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初智齿

1

“来,头朝上,下巴朝下,张大嘴,再大,再大……”

头顶聚光灯强烈,阳葵感觉嘴都要被牙医给撕裂了。

连续两周,阳葵的牙一直痛,一开始只是隐隐的,慢慢地,越来越尖锐,痛的频率也越来越高。

无奈之下,只能看牙医,成了刀俎上的鱼肉。

“昨天那个外国姑娘,嘴一张,跟劈叉似的,看得清清楚楚的。今儿这姑娘的嘴跟河蚌似的。”小护士跟主治医生调侃。

阳葵忍着嘴巴被撕裂的痛苦,默默翻了个白眼,心里吐槽:你才是河蚌!你全家都是河蚌!

医生仿佛看透阳葵心思似的,关掉大灯,从阳葵嘴里取出张口器,笑眼弯弯地说:“一般东方人嘴都小些,不是你张得不够努力。”

阳葵从那张戴着口罩、只露出笑眼的脸上,判断此牙医必定是个帅哥,怪不得护士那么殷勤搭话。

医生麻溜地扒下手套,摘口罩,交代道:“是智齿,长在左下颚,第一颗,其他的还没长出来,长得挺早,一般人都要到二十好几才长出来。”

阳葵打量着医生的脸,果然帅,猫系美男。

护士不着痕迹地往前挡了一步:“智齿又称智慧齿,现在这些小姑娘,都早熟。”

阳葵无语得想翻白眼,这位大姐,麻烦让一让好吗?帅哥的脸可是公共资源。

医生笑了一下:“我倒觉得跟智慧没关系,智齿更像初恋,招呼也不打一个,突然就冒出来了,又痛又痒,又酸又胀,止痛药都拿它没辙,只能拔,拔完了,不疼了,空位却会一直留着……”

医生一脸陷入回忆中的表情,美目温柔,卧蚕含情,成功地让小护士闭了嘴。

阳葵嘴角忍不住往上翘,翘到一半觉得嘴巴疼……

病历单上,阳葵的初智齿,长在十七岁。

初智齿症状一:痛。

初智齿症状二:痒。

初智齿症状三:酸。

初智齿症状四:胀。

初智齿阻断法:无。

初智齿根除法:拔。

初智齿后遗症:缺失感。

虽然拔掉了,但空位永远存在。

医生仔细地给阳葵说明了智齿的位置,长得周正与否,拔智齿的注意事项等。

“所以,拔吗?”

……

“不拔。”

2

初智齿症状一:痛,冷不丁地,像手榴弹一样,砰——炸得你五脏六腑都疼。

阳葵在医院的小花园里遇到梁文康时,智齿突然闹了起来,疼得厉害。

少年单手抱着一只小白狗,另一只手被绷带吊着,挂在胸前,脸色比以往苍白许多。

“你受伤了?”话脱口而出,阳葵没有办法控制。

梁文康摇头,把小白狗递出去。

毛茸茸的小白狗看到阳葵肩上的黄毛鹦鹉后,喉咙里呜咽了好几声,可怜兮兮的。

“搜瑞搜瑞(Sorry)。”

女王抖抖颈毛,傲娇地道歉,绿豆眼骨碌转,时不时偷瞟一眼刁民。

阳葵这才想起自己下楼,是为了找被女王气得离家出走的刁民。

她接过刁民,强忍着牙痛问:“伤得严重吗?”

少年摇头,似乎没有开口说话的意愿。

空气就这么凝滞住了。少年少女的脚也被地面粘住了。

这时候,女王飞快地在刁民的尾巴上啄了一口,刁民嗷嗷叫疼,蹿出阳葵的怀抱,扑腾着追咬女王。

女王衔一嘴狗毛,低空飞行,把狗逗得汪汪叫,一转眼两只不省心的祖宗钻进假山石洞里。

阳葵跟着追过去,逮住了刁民,却让女王溜走了。鹦鹉还得意地在她头顶打了个转儿。

阳葵气得磨牙,猛地转身,假山石缝儿窄,刚好在同一秒,阳葵往外,梁文康往里,结果,少女的双腿刚好卡在少年双腿之间,姿势过分暧昧。

刁民瞅准时机,从阳葵手里挣出来,汪汪叫着追女王去了。

阳葵下意识地往外挤,结果隔着冬衣清晰地感觉到了少年的肌肉和骨骼,她吓得缩回去,一动不动。

少年的鼻息喷在少女头顶,少女的呼吸洒在少年颈侧,两人重新陷入尴尬模式。

原来被拒绝了以后还会心动啊,梁文康心想。

当然会心动,只要想起那个名字就会心动,更何况紧贴着这个人。同样心动的阳葵心想,却装作一副冷静的模样,示意对方先挪腿。

梁文康小心翼翼地抬脚,努力不碰到阳葵。

“姐你别拦着我!我今儿非要跟小英说清楚!”暴躁嘹亮的女声炸在两人耳边。

梁文康腿一歪,没抽出去,反而往阳葵身上扑。

阳葵被突然响起的声音吓得微微张开嘴,一口好牙迎面撞上少年的锁骨,疼得眼泪瞬间飙出来。

更要命的是,那颗智齿受到了震动,一阵电钻绞肉似的剧痛让阳葵疼到发抖,冷汗直冒。她什么也不顾忌了,垂颈弓腰,额头死死地抵住少年的肩。

少年的心跳如脱缰野马,一声一声砸得阳葵耳膜疼。

与此同时,爆竹一样的女声又噼里啪啦响起:

“是!当年爸妈是看上了葛家的钱,让你嫁过去给小英当后妈,可葛大成出事后,在**一躺就是十来年。要我说,就算是天大的债,你这十几年也还清了,眼看着就快把自己这条命搭进去了!那个小崽子倒好,不说体谅妈妈一点儿,动不动就怄你。你现在生病了还瞒着她,要我说,就是该让她知道!要不是你偷偷在后面垫着,她还真以为她爸的医药费都是她打工挣的小钱交的呢!”

葛小英的……后妈?

3

阳葵和梁文康同时侧头,山石错落嶙峋,透过翠竹掩映的石隙,两人看到假山另一边的长椅上,坐着两个中年妇人。

穿病服的那个拉住另一位,细声细气地劝:“我们姐妹俩这么好,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当年为什么要嫁给葛大成,别人都觉得是我们家贪聘礼,实际上啊,我瞧葛大成时,他把小英带过来了。小丫头才十个月大,黑黑丑丑的,可是,她一看见我就笑,我真是一眼就喜欢上她了,她还揪住我的手不放。本来爸妈是偏向另一家的,可我怎么舍得让这么小的孩子让个糙汉子带着。这么一晃,都好些年了,果然后妈不好当啊……”

葛小英的后妈叹了口气,额间皱纹更深了。虽然她有些老态,但一眼就能看出是个美人,跟葛小英拧巴的五官完全不一样。

“那你生病了,至少告诉她一声吧?这也不是什么小病,医生都说了手术有危险!”妹妹又劝。

“你也说了这不是小病,她学医本来就辛苦,就不要给她压力了。你也知道她那个刚性子,要是知道了,又要多打多少份工……算姐求你了,你就说我回老家照顾爸妈了,万一……你先骗她我在老家重新嫁人了,等她大学读完工作了再说……”

“姐——”

“你不答应就不要叫我姐!”姐姐说完就咳嗽起来,妹妹低声咕哝一句,扶着人进楼了。

阳葵和梁文康同时松了一口气,淡淡的药膏味钻进阳葵鼻子里,她这才意识到自己抵着梁文康的伤肩。

缩回脑袋,阳葵又看到少年锁骨上一排鲜明的牙印。

让我遁地吧!阳葵想找一块豆腐撞死自己。

梁文康看她眼色,小心地往右移了半步,两人终于错开。

“你的肩——”对上少年清澈的目光,阳葵又说不出什么了。

明明昨天刚拒绝了人家,现在又假惺惺地去关心……

阳葵有些害臊,不自然地转移话题:“刚刚那些话,先不要告诉葛小英。”

