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我们,天下第一配

1

远山淡影里,立着一栋奶油色的小洋楼,两棵茂密的香樟立在楼前,中间搭着一块木质秋千。

香樟树下,鹅卵石铺成的小径分成两条,一条绕过栽着矢车菊、山茶、水仙和嫩竹的小花园,通往玻璃暖房,里面土地松软,阳光灿烂,黄玫瑰遍地盛放。

另一条路通往屋后的游泳池,干了的游泳池因要清洁放满了水,透蓝的水面上漂着黄叶和松针。在冬阳的照耀下,水面波光粼粼,雾气蒸腾。

植物的香气混着阳光的温暖气息,一股脑儿涌向阳台。

阳台上的楠木圆桌上,梁文康支着脑袋,愁眉苦脸,抓耳挠腮,突然挺直腰杆,把黑水笔往卷子上一拍:“第一天欸第一天!新年第一天就做卷子,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意味着你期末会考个好成绩。”阳葵平淡地回答,手里正改着梁文康做完的测试卷。

梁文康12月去韩国训练比赛,落下不少文化课,尤其是英语,从小就烂,将来还要过四六级。阳葵趁着一天的元旦假,集中给他补课。

“你知道新年第一天做的第一件事,这一整年都会继续做下去吗?”梁文康趴在桌上哀号,“我可不想做一年的卷子,明明六月就可以解放了……”

“真的?”阳葵从卷子堆里抬起头。

“家里老人说的,但是可灵了!”梁文康凑到阳葵耳边,“我以前每年新的一天起床第一件事就去扔球,你看,我不是每天都扔球吗?”

阳葵白了他一眼:“做卷子去。一篇完形填空一篇阅读,二十五分钟。”

梁文康皱着脸缩回座位,苦哈哈地读了一段儿,一句话,十个词里有七个不认识。

“做卷子不是新年第一件事。”阳葵突然说。

“什么?”

“听不懂拉倒。”阳葵埋头说。

少女的耳郭被晨阳穿透,鲜红,梁文康福至心灵,想到了昨晚,不,这个凌晨,少女唇间香甜的气息,抿着嘴,无声地笑了。

“这种事儿,做一年,做一辈子,都毫无负担。”这么想着,梁文康抿着的嘴咧开了,露出顽皮的小虎牙,就连卷子也觉得容易多了。

可惜,二十五分钟后,梁文康的多动症又犯了。

“我们去游乐场玩吧!”

阳葵拉过他刚做完的卷子改起来,秀气的眉因为不断增加的红叉而皱起。

“这里,这里应该用将来进行时懂吗?”

“我们去看电影吧!”

“将来进行时表示将来某一时间开始并继续下去的动作,暗含请求或期待的意思,一般以shall be /will be 加动词ing形式出现,明白了吗?”

“我们去动物园吧!”

“这一题选什么?”

“we will be going to the zoo now.”

“笨蛋!now 表示现在进行时,应该用……”

梁文康哗啦一把推开卷子,耍起无赖:“面对这么英俊潇洒,阳光可爱,穿衣显瘦、脱衣有肉的优质少年,你是怎么做到心如止水地写卷子的呢?”

阳葵的目光从卷子上转移到梁文康身上,梁文康立马站起身,抬起胳膊,扭腰做了一个很简单的拉伸动作。

少年身体健美修长,阳光仿佛一束追光灯,少年左闪右闪,它却总是在少年翘起的发梢上熠熠生辉。

粉色的绣球花在少年身后绽放,静默而绚烂。

一切都那么温暖,美好而简单。

阳葵的目光在梁文康宽阔的肩上停留了很久,平静地开口:“把衣服给脱了!”

2

梁文康收回胳膊,环住胸,喉结上下滚动,四下看了一圈儿:“这儿?现在?会不会太快了?”

“那我们继续做卷子。”

梁文康“刺溜”一声拉开羽绒服的拉链,里面只剩一件圆领毛衣,在少年撩起米色毛衣下摆,露出两块腹肌的一瞬间,阳葵毫不留情地拍掉那只手:“大冬天的也不怕感冒!”说罢,还觉得不够,横了梁文康一眼,“满脑子不正经!”

