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这是我未来的相公

1

有些事情,忘记需要很多很多年,但记起来只需要一瞬间。梁文康在时间的洪流中挣扎打转,拼命抓住回忆的碎片,最终发现,记忆尽头的那个小女孩,是阳葵。

那个女孩,站在初冬的暖阳里,连身影都是那么清晰。

梁文康觉得好像有一朵花从心底开出来,花骨朵蓬蓬的,一直要冒到嗓子眼儿。

好想抱抱她。

少女浓密的马尾在空中旋出一个弧度,阳葵的脸砸进少年火热的胸膛,肩被少年强有力的臂膀箍住,姿势暧昧却动弹不得。

阳葵试着讲理:“你想起了什么?先放开我,我们慢慢说,我……我喘不过气了……”

梁文康松开手,弯下腰直视阳葵:“章鱼MM巧克力豆是你,对吧?那个画上的小男孩是我,对吧?”

两人的眼睫之间不过一厘米的距离,阳葵甚至能看清少年嘴角微青的胡楂,她下意识地偏过头,鬓角擦过少年的唇,两人都僵住了。

少年喉结滚动,心怦怦作响,微热的呼吸喷在少女的侧颊上。

“你们俩在干什么!”

阳韫叉着腰,喘着粗气,凑到两人身边。

小狼狗弟弟推了梁文康一把,把阳葵挡在身后。

有了这么一个金光闪闪的电灯泡,梁文康气得牙痒痒,阳葵表示很安心。三人效率很高地买下了顾冬阳的那幅《家》。

阳韫当着自家姐姐的面,拿着姐姐的钱买下了“章鱼MM巧克力”的《棒球男孩》,三人一起挤上了地铁。

周六的地铁人不是很多,却依然很难找到位置。好不容易有了个空位,两个男生交换个眼色,立马把阳葵按了上去。

梁文康和阳韫,一个小学生,一个大学生,随即勾肩搭背,好兄弟似的走到地铁车厢尾部。

“原来你就是那个还没出生,就已经让你姐姐哭过一次的小子啊!”梁文康上下打量着阳韫。

这小子在同龄男孩子里已经算高的了,包子脸,唇红齿白,一双桃花眼大而传情,简直跟阳葵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但阳葵显得太沉静,这小子的眼神却横生出一种骄纵跋扈出来。

阳韫警惕地看回去:“你是谁?和我姐什么关系?”

包子脸气鼓鼓的。

梁文康突然想逗逗这个小屁孩,贼兮兮地挤眉:“都跟你说过了,就是单纯的前后辈关系嘛!”表情却是“你想知道啊?我就是不告诉你!不告诉你!你求我啊”的意思。

阳韫已经在心里把梁文康打肿成猪头了,面上却不动声色:“你想知道我姐从什么时候开始关注‘章鱼MM巧克力豆’的吗?”

“你知道了答案会受伤的。”梁文康眯眼吓唬小朋友,一米八五的身高压下去,颇有威势。

“你知道了答案会失望的。”阳韫踮起脚迎上去,两个人眼里都快要喷出火花。

但在别人看来,画风却是意外地缠绵与和谐——两个美少年,一个俯身,一个踮脚,深情对望。

已经有几个小姐姐悄悄地在拍照了。

阳葵适时挡在两人中间,举起手机:“顾冬阳要出事了!”

2

P大的纪念讲堂广场地砖上,出现了一幅巨型水彩画:

隔着一排长长的银杏街道,画作被隔成两个空间。一户楼里,橘黄色的吊灯暖暖亮着,宽软的大沙发上,一对夫妻并排坐着,男孩枕在爸妈的腿上,妈妈正拿着一本童话书读给父子俩听。爸爸一手搂住妻子,一手揉着儿子的头发。

暖橘色的色调,甚至微微带点儿橙红,整个画面透出一股红薯刚烤熟时散发出来的温暖香甜的气息。

对面的楼里,白炽灯鲜亮刺眼,盘着头发的女人和穿皮衣的男人对坐吃饭,面无表情。

不远处的阳台上,这家的小男孩抻长脖子,羡慕地看着楼对面的一家。

仔细看的话,会发现男孩左脚脚踝上套着一根黑丝线,线长长拉着,另一头攥在餐桌上的皮衣男人手里。

男孩想要逃离这个冰冷的家。

与此同时,一个ID为“顾冬阳”的账号跟帖回复了“你们的专业是你们爸妈选的吗?”的原帖,内容只有一句话:

“我来请你们赴一场生命的午宴。”

配图就是广场地面上的水彩画——《家》。

已经有很多人在议论“生命的午宴”这句话的意思了,有人断定他要自杀,有人又反驳说危言耸听。一时间,闹得沸沸扬扬。

等到有人看到顾冬阳站到纪念讲堂顶楼天台上时,连钱谷仪都被惊动了。毕竟在P大的标志性建筑前,万一真出了人命,他这个党委书记估计也做到头了。

在所有人都还在猜这猜那时,只有阳葵一人确切地听到了顾冬阳的心声:

“我要让你们俩好好看看,自己的亲生儿子是怎么活活被你们逼死的!”

那幅画里,有浓到让人窒息的怨恨。

不能直接让顾冬阳见到他的爸妈,他爸妈出现的那一瞬间,他就会跳下楼。

阳葵给钱谷仪打了好几通电话,一直占线,那边钱谷仪正铆着劲儿给顾冬阳的爸妈打电话呢!

这正是阳葵最害怕的事儿。

她赶紧把帖子给梁文康看,着急地问:“你赶紧让脱丧团的成员们校门口守着,千万不要让顾冬阳的爸妈和他本人碰面!”

“文学和陶醉家就在这附近,可是这么做不太好吧……”梁文康一边回答一边想:他爸妈来了才能解决问题啊!

“你看到这两幅画的区别了吗?”阳葵把手机举到买下的那幅《家》旁边,放大,“广场地面上,这一户,爸妈的盘子里是空的;他的原画,盘子里盛满了饭菜。生命的午宴是什么意思?如果他爸妈一到广场,他就会从纪念讲堂楼顶跳下,成为画中的盘中餐。”

梁文康震惊了:“这不太可能吧?或许——”

阳葵握住梁文康的手腕:“顾冬阳就是想让他爸妈亲眼见证他的死亡,他真的是这么想的!我……你相信我一次,我不会拿同学的生命开玩笑的!”

地铁里光线昏暗,女孩焦灼的目光却是那么刺眼。

梁文康想起了很多年前的一个黄昏,那时候,小女孩还没有他现在的膝盖高,目光却是一样坚定,她说:“你相信我,只要找齐一万只萤火虫,妈妈和弟弟就会好好的!”

