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睡过同一只枕头的关系

1

那一年,小小的梁文康第一次体验分离的滋味。尽管在损友祁远看来,那是单方面的被抛弃。

那天,阳葵没有去参加献花仪式。

耗子精凌文瑰终于如愿以偿,替补当得很开心。

梁文康很愤怒,他不希望阳葵变得胆小,更不希望阳葵因为他变得胆小。

他甚至还气呼呼地找到教师公寓,谁想到阳葵一家都不在,邻居说他们一家拎着大包小包的,大概出去旅游了。

梁文康更愤怒了,阳葵这个小丫头,不去参加献花也就算了,可是出去旅游这么好玩的事,竟然不带上他!

梁文康开始反思,他是不是对小丫头太好了?这样下去,他还不得被她牢牢捏在掌心里,就像爸爸在妈妈面前那样,懦弱、包又无助……

梁文康决定,等国庆节结束,开学之后,他要开始发动冷战,好好地甩一甩脸子,刷一把存在感。

可是,他怎么都没有想到,国庆节之后,阳葵没有回来上学。

整整一个十月,阳葵就没有在学校出现过。

他去问茜茜老师,茜茜老师也只是叹气。

他跑去阳葵家敲门,里面却住着另外一家人。

梁文康再次厌学了。

没了阳葵的学校,他觉得一点儿都没意思。原来梁文康在学校只是调皮,课还是好好上的,现在他隔三岔五就逃一次课,弄得老师很头疼。

梁爸梁妈生意忙,加上儿子心情太低落,茶饭不思的那种,反而不敢教训,缩手缩脚的了,只能拜托祁远多看着他一点儿。

祁远看着这个颓废儿童大概半个月,看他差不多能听进去人话了,便开始循循善诱——

“你希望阳葵过得好吗?”

“我当然……”

“那如果有一天,你们碰面,你发现她过得很好,学习好、人缘好,然后你自己呢?翘课逃学,到处晃**——”

“我把她找回来了,我就不这样了。”梁文康不耐烦地截住祁远的话头,挥挥手就要走人。

“那她要是一直不回来呢?你要一辈子在幼儿园中班等她吗?等到十岁?二十岁?等到八十岁?”

梁文康的背影顿住了,慢慢地,小小的身体蹲下来,锅盖头埋进膝盖里。

2

梁文康又重新回到了一年级,规规矩矩地读书,认真地参加棒球队的训练,闲暇时间也去爸妈的小摊上帮忙。

偶尔,梁文康会偷偷去他和阳葵最后一次见面的小公园里,坐着发呆。

一晃,一个季节就过去了。

梁爸梁妈偷偷松了一口气,想起儿子这段时间这么乖,马上又要到圣诞节了,两人便商量着给儿子一个惊喜。

那一年12月24日晚,梁文康收到了他最想要的圣诞礼物——阳葵。

当梁文康放学回家、发现阳葵和爸妈并排坐在客厅里的沙发上时,他的第一反应是去掐自己的脸。

这一定是做梦:第一,这个点正是下班高峰期,爸妈肯定还在摊子上忙活;第二,阳葵不知道他家的地址,她还是个在幼儿园连操场和游乐场都会走错的路痴!

梁文康下意识地去拍自己的脸,可是拍到一半就停住了,好不容易梦到阳葵一次,还是不要提前醒了好。

这么想着,梁文康觉得边上的爸妈有点扎眼,他走到爸妈面前,气势恢宏地挥了一下小手:“我命令你们俩,现在给我消失!”

然后,梁文康看到老爸梁鸿开始拼命地向他眨眼睛。

已经来不及了,梁妈倪杏子已经一掌掴向儿子的后脑勺:“梦还没醒吧你!”

“妈你怎么知道了!”梁文康瞪大双眼。

梁妈又是一巴掌:“你知道人家小姑娘家在哪里吗?我们得先联系一下她家里人。”

梁爸梁妈要给儿子的惊喜可不是一个大活人,而是他眼馋了很久的蜘蛛侠套装。为此他俩还特意提前收了摊,谁知道一个小女孩坐在摊子前的小方凳上,浑身脏兮兮的,还抽抽搭搭的。

本来以为哪个客人忘了孩子,仔细一看,这不是梁文康之前拿棒球砸过的小女孩吗?梁妈就上去问了一句:“你爸爸妈妈呢?”

小女孩哭得更凶了。大冬天的,女孩的鼻涕眼泪刚出来,就冰在脸上,还一直打喷嚏,看得梁妈心疼死了,就直接把孩子先带回家了。

所以梁文康的圣诞节惊喜,对于梁爸梁妈简直就是像原子弹一样的惊吓。

梁妈向儿子使眼色:“醒醒吧你,你问问她,知不知道家里的电话,怎么跑到我们摊子那边去了?”

梁文康委屈道:“妈,凭什么连我的梦你都要做主啊!这日子没法儿过了!”

“还做梦呢!还……还做梦呢!!!”

“啊——啊——你轻点儿,你给我点面子!!!”

“醒了没啊?”

“醒了!醒了!”

梁文康醒了倒不是因为疼,而是,他看到阳葵从沙发上下来了,圆圆的胳膊扯住了他妈的胳膊,字正腔圆地说:“阿姨,我就是来看看梁文康的。”

3

从阳葵那里拿到阳家的电话号码,并通完电话的梁妈松了一口气,是阳葵的爸爸接的电话。

阳葵的爸爸阳博刚好休假,一大早正想带女儿出去玩,却发现孩子不见了,满世界找了一天,都差点报警了。知道孩子在梁文康家后就放心了,他犹豫了一下之后,便拜托梁妈:

“我们搬了家,估计阳葵很想念以前的同学,才跑出来了。可以麻烦您先照顾她一个晚上,让孩子们也好好聚一聚,我明天再来接她,可以吗?”

梁妈自然满口应下,毕竟她儿子把人家姑娘满口牙给砸没了,欠着一个大人情呢!

挂了电话后,差点儿成了人贩子的梁妈略带责怪的口气说了阳葵一句:“你这孩子,要来这边也跟家里人说一声,你爸妈都要急死了,下一次不准这样了,知道吗?”

