文康手忙脚乱地收拾行李时,倪杏子热络地拉着阳葵吃早餐。

饭桌上,摆着豆浆、油条、小笼包,还有一本墨绿色的银行存折。

倪杏子耐心地等阳葵喝完一碗豆浆才开口:“我不希望你给我们家梁文康一些不切实际的念想。”

“阿姨——”

“你先听我说。”倪杏子翻开存折,指着一串数字,“这是我们家一年的收入,不知道能不能占你家的一个零头。”

阳葵蒙了,呆呆地看着存折,不明白倪杏子的意思。

倪杏子又打开了电视,指着新闻里穿黑色西装、戴无框眼镜的男人说:“那是你爸?”

阳葵默默点头。

“你从小穿的衣服、读的学校、认识的人、去过的地方,和我们家梁文康,都不一样。

“你们家住在南枫街的别墅区吧?这个破破烂烂的四合院是我们租的房子。”

倪杏子指着他们住的地方,讥讽地笑。

阳葵顺着她手指的方向往院子里看,她看到了蜡梅、金橘、用鹅卵石围了一圈的小菜畦,还有瓦灰屋檐下挂着的腊肉,厨房上方炊烟袅袅升起。

阳葵不觉得破破烂烂,她觉得这就是家。

“我们在这个城市二十多年,甚至都没有一个家。你们呢,你们或许在每个城市都有一个家。”

“房子不是家。”阳葵小声地反驳。

少女的皮肤光洁如玉,亮到透光,眼睛更亮。

正是倔强的年纪。

倪杏子微微叹了口气:“这个话,我现在不跟你说,将来你的爸爸就会跟我儿子说。真的到了那个时候,你打算怎么办?这些,你都想过吗?”

阳葵从院子里收回目光,鼓起勇气打量了倪杏子一眼。

梁文康的妈妈烫着一头中年卷,皮肤略黄,眼尾下垂,嘴角死死抿着,昔日记忆中慈祥的阿姨竟然有点像八点档狗血剧里恶毒的婆婆。

十七岁的少女头一次碰到这事,惊讶到不知该如何回应。

倪杏子对上少女清澈的目光,语气软了许多:“如果你没有想清楚,我希望你不要给他希望。

“我儿子看着皮,心眼却死。小时候我给他买了一个变形金刚的组装玩具,他喜欢得不得了,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买过其他的组装玩具。

“小学时,他说他想要打棒球,他就一直打到大学。

“他要喜欢一个人,那就是一辈子的事。

“你说,换作是你,你舍得把自己儿子的一辈子这么随随便便交出去?”

……

阳葵不知道。

她记得,爸爸与妈妈是相爱的。奶奶当然不同意,早年丧夫,家里年少有为的长子好不容易留学归来,却为了一个绣娘自毁前程,甚至意气用事,断了与家族的联系。

但奶奶是聪明的,她默不作声,等着儿子自己回头。

后来爸爸果然回头了,却因此赔上了她的妈妈,还有她未出世的弟弟。

阳葵最不能原谅的是,爸爸立刻就娶了第二任妻子,而她,很快又有了一个弟弟。

太快了,快到阳葵不敢相信爸爸曾经爱过妈妈。

他们也天真过,也强求过,结果呢?结果,阳葵永远地失去了妈妈。

门当户对真的有那么重要吗?阳葵不知道,她的父母交出了一份痛彻心扉的答卷,她无法回答倪杏子的问题。

可是她真的很喜欢那个少年啊!

那个第一次见面就骗走她三颗章鱼小丸子的小男孩。

那个把她满口牙砸掉了哭着闹着说会娶她的小男孩。

阳葵抑制不住地哭出声:“我喜欢他呀,真的好喜欢好喜欢他……”

窗外大雪纷纷扬扬,淹没了少女低声的啜泣。

同一片大雪,不同的窗内,少年呆坐在书桌前,桌上干干净净,只有一本书。

书很旧,封面呈锯齿状被撕了半边,剩下的半边画着一个戴黑框眼镜、挥动魔杖的小男孩。

梁文康翻开泛黄卷边的书页,从里面抽出一张照片。

照片也有很多年了,边上的白框早已泛黄。

是一张舞台照。

礼堂上方挂着长长的红色横幅,用烫金的字体写着“2010年青蒲幼儿园中秋晚会”。

幕布前方,站着一个小女孩,穿红裙,扎圆鬏,脸蛋圆圆,眼睛黑亮,漂亮极了。

还有一个小男孩,小男孩穿着背带裤,帅而潮的打扮,可是男孩的脸蛋却被铅笔画成一团毛线球。

毛线球上扯出一条线,绕出一个圈儿,圈儿里写着五个字:“此乃梁文康”。

小男孩和小女孩的手紧紧牵着,高高举起,空中飘散着五颜六色的彩带。

梁文康久久盯着照片,一片雪花打在窗上,发出细微声响。

少年被惊醒,握紧指尖的橡皮,把照片的男孩的脸上那团毛线团擦掉。

小男孩的脸露出来了,虽然有些模糊,但还是能看得出眉清目秀,是好学生该有的模样。

梁文康再一用力,把圈儿里的五个字擦掉了。

然后,把照片翻到背面。照片背面有铅笔写的,丑而歪的字迹:

“阳葵和梁文康是天生一对。”

雪光里,少年闭上眼,擦掉“梁文康”三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