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化在春风里的答案

1

好不容易熬完考试季,梁文康一早找上阳葵,想要来个期待已久的、甜甜蜜蜜的约会。结果……

“姐,我想跟你一起玩碰碰车!”

“梁大个儿,你给我和我姐拍张照片!”

“姐,你陪我玩旋转木马嘛,好不好!”

“梁大个儿,我想吃巧克力味儿的冰激凌!我姐姐喜欢抹茶味儿的!”

……

肉痛地花掉六十大洋买了俩冰激凌后,梁文康恨不得把阳韫塞进鬼屋里,锁上一辈子。

阳葵接过做成Micky Mouse(米老鼠)形状的冰激凌,舔了一口:“你不吃吗?”

梁文康冲着阳韫的背影大喊:“男子汉大丈夫才不吃这些甜腻腻的——”

话没说完,阳葵就把冰激凌送入他口中,笑眼弯弯地问:“好吃吗?”

梁文康傻乎乎地笑,唇上沾满了抹茶绿的奶油。

“姐,你怎么能把自己吃的给他呢?他吃了,你还怎么吃啊!多不卫生!”阳韫气呼呼地从阳葵手里抢过冰激凌,甩到梁文康手中。

梁文康叼着冰激凌,跟在姐弟俩身后,觉得冰激凌格外甜。

疯玩掉大部分项目的阳韫,在跳楼机前瑟缩了。

“不敢啊!”梁文康嗤笑一声。

“谁说我不敢?”阳韫话音刚落,黑压压的转盘垂直落下,上面的人们鬼哭狼嚎。

“啊——”

强风扑面,此起彼伏的尖叫声穿耳而过,阳韫吓得一哆嗦。

“不敢就别去啊!”梁文康眼中的轻视更明显。

“你去,我就去。”小少年不甘示弱地瞪回去。

“走啊!”梁文康抓住阳韫,往台上走,回头对阳葵眨了眨眼。

梁文康进场的时候故意落后阳韫一格,与他错开坐上去。

15秒倒计时响起,小少年害怕得闭上眼,梁文康赶紧示意工作人员帮他拉开横杆,溜回阳葵身边。

“你怎么下来了?阳韫怎么办?”因为吃惊,阳葵的声音有些尖锐。

阳韫闻声睁眼,广播里刚好播出:“三,二,一,Ready——GO!”

“男孩子要学会独当一面,这样才能长大。”梁文康立正,冲阳韫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收手时,手一挥,大有送别之意。

跳楼机缓慢上升中,一圈人里,就弟弟一个人发出了鬼哭狼嚎的求助声。

“姐——姐——姐啊——”

阳葵觉得太丢人,拉着梁文康走了。

被拉着走了一段路,梁文康手腕翻转,顺势上滑,掌心包裹住阳葵的手。少女的手小而软,微微凉,像是捏了一团糯米麻薯在手心。

阳葵微微挣了一下,没挣开,反而被少年乘虚而入,十指紧扣,一步一晃地走进鬼屋。

由于某人预谋,一路上并没有什么吓人的,最后拐进了放映厅,看起了3D鬼片。

烟雾缭绕的特效里,一只骷髅伸出细长的指甲,直往人眼球探来。少女柔软纤长的指骨突然用力,身体忍不住后仰,梁文康探过身,挡在了她眼前。

“都是假的,假的。”他轻声安慰,拍拍阳葵毛茸茸的后脑勺。

少女湿润的鼻息萦绕耳边,梁文康受蛊惑似的垂头,往阳葵唇边贴。

手机铃声响起,伴随着一连串的振动音。

阳葵果断推开梁文康,黑暗里红着脸说:“你手机响了。”

梁文康龇牙,恨恨地掏出手机,谁在这时候打来电话?老子要灭了他!

“梁文康赶紧带队集合!美国那边来球探了!想看看我们校队的实力!半个小时内集合,办不到老子灭了你们!”