“不正经”在梁文康脑子里绕了三圈,有些画面浮现出来,少年弯腰,指着自己的下巴凑到阳葵眼前,贱贱地开口:“哎呀,我记得在某个夜黑风高的晚上,有一只不正经的醉猫强吻过我这里。”

阳葵佯装镇定:“建议你去打针狂犬疫苗。”

不认账?梁文康嘴角翘起,食指上移到唇边:“还有这里,昨天也被——”

阳葵果断地捂住少年的嘴,把他按回座位,双手在少年的肩上摩挲。

梁文康身体一僵,下意识想挣脱,却又被阳葵掰了回来。

“老实点,别瞎想。”

“那你别老干让我瞎想的事——啊!”

最后一声“啊”是痛呼,梁文康感觉肩胛骨关节“咔嚓”一声,像是枪支被卸掉重新组装,拉栓上膛的感觉,剧烈的疼痛之下,肌肉在缓慢舒展,一种柔韧且充满力量的感觉盈满全身。

梁文康忍不住扭头看阳葵,少女的手在他肩颈上不断按移,必要时会用指关节揉压,神情专注,额间甚至隐隐渗出汗珠。

“你怎么会这个?”梁文康想了想,还是问了。

“我家老太太,喜欢端着肩坐得笔直,看着精神,却很伤身体。”

阳葵只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梁文康脑海中关于那个老太太的记忆却全部涌上来。

是个严肃的老太太,银发一丝不乱扎成髻,衣服端庄整洁不带褶。隔着大大的落地窗,她坐在小时候的阳葵身边,监督阳葵练习大提琴,梁文康就在香樟树下一个人练棒球。

“她……对你好吗?”梁文康犹豫了片刻问。

背上的手停住,阳葵抬眼眺望远处淡淡的山影,久久没有回答。

梁文康转身握住她的手,她微微一笑:“你知道我能听到很多不好的声音,可她……从没对我抱有恶意过。许多事,并不是她的错,她只是按她的原则在生活。”

那样的笑太复杂,梁文康心中泛出淡淡的酸楚,他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只能拿出小时候用烂了的招数,扮鬼脸,成功地把阳葵给逗笑了。

梁文康趁热打铁,得寸进尺道:“我们去棒球场吧!我今天一大早赶到你家里来,还没练球呢!你陪我去!我教你打棒球!”

“卷子……”

阳葵的抗议无效,梁文康捞起外套和人,一路下楼,后脑勺上短而硬的黑发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阳葵偷偷地笑,她可算是在武文韬之前学打棒球了呢!

两人在楼下刚好撞上阳韫,十岁的小少年看清形势后,眼冒金星,呈大字形挡在门口,一脸悲痛地控诉:

“姐!你那么费尽心思把我赶出去看展?是为了和这个傻大个约会?我还特意给你记了笔记!”

“你姐给你做了山楂糕在厨房里,我偷偷吃了两块。”梁文康语速飞快地睁眼说瞎话。

“真的吗?”弟弟一秒开心,眼睛发亮,问阳葵。

阳葵脸不红心不跳地点头。

山楂糕是阳韫最喜欢吃的点心,阳葵也只是每年过生日给他做一回,阳韫喜滋滋地奔向厨房。

梁文康和阳葵相视偷笑,迅速溜出去。

两分钟,奶白色的小洋楼发出弟弟撕心裂肺的号叫。

3

什么话都没有言明,但大家明显感觉出来了,阳葵和梁文康之间有着某种默契——那种“你眼神一动,我就知道你要干什么”的默契。

譬如,阳葵目光刚落到矿泉水瓶上,梁文康下一秒就拧好瓶盖,送到人跟前了。

“哈哈哈,这老梁将来肯定是妻管严。”棒球场上,正在训练中的卢树搁下棒球棍,看戏看得不亦乐乎。

“老卢啊,过来人告诉你一句话,你再不训练,将来连媳妇都娶不上。”一只手搭在卢树的肩上。

“训练?就老子这姿色,追我的女生队伍都排到校门口十条街外了。”卢树头也没回,继续吃瓜,完全忽视了队友恐怖的目光。

“那你觉得梁文康长得怎么样?”教练诱敌深入。

“实话实说?”