阳葵小声地回答:“妈妈知道了也不敢让我过来,怕奶奶不高兴。”

精明如梁妈,一下子就从阳葵的话中听出了潜藏的婆媳矛盾。

再看一眼小女孩,皮肤白白的,鼻头红红的,眼眶红红的,眼睫毛长长翘翘,水灵灵的大眼睛眨巴眨巴,泪珠子眼看着就要滚下来了——梁妈内心的母爱瞬间就被激发出来了——这才是她想要养的孩子啊!

“不哭不哭啊!阿姨给你做布丁和蛋糕,好不好?”梁妈的声音柔了十度。然后,她一脸嫌弃地盯住自己儿子,越发觉得相貌平凡,黑不溜秋——

“梁文康,你陪妹妹玩一会儿,不准欺负她知不知道?”她音调高了五个度。

“老梁,出去买菜!翅根、排骨、冬瓜、玉米……”她的声调又恢复了以往的爽利泼辣。

平安夜的那个晚上,梁文康一家欢声笑语。

餐桌上饭菜热气腾腾,阳葵浑身暖融融的,她突然觉得好困好困,一定是白天走了太多路了,她眼皮越来越重……

“是不是发烧了?今天风这么大……”

“先抱回房间……”

“去我房里,我房里……”

阳葵耳边嗡嗡的,她很想睁开眼,可是好像有人给她盖上了被子,被窝好软好暖和,她一下子沉沉地睡过去了。

4

阳葵做梦了。

梦里,她搬到一栋很大很漂亮的小洋楼里。爸爸妈妈也住在那里,可是爸爸换了工作,每天穿着黑白西装,开始早出晚归,有时候提着行李箱出去,甚至一周一个月也不回来。

妈妈也很少出去了,总是在小庭院里看书、绣花,有时候陪着奶奶喝茶说话。

对了,奶奶!梦里,阳葵多了一个奶奶。

奶奶总是穿一身藏青色的衣服,总是坐在大厅里的长沙发上,管着很多事情,包括阳葵上学的事情——

“对,幼儿园的课也不要上了,奶奶会请几个老师专门来教你。你要好好学,不准偷懒,知道吗?”

“知道。”

小女孩怯生生地点头,很想笑一笑,露出讨人喜欢的样子,可对着奶奶下撇的嘴角,阳葵的嘴怎么都咧不开。

“不要在长辈跟前做鬼脸。”

奶奶从来不笑。

秋天的阳光打在奶奶的翡翠耳环上,墨绿色的光斑反射到阳葵的手上,她张开手想握住,光斑却悄无声息地滑开了。

早上七点起床,锻炼半小时,吃饭半小时,开始上午的文学课,一直到十点钟,休息一刻钟,开始上形体课。

午饭午休后,开始下午的数学、英语习题课以及常识课,一直到下午三点开始上大提琴课。

晚饭后休息时间自由安排,但是必须在晚上九点上床睡觉。

阳葵没有选择,她能选择的只是,外文课从莎士比亚开始还是从柏拉图开始,学钢琴还是学大提琴,睡前故事听《小王子》还是《夜莺》。

一切被安排得井然有序。

孩子长大了,就不能睡在爸爸妈妈的卧室里,进去之前得敲门。睡觉之前记得说晚安。

阳葵第一周很不适应,以前,她和爸爸妈妈睡在一个小小的房子里,她睡小床,爸爸妈妈睡大床,睡觉之前爸爸会讲很多很多笑话,逗得母女俩笑到肚子疼。

妈妈还会哼小调,咿咿呀呀,像布谷桥下的河水声,温柔动听,阳葵会很快睡着。

现在,阳葵很害怕夜晚,房间很大很黑,她咳一声都会回响很久。她不能去找爸爸妈妈,也不能开灯,这样奶奶会不开心的,我们得想办法让奶奶开心,妈妈和她这么约定过。

阳葵只能从下午六点开始睡觉,在天还亮着的时候,她没有那么害怕。

然后,天蒙蒙亮的时候就会醒。阳葵会趴在阳台上看日出,等太阳一点儿一点儿露出脸,她就拿出信纸,给以前的同学写信。

文法课的老师刚教了她信的格式。

“亲爱的梁文康”,阳葵把这几个刚写的字画掉,又写下“亲爱的康康”,还是不对劲,阳葵又画掉,想了一会儿,才继续写了下去——

“小康爷,你最近还好吗?我最近很好,我搬到一个特别漂亮的房子里了,还有了奶奶。奶奶……很好,她给我请了很多老师,让我在家里上课,我还会拉大提琴了呢!你的棒球练得怎么样了?”

朝阳把信纸染红,阳葵发了一会儿呆,再写时,发现信纸上多出了一行字——

“我一点儿都不好,我好怕一个人待着,你可以来陪陪我吗?”

小女孩的鼻子陡然一酸,泪珠砸在信纸上,洇糊了字迹。

就这样,阳葵写了很多很多信,给梁文康的,给七斤半和八斤兄弟的,甚至还有给凌文瑰和文璀璨的。

然后,她一张一张地收好,用书压在书桌抽屉最底层。

5

梦里冰凉冰凉的,像沉进了最深的海底,阳葵觉得冷到无法呼吸了,倒吸了一口凉气,一睁眼就看到小男孩的脸。

暖黄的小夜灯里,梁文康紧紧裹着被子,呼呼睡着,嘴巴半张,口水流了半边脸。

阳葵坐起身,有些无语地看着原本自己盖着的半截被子,气呼呼地拍了梁文康一下,抓住被角想拉回来,结果这货死死揪住被角,咂了一下嘴:“不许走,不许走,我家有吃有喝的,你就在我家住下来……哼哼……”

阳葵实在没办法,从被子边上钻进去,拱进梁文康的胳膊里抢被子,却被对方勒住:“不许走……”

梁文康也不怕冰,八爪鱼一样抱住了阳葵的小身板,蹭蹭阳葵的脑袋,把口水都蹭到人家头发上了,才心满意足地睡死了。

小男孩身上暖烘烘的,像个小火炉一样,阳葵的眼皮很快又重了起来……

这次的梦里似乎很暖和。

她好像躺在爸妈的**,睡在爸爸妈妈中间,妈妈有一声没一声地唱着儿歌。

“睡着了?”是爸爸的声音。

“嘘,小声点。”

“我在想她弟弟的事儿,什么时候跟她说?也不能一直这么瞒下去吧?”