2

鬼屋一别后,一直到除夕,梁文康才从密集的训练与比赛中腾出空来。在家里囫囵吞了几口饭后,梁文康以去医院探望队友为由,再三保证在春节联欢晚会开始之前回家。

1507,梁文康再次确认好房门号,又整理了一下衣领,才敲门。

“进来。”少女清脆的声音传出。不知道是不是梁文康的错觉,这声音里带着某种决一死战的气势。

梁文康刚推开门,就被眼前的画面惊得一愣。

保温杯被打翻在地,红鼓鼓的枸杞子满地都是。

阳葵手里举着一把裁剪用的大剪刀,目光紧盯轮椅上的老人。她脚边,刁民俯身龇牙,卷毛奓起,喉咙里呜呜作响。

轮椅上的白发老人则警惕地盯着阳葵,女王站在老人肩上,目光如炬,鹅黄色的翅膀张开,随时准备战斗。

“你这是?”

“快来帮我,我要帮外公剪指甲,他不乐意,还策反了女王。”

梁文康坚定地站在了阳葵身边,顺便放下了手中的水果篮,两颗鲜红欲滴的樱桃掉出篮子。

女王一秒弃主,阳葵拉着梁文康一个箭步上前,让他帮忙压住老人胳膊,操起银光闪闪的大剪刀,给外公剪起指甲来。

一时间,空气中只剩下“咔咔”声。

“怎么不用指甲剪?”梁文康发现其实不用特别用力,老人家已经很乖了,只是面上很不爽,还噘起了瘦瘪的嘴。

“太厚了,指甲剪剪不动。”阳葵一边小心翼翼地磨圆指甲边缘,一边抱怨,“年纪越大,越像小孩,不喜欢洗脸,不喜欢换衣服,不喜欢剪指甲,偏偏还不听话。”

“要你管,你谁啊?”老人家突然板起脸,凶阳葵。

阳葵一愣,清澈的目光对上老人浑浊的眼球,水光霎时间涌进眼中。

“我……我去洗一下手。”阳葵起身往洗手间走。

梁文康拉住老人皱巴巴的手,拿起剪刀继续,剪完了,凑到老人耳边:“告诉你一个秘密:她是您外孙女。”

“外孙女。”老人跟着重复一声,狐疑地瞧梁文康,“你谁啊?”

“我是你的外孙女婿。”梁文康对答如流。

阳葵回来时,老人目光在两个少年人之间来回看了一阵,然后双手握拳,伸出两个大拇指碰了碰,梁文康贼兮兮地点头。

一老一小不正经地窃笑。

“你们俩什么时候关系这么好了?”不等梁文康回答,阳葵又问,“对了,球探看得怎么样?”

梁文康一秒耷拉下眼皮,沮丧地摇头:“我虽然有些实力,但是还不够格。”这么说着,他背对着阳葵趴在老人腿上,宽阔肩膀微微耸动。

阳葵蹲到梁文康身边,温柔地摸摸少年的后脑勺:“没事儿,你还年轻,还有机会。再不行,我陪你一起看看数据,咱们有针对性地去——你在笑吗?”

阳葵在外公指示性的鬼脸中明白了梁文康的恶作剧,反手一巴掌盖上少年的后脑勺。

“哈哈哈,骗你的!有球队看中了你梁小爷,年后他们会再带人来给我做体能测试。如果没问题,就可以签约了。”梁文康装痛龇牙,扭着脸说,“只是我去了美国,就没办法见到你了。”

“那有什么,我去美国读大学不就成了。等你定好球队,我专挑你那个州的大学转学过去。”阳葵拉开梁文康,把外公哄到**睡午觉。

“那不行,你这么优秀,一定要读最好的大学,剑桥、牛津什么的。”梁文康跟到床边。

“傻啊你,那是英国的大学,在欧洲,离美国老远呢。”阳葵拎起饱到打嗝的女王,塞到笼子里,挂到阳台去。

“那有什么,你放心读你想读的书,做你想做的事儿。只要你在地球上,你梁小爷总有办法找到你。”梁文康跟到阳台。

可能是被太阳晒的,阳葵觉得脑子晕晕的,胃里暖暖的,忍不住想做梦。她任凭嘴角翘起,亲昵地拉住少年的手:“我是下午两点的飞机,回去吃年夜饭,在那边待一周就回来。”

“我去送你。”

“不用了,那边派人来接了。只是我不在的时候,可以麻烦你多来陪陪我外公吗?”