“实话实说。”

“土狗倒不至于,就一萨摩耶。”

“那你知道阳葵天仙一样的姑娘为什么会喜欢他呢?”

卢树纳闷儿地摇头:“我也一直想不通啊!长得一般般,穿得一般般,家里一般般,爸妈还是开麻辣烫店的,啧啧啧……”

从头到脚都是名牌的卢树频频叹气摇头。

教练沉重地叹了一口气,顺手掀开卢树用来装帅的MLB棒球帽,狠狠地抽了这小子后脑勺两下:“因为他——心实——心实啊!”

“反了天了,谁敢——”卢树一回头就蔫了“教练好!”

“还不给我滚去练挥空!不到一百个不准停!”

教练往阳葵那边看过去,鸭蛋黄一样鲜红的夕阳,给少年少女的侧脸染上一层金灿灿的细绒毛。

虽然画面这么美好,他还是忍不住叹了一口气,总觉得这对儿将来没那么容易。

4

“打起来了!打起来了!”

“就在二教楼梯口,武文韬对着那个大胖子就是一脚,哈哈哈,那胖子纹丝不动,还扯住了武文韬的头发……”

“真的吗?武文韬欸!就是最近委托脱丧团告白的那个?”

“那个胖子好像也是脱丧团的……”

……

下课铃响时,不知道是谁带回了消息,教室里一下子炸开了,也不管台上老师有没有下课,一瞬间人没了大半。

钱谷仪跳了一早上的眼皮突然就歇菜了,果然……他跟着看热闹的学生们往人多的地方挤。

东西向走廊和南北向走廊的交汇处,学生们密密匝匝,跟手撕面包似的一圈绕一圈,身上还散发着食堂各个窗口特色菜的味道。

钱谷仪好不容易挤进最里面一层,就见一个皮肤白皙的假小子骑在一个大胖子的面团似的背上,左手攥紧胖子的头发,右手揪住胖子的耳朵,大声吼:“告诉你,老子不相信!”

“老子报道里人证物证都有,老子可是用事实说话的!谁管你信不信!”范仁贤龇牙咧嘴,大喘粗气,“你下来,你再不下来,老子就把你掀倒了啊!”

这一口一个“老子”,听得钱谷仪耳朵疼,他随手揪住一个学生问:“怎么打起来了?”

“具体什么原因也不清楚,就看见武文韬拿着一张报纸,摔到范仁贤脸上,然后两人就打起来了。”一个同学回答。

报纸?

钱谷仪这才注意到地上有几片撕碎的报纸,是《青城晚报》的排版样式。他刚弯下腰,“砰”一声,一团黑影龙卷风似的往他脚边滚来。

“哎呀——”人群一声惊呼,急遽退散,原来是武文韬和范仁贤纠缠着倒在地上,满地乱滚。

漫天的尘土里,羽绒服里蹿出的白鸭毛,掺和着片片报纸屑,悠悠然落下。

钱谷仪手快脚快地躲开,呛了一口土:“这简直……”

“有辱斯文。”一位入戏太深的吃瓜同学摇头叹息。

钱谷仪缩回“手撕包”第二层,认真地看起了碎报纸,看清上面小楷细字罗列的清单时,表情一秒严肃。

另一边,闻讯赶来的梁文康手里也拿着一片碎报纸,正好是某篇报道的标题:“特级教师私下收家长红包近百万,名校红包潜规则为何屡禁不止?”

署名是“七斤半”。

阳葵轻轻皱眉:“你有没有觉得七斤半这个名字特别耳熟?幼儿园的时候,是不是有一对双胞胎兄弟叫——”

“七斤半和八斤。”梁文康接上。

“难道范仁贤……”

阳葵的话还没说完,党委书记钱谷仪一声暴喝,从人群里钻进来:“反了你们!赶紧给我停下!”