那样明显的谎话,她却比谁都相信。

那时候,他比小女孩还要矮,想要抱住她,都得踮起脚尖。

现在,他的肩已经没过她的头顶,他可以毫不费力地拥住她。

下一秒,列车进站,倏地刹车,少女一个趔趄往前撞,他稳稳扶住了她:“我当然信你。”

车门大敞,人流拥进拥出,梁文康侧身把阳葵护在车厢角落。

我不但信你,我还会保护你。

地铁窗玻璃上,少年眉太浓,双眼皮很深,一双大眼乌黑发亮,眼神赤忱得叫人心烫。

3

“湖对面柳道上的那对夫妇,男的穿黑色皮夹克,女的盘着头发的,看见了吗?待会儿他们过桥的时候拦住他们。”

文学放大手机屏上的照片,微微俯身,对陶醉嘱咐。

文学和陶醉接到梁文康的通知,就堵在鸣鹤桥尾,这是去纪念讲堂的必经之路。

“待会儿我拉男的,你拉女的,知道吗?”文学对着发愣的陶醉微斥,“你看我做什么?看对面!”

“哦哦,对不起……”陶醉红着脸看了一眼对面的中年夫妇,小声说,“会不会认错了,我们已经认错三回了。”

“错了也得拦,这是人命。”

薄薄的镜片下,少年眼睫轻扇,目光格外较真。

他总是这样,看上去冷冷的,可是心地比谁都温暖,明明就是一个完全不认识的同学。

陶醉默不作声地点点头,又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文学正盯着对面的人,她小声应道:“我知道,我拉女的。”

“让他跳,摔死了,我就当没生过这个儿子,我哪怕在路边捡一条狗养,也比养他强多了!”皮衣男人骂骂咧咧地过桥,脚步火急火燎的。

文学冲陶醉眨了一下右眼,狭长的眼尾斜斜飞起,七分俊俏三分痞气:“跟上!”

陶醉晕晕乎乎地慢半拍跟着,拦在中年妇女跟前。

“叔叔,您现在还不能过去,我先……”文学话没说完,就被皮衣男人一把推到桥栏上。盘发妇女递给文学一个歉意的眼神,紧跟着丈夫,匆匆往前赶。

“快拦住……”文学毕竟不是梁文康,扛不住摔打,倒吸两口凉气才站直身,揉着腰背,对陶醉打手势。

陶醉又急又慌,一方面想去扶文学,一方面知道得拦住顾冬阳的爸妈,一方面又怕自己也被推倒。

恐惧混乱之下,她冲到皮衣男人面前,大吼一声:“爸!”

空气凝固住了,一片枫叶晃悠悠落下。

穿着黑皮衣的顾伟业和跟在后面的杨欣面面相觑,打量着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小姑娘。

“小姑娘你叫谁爸呢!神经病!杨欣,快点!”顾伟业绕过陶醉,径直往前。

陶醉闭紧眼,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号啕:“爸!你不能不要我啊!顾冬阳是你孩子,可我也是你孩子啊!你说了今天回家给我过生日的!我妈还在等着你呢!”

“她说的是真的吗?”杨欣脸色惨白,嘴唇哆嗦。顾伟业做生意,酒桌饭局之后总爱拈花惹草,杨欣为这事已经不知道跟他吵过多少次了。

现如今一个跟她儿子一样大的姑娘活生生站在她眼前,自己的儿子又在楼顶想自杀,还没等顾伟业否认,一阵寒风刮过,杨欣无声无息地倒了下去。

“阿姨,事情就是这样的,我真的不是有意捣乱的,实在是没办法了。可是又必须拦住你们。”

校医务室里,陶醉终于有时间讲清原委,并且将那幅《家》给顾伟业和杨欣看了。

医务室里一片死寂,慢慢地,传出杨欣低低的啜泣声:“他就那么恨我们吗?我们都是为他好啊!学艺术有什么出路啊!”

“什么都是为我们好,偏偏我们自己不觉得好。”陶醉低声叨叨。

“你这小孩怎么回事儿,你把我们诓到这里来,你还有理了!”顾伟业眉毛一竖,一脸横样。

文学不动声色地挡在陶醉前面:“叔叔阿姨,或许你们可以去T大的画室看一下,那里有很多顾冬阳的作品,但是我们得从侧门进,先不要让他看到我们。”

4

“那要是长不出来,怎么办?”救护车上,穿棒球服的小男孩号道,“她要是头发白了,牙都长不出来怎么办?”金豆子滴溜溜往下滚。

“那也没关系,顶多嫁不出去喽!”

扎马尾的圆脸小护士随口答道,她捏住病**小女孩的下巴,用小手电照着,又仔细瞧了瞧,对医生汇报:“一共掉了五颗牙。”

“嫁不出去是什么意思?”小男孩追问。

“就是没人照顾的意思,”小护士一边给小女孩清理腮帮子上的擦伤,一边回答,“就像你妈妈嫁给了你爸爸,你爸爸是不是很照顾她?”

穿棒球服的小男孩认真地点了点头,眼泪一抹,腮帮子鼓得老高:“她嫁得出去!她嫁给我,我来照顾她。”

一车厢的大人都被逗乐了。

小广场上,镶着校徽的立式荧屏正对着纪念讲堂。在一派紧张凝重的氛围里,突然播出这样一个小短片。

大荧幕的画面定格在男孩哭花了的、脏兮兮的脸上。

钱谷仪气得跳脚,指着祁远的手止不住地发抖:“这……这放的是什么玩意儿!你们是来帮忙的,还是捣乱的!”

五分钟前,祁远带着脱丧团成员赶到钱谷仪这里,要了学校广播室的备用钥匙,说有东西要给艺术楼顶的顾冬阳看,保证顾冬阳看了鼻涕眼泪一把流,自己从天台扶杆上滚下来。

钱谷仪半信半疑地信了他们,结果搞这么个无厘头的视频。钱谷仪又气又冷,急得在寒风里跳起了棉鞋踢踏舞。

微信响了一声,脱丧群发来消息。

范仁贤:“不好意思,手滑点错了。”

祁远在一片唾沫星子里给广播室里的范仁贤发微信:“100601号视频!别再放错了!”

葛小英发了一个OK的表情。

祁远再抬头时,头顶的大荧屏开始播出另一个视频:

“因为每一个孩子都是上天给爸爸妈妈的礼物哇,爸爸妈妈不会因为礼物是粉的还是蓝的,是大的还是小的,就喜欢这个不喜欢那个。”

视频的镜头有点晃,在草地上扫**,紧跟着,一个温柔的女声先响起来了。

接着,镜头聚焦在一个小女孩身上,小女孩四五岁的样子,唇红齿白,雪团子一样可爱。

“看爸爸这边!”镜头后的男人说话。

小女孩却没有理他,默默蹭到坐在秋千上的妈妈身边,抬头指了指妈妈的肚子:“那如果喜欢那个多一点儿,”又指了指自己,“喜欢这个少一点儿呢?”