“我一定天天来报到,大年初一也不例外。”梁文康拍胸脯保证。

“那……我们家的大宝贝、二宝贝、三宝贝,就拜托你啦!”阳葵先后指了指**打盹的外公、阳台上挂着的女王,还有脚边啃拖鞋的刁民。

“遵命。”

阳光下,少年身材挺拔,笑容明亮,似乎担得起任何的托付与期待。

可惜,梁文康都没来得及履行诺言,变故发生得太快。

3

阳葵是在吃年夜饭时接到急救电话的。等阳家人连夜飞回青城时,老人已经被送进太平间了。

阳葵不信,她离开时还好好的,吵着要吃橘子、闹着不剪指甲、跟女王有一搭没一搭地唱着昆曲的人,怎么可能说没就没了呢?

阳葵一点儿都不信,她直接找去病房。

病房里还没来得及收拾,小茶几上摆着水果篮,外公的毛毯揉成一团,塞在床边的轮椅里。床单上,还有人侧卧过的痕迹;床头柜上,一盘切好的梨片被吃掉一半,剩下的已经发黄。

泪水猝然涌出,阳葵眼前一片朦胧。她记得,她离开前,外公嚷嚷要吃橘子,这一上午已经吃了三个了,阳葵怕他上火,没答应,给他削了一个梨,切片,剩下的果核她就顺嘴啃了,刚好被实习医生看见,连忙抢过:“大过年的,不兴分梨吃!”

阳葵还笑她呢——“姐姐你别学医了,改学民俗学去吧!”

现世报……阳葵捂住脸蹲下来,低低的啜泣声从指缝漏出。

门外,老太太坐在长椅上,阳博和阳韫父子守在门边,静静望着女孩绝望的背影。

正月里不宜大办丧事,更不宜请人赴丧。

阳家在苏家老房子里简单摆了个礼堂,通知了阳葵外公的几个旧友,在后院里摆上几桌菜,供来客歇脚。

来的都是年过花甲的老人,进了堂,上过香,对着遗照念叨两句,拄着拐杖挪到后院唠嗑、晒太阳、打牌,咳嗽声中夹杂着笑语。

阳葵穿着孝衣,站在堂前,来一个人鞠一个躬。阳老太太没有出面,阳博里里外外忙着打点张罗,阳韫穿一身黑色正装,小大人似的守在姐姐身后,姐姐干什么,他就跟着干什么。

梁文康从阳韫那边得到消息带着脱丧团成员一起过来时,已经是下午三点了。

年初一那天,他去1507号病房,发现房间空了,问护士,护士的话让他慌了。他不停地打电话给阳葵,却始终没有回应。他跑到阳葵家,小洋楼里也没有人。一直到今天上午,他才接到阳韫的语音电话,小少年一开口就哭:“我姐什么都不吃,什么都不喝,也不说话,我真的好害怕,你来劝劝她吧。”

见到阳葵时,梁文康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劝了。

短短几天,少女瘦了好多,眼窝深深陷下去,眼下一团乌青,唇惨白,干到起皮,已经现出血丝。

葛小英和路漫漫当场心疼得差点掉眼泪,一左一右地拉住阳葵的手,先后张了张嘴,却都不知道说什么好。

但还好有这两个女生,拉着站了一整天的阳葵进了侧房休息。

遗像上,老人笑容安详,梁文康对着遗像,默默站了很久。

“梁大——”

“个儿”的音及时刹住,阳韫的舌头拐了个弯,把发音硬凹成“哥”,然后可怜兮兮地递上一盘切得歪七扭八的梨块:“你可不可以把这个送进去给我姐啊?”

小少年抬头看着他,也瘦了些,下巴尖尖的,语气里再没骄纵和跋扈,只剩下可怜和讨好。

梁文康按着阳韫的肩走到侧房门前,把人推进去:“你自己去,想关心你姐姐就让她知道。”

阳韫小心翼翼地把果盘放到茶几上,用木签叉住一块梨,递到阳葵干裂的唇边:“姐,你好歹吃点儿。”

“这吃不下饭,就吃一盘梨,润润喉咙也好。”葛小英忍不住叹气,帮忙劝道。

阳葵目光一直死沉沉的,听到“梨”时眼珠动了一下,路漫漫瞧着她反应,快手把果盘端起,凑到阳葵眼下:“瞧这果肉,水灵——”