梁文康没有说话,点了一下头。

结果,两人刚钻出石缝,就撞见泪流满面的葛小英。

“你们相信她们的话?”葛小英质问对面的阳葵和梁文康。

不等两人回答,她又激动地说:“她们知道我爸在这个医院,知道我在这边实习,知道我……所以……所以才故意跑这边说给我听,想让我同情她,想让我歉疚……对……对一定是这样……”

少女身形瘦削单薄,靠着灯杆,一路滑下去。

4

阳葵走近,蹲下,把葛小英揽进怀里,呢喃道:“没事的,没事的,我都明白。”

葛小英号啕大哭,一边哭,一边断断续续地说:

“我……我一开始真的以为她是我亲妈,她对我那么好,可是我越长越丑,她呢,那么漂亮。后来有人说,我的亲妈生下我就跑了,而她是为了钱才嫁给我爸……

“我开始惹她生气,我再也不叫她妈了,不吃她做的饭,不穿她买的衣服,不认真读书,到处打架,反正只要看到她漂亮的脸因为生气变丑,我就很开心。

“中考那天,我的旧手表刚好坏了,她竟然提前备了一块新表。我没要,还恶心了她一句,爸爸生气极了,甩了我一巴掌,我饭都没吃直接去考场了。后来,后来……”

葛小英紧紧抓住阳葵的肩,浑身都在发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话:“我爸爸去考场给我送早餐,还有手表,闯了红灯,被车撞了——”

葛小英痛苦地呻吟了一声,心头像有把尖刃来回地绞,很久没有说话。

一直站在假山石旁的梁文康突然想起,脱丧团准备国庆会演时,他随口编的那个故事。

“女孩爸爸为了去考场给她送手表,闯了红灯,被车撞了。”

“也死了?”有人问。

“死不了,成植物人了。”梁文康胡扯。

所以,那个时候葛小英之所以那么反常……

“成了植物人。”葛小英带着哭腔说。

梁文康闭上眼,一滴泪从眼角滑落。原来他随口编出的一个故事,就是一个人的一生。

他怎么会知道呢?他这个年纪,还没办法理解,生活往往比故事更戏剧化。

一时间,梁文康很怕葛小英看到他,他悄悄地躲进假山里,从另一个出口回病房了。

而住院部的小花园里,葛小英在阳葵的安抚下,逐渐平静下来,继续讲着她的人生——

“我变得更坏了,我把罪过都推给了她。对我自己,对别人,我都这么说,是她非要让我爸给我送手表,所以我爸才会出事的。她没有反驳,也没有解释,在爸爸那边的亲戚里,她成了扫把星。

“爸爸的住院费很贵,很快就花光了家里的积蓄,伯伯们也不愿意借钱给她。她开始打工,一个人打好几份工,脾气也越来越差,我们经常吵架,但她总是会把学费和零花钱给我,也不管我要不要。

“所以我才会拼命打工,我不想欠她的。我想,等我读完大学,等我工作了,赚钱了,等我把这一笔笔账算清了,我就可以脱离她了……

“我是不是想得很美?”

阳葵没有回答,她只是轻轻拍着葛小英的背。

“可是她怎么能生病呢!一直以来,她都那么……那么……像钢铁侠一样,她是女勇士。我就不懂,女勇士怎么会生病呢!

“她这么一生病,搞得我跟个坏人似的,明明应该她更坏啊!她应该扮演恶毒皇后的角色啊!她这样,我反而成了世界上最坏最丑的白雪公主了……”

葛小英宣泄完,静静趴在阳葵屈起的双腿上,像是累极了,睡着了。

阳葵捋着少女干硬的头发,仰头看星空,天上繁星密布,哪一颗是自己的妈妈呢?曾经,她也有这样一个妈妈真心爱她呀!

“她爱你,她用自己的方式在爱你,你呢?你还没有找到合适的方式去回应她。”阳葵呢喃说,“不要担心,也不要害怕,你还来得及,我……我什么都来不及了……”

少女的眼泪滑过面颊,落到另一个少女的脖颈里,滚烫、酸楚。

葛小英伸出手,抱紧了阳葵的腰。

漫天的星光,洒在相拥的两个少女身上。

5

初智齿症状二:痒,像刚愈合的新肉,忍不住去碰,忍不住想挠,明明知道不能,却每时每刻蠢蠢欲动。

“那可是波司登呢,抖森代言的羽绒服呢,还有点儿小贵呢。这么冷的天,必须还回去,是吧,嗯嗯,是的。”

阳葵给自己做足了心理准备,才推开了那扇门。

病房昏暗,只开着一盏小夜灯,门被推开的一瞬间,走廊强烈的灯光涨潮一般涌入房内,照亮了少年半裸的上半身。

梁文康脑袋上搭着一条毛巾,头发湿漉漉的,一脸惊诧地看向门口,嘴里还咬着半截绷带。

他刚沐浴出来,按照医嘱给发炎的肩部冷敷。他习惯了把冰袋塞进绷带里,斜挎住胸肩,打个结,就像日常训练时一样。可惜没有队友帮忙,打起结来没那么方便,只能上嘴。

这时候,门开了,他喜欢的姑娘逆光站在他面前。

梁文康吓呆了,眼神像受惊的小鹿,牙一松,刚拉紧的绷带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松开,散在腰间。

冰袋从梁文康肌肉饱满的肩臂上滑落,在病**打了个滚儿,落到地上。

少年肉体就这么暴露在阳葵眼前。

因为常年运动,少年浑身没有一丝赘肉,肌肉线条流畅而俊美,与他面庞和脖颈褐色的皮肤不同,少年的胸脯和手臂呈现出一种奶油般细腻的白色。锁骨上方,有一排清晰的牙印……

在阳葵的注视下,梁文康的皮肤慢慢泛红,从腰际到胸脯,到脖颈,到耳郭。

其实日常训练也有不少女生围观,换衣服冰敷时也没觉得有什么可害臊的,可阳葵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像猫爪,又像鹅毛,少年的呼吸忍不住加重了。

空气里充斥着青春特有的荷尔蒙气息,类似于盛夏海滩边防晒油在皮肤上燃烧的味道。

阳葵脸皮滚烫,手心渗出细汗。她知道自己应该转身,或者闭眼,可是有大约一分钟的时间,她的身体不受大脑的控制,全身的感官都不由自主地涌向那个少年。

这样羞耻的一分钟内,阳葵都有点儿惊讶,自己竟然还注意到梁文康有六块半腹肌(还有一块半隐藏在绷带之下)。

门外传来的脚步声打破了这个静止的画面,阳葵闪进门内,顺手带上了门。

脚步声渐渐远去,病房里越发安静。

四目相对,又撇开,接着偷偷回瞟,又错开……

如果此刻室内有华氏温度计,那上面的刻度该是一秒一寸的速度往上升。

阳葵赶在空气着火前,低着头上前,把手里的黑色羽绒服往梁文康**的上半身一盖:“衣服,还你。”

说完,又火速地撤离到门边。

她再转头时,衣服已经滑到地上……

梁文康有些笨拙地弯腰,想捡起衣服。

阳葵急吼一声:“你别动,你肩膀还受着伤呢!”又马上跑到少年跟前,把衣服和冰袋捡起来,搁在病**。

她暗吸一口气,“坦坦****”地捡起松掉的绷带,盯着梁文康头顶的空气,咬牙切齿地宣布:“我帮你。”

这一个一个蹦出来的字让梁文康稍微清醒过来。

“她在可怜我,因为拒绝了我,所以想补偿我。”少年心想,于是隔着衣袖拉住阳葵的手腕,轻轻摇了摇头。

梁文康坐在床边,比站着的阳葵矮了小半身,他抬头看她的时候,唇微微张开,刚好露出尖尖的小虎牙,显得很天真,却更显诱人。

摇头的动作被阳葵的反射弧给屏蔽了,她正拼命压住想咽下口水的冲动,接着一咬牙,闭上眼,直接上手,三秒钟,成功地绑住了自己的双手。

梁文康一个伤号,不得不用那只没受伤的手,给某人解开了死结。

阳葵进入“假装自己不在此空间”状态。

突然,一只温暖的大手捏住她的手,阳葵的目光跟着那双手游走。

隔着一层绷带,少年的掌心覆在少女的手背上,从右肩下方绕到左肩上方,穿过胸膛和背脊,一圈一圈地固定住冰袋,最后,阳葵在左肋骨处打上简易的结。

“谢谢。”梁文康松开阳葵的手时,阳葵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少年就笑了,很温柔地笑,阳葵看懂了那笑里的揶揄:明明是你帮我,怎么变成你跟我说谢谢了?