滚动的黑影静止了。

但是,武文韬的脚锁住范仁贤的脖子,范仁贤虽肥圆,好在够重,他的大象腿死死压住武文韬蚊子腿一样细的胳膊。两人相互掣肘,四目瞪视,战火熊熊。

“还不给我松开,三秒钟,不松开,请辅导员,报处分!三!二!”钱谷仪气得下巴颏儿都在颤抖。

范仁贤先松开了腿,武文韬也跟着撤了脚,两人蓬头垢面,衣服邋遢,瘫坐在地上。

“瞧瞧你们!啊!哪里有重点大学学生的样子啊!你俩跟我去办公室。还有你们!好看吗?高考考完了,课就不认真上了?回去,回去!”

一场闹剧迅速收场。

5

钱谷仪很快联系到了青蒲高中的相关负责人,正巧是梁文康的高三班主任骆一济。

一行人匆匆赶到青蒲高中,骆一济带着大家去了行政楼。

“范仁贤同学,你这件事做得很好,我们学校的确明文规定,教师是绝对不能收学生家长的礼物和红包的。”骆一济安排一干人坐下,还上了茶,态度温和到有些反常。

“孟老师绝对不是那样的人,我可以用我的人格保证!”武文韬立马站起来,激动到差点儿举手发誓。

“哼——”范仁贤的嘴角破了,不想说话,便从鼻腔发出一声欠揍的嗤笑。

“你什么意思?”武文韬一把抓住范仁贤的领子。

“刚刚打得还不够吗?”梁文康厉声喝止,两人的班主任赶紧拉开他们。

“你们不要激动,”骆一济笔直的背脊微微前倾,“把你们喊过来,就是要给你们俩一个交代的。按规定,老师不能收红包,但是——”

骆一济清了清嗓子,继续说:“任凭我们老师说破嘴皮,家长怎么都不安心,总觉得别的家长偷偷塞红包了,自己孩子要吃亏了。老师越是不收红包,家长越是加倍地送,一天到晚发微信,打电话,堵人,没有个头。最后没办法——”

“没办法就能收了吗?”范仁贤翻了一下死鱼眼。

这孩子的长相真……想让人补一拳。骆一济压制住这种不好的冲动,用更温和的口气解释:“最后没办法,学校就暗地里定了一个规矩:先收着,以后看准了时机,能花在学生身上的就花回去;不能的,等高考成绩出了,家长放心了,再一并还回去。”

武文韬得意地捅了捅范仁贤的胳膊,对方撤回肘子,扭过头,表情很愤怒。

“说得容易,我有证据,你们有吗?”范仁贤底气不足地哼哼。

骆一济从财务那里接过一沓三厘米厚的A4纸,递给他。

“这些是你们整个高三家长送过来的礼单,时间、地点、哪个家长送的哪些东西,上面都记得清清楚楚。”

骆一济又递上一沓纸:“这摞是上届的高三生的返礼单,红包、烟酒、包、珠宝这些有形的就直接返回,购物券、礼品卡、健身卡这些无形的我们折合成人民币,做成毕业赠礼,等价返还了。具体的细节上面都写着,我们一直都有专门的人员负责这一块的。”

范仁贤默默翻着这些名单,胖胖的手指微微发抖。

“孟老师因为要离职,把最近的礼单整理好给财务,我不知道单子为什么会到你那边,引起了一些误会,本来我们是不愿意让你们学生看到这一面的。”

“我就说嘛!孟老师绝对不是那种人!她是我遇到的最最好的老师!”武文韬得意地显摆,然而一看到范仁贤那副蔫儿样,语气里的开心悄咪咪弱下几分。

范仁贤很丧,原来他辛辛苦苦整理收集的资料,他熬夜写的稿子都是错的,他用自己引以为豪的文字污蔑和伤害了一个好老师。

骆一济看出他的心思,按住少年的肩,开解道:“范仁贤你的理想是当记者对吧?你的爸妈曾经反复跟我们沟通好几次了,还想请我们老师中新闻系毕业的给你推荐一些专业参考书……”