泛黄的梨片、白色床单、外公搭在轮椅上的围巾、垃圾桶、骨灰盒、灵堂,所有细碎的东西在阳葵脑中叠加、打转,她感到有东西从胃里翻涌出来,一直恶心到喉咙口。

不等路漫漫把话说完,阳葵就横撞着冲了出去。

果盘从路漫漫手里滑了出去,“咔嚓”一声脆响,裂成两片,形状不规则的梨块滚了一地。

阳韫跟着姐姐出门,看姐姐扶着围墙干呕,一声一声,像是要把肠子呕出一般。他不敢上前,他没有这个资格,是他,抢走了姐姐的家。小小的少年躲在围墙另一侧,委屈得哭了,却不敢哭出声。

4

梁文康是在运河边找到阳葵的,此时天色已暗,少女的身影像是朦胧山水画里的枯木。

他什么也没说,找到黄叔要了船,拉着阳葵到船舱坐下,再回船头撑篙。

一场大雪之后,江南迎来了暖冬。年前连着下了几场雨,年后的天气好到出奇。岸边都是出来游玩的人,老年夫妇相互依偎着絮语,中年家长推着婴儿车哄逗孩子,青年情侣们举着自拍杆和小吃嬉笑吵闹,仿佛这世间充满了欢乐。

这个晚上,没有谁抱有怨念,阳葵脑子不再有那些乱七八糟的声音,可是——真不公平,她的外公去世了,整个世界却毫无察觉,甚至一副比往常更美好的样子。

船穿过最繁华的街段,往静谧的住宅区漂去。

月亮也晃晃地升起来了,月光如金,不要钱似的泼在宽阔的河面上,瘦瘦的乌篷船穿行在这片月色中,仿若穿行在梦里。

“我曾经想过——”少女突然大声说。

梁文康搁好长篙,弯腰钻进船舱,坐在阳葵身边。

阳葵直愣愣地看着水面,淬过月色的水光潋滟,映在少女脸上,忽明忽暗。

“我曾经很认真地想过——如果你去了大联盟打球,我就在你在的州找个大学读。我猜啊,可能是加利福尼亚,那里天气暖和,很适合疗养。

“等我们安顿好,我们就把外公接过来,医药费是个问题,我可以求求奶奶,她其实一直待我很好的,我也可以求求爸爸,我知道他一直想弥补我。他们可以先帮我垫着,不成的话贷款也行。”

梁文康轻柔地揽过少女,让她靠在自己肩上,叹气似的说:“你傻不傻,如果我签约美职棒了,我也有签约费和工资的,肯定够照顾外公了。”

一盏莹黄的莲花灯从船头漂过,载着不知道是谁的什么愿望,漂往远方。阳葵哽咽一声,继续说:

“总之外公会跟我们一起住。我们把女王和刁民也接过来。天气好的时候,我给外公抹上防晒霜,戴上墨镜,你推着轮椅,我们一起沿着海滨大道散步。阳光炫目,海岸线蜿蜒,刁民小跑在前面,对着低空盘旋的海鸥低吠。女王站在外公的肩上,头上一撮黄毛迎风招展,神气活现。这时候对面走来一对美国夫妇,妻子金黄头发,冲女王比个大拇指,说:‘very Trump style!(还挺川普范儿的!)’丈夫听了,哈哈大笑,搂着妻子慢步离去。”

水面飘来戏台上细细的乐声,混着岸边小摊上煮透的菱角的清香,还有暖熏熏的水汽,细雨一般,扑在少年少女脸上,像在做梦。

“或者我们不一定要去美国,哪怕最坏的情况,你不打棒球了,就老老实实读个大学,规规矩矩地毕业,找工作,那我也陪你一起。正好外公就在青城,我们可以在风和日丽的日子,带他去运河上,看看岸边的垂柳、金柏、梧桐,看水面波纹皱起,看桥洞石头缝儿里长出来的迎春花。外公会忘记很多地方很多事,没关系,我记着就行,我给他讲他怎么和外婆在这条运河上相遇的,怎样亲手绣一套嫁衣送到姑娘家当聘礼的,好不好笑,一般嫁衣都是新娘子绣的,他倒着急。