“再过两天吧,我们刚刚搬家,阿葵肯定还没适应,她这段时间一直都不是很开心……”妈妈似乎摸了摸她的头。

爸爸叹了一口气:“阿柔,有时候我会忍不住想,要是阿葵是个男孩子的话,我妈会不会早点接受你,你就不用跟着我受那么多苦了……”

“不许胡说!阿葵是我们最宝贵的女儿,弟弟出生了也一样,你可不许偏心!”妈妈的声音大了一些。

“是是是,我不过是想想嘛!我们阿葵会是这个世界上最好最好的姐姐的,是不是啊,弟弟?”

阳葵终于忍不住微微睁开眼,她看见爸爸撑起上半身,趴在妈妈的肚子上,很开心地问:“弟弟,你说是不是啊?”

阳葵很少看见爸爸这么开心过。

妈妈也低声笑了。

爸爸妈妈的怀抱很温暖,她迷迷糊糊又睡了过去,再醒过来的时候,小弟弟已经出生了。他躺在妈妈的胳膊里,爸爸妈妈围着他逗着他,甚至连奶奶都笑着哄他。

阳葵觉得自己应该也笑,可是她心里好像种了一颗小番茄,酸酸的。

她想起爸爸的话,她会是世界上最好最好的姐姐,她拼命压住那种酸酸的感觉,扬起最大的笑脸向弟弟走去。

可是,爸爸妈妈却一脸警惕地看着她,问她:“你是谁?”

“我是阿葵呀。”

“阿葵是谁?”妈妈问爸爸,爸爸看奶奶,奶奶摇摇头,翡翠做成的耳坠闪着冰冷的光。

“我是阿葵啊,我是妈妈的阿葵啊!”阳葵慌了,大声地喊,想抱住妈妈。

妈妈很害怕地后退了两步,爸爸挡在妈妈面前,厉声问:“你爸爸妈妈呢?”

阳葵急得直跺脚:“你们就是我爸爸妈妈啊!”

奶奶说:“直接报警吧!”

有人抓住了阳葵的手,阳葵哭着拼命挣扎。

“阳葵!阳葵!”

像是突然踩空一样, 阳葵猛地睁开了眼,是梁文康。

小男孩黑漆漆的大眼睛里满是着急:“你怎么了啊?是不是做噩梦了啊?不要怕,不要怕啊!”

阳葵继续哭,眼泪跟水龙头流出的水一样,哗哗地流。

梁文康慌了,开始口不择言:“我跟你说,我很厉害的,我连……连妖怪都不怕的。你说,是谁在梦里欺负了你。你不要怕,我钻进你的梦里暴揍他!你放心睡,我来守护你!”

小男孩头发乱蓬蓬的,眼角堆满了眼屎,腮帮子上还沾着口水印子,邋遢极了——

阳葵觉得自己眼睛出问题了,她竟然觉得梁文康有点像个小英雄,比哈利·波特还帅的小英雄。

她鼻子一酸,扑上去抱住梁文康:“我爸爸妈妈有了弟弟不要我了,呜呜呜……怎么办?爸爸妈妈不要我了!呜呜呜……”

“那我就当你的哥哥,不用怕,我来罩你!”梁文康回答得理所当然。其实私心里,他甚至有些希望阳葵的爸爸妈妈真不要她,那样阳葵就能永远住在他家了!

小女孩的头发蓬蓬的、软软的、香香的,就是有些挡眼睛。梁文康捋了捋阳葵蓬蓬的头发,突然发现窗外雪白一片。

“哇,下雪了!”梁文康遇见宝贝似的高兴地嚷嚷,“阳葵,阳葵,我们去堆雪人好不好!”

南方的冬天很少下雪,窗外的天空中回旋着晶莹的雪花,倒映到阳葵棕色的瞳仁里,漂亮极了。

梁文康不知道的是,平安夜那天晚上,小女孩的心底已经下了一夜的雪。

6

那时的梁文康肯定想不到,自己会有这么一天,会站在学校行政楼的天台上,像个小流氓一样攥紧人家漂亮女生的手腕,问:“你来告诉我,我喜欢你吗?”

十九岁的梁文康肯定也无法想象,年幼的自己曾经和面前的这个小女孩睡在同一只枕头上。

但他现在终于能确定,记忆中的那个小女孩不是他虚构的,而是真实存在的!至于是不是阳葵,他在等她的答案——

高高的蓝色天空下,少女的马尾被风高高吹起,在少年心中撩起一个弧度。

阳葵笑了,笑容很明媚,直逼十月正午的太阳,梁文康的心忽地跳得很快。

少女迎着梁文康执拗的目光,往他身边走近一步,又近了一步,再靠近——

她在梁文康身边五厘米处停下,梁文康甚至能闻到她的洗发露香味,柠檬味儿的。

梁文康感觉自己简直无法呼吸了。

就在这时候,阳葵反手抓住梁文康的手腕,直直盯着他,然后说道:“一分钟,一百次。”

“啊?”梁文康的目光有些茫然。

“破百了。”阳葵踮起脚,凑到梁文康耳边,慢条斯理道,“你的脉搏。”

耳朵痒痒的,梁文康浑身都僵住了。

阳葵笑着松开他的手腕,笑容里有种放肆的得意:“三种可能: 一、你喜欢我;二、你不习惯异性的靠近;三、你心脏有问题。你想要哪个答案?选好了,我告诉你。”

梁文康脑子嗡嗡地响,阳葵已经转身离去,少女的身影越来越远——

“我不知道我喜不喜欢你,我只知道,我从小就记得一个女孩,忘了她叫什么名字、长什么样、多大年纪,我还忘了我们在一起做过的很多很多事。可是我记得,我真记得,我记得我给过她一个承诺,我说过,我会守护她的!”