阳葵的脸更红了,垂着脑袋问:“你的伤要紧吗?”

梁文康摇头,接着往门外看了一眼,目光很是担心。

虽然没有说话,阳葵却看懂了他的眼神。他是想问葛小英好不好。

“她说想一个人静静,我待会儿再去看看她。”阳葵避开梁文康的上半身,尽量只看他眼睛。

梁文康点头,拿起羽绒服,披在肩上。阳葵赶紧帮忙,指尖不小心划过少年的背脊,微麻。

“我现在就去看她。”

少女逃出病房,少年眼里的笑意一寸寸褪了下去。

不用对我过意不去,别关心我的伤,别跟我说话,别看我,也别对我脸红,我会误解的,即便知道真相,我也会误解的。

6

尽管阳葵不想承认,可梁文康已经整整三天零十个小时没有跟她说话了。

阳葵曾经试图搭讪过十一次,对方拒绝回答,并向她投以礼貌疏离、微笑表情包式的微笑,具体情形如下:

阳葵顺路进T大棒球场散步,不经意偶遇梁文康,便凑上去,期期艾艾地问,“你肩膀的伤怎么样了?”

梁文康微笑,摇头。

“现在就训练不要紧吗?”阳葵追问。

他继续微笑与摇头。

阳葵锲而不舍,献出诱敌法宝,热切地递过去:“马上期末考试了,要不要我帮你补习高数?”

梁文康微笑,摇头。

油盐不进,阳葵头疼。

“梁哥练球去!”一个穿棒球队服的大块头吼道。

阳葵肉眼可见,梁文康的微笑表情包笑容从“微笑”秒变“龇牙”,然后,拎起球包,龙卷风似的跑远了。

阳葵无语。

7

梁文康是有意避开这样的场面的。他觉得阳葵在同情他,可是,他却忍不住地喜欢她,这样不公平。

少年在棒球场上扔了五十个球,球速嗖嗖嗖地往上飙,捕手周成冠感觉手已经不是自己的了,连忙打手势求休息。

梁文康练出一身汗,右肩隐隐发痛,他拖着步子到观众席躺下。

冬阳灿烂,梁文康摘下帽子,盖住脸,才眯了不到三秒,有什么东西破风划来。他抬起左手,稳稳接住了,却被冰得跳起,对着来人无声呐喊:“你谋杀啊!”

祁远捡起棒球帽,嗤笑一声:“哟,还发不出声儿呢!十九岁的人了,感冒发烧成哑巴的,你可是第一人。还搞运动的呢,身体素质这么差!连带着肩周炎都犯了,你小子是想提前结束你的职业生涯吗?”

梁文康瞪了祁远一眼,用冰袋敷住右肩,空出的左手比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意思是“等我好了再收拾你”。

祁远挑眉:“表明心意啦,被拒啦,心里难受啦。”

梁文康刚刚的狠劲儿一秒钟泄掉了,大双眼皮和嘴角以相同弧度耷拉下来,活似丧家犬。

真难受了,祁远默默叹了口气,搭住梁文康的左肩:“其实阳葵她对你——”

一颗足球从天而降,好在两人球感不错,险险躲过。

“喂!两位帅哥!麻烦捡下球。”一个穿足球服的男生在观众席底下招手,长相秀气,皮肤白皙,右耳上一排闪瞎人眼的黑钻耳钉。

梁文康把球扔回去,祁远跟着喊道:“同学,这里是棒球场,棒球满天飞,小心被砸到,你还是回足球场去练吧!”

耳钉少年右脚勾起足球夹进臂弯,潇洒地挥了挥手,结果转身就跑进了投球训练区,一个转身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用脚接了一颗棒球。球在空中划出一条白色的弧线,超出外野护栏老远,踢出了一个本垒打的水平。

棒球队员们个个目瞪口呆,打击手们尤其受打击。

肇事者却吹着欢快的口哨,大摇大摆地出了棒球场。

祁远赶忙站起来鼓舞士气:“同志们!你们梁老大今天请吃食堂!鸡腿、牛排、鱿鱼串随便吃!”一边说,一边高高举起梁文康的校园卡。

全员一秒被治愈,欢呼雀跃。

失声的梁文康默默蹲在座位上画圈圈,确认了小时候自己眼瞎,才会跟祁远交上朋友。

8

梁文康开嗓第一天,脱丧团就接到了新任务。

被吃瓜群众顶上榜首的帖子是一个跨年心愿帖,ID是实名的,叫“武文韬”。

帖子标题为:“我最爱的老师要嫁给我最爱的钱啦!在那个富可敌国的土豪完全拥有她之前,我要给她一场盛大的告白,让她终生难忘!!!”

梁文康不禁感叹,原来学校BBS的帖子标题可以输这么长啊!

帖子的内容就更奇怪了——

跨年心愿倒计时方案:

时间:12月31日 3点44分

地点:保密

人力:脱丧团成员

物力:保密

评论区里更是炸成一锅:

苏打汽水:3344,生生世世,受不了了,太帅了吧!

蒙娜丽猪:搞这么神秘无非就是为了吸人眼球,wwt根本就是表演型人格,也不考虑一下人家老师愿不愿意接受她的告白。

Hi,旧时光:我偶像才不是那样的人,跟自己喜欢的人告白有什么错啦!

阿令冲鸭:姐妹们,来,跟着我,一二三,吐口唾沫,冲走二楼的!

上学这件小事:周芷若求问是哪个小仙女老师?

土圆肥:一把辣条堵苏老师,她可是体院最漂亮的辅导员了!

庄周梦鸡翅:拜托楼上的,苏老师孩子都有仨了,难道再婚嫁给土豪?

Miao:我觉得是外语学院的慕容老师,就是今年刚来的那位,完全是从《仕女图》里走出来的美人,wwt教师节还送她一大捧红玫瑰呢!

现女友NO.100004:我们文韬没有这么肤浅的好吧,说不准就是女足队的教练呢?

誓死不入足球队:呵呵,谁敢娶那个母老虎……

……

梁文康在脱丧群里问:“有谁知道武文韬是谁吗?”这帖子也不是什么脱丧任务啊,怎么就被置顶精华了呢?

范仁贤:同问。

路漫漫:你们连武文韬都不知道啊!她可是全校女生最想嫁给的女生欸!

男生们整齐划一地发出黑人问号脸的表情包。

路漫漫:武文韬,女,2002年2月2日生,A型血的水瓶座,T大校女足队队长,曾带队以3∶0的成绩大败校男足队,一战成名。

范仁贤:222,大败男足(微笑,微笑)

文学:222男足,呵呵。

祁远:@梁文康,快谢谢师父,没带你入错行。

路漫漫:关键是人家身高175厘米,长得还好看,侧脸特别像柏原崇,简直秒杀全校99%男生。

祁远:不好意思,我不巧是那1%。

路漫漫发了一个“呕吐”表情。

文学:(举手)同不好意思。

陶醉发了一个“赞成”的表情包。

路漫漫还真发了一张侧面照。照片里,少女腰挎足球,迎风回望,额前刘海细碎。

群里突然沉默了两分钟。因为长相的确相当优越。

陶醉:可是今天就是三十一号了,她这个倒计时方案这么神秘,我们就是想帮她,也不知道在哪儿呀。

梁文康:她已经联系我了,今天下午青蒲高中大礼堂准备。

范仁贤:天!今年元旦只有一天,学校好不容易提前放半天假,老子单身狗一个,还跑过去帮别人告白作嫁衣!