“还有,告诉他,他有多么爱自己的女儿,我的妈妈……”

阳葵终于承受不住,把脸埋进少年的胸膛,哭出声来,一声一声,痛彻心扉。

乌篷船晃悠悠,在满城的月色里,长长的运河上,笼住一片缥缈的梦。

5

阳韫开始频繁地打架。

因为他发现,只有他脸上带伤地回家时,姐姐才会看他一眼。一开始还会给他上药,后来次数多了,阳葵只会在客厅茶几上留下一些伤痛药、创可贴和绷带。

十岁的小少年心中没有游戏,没有名次,没有青涩朦胧的初恋,只有姐姐。而某一天,姐姐突然不要他了。他害怕、委屈又无助,除了揍别人和被别人揍,仿佛找不到其他的发泄方式。

有一次闹得太大,进了警察局,叫家长。

阳家老太太被孙子气到生病住院,阳博呢,还没来得及管教儿子,就被工作召到国外去了。阳韫的妈妈更是常年在国外,自打把孩子生下来就没管过。只剩下阳葵了。

她接了电话,说会过来。

等她来的时间里,阳韫有些害怕,但更多的是开心和期待。他想,只要姐姐一句“你别再打架了”,他就不打了,或许姐姐不愿意说话,只要她愿意看他一眼,他就再也不瞎折腾了。

阳韫怎么都没想到,来的人是梁文康。

小少年眼中欣喜的火焰一下子灭了。梁文康把一切看在眼里,也没多说什么,办手续,提人。

出了警察局,阳韫又是一副要冲去打架的架势,梁文康单手拖住少年的后领,一路上以暴制暴,出了一身汗,才把人拎到棒球场。

“我对棒球不感兴趣,也不想看你秀球技。”阳韫浑身是刺。

“小子,你梁大哥要教你一个道理。”梁文康把头盔往少年脑袋上一罩,不小心蹭到少年嘴角的伤,阳韫痛到龇牙。

梁文康得意地坏笑,递上一只棒球手套:“戴上,到那边蹲着去。”

阳韫不动。

“怎么,怕啦?怕大哥酷炫的球技把你砸扁啦!”梁文康伸到少年肩膀上的手落了个空。

阳韫扭身,走到本垒板后面,梁文康指的位置上,蹲下。

刚蹲下,一个球就呼啸而来,快到阳韫冻住,少年心跳急速加剧,一直到球落在手套里还有些后怕。

“是不是怕了?”梁文康喊。

“怕?”阳韫喊回来,同时很警惕地看向梁文康,以防他再出其不意。

梁文康举起手,阳韫紧张到不敢咽口水。

“把手套举起来。放一百个心,你梁大哥不会砸到你的。”

“你大爷!”

虽然嘴里骂骂咧咧,阳韫还是学着梁文康把手举起。棕红色的牛皮手套在阳光下泛着力量的光泽。

接着,谁也没有说话,一个个球接踵砸来,都准确无误地落到阳韫举起的棒球手套里。

阳韫慢慢注意到,每个球在空中飞出的曲线不同,落点不同,落在手上的力度也不同:有的球直如箭,眼看着到脑门了,就在眼前,“啪”一声落进手套里;有的球旋转着抛物线一样掉进手套里;有的球把手掌都震麻了;有的球落在手里像一团空气……

“棒球有很多种扔法,直球、曲球、指叉球、滑球,只要你知道目标就在那里——”梁文康指着阳韫蹲的地方,扔出最后一颗球,“总有一天,你的球就能扔到那里。”

“球场上最可怕的,是自己放弃目标,明白了吗?”梁文康走到少年身边,把人拎起来,摘下手套和头盔,塞给阳韫一颗棒球,“不是要走吗?滚吧滚吧,哥哥今天有大事。”