梁文康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盯着少女纤细的背影,额头上暴出青筋:“阳葵,你就是那个女孩,对吧!”

少女的身影顿了顿,却始终没有转身。有那么一瞬间她就要承认了,可是她看到了门后面祁远投来的目光,那种意味深长、略带提醒的目光。

“梁文康,我不对你的记忆负责。如果你真的这么在意那段回忆,就等你把小时候的事情搞清楚了,把属于你自己的记忆找回来了,等你自己确认过我就是那个女孩了——

“再问我吧,在那之前,我们还是做大学社团同学吧。这样干净利落的前后辈关系可能更适合我们。”

阳葵说完,毫不留恋地推开门走了,留下一群排排站,看戏看呆了的吃瓜群众。

祁远盯着楼梯拐角处的身影消失,心中暗叹,到底姜还是老的辣,多年前那个小白兔到了阳家老太太手里养了这么多年,已经如此彪悍了!

“我们要不要安慰一下团长?”路漫漫担忧地探出半个头。

祁远把头按了回去:“不出现在他面前,是对他最好的安慰。”

陶醉试图消化整个事件:“让文璀璨和凌文瑰闹掰了的是梁文康,文璀璨又说梁文康喜欢阳葵,梁文康问阳葵自己喜不喜欢她,阳葵……阳葵怎么说来着?她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哇!这起承转合真是绝了!电视剧都不敢演成这样!”范仁贤意犹未尽地咂了咂嘴。

祁远和文学则担心地望向天台上梁文康的身影。

因为常年运动的缘故,少年的身形不算单薄,可是背影看起来却那么无力。

7

文璀璨没有去教务处,但是她堵在了学校门口,凌文瑰家的车门前。

办好手续,准备离校的凌文瑰被文璀璨堵在了车门外。

一开始凌文瑰还去拉车门,可是文璀璨死活不让,两个小姑娘无声地推搡了片刻,不约而同地默默流泪。

所以,凌文瑰最终还是留了下来。

文璀璨后来在自己的帖子下留言:

我为我的幼稚言行向我最最好的朋友道歉!同时,这段时间发布了很多很丧很负面的言论,影响了大家学习的氛围和心情,我在此同样向大家道歉!(lll除外,我坚决不会原谅你的!)

范仁贤眼疾手快,抢占了第一次沙发:

考试忍者:同不能理解,女生真的是神奇的生物,明明打一架就能解决的事情,搞得这么复杂……

五彩锦鲤:楼上的男生,你们那叫头脑简单、四肢发达好吧,野蛮人……

……

虽然已经有不少人知道了整件事情的原委,天下就没有不漏风的墙,但是广大吃瓜群众还是假装不知道,心甘情愿地被带偏方向,讨论一些无关痛痒的话题。譬如,“男人来自火星,女人来自金星”,洋洋洒洒废话连篇地盖了几百层楼……

文学忍不住在“我丧我快乐,不服来打我”的群聊里吐槽:当代大学生活是有多无聊……

脱丧团成功解决了一次校园公关危机,校长非常满意,亲自提笔写了仨字:小确丧,托党委书记钱谷仪送到翠微居。

钱谷仪亲自监督着脱丧团的小伙子们,上蹿下跳地把这三个字挂在正门门窗上,才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我觉得校长可能也十分无聊。”文学继续吐槽。

一众团员纷纷表示同意。

8

离换专业考试还有两周,陶醉陷入了紧张而混乱的功课复习——或者是预习中,阳葵整天陪着她泡图书馆。

梁文康有点蔫蔫的,他还是不知道怎么去正确地面对阳葵。

一开始他是有点蒙——什么叫干净利落的前后辈关系呢?

梁文康一有工夫就跑到P大图书馆,对着阳葵漂亮的后脑勺思索这个问题。

最后思索出一个结论:

阳葵的后脑勺应该是黄金比例,真是左看好看,右看也好看,扎马尾也好看,扎丸子头也好看,披下来也好看……反正怎么都好看。

梁文康一点儿也不怀疑,即便阳葵的头发被剃光了,这个后脑勺也是绝顶好看的。

当梁文康把他的心得分享给好朋友祁远时,祁远正在单杠上练臂力,他一口气笑岔气了,直接从单杠上摔下来,倒地之后一边打滚一边笑。

“你……你这话可千万不……不……哎哟……不能跟阳葵提……哈哈哈……”祁远捶地叮嘱。

“我又不傻。”

“你……你……哎哟,已经离傻没几步了,以后出去别说是我兄弟。你……你现在就离我远点……哈哈哈……”

被兄弟抛弃的梁文康自尊心受到了极大的伤害,于是决定放弃这糟糕的被动理解状态,他决定反抗。

反抗方式一:不断地刷存在感。

作为一个头脑简单的运动选手,梁文康最先想到的博存在感的方式就是衣服。

人靠衣装,糙着长大的梁文康,突然发现,自己活了十九年,竟然就三样衣服轮流穿:校服、棒球服、运动服。

梁文康痛心异常,立马跑到祁远家,搜罗了一大堆低调而闷骚的衣服回家,每天轮着穿一套。

结果一周下来,收了几十封情书。

连棒球队的教练都忍不住问了一句:“梁文康,你家中彩票了?”

得到否定答案后,他还不放心地补充一句:“少花点钱在衣服上,多花点钱买点核桃,补补脑子哈!”

就阳葵一个人毫无反应,看他的目光毫无波澜。

当祁远发现自己只有运动服穿时,他怒了:“你没发现,每次你穿棒球服时,阳葵的视线会在你身上多留一秒吗?”

“真的吗?”梁文康立刻换上一整套的棒球服,连头盔和手套都戴上了,对着镜子臭美一分钟后问,“真的只有一秒钟吗?我觉得应该有一分钟!”