妇人的眉眼妍丽,把女儿拢进怀里亲:“那肯定是爸爸妈妈做错了,到时候我们阿葵可要拿把尺子好好量一量,如果爸爸妈妈的心偏了一毫米,都要提醒我们哦!阿葵不要担心,爸爸妈妈会给你很多很多爱的,很多很多,满满的,满到溢出来那种。”

“要是太多了呢?”小女孩的眼睛睁得大大的。

“那我们就收回来一点点。”妈妈笑着回答。

“这么好?”小女孩漆黑的眼眸中满是机警。

“因为礼物是这个世界上最最珍贵的心意。而想要一个人的心,可比摘一颗天上的星星难多了。”

“妈妈,那你已经得到我的心了。”

“爸爸呢?爸爸得到你的心没有?”

“没有!阿葵只有一颗心,给了妈妈,爸爸就没有了!”小女孩抻长脖子,浓密的黑发一甩,两眼一翻,舌头拖出,冲爸爸比了个鬼脸。

男人低低咕哝了一声,好像是用外语说了什么。镜头突然一黑,但声音还在继续。

鞋子踩在草地上的声音,小女孩被抓住的尖叫声,一家人的笑声,久久回**在这个寒冬的晌午。

少年在天台上弓着腰,泣不成声。

顾冬阳一直以为,他在《家》里面画的对面楼里那一家人是根本不存在的,世界上怎么可能有完全美满的家庭,所以他尝试着去理解,理解自己的爸爸妈妈。可是他们似乎根本不关心他的想法,他们只关心他有没有按他们的想法走。

画画是他唯一一个可以倾诉的途径,是他可以跟自己和解的方式,他的孤独、他的困惑、他的挣扎、他的愤怒,他的梦想与希望……都在画里。

如果不能画画了,他的生命还有什么意义呢?

这是第一次,顾冬阳觉得委屈和不甘,凭什么别人能够拥有那样完美的父母,他却不能。他们这两个差劲的大人,又是凭什么值得让他付出生命的代价去憎恨!

冬日寒风冷冽,少年冻得面颊发紫,浑身僵硬,因为是跨坐在天台扶栏上,腿完全麻了,稍微有个不平衡,顾冬阳就可能直接栽下去。

而楼下,所有的人都紧张地往上看,一队消防员举着安全气垫严阵以待,那么多的身影,那么多双眼睛,却唯独没有看到他的爸妈。

尽管如此,那一瞬间,顾冬阳却前所未有地想活下来。

5

“这能有用吗?”楼底下,钱谷仪把眼镜摘下来,搁羽绒服里的棉毛衫上擦了又擦,又急急忙忙重新戴上去。

“就像一个穷人快饿死了,突然看到餐厅里富人在享用大餐一样。”祁远搭话。

“你也知道啊?那你们还整这么一个视频?”

“还有呢,不着急。”

“你小子说什么?”钱谷仪有些后悔把广播室的钥匙给这帮浑小子了,净瞎来,他的心脏哦……

祁远仰望楼顶,眯起眼:“人都是为希望而活,因为有了希望,人才有生活的勇气。我们得把希望展现给他看,这个结才能真正解开。”

少年的下颌棱角分明,有着这个年纪固有的意气和锋利。

有点儿……像个大人了。钱谷仪突然之间有些怅惘,一届一届的小屁孩活蹦乱跳地进大学,在他这里度过青春期,闹叛逆,最后又一个个不动声色地长大,一头栽进社会这个大染缸里。

祁远回头,冷不丁撞到钱谷仪深情的目光,不由得头皮一麻,立马撇清关系:“是阳葵说的。”

难怪播的是阳葵小时候的视频。钱谷仪目光中多了一丝忧虑:“你是说,这一整套方法都是阳葵的主意?”

还没等祁远回答,大荧屏一闪,播出了第三个视频:

是在艺术楼的画室里。

文学正带着顾伟业和杨欣看画。

顾伟业挺着啤酒肚,一边看一边摇头:“我还是不懂,这些画到底有什么好的,一天到晚不学习,只往画里钻。画是能给他工作啊,还是房子啊车啊!”

文学指着画室墙上一幅名为《繁星》的现代画说:“这幅画得了国际奖,奖金五万美元。够买一辆车了。”

顾伟业还从来没被小孩子用话噎过,心里虽然有些让步,嘴上却是不依不饶:“那到底还是一锤子买卖,他要是坐办公桌,到点上下班,哪怕一个月只有三千,那我也什么意见都没有。”

杨欣扯了扯丈夫的袖子。顾伟业不耐烦地甩开,就要往外走,“画画,哼,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我就是不能同意!”

“叔叔,有一点你没弄清楚。”文学提高音量,同时挡住了顾伟业的路,“我们是你们的孩子,但前提是,我们是我们自己。”

“小屁孩懂什么,就跑来教训大人。”顾伟业伸手想把文学推开,却被文学按住了肩。

少年身高一米八有余,虽然身子虚,看上去还是挺吓人的。顾伟业一下子愣住。

文学继续说:

“作为儿女,我们很感谢你们能带我们来到这个世界,抚养我们长大,供我们吃穿,让我们见识山河湖海、人间百态,让我们拥有可以追逐梦想的机会。

“但是我们已经足够大了,我们正尝试着对自己的人生负责。我们知道青菜多少钱一斤,知道猪肉涨价了。

“我们知道道德与法律的界限,知道如何去尊重别人与保护自己。当然,我们伤害过人,也被人伤害过——

“但我们在成长啊,我们一直很努力地在成长,可能不是你们想要的样子,可能不是那么稳妥,可是我们不笨,我们年轻,我们有试错的成本,你们到底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气氛沉默。

顾伟业与文学无声对峙着,少年人和成年人,执拗得发亮的眼和染上世俗偏见浑浊的眼,子辈与父辈,正在上演着一场决斗。

杨欣突然哭出声:“是我们错了,我们对不起冬阳,我一直都知道……”

顾伟业固执的眼神被她摇得有些涣散,杨欣还在说:“我一直都知道,我不应该装作看不见的,我们错了,我们真的错了……”

视频到这里就结束了。

画面有点儿斜,而且一直在晃,但是文学手中的镜头却一直相当稳,相当高清,相当养眼。

陶醉这偷拍得也太没技巧了。

虽然有些不道德,钱谷仪却终于松了一口气,孩子要的,不过是一个公道,一口气。事情解决了,这楼是铁定不跳了。

可是十分钟过去了,天台上的顾冬阳依旧坐着不动。

“会不会出什么岔子?他为什么还不下来呢?”钱谷仪又擦了一遍眼镜。

“他腿麻了,在揉腿。”祁远漫不经心地答道。

钱谷仪一副“你小子不是在逗我吧”的表情。

“双眼视力2.0,我还能看见顾冬阳穿的袜子是龟绿色的呢。”

任务完成,祁远挥挥手走了,他还要去找路漫漫呢!