文学:同上,不爽。

陶醉:可是回母校看看,不是很好吗?

祁远:附议,超不爽!

路漫漫:同想回母校看看!

梁文康:所以去不去?

一时间,梁文康的手机振得跳起来,全体团员同时回复:去!

他无奈地摇摇头:人这种充满了好奇心的动物啊!同时想起前天在操场上遇到的少年——不,少女……

9

2020年12月31日下午3点30分。

阳葵和葛小英偷偷溜进青蒲高中校广播站,打开设备,搜到备用歌曲,掐着表待命。

陶醉和路漫漫两个女生在老师办公楼下严阵以待。

礼堂已经布置成雪山背景了,内有雪山(范仁贤饰)一座、红杉(梁文康饰)一棵、白山羊(文学饰)一只、黑山羊(祁远饰)一只、羊倌儿(武文韬本人)一个。

“雪山”抖抖身上闪闪的塑料薄膜,开口:“我想尿尿。”

“羊倌儿”回:“憋着。”

“白山羊”举起蹄子:“我可以演杉树吗?”

“羊倌儿”回:“你们的角色我都是精心分配好的。”

然后她用羊鞭指着祁远和文学说:“你们俩长得好,得露脸,就算是羊,也是阿尔卑斯山上最靓的两只羊。”

羊鞭指向范仁贤:“他体积大,是雪山的不二人选。”

接着指向梁文康:“他个儿高,演树合适。”

“黑山羊”提出异议:“我个儿也高。”

“羊倌儿”驳回:“你长得好看,不能浪费。”

“白山羊”插嘴:“我并不觉得你老师会喜欢这样中二的告白。”口气极丧。

“红杉”问:“就这点事,你也可以找青协嘛,干吗非找我们脱丧团?”

“羊倌儿”答:“我觉得你们社团中二的气质比较符合我这场告白的基调。”

各群众演员沉默。

3点33分,办公楼下。一女生吃力地搀扶着另一个女生,突然支撑不住,跌倒在一个女教师面前。

女教师大惊,忙扶学生:“怎么啦?哪里受伤啦?”

“老师,我好朋友从楼梯上摔下来了,腿不能动了,我想送她去医务室。”路漫漫神色焦急,双眼通红,“得快点,要不然校医都要下班了。”

“腿不能动”的陶醉满脸通红,路漫漫背地里掐了她一把,陶醉痛呼一声。

“我跟你一起吧!”女教师立马搀起陶醉,三人沿着校道,缓缓向校医室走去。

3点37分,广播室内。

阳葵四下瞟了一圈,犹豫了片刻后开口:“小英,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你说。”

“我有个好朋友,她在韩国留学。然后圣诞节有个男生跟她告白,她拒绝了。后来,那个男生就再也没跟她说过一句话,也不是不理她,但就是不开口说话,只点头和摇头,你说这个男生是不是生气了?”

“梁文康圣诞节跟你表白了?你拒绝了?然后他生气了?”葛小英一针见血地总结。

“不是,都说了是我在韩国的朋友!”

“哦,既然拒绝了,就代表不喜欢。既然不喜欢,干吗还介意对方生不生气?”

“可是我就是很介意啊!介意他跟其他所有人说话就是不跟我说话,介意他盯着其他女孩子看很久,介意他搂其他女生的肩膀,介意——”

“介意”这个词像记忆开关一样,阳葵突然就想起午后彩排时,梁文康看武文韬的表情,第一眼,他看了她很久很久,然后,两人碰拳击掌,那种如遇知己的模样让阳葵很介意。他说要教她打棒球,她回她可以教他踢足球,阳葵更介意,那一瞬间,阳葵感觉智齿又痛了起来。

葛小英默默笑了。

在窗边放哨的女王突然唱起来:

当初是你要分开 分开就分开

现在又要用真爱 把我哄回来

爱情不是你想卖 想买就能卖

让我挣开 让我明白 放手你的爱

阳葵恶狠狠地回头:“唱吧你!回头别想吃山核桃!没录进去吧?”

后面一句话是对葛小英说的。

葛小英指着声控开关:“放心,还有四分钟,关着呢。不过,你喜欢梁文康,是不是?”

葛小英走到阳葵的对面,认真地看着她,在阳葵开口的一瞬间,背后的手把广播室的声控开关推了上去。

3点39分,青蒲中学校医院对门的小礼堂二楼。

“我告诉你一个绝密消息,作为交换,我俩换一下,我演树,你演羊,行不行?”“黑山羊”蹭到“红杉”下,前蹄扒拉住树干。

“不想知道。”“红杉”立得笔直。

“阳葵喜欢你。”

“红杉”被话风吹弯:“什么?”

“你没听错,不过她有难言之隐,不能承认。”“黑山羊”一脸严肃,下巴上的白胡须跟着一抖一抖的。

“什么难言之隐?”“红杉”弯得更厉害了,凑到“黑山羊”耳边。

“你太笨,哈哈哈,说出来太丢份儿,哈哈哈……”

祁远爆笑出声,抓住梁文康身上的红杉套装,把自己的山羊皮道具甩在他身上,溜到演雪山的范仁贤背后。

梁文康刚要追过去,广播里突然传来他熟悉的声音:

“我喜欢他,喜欢他很多年了。十九岁时喜欢,九十岁时还会喜欢。可是——”

可是什么?

这是他的告白,为什么会从阳葵嘴里说出来?

她是在复述,还是在表白?

梁文康脑中翻江倒海。

说话声戛然而止,悠扬的乐声播了出来。

“快!快点披上道具服!我老师都到楼下了!你们两个!”武文韬着急忙慌地催。

梁文康魂不附体地披上黑山羊皮,被武文韬按着四肢着地,祁远得偿所愿,扮演一株笔挺的红杉。他冲广播瞟了一眼,心想,是时候了。

3点44分。

一脸疑惑的女教师被路漫漫和陶醉一左一右地拉进礼堂二楼。

一直走酷炫风格的武文韬突然站得笔直,瘦长的身体绷成一根弦。

“孟老师,我是青蒲初中15级七三班的武文韬。我……您可能不记得我了,您不是我们班的班主任,而且只带过我一学期,就被调去高中部了。但是我一直记得您。”

武文韬紧张地看着对面四十多岁的中年女性,对方疑惑的眼神转为淡淡的笑意。

“我初一时很奇怪,不,应该是我从小就很奇怪,我喜欢短头发,喜欢踢球,爱打架,总穿男款校服,但是您是唯一一位觉得我一点儿都不奇怪的老师。

“有一次我打架,喉咙被人用伞尖戳破了,一直吐血,所有人都离我远远的,您却背着我一路跑到医院。很奇怪的,在您背上,我一点儿都不觉得疼,我只是觉得奇怪,一个人的血怎么可以有这么多,多到可以把您的白衬衫背面都染红。我记得您把我放在医院的病**,笑着跟我说,你很勇敢。”

武文韬说到这里偷偷看了孟老师一眼,孟苒细眉弯弯,很温柔地笑,像是鼓励她继续往下说似的。

“后来您就被调走了,我都没来得及好好跟您说一声谢谢。可是时间越长,我反而越不好意思了。”武文韬摸了摸自己的耳垂。

“白山羊”在心里冷哼一声,搞这么大阵仗,你要是不好意思,就没人好意思了。

“雪山”和“红杉”大概也是同样的想法。门口的两个女生反而满脸爱心地看着这一幕。

武文韬满脸通红地继续说:“我知道您遇到了一生所爱,终于喝到了人生最美的那杯葡萄酒。

“我知道他是马来西亚人,我知道您可能要跟他一起走了,我可能永远都见不到您了。

“我知道他很富有,他可以给你幸福而自由的生活。

“可是我知道即便再富有,他也没法给您一个海蒂的阿尔卑斯山。那天您背着我时,为了分散我的注意力,给我讲了您最喜欢的故事。您说,您小时候最大的心愿就是住到阿尔卑斯山上,海蒂爷爷的小木屋里。