祁远无语。

祁远的话是有用的。

梁文康穿着棒球服像孔雀开屏一样在阳葵眼前晃时,她的确多看了他一眼,还说了一句:“你还是适合穿棒球服。”

微褐色的皮肤下,梁文康忍不住老脸一红。

然后,梁文康穿了一个星期棒球服。

9

策略一失败,梁文康开始了第二轮反抗:假装自己找回了记忆。

有一次,在食堂,梁文康饭吃到一半,突然冲到阳葵桌边:“我读幼儿园的时候是不是把我的菜省下来给你吃了?好像有糖醋排骨,是不是还有龙井虾仁?”

事情有是有的,只是细节方面出了些差错,阳葵还没来得及反驳,实在凑巧,那次文璀璨刚好就坐在附近,她扭过头大声地说:“你把我的那份骗给阳葵吃了!你自己那份是你自己吃的好吧!”

文璀璨也算是想开了,反正初恋不喜欢自己,自己也不是什么圣母,凭什么去成全他呀,最好让梁文康孤独终老。

梁文康灰溜溜地回自己位置上去了,同桌的祁远真的觉得很丢脸,收拾餐盘溜到角落里去了。

吃完饭,梁文康在小卖部里偶遇结账的阳葵,她手里拿着一排养乐多,有什么影子在他脑海里闪过,结果嘴巴先于脑子表达出来了,他听到自己说:

“你是不是骗过人家小孩的养乐多喝过?”

一竖排等着结账的人都伸着头去看队伍前头的阳葵。

这一次,梁文康是真猜对了。

可惜阳葵嫣然一笑,四两拨千斤地反问:“你摸着你的良心问问自己,你觉得这种事像是我干的,还是更像是你干的?”

梁文康很想跟自己的良心合作一次,可惜他的良心背叛了他。

策略二也以失败告终,梁文康耍遍了他能想到的所有花样,最终还是被前桌阳葵压得死死的。

10

还没来得及展开策略三,梁文康就收到学院的补考通知。

T大有一点儿非常不人性化。因为是百年理工院校,所以不管哪个学院的学生,入学前两个学年,都有高数必修课。

体院的那些学生本来就四肢发达,头脑简单,更何况梁文康他们棒球队上学年打了一圈儿联赛,课都缺了大半,所以全员补考。

昏天黑地地复习了一周,考场里的梁文康直打瞌睡。

监考老师发下信封袋,让大家装手机,上交。梁文康关机前突然收到路漫漫的一条微信:

“快!快!快!阳葵在静园跟其他男生联谊!”

看到“联谊”两个字,梁文康心里哪有什么补考呀,也不管队友的提醒,龙卷风一样冲出教室,冲出T大,直奔P大的静园。

其实路漫漫有些夸大事实。阳葵的学院正在举行新生见面会,为了能够让大家尽快熟悉,班导策划了一个小游戏。

他们事先在绸带上写上女生的名字,由男生来抽;抽中后,男生得根据名字找到那个女生;女生再在绸带上写上男生的名字,由男生背着,冲向百米外的桂树下,将绸带系在树枝上,这才算完成任务。

要是其中任何一个环节出了差错,都要重来。

有男生认错人的,也有女生不愿意让男生背。有一队里,男生实在太瘦弱,女生便自告奋勇背着男生过去,场面一度混乱到难以控制。

梁文康一路火急火燎地赶到静园,刚好看到最精彩的一幕:阳葵正被一个男生背起,男生戴眼镜,一身文青打扮,眼神闪闪烁烁的,一看就不是好人。

阳葵穿一身鹅黄连衣裙,新绿的草地衬得她小腿雪白。

那个文青男正半蹲着,手往阳葵的膝盖窝伸去。

小崽子!手往哪儿摸呢?梁文康霍霍磨牙,大喝一声:“有蛇!”

“在哪儿呢?”

“有蛇!蛇!蛇!”

“快点跑!”

……

现场顿时乱成一锅粥。

阳葵只觉得重心不稳,人就跟着那个叫李宽的男生摔倒在草地上了。李宽还算绅士,翻身坐起,就去扶她。

“别动,蛇在你脚边。”梁文康从旁大吼一声。

李宽立马甩开阳葵的胳膊,瞬间滚到五米开外。滚出去之后,他又觉得不对劲,捡了根树枝当武器,一副视死如归的表情,一步一挪,往阳葵方向前进。

可惜,晚了。

梁文康早就脱下棒球外套,包住阳葵的腿,正大光明、结结实实地把人家姑娘抱起,截走了。

11

在校园道上,梁文康黑着脸,抱着阳葵,一路疾行,引得路人纷纷注目。

“你放我下来,我自己走。”

梁文康没有理阳葵,拐过五四操场,径直往校医院走。刚刚摔倒时,阳葵的手腕磨破皮了。

“根本就没有蛇吧。”

梁文康仍旧没有搭腔。

生气了?阳葵抿唇忍住笑,然后,一本正经地开口:“也不知道李宽有没有受伤,他好像吓得不轻。要不我发微信给他,让他也来医院看看吧?顺便接我回去。”

梁文康停下脚步:“你敢。”

“是啊!有什么是你梁文康不敢的!”一记闷雷般的暴喝。

一个身形高大的中年男人从背后绕上前来,牛仔裤,皮夹克,穿着随性,气质威严。

“教练……”梁文康傻眼了,“你怎么跑到P大来了?”

“是啊,我怎么到P大来了,我来看看P大有什么宝,让我的队员一天到晚,翘课、翘训练,还翘补考,往这边跑!梁文康,你是不是不想学啦!知不知道补考三次不过,就被退学!你还敢缺考!”

中年男人话是冲着梁文康说的,眼睛却一直打量着阳葵,目光在她腰间的棒球服外套上多停留了几秒。

阳葵推了推梁文康的肩。

梁文康这才小心地把人放下,咕哝了一句:“教练,你小声点儿!”

“这时候怕丢脸了!早干吗去了?你可长点儿心吧!啊?你要是退了学,就算MLB愿意收你,我怕你也数不清自己的年薪有几个零啊!还不跟我回去!”

“现在?教练,要不我把人先送去医院,然后,我立马——”

“你女朋友只是手破皮了,蚊子大的伤口,我怕你送她到校医院的工夫,伤口就自愈了啊!”