“我爸妈?”范仁贤低喃,“他们难道也送……”

骆一济点头,挑出名单,指给他看。

“这世上很多事情不是非黑即白的,事情是立体的、多面的,你能准确地把握住其中一面,而且写出这么优秀的报道来,我们做老师的很欣慰。但这已经影响到我们学校声誉,所以……”

“我道歉。”范仁贤抬起眼,被揍得青紫的眼眶里蓄满泪。

骆一济摆摆手:“已经有不少媒体打电话来问了,我们校方会做一个澄清说明。你不用出面了,你还只是个初出茅庐的大学生,安心准备学校的期末考试,不要因为这件事受太大影响。”

范仁贤默默点了点头。

“那什么,骆老师,我可以……”梁文康迟疑着开口,又想起倪杏子女士简直就女版葛朗台。

想他梁文康在自己家店里吃麻辣烫,多吃一个牛肉丸都要算账,老梁一天只能抽三分之一根烟,一包中华从年头抽到年尾……想想都心酸,送红包什么的不可能!

“算了!算了!我老妈可是铁公鸡……”一番心里挣扎之后,梁文康放弃了心里的打算。

“没良心的!你们家长真是吃饱了撑的才把你们生下来,一个个的……欸……”

骆一济看穿了梁文康的心思,翻了好久,抽出一张A4纸递给他,“自己看看吧!”

梁文康在一堆名单里,按学号找到自己的名字,看到记录后,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倪杏子这个铁公鸡竟然送了一条云烟,两瓶五粮液,还有888的红包!”

祁远一个栗暴弹在他脑门上:“懂点事儿吧!还铁公鸡。”

“所以说,你们这些熊孩子,永远不知道家长能为你们做到什么地步——”

“砰”一声,范仁贤冲出门,一路小跑,“咚咚咚”下楼去了。

“赶紧追过去看看,别出事。”骆一济收回礼单,嘱咐道。

梁文康拉起失魂的阳葵,才走了两步,就被骆一济追上。

骆一济犀利的目光落在两人交叠的手上:“你俩……嗯?”

阳葵立马甩开了梁文康的手,梁文康又立马抓住举起来,对着骆一济一脸真诚地说:“我们俩是很纯洁的社团前后辈关系。”

骆一济绕着他俩打量了一圈,自言自语:“谁知道呢?”然后,秉着眼不见心不烦的教学经验摆了摆手,“走走走,赶紧看看你们小胖子朋友怎么样了。”

梁文康得令,拉着阳葵,欢脱地开溜。

“对了,你们俩知道安全措施是什么意思吧?”骆一济大声喊,整个长廊都回响着“安全”两字。

开溜的身影僵住了,阳葵触电似的甩开梁文康的手。梁文康一脸羞愤地回头:“老师!我们还只是孩子!”

看这反应,应该是听懂了。骆一济放心转身,挥挥手:“你们这一届孩子已经飞出去啦!不归我管啦!!”

6

骆一济的一句话成功地离间了阳葵和梁文康,两人隔了一米远的距离并排走着,仿佛只要靠近一点儿就……不安全了。

两人别别扭扭,一路跟着范仁贤到了……墓地。

墓地不大,一块块墓碑笔直立着,有些碑前摆满花圈,有些则杂草丛生,一排排,一列列,在这泛青的夜色中有些瘆人。

阳葵忍不住缩短了一米距离,还小心翼翼地揪住了梁文康的袖子。

梁文康侧头,不着痕迹地收回手,很自然地挠头,蔫坏地笑。

阳葵的手没了着落,只得靠得更近了。一阵风刮过,她几乎是搂住梁文康的胳膊,缩在他背后。

范仁贤停在了一块小小的墓碑前,阳葵和梁文康则躲在同行路侧的松树后。

夜灯微晃,夜风飒飒,不时有松鼠从头顶松枝上蹿过,摇一树松针,落到人脖子里,寒冷异常。

阳葵靠着梁文康越缩越紧,少年干脆把人直接搂进怀里。

沉闷的哭泣声隐隐传来,两人相视一眼,彼此的目光里交换着疑惑与担忧。

等范仁贤走了,他俩才悄悄走到墓碑前,借着手机灯光,看清了碑上的字,没有姓名,没有生卒,只有两列字:

范家最宝贝的崽,七斤半。

永远爱你的爸爸、妈妈和哥哥。

细雨如牛毛,不着痕迹地刺进人的皮肤里。少年少女携手站在墓碑前,不小心发现了一个沉重而温柔的秘密。

很久很久以前,某个风和日丽的下午,幼儿园漂亮的女老师站在黑板上,写下“理想”二字,小朋友们挨个站起回答。

有说科学家的,有说外交官的,有说间谍的,也有说卖油条和捡垃圾的。

“我想当记者。”一个小胖墩站起来,胖胖的屁股挡住了后排同学的视线。

女老师笑了,她举起右手:“很好,有人知道记者是干什么的吗?”

“我知道,记者是上电视的。”小胖墩身后的同学很努力地冒出半个头,“但是像七斤半这样的体积,在电视上就是一张大饼。”

“哈哈哈哈哈……”教室里笑成一片。

另一个胖墩八斤,觉得很丢人,连忙拉弟弟坐下。

可是七斤半还是梗着脖子宣布:“你们等着,总有一天,你们会在电视上看到我的!”

气势轩昂,把所有人都镇住了。

“你可以去报道台风,龙卷风都卷不走你!”一个女生抖机灵道。

大家又笑倒一片。

从此,大家都称呼七斤半为“龙卷风特派记者”。

八斤和七斤半,哥哥和弟弟。

弟弟从小的理想是当记者,但是他还没来得及实现这个梦想就被带走了,哥哥就帮他实现这个梦想。

范仁贤在《青城晚报》上发表的文章,署名都是“七斤半”。

范仁贤也不是一直那么胖的,初三时他的身高疯长,整个人一下子挺拔秀气起来。爸妈都格外开心,只有他不开心。因为他瘦了,每天照镜子时,他就再也见不到自己身上弟弟的影子了。

原来那句“老子从来只增肥,不减肥”不是毫无意义的虚言。七斤半是个小胖子,八斤又怎么瘦得下来呢?

这样沉重的命运,这样温柔的抵抗,雨点渐大,淅淅沥沥地下,一声声砸在少年少女心上。

“当时八斤的理想是什么,你还记得吗?”梁文康的记忆有些模糊。

“做全世界最好的哥哥。”不知道是不是水汽熏的,阳葵的眼睛有些湿润。

梁文康抬起手,遮住少女头顶的细雨:“他会没事的,他还有弟弟。”

就像,我有你一样。

幼儿园中班时,阳葵的理想是当外交官,梁文康的理想是守护阳葵。

7

阳葵和梁文康从地铁站出来时,雨已经下得很大了。

梁文康正考虑着买一把伞送阳葵回家时,电话响了。

“康康啊!爸爸骑三轮去进货的,雨下大了,妈妈给他送雨衣还有塑料膜去,先拉了你黄叔看店。你下了晚修赶紧回店里替一下黄叔,爸爸妈妈可能要晚点儿回来,好吧?”

倪杏子做生意的嗓门儿,贼大,阳葵刻意避开一段距离还是听到了。

“没事儿,我可以自己回去的。你先回店里吧!”在梁文康为难之前,阳葵开口。

梁文康乌漆漆的眼盯着阳葵好一会儿,终于做好决定似的开口:“跟我回家,我家很近,先把头发吹干,换一套干衣服,拿了伞,我就让你自己回家。”

阳葵想起那个小而温暖的房间,想起倪杏子在早餐桌上说过的话,犹豫的工夫,已经被梁文康牵住手往地铁口走了。

雨大如水帘,不少人等在地铁口,梁文康看见一对情侣,男的脱下外套,罩住两人,一路顶着风雨跑远了。

阳葵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心中警铃大作,忙不迭地摇头表态:“不要做这个,不要,拒绝,太土了!”