“现在,您看,这是白山羊天鹅,这是黑山羊小熊。”武文韬的手先后按过文学和梁文康的脑袋,然后自豪地指向自己,“我是羊倌儿彼得。”

孟苒扫了一眼房间布置,虽然抿着唇,极力忍着,却在路漫漫还有陶醉的笑声感染下,忍不住也笑出声。

“现在,海蒂,这是给你的。”武文韬上前,把用绿藤编织的满天星花环给孟苒戴上。

接着,她塞给孟苒一个粗布袋:“这是爷爷准备的牛肉干和奶酪,这次我可没有偷吃哦!彼得我在这里给你送行了。我最最喜欢的海蒂。”

出乎所有人意料,武文韬突然抱住孟苒的脸,重重地亲了她的左右面颊。

孟苒倒是一点儿没在意,她把武文韬揽进怀里,轻轻地在少女耳边说:“我记得我教过的每一个学生。”然后,松开她,眼带泪花地笑问,“你见过四十五岁的海蒂吗?”

武文韬激动到哽咽:“见过,超好看。”

孟苒装作一副不信的样子,转身问门口站着的姑娘们:“好看吗?”

这种因坦诚地告白,坦诚接受而欢喜的氛围四处弥漫,少女们齐声喊好看。

路漫漫和祁远的目光在空中相接,甜蜜笑开。

陶醉羞怯又深情的目光落在文学身上,文学却装作没看见。

梁文康和阳葵彼此偷看了对方一眼,又心虚地瞥向别处。

葛小英则垂下眼帘,兀自想着什么心思。

“貌比天仙。”胖墩墩的“雪山”也跟着吹起“彩虹屁”。

“天上掉下个林妹妹——”女王扯着嗓子就要唱,被阳葵及时按住了嘴。

孟苒满心感慨地看着这群少年人,心中充满了恬静的欢喜。

10

礼堂所在的小楼红砖青瓦,即便在冬日,爬山虎依旧茂密。

夕阳顺着郁翠的爬山虎攀缘而上,在透明的窗玻璃上探出半个脸,正好打在范仁贤气鼓鼓的脸颊上。

“这个武文韬可真是个甩手掌柜!情深深意绵绵地跑去送老师出校门,留下我们来收拾垃圾杂物!”范仁贤一边扯掉镶在窗户上的花边儿装饰,一边抱怨。

“我的部分收拾完了,先走了。”文学拎着两大包垃圾穿过大厅,下楼去了,没注意到一片粉色花瓣掉出垃圾袋,随风滚落到地板上,被一只白皙纤巧的手捡起。

粉色的山茶花瓣,在少女手心簌簌抖动。少女走到窗口,对着楼下少年渐渐远去的背影,轻轻呢喃:“如果你能落到他肩上,那我……我就——”

陶醉的话还没说完,黄昏的风已经迫不及待地卷走花瓣。少女紧紧抓住窗沿,探出半边身子,目光紧紧追随那一抹浅浅的、轻盈的粉红。

文学清瘦,和祁远、梁文康那种笔直挺拔的身形不同,微微驼背,可这一点点的驼背,在陶醉眼中都很可爱。

粉色的山茶花瓣掠过松针,飘过成排的灌木丛,乘着少女心中的风,紧紧追随着少年的背影,却在离少年一米远的地方,越飘越低。

陶醉的心怦怦地跳,一瞬间,她觉得,这样更好,掉到泥土里,把心事掩埋掉,更好。

不是所有的喜欢都需要说出来的,她认输似的闭上眼睛。

一声尖锐的鸟鸣,一只翠鸟从山茶树林里掠枝而过,粉色的山茶花瓣漫天而落。陶醉睁开眼的瞬间,文学的头上、肩上、背脊上,都是山茶花瓣。

一股澎湃的**涌上少女心头,她丢掉手中的扫帚,一路追出去。

两岸的山茶花簌簌飘落,夹杂着金黄的银杏叶,在少男少女的脚下不断往前伸展……

告白,想要告白,拼命压都压不下,追着背影也要去告白,这样的心情,是怎样的呢?阳葵不知道,她的喜欢是不能张扬的,她已经习惯了隐瞒与伪装。

目光收回时,阳葵注意到葛小英正蹲在一棵山茶树下发呆。

“这个倒好解决。”阳葵心想,四处看了一圈,从道具堆里拎出一个猫头鹰头套,也下了楼。

“得!又走了一个,怎么偏我分的活儿这么多,不公平!团长,我要求重新分配!”范仁贤使劲儿地拖地,吭哧抱怨。

“回头请你吃桥头排骨!”梁文康头也不回地冲下楼。刚刚广播里的话确实是阳葵说的,可那是他圣诞节的告白,但如果万一祁远说的是真的,到底是什么让她拒绝承认这份感情,梁文康想问清楚。可惜,等他下楼,阳葵已经不见了。

祁远和路漫漫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溜了,空****的二楼,只剩下范仁贤一人。

冲着排骨,范仁贤马马虎虎地拖完了地,又把各个道具归位,当他拎起羊倌儿的皮革背心时,一张折纸从背心腰带里滑落到地上。

范仁贤捡起那张纸,对着夕阳摊开,纸上密密麻麻写着几列:

2020.09.10 顾海粟 沃尔玛购物券1W

2020.09.10 李笑秋 白银镶钻项链一条

2020.10.01 房念念 白茶两块 茶具一套

2020.10.02 崔勇 iPad三套

……

11

青蒲高中门口,武文韬刚送走老师,回头一看,那个在便利店柜台前结账的不是脱丧团的那谁吗?

那姑娘手里拿的莫不是一瓶老白干?

武文韬记不得她的名字了,但隐约记得这位女同学的眼神一直黏在一个长得奶油兮兮的男生身上。她顺势脑补了一下,双手插兜吹了声口哨,晃**进便利店里。

“同学,未成年人是不能买酒的。”店员拒绝收款。

“我是大学生,不是高中生。”陶醉把付款码往机器前一凑。

武文韬一把扒住陶醉的肩:“我是她哥,这个不要了。”说着,拿走了老白干。

“要这个。”武文韬放下一瓶青柠色的罐装饮料。

陶醉扭头瞪了这个莫名其妙闯进来的人一眼,发现是武文韬后,脸微微一红,小声说:“你别管。”声音虽小,语气却执拗。

武文韬微微俯身,与她耳语道:“要壮胆,白酒太烈,你还没表白就先吐了,这个刚刚好,青梅果饮,微醺,适合——初恋。”她一边说,一边把青色罐子往陶醉手里塞。

陶醉脸大红,手一推,罐子滚在柜台上。

“谁说我要——”她话没说完,就跑出去了。

“要。”

果然,武文韬出门左转,陶醉正低着头用脚尖磨地。

“给,别不好意思,我这是秉持中华民族传统美德,报恩来着。”武文韬笑嘻嘻地摊开手掌。

陶醉红着脖子拿走了果啤。

“要是那小子没眼光,来姐姐这边,姐姐喜欢你!”武文韬对着少女的背影高呼。

陶醉脖子一缩,逃也似的跑了。

武文韬笑着转身,一路吹着口哨走回了T大。刚到校门口,就见梁文康从松柏夹道上迎面而来。少年肩宽腿长,只是看上去像一具没有灵魂的衣架子。

传达室的大爷在武文韬之前叫住了梁文康,给了他一封信:“好像从韩国寄过来的,你赶紧看看,写了啥。”

大爷的老婆爱看那种几百集长的韩剧,耳濡目染,大爷也认识几个韩文,得意得不得了,一定要梁文康当场拆开看。

梁文康觉得是韩国那边寄来的比赛证书,也没太在意,撕开信封,一张照片滑落。大爷眼疾手快地抓住,瞅了一眼,啧啧称赞:“俊!真俊!”