6

地铁里人来人往,梁文康忙着跟阳韫理论。

现场的视频传回来很多,阳韫却眼尖地发现了一开始放错了的小视频里的男孩。

那个穿着脏兮兮的白色棒球服的小男孩,他后背的号码是7号。

“你就是那个小男孩?你跟我姐从小就认识?”阳韫指着视频里高糊的小男孩,质问梁文康,眼神相当不友善。

梁文康很想说,闭嘴吧小兔崽子,我和你姐在你没出生时就认识了。可是看在这个小崽子是阳葵弟弟的面子上,他笑眯眯地摸着这小子的后脑勺:“是啊,我跟你姐从小青梅竹——”

阳韫毫不客气地打掉梁文康伸过来的手:“你家里大人没教过你,不要随便摸别人头吗?”

梁文康看上去一点儿也不生气,露出一口炫白亮牙:“你可不是别人,你是我未来的小舅子啊!”

附带一个宠溺的笑。

梁文康心想,恶心不死你。

十岁的男孩果然沉不住气,眼看着就要上来干架了,下一秒立马带着哭腔往阳葵那边喊:“姐,这个人他欺负我,还打我头——唔唔……”

这小子还玩阴的!梁文康赶紧捂住阳韫的嘴,紧张地解释:“我们闹着玩闹着玩——你姐呢?”

阳葵失踪了。

一切都是阳葵的主意,《家》那幅画是阳葵找到的,顾冬阳的爸妈是阳葵让人拦住的,大屏幕上的视频是从阳葵给的百度云盘里播的,就连陶醉给画室连了直播,也是阳葵提醒的。

可当一切尘埃落定时,阳葵却失去了踪影,打电话手机却关机了。

梁文康和阳韫互留了电话,兵分两路去找人。

梁文康找遍了学校,还有附近的公园、商场都没找到人。日头西斜,眼看着就要天黑了,阳韫那边也是没有任何消息。

还有一个地方,那个梁文康之前丢在记忆深处、忘了很久的地方。

梁文康打电话给阳韫:“你家在哪儿?”

7

梁文康又看到了那栋小洋楼。他们没有搬家,时隔多年,再回到青城,阳葵还是住在以前的屋子里。

长长的鹅卵石小径,种满黄玫瑰的小花园,奶白色的房子,浓密翠绿的香樟树,随风飘**的秋千,长长的走廊,大片大片的落地窗。

梁文康第一次到这里时是那次圣诞节过后,阳葵的爸妈来接她,梁文康死皮赖脸地要跟着回她家。

从那以后,梁文康就经常找借口来陪阳葵玩。但是阳葵的奶奶很严厉,她给阳葵安排了很多课,梁文康自己又要上课,两人真正在一起玩的时间也不多。

一般阳葵在客厅里练大提琴时,梁文康就在香樟树底下练投球。偶尔,俩小孩隔着敞亮透明的落地窗对视一眼,咧嘴一笑,就开心得不得了。

这样子,一直到来年六月,刚好是儿童节,阳葵妈妈生产的那一天。

那天那所白房子里一切都很混乱,梁文康已经记不清细节了。他只记得,阳葵要去找萤火虫,一万只萤火虫。

“妈妈跟我说,只要找齐一万只萤火虫,她就会好的,弟弟也会好好的。”小女孩的眼睛很亮,好像已经把一万只萤火虫装在眼睛里了。梁文康不忍心拆穿这个谎言。

他们去灌木丛,去湖边,去了植物园、森林公园,然后……然后,下雨了。仲夏的雨,几乎是从天上灌下来的,砸在手上生疼。

两个小孩躲进了公共卫生间里,冷得直发抖,外面很黑,风声咆哮,他们手里装着萤火虫的袋子却像一片流动的星光。

“我们歇一歇,先数数抓了多少只,等雨停了,我们再去找,找到了就回家。”

一,二,三……三百,三百零一,三百零……

小女孩的脑袋靠在男孩肩上,发梢滴滴答答地淌着水,双颊通红,快要失去意识。

“阳葵,你不能睡,我们还得找萤火虫呢!”小男孩摇摇小女孩的肩膀,小女孩冻得上下牙咯咯响。

男孩把自己的外套脱下,包在女孩身上,继续数,四百,四百零一……九百……

男孩感觉眼皮很重,身上一阵冷,一阵热,然后,掉进了一个沉沉的梦里。

再醒来时,他已经忘了女孩的名字,忘了很多很多事。但是,他记得,不管身边的人怎么看怎么说,梁文康一直都记得,有那么一个小女孩,他很喜欢很喜欢她。

8

沿着鹅卵石小道穿过小花园,欧式风格的小白房前种着两棵香樟树,中间吊着一截木秋千,阳韫正坐在上面发呆。

如果梁文康没记错的话,那块小木板底下,估计有一块风干了的泡泡糖。

“你确定你姐姐不在家?”梁文康上前晃了晃吊绳。

阳韫抬起头,眼眶红红的,包子脸瘪瘪的,就差直接哭出来了。

梁文康慌了,立马蹲下去,摸摸小少年的脑袋:“不担心啊,你姐可能是随便走走,也可能是有事要办,也可能……也可能……”

梁文康实在想不到其他理由,忍不住纳闷:“这好好的,还救了人,突然搞失踪?难道是因为觉得我们小时候那段视频太丢脸,所以躲起来了?”

“都说了不要摸我脑袋。”阳韫闪开头,闷闷地说,“是因为我。”

“关你什么事儿?”梁文康一头雾水。

阳韫苦着一张脸:“要是姐姐不要我了怎么办?”

“怎么可能!你姐姐在你这么大的时候,就跟我说了,她要做天底下最好最好的姐姐。”梁文康觉得自己有必要纠正一下阳葵在弟弟心目中的形象。

“不是我。”

“什么?”

“姐姐要等的弟弟不是我。”

梁文康一脸问号。

“我们爸爸一样,妈妈不一样。”阳韫突然以一种很忧伤的目光注视着小花园里的黄玫瑰。

虽然是冬天,但罩着玻璃恒温棚,那一簇簇玫瑰依旧娇嫩鲜丽,美得近乎虚幻。

梁文康自己理了理这巨大的信息量,然后问:“你是说你跟阳葵是同父异母,也就是说,她妈妈和她爸离婚了?然后她弟弟跟了她妈?”

“不是,他们没离婚。”阳韫的声音更低了。

梁文康傻了:“这……你们家这事儿,我也不好多说——可是,这都什么年代了,这不合法吧。”

“这有什么不合法的!”阳韫不耐烦地抬头,撞见梁文康复杂的眼神,愤愤道,“姐姐的妈妈和弟弟不在了!”