黑脸教练冷笑着抢过话头。

“教练,她不是我女朋——”

“补考,”阳葵挡在梁文康面前,仰着头直视皮肤黝黑的教练,对抗似的说,“我会帮他,你不用担心,他一定过。”

“那敢情好!不过——”教练的目光再次落到阳葵腰间的棒球服上,“这队服就是运动员的脸面,怎么能随便系到人家姑娘腰上呢?”

阳葵一声不吭地解下外套,递给梁文康。

梁文康一步三回头地被自家教练拎回去领罚去了。

12

梁文康走后,阳葵总觉得闹心。刚好陶醉微信问她俄文语法,一下子讲不清,阳葵索性跑到T大去教人。

阳葵一边让陶醉带路,一边跟她解释题目,这么着一路到了棒球场。果不其然,塑胶跑道上,梁文康平托着齐头高的棒球棍,正在罚跑。

虽是十月底的天气,但南方依旧炎热,梁文康一身纯白T恤被汗浸透了,迎风跑时,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结实饱满的肌肉。远远地看,像头精力茂盛的小狼狗。

教练看着阳葵一路走近,衔起哨子吹了一声。梁文康扭头看,两根棒球棍“咕噜”滚下,差点给他绊个大马趴。

少女裙摆飘摇,少年的心也跟着摇,撒酒疯似的满场子跑。

阳葵急了,生怕又掉下几根棒球棍,给他绊倒,立马跟教练提条件:“我来给梁文康补课的。”

“不急,罚完再补。”教练是过来人,故意吊着,让小年轻着急。

“补完再罚!”阳葵毫不示弱,“不然我不教了,他不过,被退学,你就没学生了。”

没想到小姑娘看起来娇娇柔柔,凶起来够呛,教练眯眼笑道:“行,你去通知。”

他们现在在看台上,看台下棒球满天飞,这么不小心闯过去,被球砸了可不是小事。陶醉立马拉过阳葵,紧张地说:“我们再等一会儿,等梁文康跑过来,我们喊一声。”

“太吵了,他听不到的。”阳葵推开陶醉的手,下了看台,绕进场子,也不管那些看呆了的运动员,径直拦住梁文康,“教练答应了,你跟我去补课。”

梁文康一下子停下来,“呼哧呼哧”地喘粗气,根本没听见阳葵说了啥。

阳葵又重复了一遍,然后从梁文康胳膊上抱下几根棒球棍。

梁文康往看台上瞄,教练比了一个“以后收拾你”的手势。他头皮一麻,对阳葵小心地赔笑:“你把棒球棍放回来,还有半圈了,不耽误时间,我跑完了就去找你。”

少年头冒热气,一身汗味熏人。

他真以为她紧张这点时间?阳葵没好气地瞪了梁文康一眼,把手上的棒球棍往少年胳膊上一摔:“有勇无谋,大傻子!”

13

梁文康的补考,跟陶醉的跨专业考试刚好在同一天,考场还凑巧就在相邻的两栋教学楼。

阳葵起了个大早,赶到T大,亲手把这俩徒弟送进考场才松了一口气。

这时候,教学楼门口,突然爆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

所有人的脊梁骨都像被针扎了一样反射性绷紧,同时忍不住往发出声音的方向看。

人群里,一个满脸通红的中年男人揪住一个少年的头发,用生意人的大黑皮包,拼命地往那个少年头上招呼。

少年只是用手挡住头,也不反抗。

旁边,一个中年妇女头发散乱,尖叫着推阻着这两个人。

“阳阳,你赶紧跟爸爸道歉!爸爸他不是故意的,爸爸今天喝得有点多了……”

看样子像是一家人。

“我没喝醉!”中年男子推开妇女,拉扯住少年,“顾冬阳!你学画画!你以为挣钱容易吗?我整天在外面跑生意,你以为我在喝酒,我那是在灌酒,喝吐了,肠子掏空了,继续喝!你真以为钱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啊!你知道我花了多少钱才把你送到T大读会计的!你倒好,一声不吭就换专业!我打死你这个畜生!”

中年男人的黑皮包往少年头上招呼,少年的额角已经泛红,右颊上是一道痕迹分明的巴掌印。

有围观的学生试图阻止,都被中年男人挡了回去。

“你们别管,这个小畜生,他今天要是敢进去考试,我就敢在这里打死他!”

“你小声点儿,别人都看着呢!”中年妇女哭着哀求,“你这样孩子还要不要脸在学校读书了。”

中年妇女又跟周围人的道歉。

“不好意思啊,孩子爸爸喝醉了。不好意思啊各位,阳阳,快跟着我一起拉爸爸回去。”

少年犟着头,一门心思地想往教学楼走。中年人拉扯不住,就挥拳头。正闹得不可开交时,学校领导带着保安过来了,又是劝又是挡,好说歹说才把人弄走了。

围观的学生们议论纷纷,也跟着散了。

阳葵走到刚刚那个少年被打的地方,蹲下来,捡起了一张海报拉页,展开,是一个美术展,明天上午10点,在另一个区的美术馆里。

阳葵的目光在一幅作品缩略图上停住。

作品的名字叫《家》,作者名——顾冬阳。

14

很快,校园BBS上,有人把这事贴了上去。说巧不巧,帖子又发在“小确丧”版块,发帖ID叫“月亮与六便士”,标题是“你们的专业是你们爸妈选的吗?”。

内容除了早晨教学楼外发生的父子争执和偷拍照片,还有一张顾冬阳的朋友圈截图:

不喜欢你喝酒发疯总是讲着些自以为是的大道理

不喜欢你总是逼着我去上补习班

不喜欢你总是举棋不定,一边哭着求我,一边哭着求他

不喜欢你们俩窃窃私语把我送进心理科贼眉鼠眼的样子

我只是想按自己的意愿活着,而不是作为你们的儿子、你们意志的傀儡那样活着

我有病吗

应该看病的不是你们吗

帖子最后还有两个投票调查:

你们的爸妈会干涉你的专业选择吗?

95%的投票为“会”,5%的投票为“不会”,而且随着时间推移,“不会”的比例还在逐步下降。

你们读的专业最终是谁决定的?