然而,梁文康已经把黑色外套罩在两人头顶,右手顺势搂过阳葵的肩,带着人,埋头冲进雨幕中。

少年少女疾步踩过几个水洼,冰冷的雨滴垂直落下, 融入火热青春的倒影中。

“小子回来得挺早啊!哎,你同学吗?怎么有点眼熟?”店里客人不多,黄叔从厨房里探出半个头。

“同学来避雨,等家里人过来接。”梁文康打了个哈哈,拉着阳葵穿过店堂,到后院他房间里。

他翻出干净的毛巾和衣服,插上吹风机,就要出门。阳葵拦住了他,递上一条松软的毛巾。

梁文康嘿嘿一笑,没接,而是弯下腰。

阳葵把毛巾揉到他湿漉漉的脑袋上,把人赶出了门。

梁文康一路龇着小虎牙进前院店堂,黄叔又探出脑袋:“是上次雇我撑船的那个女娃娃吧!女朋友啊?”

梁文康扯掉毛巾,一本正经道:“叔!你想什么呢?我们是纯洁的同学情。”

“好好,叔给你俩煮了姜茶,你待会儿记得给你的小女……同学盛一碗驱寒,知道吧?”黄叔把解开的围裙套在梁文康身上,拍拍小伙子的肩,表示很满意。

临走前,他还给梁文康竖了一个大拇指:“女同学真漂亮!”

下雨天客少,梁文康在前店守了二十多分钟,心老是往后院儿飘。眼见着小锅里的姜茶滚了起来,他锁上店门,盛好姜茶,丢一块方糖进去,钻进后院。

阳葵穿着梁文康的白衬衫,搭着他的米白色毛衣和运动长裤,坐在床边吹头发。

看见梁文康来了,她关掉吹风机,微微一笑。松松的黑发衬得她跟个雪娃娃似的。

少女如六月樱桃一样鲜红的唇和眼睑下的朱痣,让梁文康忍不住地心跳加速。他进了门,就呆呆地站在那里,呆呆地望着人家,也不知道要做什么。

“衣服很大,是不是有点儿滑稽?”阳葵不自在地扯了扯衣摆。

然而梁文康还没来得及回答,院子外传来车鸣声、开锁声,还有倪杏子扯着嗓子喊“儿子”的女高音。

8

屋里的两人都是一慌,阳葵最先反应过来:“有可以躲的地方吗?”

梁文康四面看了一下,书桌、书柜、简易衣架、棒球棍立架、床,没了。

他绝望地摇了摇头。

倪杏子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梁文康忽然想起一件事:“不用躲的,我妈小时候不是见过你嘛!上次你还在我家住过……”

“不行,现在不行,绝对不行——对不住了。”阳葵绝望地发现无处可躲之后,连人带鞋,还有换下的脏衣服,一起抱着躲进梁文康**的被子里。

梁文康在倪杏子进来之前,脱下外套,盖到被子上,又随手堆上一坨衣服。

“妈——”

倪杏子进门时,梁文康正端坐在书桌上做卷子,手边有一碗冒气的姜汤。

“黄叔给我们煮了姜茶,在小锅里。你们赶紧去喝一碗吧。”梁文康露出乖巧又懂事的小虎牙。

倪杏子觉得有点儿不对劲,又说不上哪里不对劲,好像屋里的空气在她推开门之前是不一样的。她眯起眼扫视一圈,目光落在地板上一条细长的发丝上,不动声色地问:“晚上店里没什么事儿吧?”