梁文康傻傻地反问:“不……不在了?”然后猛地睁大了眼睛,“你是说……”他指了指天上。

阳韫默默地点了点头:“他们都以为我不知道,可是我什么都知道……”

梁文康不知道该说什么了,阳韫却这么一直说了下去:

“我从小就喜欢姐姐,我觉得姐姐是这个世上长得最漂亮的人。

“姐姐眼尾有一颗泪痣,家里亲戚长辈都说这是命苦的标志,于是,我下决心,这一辈子都要护住我姐,不让她有受苦的机会。

“姐姐对我一直冷冷的,我也没觉得委屈,因为姐姐对谁都是冷冷的,我以为姐姐就是这个性子。

“直到有一天,我从姐姐书桌里翻到了一个和姐姐长得很像,但比姐姐还要漂亮的阿姨的照片。姐姐抢过照片,把我关在门外,自己在房间里哭了一整天。

“那时候,我才知道,姐姐原来还分亲生的和非亲生的,亲生的里面还分是不是同一个妈妈生的。”

阳韫的妈妈跟阳博生下这个儿子后,夫妇俩就分居了,仿佛他俩结婚就是为了生下一个阳韫来硌硬阳葵的。

“我那时候还不知道‘恨’这个字,如果知道的话,我相信,姐姐一定是恨我的。

“我不再敢向姐姐撒娇了,只是默默跟在她身后转。这次也是,姐姐因为外公生病了,从北方跑到南方来读书,虽然他不是我的外公,可我也傻乎乎地跟来,给她添堵,刚刚播的那个视频……他们一家本来那么开心……

“说到底,我一直就不是姐姐想要的那个弟弟。”阳韫瘦瘦的肩垮下去,整个人丧得不得了。

9

或许是因为独在异乡,姐姐又不理他,又或许是因为面前这个大个子是跟姐姐从小一起长大的,阳韫竟一下子把这么些年一直藏在心底的事和盘托出。

本来期待能从梁文康嘴里听到些关于姐姐的安慰,不料,这位看上去四肢发达的大哥直愣愣地问:“你就这么喜欢你姐姐?就单单因为她长得好看?”

阳韫鼻涕眼泪一把抹,狠狠瞪了梁文康一眼:“怎么,不行啊!”

梁文康嘀咕:“我好歹还有章鱼小丸子和MM巧克力豆呢!”正嘀咕着,手机响了,是陌生号码。

“我在青蒲小学的游乐场里,这里有个女学生,好像喝醉酒了,手机也掉地上了。我问她家里电话,她就报了这个号码,你可以过来接一下她吗?天都黑了,女孩子一个人不安全。”是一个中年妇女的声音,还有小男孩叫姐姐的声音。

梁文康立马站起来:“我马上就过去。”

“我姐吗?”阳韫眼睛红通通、亮晶晶的。

梁文康刚想点头,转念一想,鬼使神差地摇了摇头:“我妈喊我回家吃饭。”

“哦,你走吧。”

“不要太担心,你姐可能去好朋友家了,我打听到消息就告诉你。”梁文康脸不红心不跳地撒谎,一副知心大哥哥的模样。

阳韫默默地点头。

晚风吹过,香樟树叶哗啦啦响成一片,恒温棚里的黄玫瑰却温柔安静,一副岁月静好的模样。

有一件事,阳韫没有告诉梁文康。

阳韫五岁生日那天,桌上大人还没坐全,他想偷吃蛋糕,儿童椅难挣,他不小心推倒了椅子,椅子砸到了送菜的阿姨身上,然后,他觉得眼前一黑,他被揽进一个温暖的怀抱。他听见了姐姐的闷哼声,汤汁顺着她胳膊肘滑下,冒着热气。

阳韫被烫伤了,不是被汤汁,姐姐替他挡住了热汤,烫伤他的,是姐姐的眼泪。他仰着头,看着姐姐紧紧闭着眼睛,大颗大颗的泪滚落而出,滚过泪痣,泪痣被烫得更红了。

从那次之后,他觉得这世界上最漂亮的人,从后背到右臂,留下了一道狰狞的疤。十岁正是小姑娘爱美的年纪,可是姐姐从来不穿短袖。

每次阳韫看到其他女孩子穿着无袖连衣裙,他的心都揪着疼。姐姐对他的态度没有变,始终淡淡的。

可是从那以后,姐姐就是他的一切。

10

天色漆黑,正是下班高峰期,梁文康被堵在公交车上,眼看前面汽车尾灯红成一片,却还有五站地。

不知道得开到什么时候。

车徐徐靠站,梁文康咬紧腮帮子,脱掉棒球外套,系在腰间,冲进寒夜里。

十一月的天气,虽然是在南方,却也冻得人直打哆嗦。好在少年气盛,梁文康一路跑进青蒲小学,竟跑出些热气来。

青蒲小学的教学区跟活动区是分开的,方便附近居民使用一些健身器材,或者陪小孩在游乐场玩。

阳葵正是被一对母子发现的。

“你妹妹是吧,一个女孩子家家的,怎么能在外面喝酒呢?我跟你说,还好是遇到我们哦。要是遇到什么坏人,那可不得了了,回去让你爸妈好好教育教育……”

烫着小卷毛的中年妇女哗啦啦一通说,梁文康又点头又鞠躬,大眼睛四处乱瞟,只看见橙黄色的滑梯下面有一排啤酒罐,却没看见一丝人影。

“那什么,她……人在哪儿?”梁文康有些尴尬地打断这位热心的阿姨。

“我知道!”锅盖头的小男孩举手,示意梁文康蹲下来。

月色很好,空气稀薄,草地上的绿叶挂满了露珠,远处传来微弱的喧哗。

梁文康以一种很滑稽的姿态趴在湿漉漉的草地上,脸对准长长的滑梯筒尾端,屁股高高翘起。

“阳葵!阳葵!”

被点名的人正躲在滑梯筒的倒数第二格,浑身上下只有一双眼睛闪闪发亮。

这黑乎乎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鬼呢!