梁文康一瞧,立刻把照片抢了过来。

武文韬好奇,凑上前细看,是高中生的证件照。照片上的女孩黑发浓密,唇红齿白,像早期言情小说封面上的女主,五官精致,极其入画,校服胸前印着“北京十一学校”的小楷字。

武文韬一下子就认出来是阳葵了。梁文康和阳葵?武文韬皱眉细思,却怎么都回想不起两人的互动。这两人之间的氛围,让武文韬一度误认为他俩不熟。

梁文康对着照片发了一分钟的呆,再展开信纸:

梁文康同学:你好。你应该不认识我,但你一定认识我最好的朋友——阳葵。我猜你不止认识她——嘿嘿,我就不兜圈子了,说实话,圣诞节那天,你去商场找她告白时,我刚好在跟她语音通话。

本小姐就不小心听到了你们的对话,依我这么多年看韩剧的经验,小梁你的告白绝对高水平,可是我猜你会黄。要知道在你之前,有好几百名少年们前仆后继,扑进失恋的大坑里。果然,嘿嘿嘿……

我一开始以为阳葵真不喜欢你,可是后来我发现这事吧,没那么简单。

要知道你们分开之后,她还——说不准我们家葵葵是受到了你妈要挟,不准跟你谈恋爱;要么就是——哦天哪,得了绝症!要不然她绝对不会大半夜地哭着说什么:“我喜欢他呀,真的好喜欢好喜欢他……”

当然,阳葵不知道语音电话还开着啊!你千万不能告诉她这个啊!不然她就跟我绝交了!但是,既然是好朋友,冒着绝交的风险,我也要告诉你真相!

对了,如果你想报答我的话,麻烦送我一颗带你签名的棒球。我朋友很喜欢你,7号投手。

爱阳葵的——Y曦

PS:我们家葵葵很好哄哒,不管是她生气、伤心,还是委屈时,给她一个爱的抱抱,她就能灿烂起来啦!

大爷身高不够,眼巴巴地瞧着,隔一会儿就问:“写了啥?出啥事儿啦?”

武文韬踮着脚偷窥完,正感叹着今天一下子吃了两个大瓜时,突然看到阳葵往校门口走来,四处张望着,像在找人。

武文韬摸了摸耳垂,脑子里灵光一闪。

阳葵越走越近,武文韬突然钩住梁文康的肩膀,极亲昵地把脸贴到梁文康耳边。

梁文康下意识地反抗,却突然听到武文韬的声音:“阳葵过来了,如果想知道她到底在不在乎你,现在,搂住我的腰。”

梁文康僵了片刻,缓缓抬起手,搂住武文韬的肩。

其实不用的,阳葵看到那一幕的瞬间,突然明白,她的智齿不是痛,是酸。虽然不尖锐,却足以让人介怀。

阳葵本是想请他一起帮忙,解开葛小英的心事的,既然他有人陪着,那还是算了吧。

初智齿症状三:酸,兴许就是青皮罐装的梅子酒味道。前调是甜的,带着些焦糖和香草的气息,渐渐地,酸味泛出来了,像含着青梅果核,牙齿发软,打战,吐出果核,却只剩下满嘴的涩味。

12

青皮罐子,梅红拉环,陶醉食指一钩,打开饮料,埋头抿了一小口。

甜甜的,奶油吗?还是蜂蜜?像春天的风顺着喉咙流遍四肢百骸。

易拉罐在手里晃啊晃,少女脚步晃**地跟在少年背后,金黄色的梧桐大道,“咔嚓咔嚓”的脚步声。陶醉轻跳了几步,她想,有点像华尔兹。

文学常走这条道,梧桐树的尽头,向右转,过一个红绿灯,往上,走一条长长的、缓缓的青石板路,第四家,门口栽了一棵橘子树的白房子,就是他的家。

陶醉也常走这条道,跟在文学后面,一次又一次,比夜半偷食的猫还要悄悄的。

现在,她不想这么悄悄的了。

在文学走到家门口前,陶醉一鼓作气,冲到他面前:“我有话对你说。”

“别说了。”文学瞥见陶醉手里的果啤,还有少女微微泛红的脸颊和脖子。

他看出了陶醉的意图,事实上,陶醉动一动眼神,他都知道她在想什么。换作其他女生,文学会干脆说出“我不会接受你”,但对于陶醉,他想保留一点儿温柔。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没必要说。”文学绕过少女,继续往前。

陶醉愣了一下,她曾经想象过无数种被拒绝的场景。但今天因为武文韬,她突然明白,告白不是为了在一起,告白是为了传递自己的心意,把自己从另一个人身上感受到的美好告诉那个人。

“你知道这是第几百次吗?第几百次我跟在你身后,第几百次我走过梧桐大道,等三十秒的红灯,穿过人行道,沿着山楂路往上走,一直走到147号。

“有一次下雨天,你兜上卫衣帽子就跑,我紧紧跟在后面,每一秒都想冲到你身边给你送伞。你绕过银杏公园时摔了一跤,头着地,狗啃泥,我又担心又想笑,我知道我更加不能给你送伞了,我不会上前的,你这么傲娇的一个人……”

陶醉笑了一声,仿佛回忆起当时的场景,她不看文学的眼,只盯着他胸口继续说:“还有一次,你的作文得了全国特等奖,你在学校都好好的,一路上也好好的,可是到家门口没几步路了,你突然跳起了鬼步舞,你那个肢体不协调的样子,哈哈……”

陶醉笑得更开了,泪花在笑眼里闪烁。

文学一双散漫的桃花眼渐渐聚焦,缓缓睁大,露出“见了鬼了”的表情。

陶醉一直没看文学的脸,却说:“你眼睛别睁这么大,我还知道你很多事情。

“我知道你周一周三周五校服里会穿圆领毛衣,米色、灰色和暖黄色,你周二和周四会穿白衬衣,不管天气再怎么冷,你都不会穿秋裤;我知道你喜欢在数学课上写小说,在英语课上做数学,在语文课时打盹儿;我知道你喜欢海明威、披头士还有诺兰,你最喜欢的小说是《漫长的告别》,最喜欢听的歌是《Hero》,最喜欢的电影是《少年时代》;我知道你喜欢一个人躲起来看书和想事情,想事情时会咬右手小拇指的指甲;我知道你喜欢打篮球可是打得很烂,所以在大家面前装作不喜欢篮球和运动的样子,其实你很喜欢,你周末时经常跑到学校一个人打球,可惜,即便没有人跟你抢球,也没有人防守,十个球你也只能进四个,逊毙了;我知道你从开学时就想转去文科班了,我只是装作不知道,你可以多留在我身边一天就是一天;我知道……文学,我知道关于你的很多很多事情。”

陶醉抽泣一声,抬起眼,盯住文学,那是一种疑惑而彷徨的目光:“有时候,我甚至忍不住想,有没有一种可能性,我比你还了解你自己?”

文学没有回答,他不知道怎么回答,他完全处于一种三观被颠覆的震惊状态中。如果不是陶醉一股脑儿地说出来,他可能都不可能这么全面、这么立体地去认识自己,可是他跟陶醉高二才认识啊!

陶醉像是看穿了文学的心思,眼泪一下子涌出来,她搡了一下少年的肩,自己**开一步:“文学你傻啊!我从初一就开始喜欢你了!什么时候呢?我们一起当升旗手的那一次,你还记得吗?”