15.3%的投票为“自己”,28.7%的投票为“爸妈”,70%的投票为“被爸妈说服了之后的自己”。

底下的评论区更热闹:

Social天后:我之前就和顾冬阳在一个高中,他很有才气的,拿过好几次奖。我记得当时文理分科,不是还带艺术班吗?他都已经报了艺术班,最后还被他爸按着头去教务室改了回来。

奶油味甜话梅:天,这样的老爸真恐怖,难以想象,令人窒息。

动森1号:这图都见血了。他爸这是家暴吧……

春和景明:我一直觉得TP-LINK最人性的一点就是,大二还有重新选择一次专业的机会。想当年我也是被我爹妈拐进坑里,还好我及时爬了出来。坚决支持顾冬阳!

……

15

湖滨大学是青城的一所艺术类高校,依山而建,伴水而栖,校园相当开放,“三教九流”,无所不包。

阳葵顺着街道一路走过去,先后经过了山寨版的英式茶点区、美利坚自由区、意大利风情区、火辣拉美区、小资瑞士区,简直刷新了眼界。

她正经过东亚区的一个叫“富士山春居”的小店时,一个毛头小子刚好冲出玻璃门,撞上了她——准确地说,几乎是扑进了阳葵怀里。

阳葵毫不客气地揪住这小子的头发,把人拎出去。

“对……对不起——姐?”

大太阳底下,头顶翘着一撮毛,鼓着包子脸,眼睛亮晶晶,小哈巴狗一样望着阳葵的,不正是阳家的那个小霸王吗?

阳葵从祁远嘴里知道,阳韫要来这边,却没想到是以这样的方式遇见自己这个十岁的弟弟。

“姐,姐你怎么在这里?”阳韫重新黏上阳葵,高兴得忘了身后还有俩扛着棒球棍出来的大哥。

阳葵警惕地望着那两个社会青年,把弟弟护在身后:“你们有什么事儿吗?”

“你是小毛孩的姐?”一个手臂上文着龙的青年上下打量了阳葵一眼,轻浮地吹了一声口哨。

“小妹妹,刚上大学吧!你弟弟在我们店里偷了点儿东西。本来嘛,我们想抓住人交给警察叔叔,但既然他的监护人来了,长得还这么正……”另一个黄毛青年抖了抖烟头,暧昧地冲阳葵一笑,“妹妹你陪哥哥们喝一杯酒,这事儿就算了,怎么样?”

“我们五万的东西,弟弟你只给了五十,不是偷,就是抢了。”小社会们逼近一步。

“你拿了他们什么东西?”阳葵后退了一步,环顾四周,发现虽然是白天,街上却很少人,有一半的店都在歇业中。

“我们是**店,妹妹你说你弟弟拿的是什么东西呀!”黄毛猥琐地笑。

“你们胡说!”阳韫从包里掏出一个玻璃杯,委屈巴巴地解释,“我不是看你书房里有一本书叫《金阁寺》吗?这个杯子上的图就是那个书上的寺庙啊!我就想你可能会喜欢,就想买下来,就……”

阳葵看了一眼杯子,就是普通的玻璃杯,玻璃上用金色的石料绘着一座寺庙的剪影,阳韫那五十块都已经是给多了。

她心里有了底,便接过杯子,递出去:“杯子我们还给你,五十块钱也不要了。我们还有点急事,就先走了。”

16

“晚了,杯子赠美人。”黄毛一把抓住阳葵的手腕,“美人也给哥哥们一个面子,一起喝一杯怎么样?”

“你放开我姐姐!”阳韫一秒变小狼狗,冲上去掰黄毛的手,这时候十岁和二十岁的差距就显现出来了。

黄毛根本不把阳韫放在眼里,一拳头甩出去,阳韫跌在地上。

“我喝,但你们不能动我弟。”阳葵挡在阳韫前面,在身后打手势,让阳韫赶紧打电话求救。

谁知道那小子根本听不进去,像豹子一样冲上来咬住了黄毛的手腕,黄毛吃痛地松开手——阳葵被放开了,阳韫却被抓住了。

“好牙口!看老子不废了你的牙!”

混乱中,阳葵听到黄毛心里的抱怨,同时捕捉到他眼中一闪而过的狠戾。

棒球棍被高高举起,阳葵一咬牙,后退了几步,对准黄毛的方向,准备撞上去。

结果刚冲出一步,就有人从背后拉住她的胳膊,她整个人跟着撞进一个胸膛,那胸膛微微后仰——

“嗖”的一声,棒球在空中划破空气,在棒球棍上砸出清脆一声“砰”的脆响,阳葵扭过头时,正好看见棒球棍被棒球砸飞,在空中划过一道银色的弧线。

“喂!好好的棒球棍不用来接球,怎么被球打飞了?”

梁文康一只手扶着阳葵,一只手招呼阳韫:“小朋友,到哥哥这边来。”

黄毛立刻挡住阳韫。

梁文康笑嘻嘻地又从兜儿里掏出另一颗棒球,笑嘻嘻地开口:“棒球棍可不是你们用来恐吓小朋友和女同胞的工具。倒是你们,年轻力壮的,想不想被我的棒球吓唬一下呢?”

黄毛和红毛犹豫了片刻,连棒球棍也不捡了,骂骂咧咧地躲进了“富士山春居”。

“怎么样,帅吧!帅吧,帅不帅?”梁文康击退敌军后,立马回头邀功请赏,双眼炯炯,像极了一只萨摩耶。

17

湖滨大学美术馆举办的小型画展上。

“姐,你别不理我啊!”阳韫委屈巴巴地绕着阳葵转,跟个小哈巴狗似的,“我是偷偷溜出来,自己买车票,买吃的喝的,钱都花光了嘛!银行卡也刷不了……再说我不是给了他们五十块钱嘛!”

“你还有理了!”阳葵“啪”地合上宣传册,“等你回去了,看奶奶不扒了你的皮。”

“你干吗凶我啊?我想姐姐啊!姐姐你把我一个人丢在那么大、那么危险的北京,你的良心不会痛吗?”