黑影子往里面缩了缩。

梁文康往里面钻了钻,无奈肩膀太宽,钻不进去,伸进去的手倒是摸出一罐喝了一半的啤酒出来。

他扭过头,对着路灯看酒精浓度,一股甜甜的桃子酒味儿散发出来了——

“嘘——”少女微热的气息喷在梁文康耳后。梁文康下意识地想躲,却发现整个人已经僵住了,触电般的感觉从心底蔓延开来。

阳葵看来的人不理她,毛茸茸的脑袋一歪,红彤彤的脸怼到梁文康眼前:“有刁民想害朕。”

昏黄的灯光下,少女脸颊酡红,大眼睛水汪汪的,纯真、迷离,又充满了**。

少年的喉结忍不住上下翻滚,掌心合拢,一片湿漉漉的嫩草。

青涩的草地气息和甜腻的桃子酒气缠绕在一处,不远处,枫叶悄然落地。

梁文康脑子空白半天才正常运作起来。

得把这个小酒鬼先骗出来。

“禀皇上,奴才排查过周围,并未发现可疑人物。”

“那边!看到没?”阳葵从滑梯筒里探出半个脑袋,指向远处的蹦蹦床。

梁文康小跑过去一瞧,一只白乎乎、胖墩墩的博美正努力跳出蹦蹦床。

小博美脖子上系了只红铃铛,它蹦一下,铃铛叮当响一下。可惜,每次它要靠近边缘的时候,都被弹了回去。

也不知道是谁家小孩,不小心把狗丢在这里了?

小博美眼睛亮晶晶,鼻子湿漉漉,喉咙里呜呜的,一副可怜相。

梁文康把它捞了出来,搁草地上,它摇着尾巴,颠颠地溜走了。

“皇上,可以移驾了。”梁文康回到原位,趴好。

谁知道阳葵往滑梯筒里一瘫:“朕的龙辇呢?”

梁文康一个没忍住笑出声。

“大胆!”

“是是!小的罪该万死!”梁文康做低伏小,“皇上的龙辇在路上,先由奴才背着如何?”

醉鬼还在犹豫。

“今晚月色甚好,皇上可在奴才的背上赏月。”

醉鬼终于钻了出来,梁文康一把薅住她两只小细胳膊,架在肩上,走入这如水月色中。

11

“喂!

“我不知道你经历了那么多事,我要是早知道的话,就不闹你了。

“你也太不厚道了,都回来了,也不知会我一声!

“我们谁跟谁啊!那可是睡过同一只枕头的交情!”

周六的街道灯火通明,人流交织,空气里弥漫着糖炒栗子的香气,梁文康的说话声淹没在闹哄哄的人群中。

背上的女孩已经睡过去了,梁文康背着她一一走过礼品店、糖水铺、火锅店、首饰店、24小时便利店、钢琴铺……

梁文康好希望能这么一直走下去,他不想把这个女孩还给她那个冰冷冷的家。

“吁——”梁文康的耳朵突然被一双冷冰冰的手揪住,右耳上的手随即松开,指向街角的一个花店,“黄玫瑰。”

女孩突然把冰冷的面颊贴到少年脸上,摩擦取暖一样,蹭了蹭,又咕哝了一声:“黄玫瑰。”

微醺的桃子酒气息萦绕在梁文康鼻尖。女孩的唇就在眼侧,梁文康在心中默念了声“色即是空”,推开了花店的门。

谁能想到那么不起眼的一束黄玫瑰,竟然要价199元。梁文康看了一眼包装纸里那浅浅的十枝,问店员:“可不可以单买一枝?”

打扮得跟花儿一样的店员嫣然一笑:“可以是可以,不过要是我有这么漂亮的女朋友,就算买一千枝我也乐意,小妹妹,你说是吧?”

女店员伸出她新涂的姨妈红指甲,捏了捏阳葵红彤彤的小脸蛋。阳葵被指甲油的气味一冲,胃里立马翻江倒海,一股酸气直往喉咙蹿。

“唔——”阳葵胡乱地拍梁文康的肩,示意她想下来。

“她要吐啦,要吐啦!快,出门左转,那边是垃圾收集点,快出去!”女店员生意也不做了,尖叫着赶人。

街角并排摆了四个垃圾桶,梁文康直接跑到最近的那个红色垃圾桶,蹲下身,让阳葵吐。阳葵手脚乱摆,偏要下来。

“我不介意的。”梁文康刚想这么说,又想着女孩子面子薄,阳葵或许想在自己面前维持她美好的形象,便把人放了下来。

然后,这姑娘鼓着高高的腮帮子,放着眼前的垃圾桶不吐,跑到两米开外的绿色垃圾桶边,呕得撕心裂肺,一点儿形象都不顾的那种。

“欸!你看人家小姑娘多自觉,吐都要跑到正确的垃圾桶去吐!再看看你们,呀,这个外卖呀!剩下的汤丢进绿筒,壳子丢进黄筒知道吗?欸……”

阳葵身边,不知道从哪里蹿出一个阿姨拉住一对小情侣在教育如何正确地进行垃圾分类。

寒风中,街灯下,梁文康无语地发现,最近的那个红色垃圾桶上写着“有害垃圾”,阳葵扒拉着吐的绿色垃圾桶上写着“易腐垃圾”。

……

这大晚上的,可真冷啊!

梁文康把腰间的棒球服解开,刚想套身上,发现八字路线走来的阳葵身上只穿着衬衣加一件开衫,开衫还沾上了烂了的白菜叶。

他叹了口气,把人拉到开着中央空调的商城里,哄着她把开衫脱了,把自己的棒球服给她穿上,才又把人背了起来。

“小嘛小二郎,背着个书包上学堂——你唱!”阳葵突然唱起歌,还勒住梁文康的脖子。

真是上辈子欠了你的!

“是啊,我背了个书包在身上。”梁文康费了好大力气把人从后仰状态扳回来,让她好好趴着。

“谁在说我坏话?谁?”阳葵机敏地直起上半身,像一只不太聪明的兔子。

不就长得好看点嘛!还没长开呢,就已经让小男孩当牛做马的……

“你们俩别走!”阳葵一把拉住两个女人的头发,“干……干吗背地里说人坏话?”

“哎呀哎!你这人怎么回事啊!保安!”被扯头发的两人尖叫。

梁文康赶紧去捏阳葵的手,拉开一段安全距离,不停地鞠躬道歉。

“道什么歉!我……我告诉你们,我再邋遢也比你们好看!”阳葵气鼓鼓地扯住梁文康的腮帮子,“他只对我一个人好,他才不理你们呢!小康子!你说是不是!”

“神经病吧!”那俩女的踩着高跟鞋“噔噔噔”走远了。

阳葵脑袋偏到梁文康肩窝里傻笑。

脖子痒痒的,黏黏的,梁文康伸手一摸,结果摸出一块番茄皮,里面裹着一粒米。

梁文康腾出一只手,从阳葵散开的头发里摸出了半个鸡蛋壳、一根土豆丝。

“阳!葵!看看你干的好事,你是从垃圾桶边上带了多少私货回来啊!”

阳葵往前一趴,探出半个脑袋,认认真真地看梁文康手上的垃圾,脑袋一歪:“你还没说是不是呢!”