陶醉自嘲似的笑了:“所以,我早知道,你不喜欢我。”

“可是,我还是抱一丝丝希望,我想啊,你不喜欢我没关系,你只要能喜欢我喜欢你的这份心思,那我也很开心了。可是你不喜欢,你只是很吃惊,很吃惊……”陶醉说到最后,像个受委屈的小孩似的哭出声来。

“很多时候,我想,我要是和阳葵一样漂亮,你是不是就会多注意我?”

“我不喜欢阳葵。”文学立马回应,语气因为紧张而显得干巴巴的。

“是啊……”陶醉透过泪眼看少年,少年碎成几片,每片又是那样干净美好的模样,她喃喃问,“你喜欢谁呢?”

这是一个文学回答不了的问题。少年的心思因为震惊、不安与愧疚纠缠在一起,怎么都理不出头绪来,甚至连一句安慰的话都找不出来。

陶醉知道,她什么都知道,可是正是因为知道,才倍加委屈。她抹了一把鼻涕眼泪,转身就走,走了几步觉得不解气,回头大喊:“文学!”

少年应声回头,一个易拉罐迎头砸上,“砰”一声,易拉罐反弹到地上,滚了两圈。

“你跟海明威过一辈子吧!反正我要跟你永别了!没了你,明天太阳照常升起!”

陶醉揉了揉前额,不疼,却很惆怅。

文学捡起地上的果啤易拉罐,无意间瞥到酒精浓度,脚在地上蹭了两下,动了。

橘黄色的黄昏中,少年第一次追随着少女的背影,第一次知道陶醉的家和他家只隔着一条街。在那个红绿灯路口,她家往左,他家往右。

13

夕阳西沉,夜色温柔地笼罩医院大楼,阳葵和葛小英站在14楼通风窗口向外远眺,街道上,大厦里,灯火陆续亮起,与远处的车灯汇在一处,明黄、鲜红、翡绿,蜿蜒成一道道飘向远方的霓虹。

就像那么多不相干的人,因为偶尔的际遇,一时的不忍心,一时的彷徨,一时的坚定,彼此缠绕住彼此的人生。

“准备好了?”阳葵问。

“准备好了。”葛小英答,眼神坚定,拿出一种上断头台的架势。

阳葵把猫头鹰头套递给葛小英。葛小英抱住,走到1405号病房门前,戴上,拉开了门。

阳葵看着她进去,把脸贴在冰冷的窗玻璃上,仰望夜空。今晚,没有星星,没有萤火虫。女孩的鼻子忍不住发酸,很快,雾气朦胧住了玻璃。

余若樱看到一个顶着猫头鹰头的人进了病房,吓了一跳,可是看到葛小英脚上的鞋时,又放下心来。

那是她开学时给小英买的,她一直都没穿。就像其他的东西,毛衣、外套、文具、零食,她一直买,小英一直不碰。

但很快,余若樱的心又提起来了。她工作时突然晕倒,被送到附近医院,不巧却是小英爸爸待的医院。

肯定是余若梅这个大嘴巴,都说了不让她说的!余若樱有些懊恼,有些不自在,她隐约意识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但葛小英冲进病房后,什么都没说。她抱住猫头鹰的头套,杵在病床前,感受到余若樱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上下唇怎么用力都分不开。

阳葵说,有了头套挡着,你看不到她,她看不到你,这样你想说什么都容易许多了。

没那么容易,要说的话都已经背得滚瓜烂熟了,可是知道那个人就在自己身边不到一米的地方,尽管看不到她什么样子,葛小英脑袋里还是一片空白。

告白这件事情,原来这么难。

“小英?”

葛小英听到了被子和衣服的摩擦声,然后是脚步声,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她连忙后退,大声嚷嚷:“你别过来,我……我有话跟你说,你一过来我就紧张,我一紧张就……就什么都记不得了。我要说什么来着?”

脚步声停止了。

心跳得剧烈,葛小英脑袋里依然一片空白,然而必须说些什么。慌乱、羞愧、期待混在一处,葛小英脱口而出:“我是个坏孩子,我……”

头套里又闷又热,葛小英感觉呼吸不了,连着喘气,脑袋根本转不开,只能一句又一句重复:“我是个坏孩子。”

原来,这才是她最想说的话,她葛小英,是个混账坏孩子。

一双柔软的臂膀环住她的肩,药水味扑鼻而来,葛小英的眼泪突然决堤,哗哗哗地流。

余若樱什么都没说,只是轻轻拍着小英的背,一下,一下,像很久很久以前,小英还小,家里停电,她一边摇蒲扇,一边哄她睡觉时那样。

葛小英脑中绷紧的弦突然松了,她紧紧扒住余若樱的肩,哭诉:“你不知道我有多希望我是你的亲生女儿,可是我们那么不像,你长得那么白那么漂亮,不像我又黑又丑。你的名字还好听,你什么都比我好,我们差这么多。小时候,所有人都说,我一点儿都不像你生的,我讨厌你、羡慕你、嫉妒你,爸爸在时我到处给你惹麻烦,爸爸……我就故意不让你跟那些叔叔在一起,我……我就是要你事事不如意又不能丢开我这个包袱,我……我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坏孩子!”

余若樱的肩头湿了一片,她把葛小英搂得更紧了,叹气似的说:“傻孩子,你怎么可能是包袱呢?你好像从来都不明白,妈妈有多喜欢你。”

“妈妈”这个词让葛小英心中最后一道防线也绷断了,她“呜呜呜”地又哭又嚷:“你得的什么病啊?我都不敢去问教授,我真的好怕,不要丢下我一个人……求求你了,我以后再也不会故意气你了……”

葛小英“哇”一声,哭得更大声了。夜灯温柔地包裹住紧紧抱在一起的母女二人。

葛小英很不要脸地在妈妈怀里蹭了一个小时,才出了病房。

到了门口,她突然摘掉头套,咧开一口歪牙:“新年快乐,妈。”

脸因为眼泪干掉有些疼,笑容因此也丑兮兮的。

余若樱也跟着笑了,笑成一朵艳丽的玫瑰。

葛小英从病房逃出,喜滋滋,心狂跳,第一时间跑到通风窗口找阳葵。

阳葵已经不见了,窗户上还蒙着薄薄的雾气。那一团雾气里好像有字,但时间过去太久,已经看不清了。

葛小英伸出手摸那模糊的字迹,在心底默默祝福阳葵。

葛小英不知道阳葵的心事,梁文康知道,那行字在他眼底很清晰:

Mama,I miss you.

和女孩悲伤的身影一样清晰。

“现在是2021年北京时间0点,新的一年开始了,祝各位患者、家属、医护人员、工作人员,新年快乐!”

走廊广播里传来轻柔的絮语,接着,温柔的歌声如流水一般淌出:

我该如何爱你

你知道吗

能向我诉说吗

让我的心能更贴近你的心

能向我敞开心扉吗

我该怎样和你坦白

已经开始了

我就无法停止

睁开眼睛满眼看到的

全部都是你

Oh…… Love

Everyday I'll give you all of my love

Wowowo……

舒缓的歌声里,梁文康看见阳葵从外公病房里闪出,一个人走在空****的走廊里,纤细的身影被拉得很长很长。

14

阳葵出了医院,顺着街道一直往前走,见到一家24小时便利店,进去要了一杯咖啡。付款时,一个三十出头的白领抢在了她前面,她听到了对方的抱怨:“就这么点工资天天加班,要是我有钱了,第一件事就是把辞职信糊在肥猪老板脸上!”

他拿了咖啡,出门直走,拐角处一辆电瓶车闪出,差点儿撞上阳葵。一滴滚烫的咖啡滚到阳葵手背上,阳葵倒吸一口凉气,对方却理直气壮地骂:“不长眼啊!走路小心点儿!”