梁文康惊讶地回头,找到了他活了十九年来发现的第一个比他脸皮还要厚的人。

“还有,我不回去!我已经让钱伯伯帮我办了转学手续了!我要在姐姐以前读书的初中部上学!”阳韫旁若无人地勾住阳葵的脖子撒娇,故意把梁文康挤远点。

梁文康隔空敲了这小子一记栗暴,绕了个圈挤到阳葵另一边。

阳葵一点儿都没注意到,自己的弟弟和梁文康隔空斗眼神斗得如火如荼。她在想,钱谷仪给阳韫办转学手续的话,肯定是问过阳博了。

“爸爸同意你转学?”

“嗯!这次爸爸是我的同盟!对了!”

阳韫松开阳葵,从背包里掏出一个长长的礼盒:“爸爸让我带给你的哦!哈利·波特最新款的魔杖!里面还有罗琳的亲笔签名!”

深褐色的木制礼盒在展览馆的灯光下泛出诱人的光泽,阳葵的眼神晃动了一下。

“不打开看看吗?”

“嗯。”

不知道为什么,阳韫总觉得爸爸对姐姐有一种歉疚的补偿,小心翼翼地讨好,却从来没有真正地亲近过。他一直试图去拉近两人的距离,可父女俩一直这么不冷不热的。

做弟弟的决定再推一把,他趁阳葵不注意,拨通了阳博的电话:“喂!爸!对,姐姐可喜欢那根魔杖呢!非要我打电话给你表示感谢呢!别不信啊,姐姐抢我手机了——”

阳韫把“被抢的手机”硬塞到阳葵手里,拉着梁文康一溜烟地跑了。

18

“你和我姐什么关系啊?”阳韫语气不是很友好地问。

“小朋友,我和你姐什么关系关你什么事啊?”梁文康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这些抽象的画。他一边看,一边怀疑,真的有人能看得懂这些画吗?

阳韫挡住这个傻高个儿:“喂!别在我面前装大人,趁我心情好的时候好好交代。”

“我要不好好交代呢?”

“那你今天就交待在我手里了。”

“我可是你的救命恩人,也没要你涌泉相报,怎么还——”

“傻大个,你喜欢我姐吧?”阳韫转身面对着梁文康,十岁的男孩子个子不算高,言语神态中却透出一股上位者的威严。

梁文康下意识地拼命否认,耳朵却不知不觉地红透了。

小狼狗阳韫从小最讨厌的就是姐姐身边那些递信给她的男孩子了,他看着梁文康可疑的表现,再次确认:“你真的不是追我姐的小混混?”

“笑话!要追也是你姐追着我跑,好吧!我这么玉树临风、英俊潇洒的新时代好青年……”梁文康对着自己吹了一分钟“彩虹屁”之后,发现小屁孩已经跑没人影了。

阳韫停在了一幅油画前。

画很简单,一个小男孩高高举着棒球棍,准备击球的背影。

背景并不在棒球场上,而是在一片苍茫的草地上,天很高很蓝,晨阳鲜红、滚圆。小男孩的背影在这大背景中显得很小很小,却不容忽视。

他双腿紧绷,棒球棍高高扬起,小小的躯干上凝着一股强大的力量,一种他愿意就能把棒球打到银河系的力量。

“也是,你这水平,只能欣赏这样的——”梁文康凑上来,刚想奚落两句,就被画上的穿棒球服的小男孩吸引住了。

“好看吧!”阳韫看到梁文康的反应,满意极了,大发善心地跟梁文康解说,“这可是我姐姐最喜欢的作者画的,虽然他现在不是很有名,但将来一定会出头的。我今天来就是为了把这幅画买下来,送给我姐当生日礼物。”

梁文康的视线从画上的小男孩穿的7号棒球服上,转到作者名字上:章鱼MM巧克力豆。

日光透过巨大的玻璃顶棚垂直落下,镶着作者名的小小三棱锥反射出一道窄窄的彩虹。一瞬间,所有的记忆向梁文康涌来,小男孩小女孩细碎的谈话声交织着撞击他的耳膜:

“喂!我有三块,你有七块,咱俩凑个整,就能买了!你要不要?”

“阳葵,欧阳修的阳,向日葵的葵。”

“节气……就是你和他牵一下手吧,我这边节气就乱了。就是我这边本来好好的春天,一下子突然变冬天了,凉风飕飕地吹……”

“我呀,我叫‘梁文康’,‘上梁揭瓦’的梁,‘文武双全’的文,‘福气安康’的康!”

“Expecto patronum (呼神护卫)!”小女孩喊出的魔咒里带着颤抖的哭腔。

……

很多很多声音萦绕在耳边,脑子里像放幻灯片一样闪过一幕又一幕场景,梁文康头炸开似的微微一晃。

“喂!虽然好看,你反应也不要这么夸张吧!哎,你往哪里走!”阳韫看傻大个不对劲,担心梁文康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记起来了!所有的,关于她的,都记起来了!

梁文康迈着大长腿,一路带风地把阳韫在展览馆溜了一圈后,终于在一个偏僻的落地窗处找到了阳葵。

原来,小时候扎着两个发鬏的小女孩已经长成这样子了啊!

梁文康翘起嘴角,大步上前。

一路跟着小跑过来,就快要抓住梁文康衣角的阳韫,又扑空了。他盯着少年几乎是扑向自己姐姐的身影,腿一软,直接坐到了地上,心有余而力不足地看着——

梁文康一把抓过阳葵的手腕,坚定地宣布:“阳葵!以后,我可能没有办法和你做什么鬼扯的前后辈了!”

阳葵吓得连手机都差点掉了,电话里,阳博温雅的声音传来:“阿葵,发生什么事了?”

“爸,我这边有点事,我先挂了。”阳葵挂了电话,因为离得太近,她不得不仰头问梁文康,“你刚刚说什么?”

梁文康一用劲,把阳葵紧紧熊抱住。

“我怎么想都觉得不划算,我们可是睡过同一只枕头的关系,怎么能退化到干净利落的前后辈关系呢?”

冬阳灿烂,少年的嘴角高高扬起一抹坏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