眼前的小姑娘,眼睛半睁不睁的,腮帮子红得像福娃娃,身上酒气和呕吐物的气味熏得人头疼,头发里还夹带着易腐垃圾,真是脏和臭的集合!不过,漂亮嘛还是挺漂亮的……嗯……又脏又漂亮!欸……虽然脏,但是漂亮!

梁文康给自己做完心理建设,和尚念经地回答:“是啊是啊是啊是啊是啊是啊……”

从很多年前开始,答案就永远是肯定的。

梁文康只喜欢阳葵一个人。

12

阳葵进入了一种酒后亢奋期,然后开始不断地惹麻烦。

梁文康背着她经过一个云南菜馆时,她忽然拉住了门口等位的客人,对着一个啤酒肚的大叔喊:“你!今天不要再逼他喝酒了!你再逼他的话,他就会把你摁在酒缸里溺死!”

说着,阳葵的手指向另一个瘦瘦干干的年轻人,那人眼圈很重,听到阳葵的话之后瞳孔倏然紧缩。

“我没有!小姑娘,你……你……你跑这儿胡说什么呢?”年轻人满脸通红,一边惊恐地望着阳葵,一边向领导哈腰。

“对不起啊,她喝醉了,我们这——”

梁文康的嘴被阳葵捂住了,阳葵又指着啤酒肚大叔对年轻人说:“他说他今天要把你灌到医院洗肠——唔——”

梁文康以一种反人类的姿势,反手捂住阳葵的嘴,一连鞠躬三回,把人背紧,赶紧跑路。

结果,刚出商场,就在门口,阳葵突然凑到他耳边说:“那边的小狗要咬那个女孩了。”

小女孩三四岁的样子,丸子头,嘟嘟脸,笑起来简直就是天使本人。

梁文康不太确信地问:“不会吧?博美一般不会主动攻击人哪!”

“她掐它了,掐了十多次呢。”

阳葵话音刚落,小女孩就发出尖叫声。小狗被她一脚踢飞,刺溜到梁文康脚边。

梁文康刚好看到它脖子上的红铃铛:“这不是在游乐场的——”

“刁民!”阳葵接话,伸长手好像要抱狗的样子,无奈她在一个大高个的背上,四肢离地还有好长一段距离。

“哪里来的死狗!”一个穿皮衣的女人抱住小女孩,冲这边尖叫。

“她想打死它哩。”阳葵歪过头,揪住梁文康的耳朵,“我们救救刁民吧!它好可怜的,刚刚被主人抛弃。”

梁文康惊讶地回头,结果扯到了耳朵:“你怎么——嘶——知道?”

“他们自己心里就是这么想的呀!”阳葵嘻嘻一笑,伸出手去捞狗。

皮衣女人还在查看女孩的伤口,梁文康趁她不注意,赶紧蹲下身,让阳葵捞起博美,长腿迈开,溜!

“站住!你们狗咬了人不赔钱哪!来人啊!报警哪!”女人的尖叫声在灯火通明的城市广场上回**。

回应她的是几声短促的狗吠。

13

梁文康连人带狗,背着他们躲到一个长巷子里。约莫过了喝完一杯奶茶的时间,梁文康扒着巷子口,微微探出一个脑袋。阳葵把脑袋叠上去,刁民有样学样,扒住梁文康的肩,把毛茸茸的脑袋塞在两人的脑袋中间,玻璃球一样的眼珠子骨碌碌转。

没有皮衣女人,也没有跟上来的警车。

梁文康长长吁了一口气,腿也跟着软了下来,阳葵顺势从他背上滑下,刁民蹿到地面,讨好地摇尾巴。

阳葵也不算重,可这么好一番折腾,加上跑了好几段路,梁文康真的是再也走不动了。

他看巷子里有家咖啡厅,就把人搀进去,进去了才发现是一间酒店的大堂,坐下来才一会儿,就看见好几对情侣搂抱着进进出出。

还有几个月就成年的少年觉得分外不自在,椅垫上像是有针一样,只敢逗逗刁民,正眼也不敢看阳葵一下。

刁民可一点儿也不理解救命恩人的心思,一个劲儿地溜到阳葵脚边,扒拉她的腿。

梁文康鼓起好大勇气,假装不经意地往阳葵看去,却发现她正呆呆地朝柜台那边看。

梁文康跟着扭头,柜台那边,一个气质优雅的女士好像在询问什么,随后掏出一张银行卡。

“她开了她老公隔壁的房。”阳葵悄悄地说。

梁文康有些疑惑:“分居吗?”

“不是,她老公跟别人……”

梁文康一脸震惊地看向阳葵。

梁文康瞬间呆了,这前前后后的事情串起来,让他不得不问出:“你真的能听到别人心里的声音?”

阳葵飘移的目光落到梁文康身上。

深夜的城市,霓虹灯闪闪烁烁,穿过长长的巷子,透过带雾的窗玻璃,旋进少女的黑眸里,像被吸入漩涡,转瞬即逝。

夜晚的故事太多,少女的眼眸太深。

那样的目光,让梁文康感到很陌生,心底很遥远的某一处,钝钝地疼。

这边梁文康情绪都酝酿出来了,结果,阳葵摇摇头,头发带出一股垃圾筒里的馊味。

梁文康瞬间觉得自己的感情被浪费了,但又放下心来。就说嘛,这世上哪来的什么特异功能!都是这丫头喝醉了酒瞎闹腾!

“来!回家!”

休息好了,梁文康揉揉阳葵的脑袋,蹲下身背起她。站起来的一瞬间,他听到阳葵在他耳边轻轻咕哝了一句:“不能全听到的,只能听到不好的。”

梁文康一愣,心跳得飞快,他压低嗓门问:“比如?”

“比如,你坐的沙发说,你刚刚放了一个闷声屁,熏死它了!”阳葵皱脸,做出一个嫌弃的表情。

“我没有!”梁文康面红耳赤,严肃地否认,“不……不用说我,说……说点其他的!”

“其他的?”阳葵抬起脑袋,很认真地想,然后,大声地念出来,“有病啊对面的人,明天还要考试大半夜的号什么号……”

各式各样的脏话,从少女的口中连续不断地蹦出来,一句比一句粗俗,一句比一句不堪。

梁文康听得目瞪口呆,直到酒店的保安过来赶人,他这才捂住阳葵的嘴:“不说了,不说了,我们回去了。”

阳葵咯咯笑,眼里却很淡漠,然后像是感觉有些冷一样,收拢了胳膊,把脸埋到梁文康的肩窝里。

很快,梁文康感觉右肩背有点湿。

走出旋转门,寒风像刀子一样刮过梁文康的脸,少年的心抽搐似的疼起来。

他珍藏了那么多年的小女孩啊!