然而同时,穿皮衣的小伙儿心里在说:会不会太凶了,不管了,赖上我就是钱!赶紧走。

阳葵低头抿掉手背上的咖啡渍,很苦,又很清醒,好像全世界只有她一个人过分清醒。

街道上车流汹涌,商场传来欢乐的乐曲与喧嚣的人声,衬得阳葵路过的这家肯德基门店,越发冷清。

洁净的玻璃窗里,只有一家人在用餐,爸爸在接电话,妈妈拿着薯条喂女孩吃,故意把女儿脸上涂满番茄酱,好拍照片。

阳葵记得小时候,他们也经常来这里。她忍不住地想,如果妈妈还在,她就不会生病,也不会拥有感知别人坏心思的本能,生活也不至于那么阴暗和丑陋,那她该会是比路漫漫还要天真可爱的女孩吧。

她不是不敢越线,只怕越了线,终有一天,他会后悔,他会觉得不值得,他们之间,会变成爸爸与妈妈那样。

长大的漫长岁月中,阳葵慢慢明白,爸爸走回头路,向奶奶屈服,不是因为妈妈怀孕需要更好的生活照料,而是他的事业,他一直想走的路,他曾经因为一时**而放弃了的人生。

她慢慢地回味出来,然后不动声色地与他划开距离,他必然察觉,只是装作不懂,装作很忙,把她丢给了他的妈妈。

阳葵不无恶毒地想:没出息,长这么大还靠妈妈。然而下一秒就羡慕起自己的爸爸阳博来,他至少还有妈妈。

“好饿,那边桌上有人剩下了鸡腿,可是我进去会不会被赶出来……”

阳葵一转头,看到身后一个流浪汉,穿着不知道从哪里捡来的明显偏小的外套,两眼放光地盯着店里桌上剩下的餐盘。

她推门进去,点了一个汉堡、一盒炸鸡腿、一杯可乐,打包带走。

站在门口,她只喝了一口可乐,连带着把剩下的食物都搁在门口垃圾桶顶端,走人。

阳葵走了没两步,胳膊被人抓住了,是那个流浪汉,是个胡子花白、脏到打结的老人。他佝偻着腰,从口袋里掏出两张皱巴巴的纸币,老人的另一只手拎着阳葵扔掉的袋子,汉堡和鸡腿的香气涌进鼻子里,让他忍不住打了个战,呼出一阵寒气。

阳葵没客气,接过钱,继续往前走,走啊走啊,人越来越少,长长的路变成宽宽的河岸。

又走到运河边了。

阳葵在岸边随便挑了一个石墩坐下,看远处高楼灯火,看运河上货船吃水航行,看水草在脚底摇曳……

“外婆,妈妈,新年快乐!”少女对着流向远方的江水呢喃。

15

2020年1月1日那个凌晨,阳葵走了很远的路,在很多地方停留,与许多人擦身而过,听了各式各样鸡毛蒜皮、啼笑皆非的抱怨。

阳葵有太多的疑惑,她不明白为什么人和人之间永远都充满着芥蒂,不知道人为什么把自私当作爱他人的借口,不知道为什么她和梁文康不能在一起,不知道梁文康是不是不喜欢她而喜欢上武文韬了,更不知道梁文康跟在她身后。

2020年的那个凌晨,梁文康一直跟着阳葵身后,整个青城市的监控摄像可以做证。

好几次他都想冲过去站到她身边,她被车撞时,她被流浪汉抓住胳膊时,她静静坐在运河岸边的石墩上,背影那样悲伤时……他都没有。

他一直在犹豫,她需要一点儿一个人的时间,那他给她;他也需要一些时间,足够他鼓起勇气站在她面前。

但因为你是阳葵,我是梁文康,所以我可以为你做无数次心理建设。

梁文康对自己说完这句话,便从阴影处走出,站到阳葵面前。

阳葵看到梁文康时有些恍惚,甚至一瞬间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她有些茫然地站起身,想离少年的脸近些,但梁文康按住了她的肩,让她坐回石墩上,自己蹲了下来。

他握住少女冰凉的双手,并排摊开,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颗棒球,在阳葵眼前晃了晃。

少年的手很温暖,阳葵下意识近乎迷恋地想抓住,她克制住自己的冲动,仰起脑袋,让夜风卷进脖颈,让脑袋清醒些。

“让我接球?”阳葵试探着问。

梁文康依然没有开口说话,他摘下自己的棒球帽,戴在阳葵头上,很用力很用力地看了她一眼,压下棒球帽的帽檐,完完全全遮住了阳葵的眼。

黑暗中,阳葵听到少年的脚步声一声声跑远,脑海中他严肃而坚定的眼神却越加清晰。

五分钟后,梁文康站在运河对岸,扯心扯肺地吼了一声:“阳葵——”

声嘶力竭的尾音里是少年斩钉截铁、滚如岩浆的心意。

阳葵几乎抑制不住地站起身来,但膝盖抬上去的一瞬间,她用意志压了下来。她记得少年的手压在她肩上的分量,他需要她信他,那她就信他。

阳葵纹丝不动地坐着,双手摊开着,她感到一道凌厉的风呼啸袭来,对准她被棒球帽遮住的额头。

她依然没动。

风劲越来越近,在离她额头只有十厘米的地方猝然减弱,有东西砸在掌心,她摸索着捏住,是棒球。

球落在掌心的那一瞬间,阳葵感到牙疼,是初智齿。它拼命地想要冒出来,想要强占一席之地。

梁文康很快跑回来了,眼睛亮亮的,完全没了刚刚那阵子的狠劲儿,似乎始终是阳葵记忆里没心没肺、阳光开朗的少年。

“你拆开看看。”少年热切地盯着阳葵掌心的棒球,像一只求主人表扬的大哈巴狗。

阳葵脑中闪过什么,对着路灯举起棒球,发现,在两道红色球缝的中央,有一个胶水黏结的横切面,她用力去掰,却掰不开。

梁文康冷不丁从背后递上一把小刀,傻呵呵地说:“以防万一,用的502。”

阳葵哭笑不得,接过小刀,沿着胶水缝一路插进去,掰开,里面是一团皱巴巴的纸。

阳葵想起了开学时,文璀璨给梁文康的棒球信,忍不住想调侃一句:“你说你这算不算抄袭人家的告——”

那团皱巴巴的纸是一张旧照片。

是一张舞台照。

礼堂上方挂着长长的红色横幅,用烫金的字体写着“2010年青蒲幼儿园中秋晚会”。

还有一个小男孩,小男孩穿着背带裤,帅而潮的打扮,可是男孩的脸蛋却被铅笔画成一团毛线球。

毛线球上扯出一条线,绕出一个圈儿,圈儿里写着五个字:

此乃梁文康。

小男孩和小女孩的手紧紧牵着,高高举起,空中飘散着五颜六色的彩带。

照片里,裹着五颗米粒般大小的细牙。

阳葵的眼泪毫无征兆地滚出,溅在照片上,她本来以为,已经够难的了。

运河很宽很宽,天很黑很黑,她被帽子盖住眼,什么都看不见,这么困难,那颗棒球还是准确无误地落到了她手中。

可事实上更难——

这样一个空壳的棒球,又轻,重心还不稳,从运河这边扔到那边,那么宽的河岸,梁文康该使了多大的劲;那么急的晚风,球没有偏,分毫不差地落在她手中,这颗球,是有多幸运。

这么难的事,他梁文康办到了。

而她小时候掉的牙,他一直珍藏着。

这样一个少年,这样赤忱的心,她到底有什么好顾及的呢!以后怎么样,让以后见鬼去吧!梁文康他妈,丢到以后去吧!

阳葵感觉脑袋里灌了一瓶香槟一样,“噗噗”地往上涌气泡,她把照片胡乱地揉成一团,塞进口袋里,快步上前,扯住少年的领子,吻上少年的唇。

梁文康的眼睛倏然睁大,运河远方,漆黑的夜空里,团团烟花,色彩缤纷。

初智齿症状四:胀,像是煽情的韩式泡菜包,每天每天地发酵,每天每天地鼓起一点点,就这样,不可避免地胀起来,“砰”的一声——爆炸。

阳葵觉得,这颗初智齿,她大概是永远也拔不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