“瞧你说的,能有什么事儿?”梁文康过分殷勤地笑。

“你这被子怎么这么乱,我帮你——”

梁文康立马挡在倪杏子身前:“我睡觉前收拾就行了!妈你赶紧喝姜汤去吧,别感冒了。”

倪杏子一步三回头地出了门。

梁文康的心刚落下,门又被推开了,倪杏子倚着门框问儿子:“你还记得你小时候玩得特好的那个女孩吗?之前还在我们家住过一回的。”

要不是倪杏子眉间竖着一道深褶,梁文康几乎要掀掉被子,告诉她那个小女孩就在家里。他相对保守地点了点头。

“小远告诉我她回来读书了,你现在长大了,别有事没事去招惹人家。”倪杏子冷淡地嘱咐,看到儿子困惑的眼神后,又忍不住语气缓下,解释了一句,“你们长大了,不一样了。”

“你们”两个字说得很慢,梁文康注意到,倪杏子有意地往**一瞥。

门“咔嗒”合上了。

梁文康还有些没缓过来。他不明白妈妈话里的意思,什么叫“祁远告诉过她”,什么叫“长大了,不一样了”,这么想着,过去一个月发生的事如线穿珠一样连起来了。

这么说的话,他带喝醉的阳葵回家那次,妈妈就知道她是阳葵了,可是她什么都没有说;然后,圣诞节的告白,阳葵明确拒绝了他,可是,事后又处处关心他,他一度以为是同情,直到在广播里听到了她亲口复述圣诞节那天的告白,后来,那封从韩国寄来的信……

梁文康从书桌抽屉里翻出那封信,重新看了一遍:

说不准我们家葵葵是受到了你妈要挟,不准跟你谈恋爱;要么就是哦天哪,得了绝症!要不然她绝对不会大半夜地哭着说什么:“我喜欢他呀,真的好喜欢好喜欢他……”

梁文康捏着信纸的手微微发抖,祁远的话又浮在耳边:“阳葵喜欢你,不过她有难言之隐。”

难言之隐?难道是妈妈跟她说过什么?

就算什么都没说,她能那么敏锐地感受别人的恶意,又怎么可能不知道他妈妈的心思呢?

梁文康猛地醒悟过来,他一个跨步到床边,轻轻扯了扯被角,没扯开,被子里的阳葵紧紧按着。

被子边沿微湿,梁文康烫手似的缩回手,原来一切都是因为他,他曾经还那么卑鄙地怨她恨她,希望她最好消失在自己眼前……

少女在被子里缩成一团,心里在下雨,少年的心钝钝地疼,手伸出去又缩回来,不知道如何是好。

信纸落在床边,梁文康无意间看到最后一句话:

我们家葵葵很好哄哒,不管是她生气、伤心还是委屈时,给她一个爱的抱抱,她就能灿烂起来啦!

梁文康只犹豫了一秒钟,就收起信纸躺下来,隔着被子抱住阳葵。

他能感受到被子里的人僵住了,当怀里拥着那个确定的人时,那个人的体温,那个人的呼吸,那个人的悲伤和委屈,那些话自然而然就出来了:“对不起,我一直以为是我在向你这边走,我从来没想到,你走到我身边是这么难,对不起……”

僵住的身体放松下来,微微往梁文康身边靠了靠。

梁文康笑了,把人抱得更紧了:“那我们约好了,我们不管别人怎么想,就拼命地往前走,走向我们的家人、同学、朋友,走向天上的太阳、海里的星星、地上的森林、森林里的夜莺和萤火虫,他们都觉得我们天下第一配,好不好?”

虽然这么笃定地说着,梁文康还是忍不住地紧张。

但阳葵没让他紧张太久,她挣了一下,从被子里探出一双眼睛,眼睛里泛着水泽,亮晶晶的,像夜空里的星星。

解决了一件大事似的,两人相偎着躺了一会儿。

阳葵掀起被子,盖住梁文康,然后伸手环住少年的腰,呢喃道:“好安心,今晚就这么睡,可以吗?”

梁文康身体紧绷,悄咪咪地往后退,和尚念经似的回:“不行不行,会出事儿的,会出大事儿的……”

阳葵偷笑,笑声清脆,如春风破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