这些年,到底发生了些什么事?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感伤,警察已经先围上来了。

14

“有人举报说,你和这个女孩起了争执?”一个满脸胡楂的中年大叔亮出警察证,一脸狐疑地打量着梁文康。

“她是我——”梁文康一时愣住,对啊,阳葵是他的谁啊?话到嘴边,为了避免麻烦,他开口继续道,“我妹”。

然而就是这一瞬间的犹豫,让老警察眯起了眼。他弹了弹烟头,命令身后的小跟班:“查身份证。”

“没问题。”

年轻警察正准备把身份证还回去,被老警察截了。

他把烟叼在嘴里,对着街灯比对两张身份证的信息,吐出烟圈:“哟,妹妹?一个姓梁?一个姓阳?”

梁文康笑嘻嘻地回:“一个跟爸爸姓,一个跟妈妈姓。”

“哦。”老警察点了点头,和梁文康对上眼,“一个青城人?一个北京人?”目光极其锐利,带着办案多年积累的不友善。

梁文康头皮发麻,背后唰地出了一层冷汗,却只能硬着头皮撒谎:“爸妈离婚了。”

老警察不多话,丢掉烟头,鞋尖一碾,示意身边的小跟班:“带回去。”

年轻警察瞄了梁文康一眼,觉得少年长得实在周正,不像人贩子之流,想帮他一把,便推了推梁文康背上的阳葵:“喂!你认不认识背你的人?喂!你醒醒!”

阳葵抬起头,头发糊在脸上,打了一个响亮的酒嗝。

老警察回头,正好对上阳葵一脸迷离的神情。

年轻警察有些紧张,大声地问阳葵:“梁文康是你的哥哥吗?”

阳葵摇头。

梁文康见形势不对,立马改口:“哎哎!叔叔!我们是大学同学。我有我教练的电话,您不信可以打电话问一下!”那绝望的声音绝对真诚。

年轻警察又犹豫了,眼巴巴地看着老警察,像是在替梁文康求情。

老警察嗤笑了一声:“怎么,还让嫌疑人背着受害者?”

年轻警察则涨红了脸,拉阳葵的胳膊。

这边梁文康不松手,那边年轻警察又扯着,阳葵还在酒劲上,扯着嗓子吼道:“你别扒拉我!”

年轻警察的手立马缩了回去,在老警察恨铁不成钢的眼神、阳葵奶凶奶凶的眼神,以及梁文康求救的眼神中徘徊了一分钟,最后指着梁文康问阳葵:“你认识他吗?他是你大学同学吗??”

阳葵顺着年轻警察的手,把脑袋探到梁文康脸颊边,像是看不清楚似的,她钩着梁文康的脖子,整个人从梁文康背后转过来,像考拉一样挂在梁文康胸前。

梁文康下意识地托住阳葵的大腿,等阳葵的脸突然放大到他眼前,连她鼻尖上的细碎绒毛都看得清清楚楚时,他才烫手似的撤回手,从脑门儿红到脖子。

阳葵一下子溜到地上,被梁文康半搂着扶住,她却一点儿不在意,歪歪扭扭地踮起脚,很认真地看眼前的少年长什么模样。

唔,皮肤黑红黑红的,留着短寸头,眉很浓,有点儿乱,但是眉骨很正,脸的轮廓因此显得立体而锋利。

双眼皮,褶子深而宽,睫毛黑而密,瞳仁亮晶晶的。

鼻梁很高,从眉眼间顺下一个弧度,像是书法中那一撇一捺之间的顿笔与转折,圆润又不失锋利,精致又不失英气。

阳葵顺手捏了捏梁文康的腮帮子,很用劲的那种,少年痛得咧嘴,右侧的小虎牙冒了个头。

阳葵嘻嘻笑了一声,像是确认好了似的,揉揉刚刚捏过的腮帮子,回头向警察大声宣布:“这是我——未来的相公!”

老警察正从烟盒里抖一根新烟,手一抖,一整包烟全掉地上了。

年轻警察,吓得张开嘴,任凭风呼呼地往喉咙里吹。

阳葵生气了,瞪着警察们:“你们不信啊!”随后揪住梁文康的耳朵,“小康子,你证明给他们看!”

梁文康结结巴巴:“我……我怎么证明啊!”脸烧得都能煎蛋了。

“你傻啊!”阳葵揪住梁文康的衣领,把少年的脸拉到自己面前,闭眼,噘嘴,嘟唇,一气呵成。

熟悉的桃子酒香气包围住梁文康,女孩粉粉的唇瓣就在嘴角五毫米的地方。

梁文康脑袋晕晕的,有一种窒息的感觉。

一秒,两秒,三秒——

少女长睫微动,闪了上去,桃花眼里水汽朦胧,透出满满的疑惑:“你是嫌弃我刚刚吐过吗?”

梁文康弓着腰摇头,他掐了一下自己掌心,告诉自己该清醒清醒了,刚想拉开阳葵,后脑勺就被人按住,接着,下巴被温热的唇贴住,痒痒的、软软的。

少年脑子里想有烟花炸开一样,完全忘了身在何处。

阳葵“吧唧”一声亲完,对着街边旁观的警察挥手:“这下可以放我们走了吧!”

“放放放放……放吗?”年轻警察脸皮通红,舌头打结地问师父。

老警察双手抱胸,眉间褶子能夹死一群苍蝇,没说放,也没说不放。

巷子口隐约传来街道商铺那边的音乐,序曲紊乱、甜蜜、俏皮,像粉红色的气球在空中忽上忽下,拨人心弦。

“你们要是再不放我们走,我就放刁民来咬你!”阳葵气呼呼地原地转了一个圈儿,一边转一边喊,“刁民!刁民!来护驾!”

接着,一只白乎乎的团子从巷子深处跑了出来,脖子上的铃铛丁零丁零响。

博美应声迎战,瞪大圆溜溜的玻璃眼珠,龇开一排细米似的牙,喉咙里“呜呜呜”的,一副“我很凶哦”的模样,挡在阳葵和警察之间。

年轻警察无语。

老警察目光落在阳葵身上的棒球服上,棒球服后背印着一个圈,圈里是T大的校徽,还有“T大棒球队”几个字。

接着,他目光一转,看到梁文康还保持着弓腰伸脖子的姿势愣在原地,叹了一声,摇摇头,递给徒弟一个眼神,撤了。

老警察背着手一边走,一边感叹着世风日下。

“好好照顾你未来的媳妇儿啊!”年轻警察拍了拍梁文康的肩,“好像醉得不轻。”

梁文康这才恢复意识,重复着问:“未来媳妇儿?”眼神那叫一个无知和懵懂。

“好漂亮的女孩子,要好好珍惜啊!”年轻警察腼腆地笑了笑,挥挥手,小跑着跟上师父。

梁文康傻笑着,一路晕乎乎地把人背回了家。

直到走到自己家门口,梁文康才意识到——

他——竟然把阳葵——背回了他自己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