阳韫没走。

那一天,刚巧是美国那边的球探,过来给梁文康做最后的体能测试,阳韫坐在观众席,看着梁文康一遍一遍地投球,挥空,跑圈,仰卧起坐,脑子里是他说的话。

6

几天后,梁文康得到消息,说有三支球队看上了他,分别提出了不同的签约条件,但不论选哪支球队,少年的未来必然一片光明。

老梁家特意闭馆,给儿子整了一桌饭菜庆祝。

“小时候只以为你贪玩,没想着你练着练着真练出成绩来了,你这一年的工资都抵上爸妈好几年起早摸黑的了。”老梁高兴地咂黄酒。

“你也不想想,儿子以后去美国,也不知道一年能回来几次?”倪杏子虽也高兴,但是担心更多,“而且搞运动,动不动就受伤,上次不是——”

“妈,那边有专业的医生你放心!还有啊,一放假,我就回家。我保证!”梁文康嬉皮笑脸地给倪杏子夹菜。

饭吃到一半,有人来敲门。

“谁啊?今天不营业。”

像是犹豫了一会儿,敲门声继续。

“我去看看。”梁文康绕到前院去,门外是阳博。

在去参加阳葵外公葬礼那次,时隔多年,梁文康第一次见到了阳博。他才明白原来这些年在新闻里经常出现、代表着国家立场的发言人竟然是阳葵的爸爸。

阳博黑色西装外套着一件灰色长大衣,头发一丝不乱,随便一站,也风度翩翩。高档皮鞋旁,立着一个行李箱,上面贴着黑白条码的托运标签。

“叔叔想请你吃个饭,有时间吗?”

虽然阳博刻意放柔了声线,但梁文康明白,他再也不是小时候和蔼可亲的叔叔了。

“我回去穿个外套。”

梁文康没有简单地披个外套,而是换上以前在国外比赛,参加晚宴才穿的一套相对正式的衣服。

“爸妈,同学找我,我出去一趟啊!”

“什么同学,饭也不吃完……”倪杏子抱怨着往门外探头,看到阳博时愣了一下,随后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似的,继续吃饭。

7

阳葵赶到时,倪杏子正站在西餐厅侧门前,透过宽大的落地窗看里面四处点燃的白餐烛。

两个人什么都没说,默默进了西餐厅。

餐桌旁,男人皆西装笔挺,女人都穿着裙子,整个空间弥漫着淡淡的香水味。

男侍者唇红齿白,宽肩窄腰,衣饰洁净,看了一眼二人的穿着,把他们带入一个毫不起眼的角落,递上菜单,默默等候。

五分钟后——

“我们就要一份这个。”倪杏子挑着菜单上最便宜的一道看不懂名字的外文菜说。

“不好意思,这是饭后布丁,没办法单点的。”男侍者的笑容客气而尴尬。

“麻烦给我们两杯美式咖啡。”阳葵客气而矜持地笑了回去,目光里带着不动声色的打量。

男侍者不由得头皮发麻,却扛住打量,冲阳葵点头,匆匆离去。皮鞋的脚后跟闪闪发亮,在打过蜡的橡木地板上“咚咚”作响。

“阿姨,您找我,是有话对我说吗?”阳葵先开口了。

“不是我对你,是你爸对我儿子。”倪杏子一边说一边侧过身,示意阳葵往餐厅中央的那桌看。

是阳博,他什么时候回国了?他的对面是梁文康,少年穿着她从没见过的正装,侧脸被餐桌上蓬勃的紫罗兰挡住。

倪杏子从包里掏出一张纸,递到阳葵面前,阳葵一看,是自己初升高的入学简历。

倪杏子指着“技能”那一栏里的“唇语”二字问阳葵:“你会唇语是吧?你把你爸说的话复述给我听。”

阳葵难以置信地看向倪杏子,倪杏子眼中带着护犊的凶横,餐厅里慵懒的空气在这个角落猝然绷紧。

“说。”倪杏子背对着阳博那一桌,却在窗玻璃里紧盯着那边。

不知从哪个角落里飘来小提琴声,貌似在调音,“嘎——”一声往上吊,让阳葵心慌。

小提琴声悠扬响起,她集中注意力看阳博的唇——

“有三种可能。

“第一,你签约美联棒,职业道路非常顺利,打成MVP,即便退役,后半辈子也可以靠广告代言活得游刃有余。

“第二,你签约美联棒,职业道路并不顺,没打几年就退役,落得一身伤病回国,运气好的话当个棒球教练,但你得知道棒球在国内很小众,能不能养家还另说。运气不好的话,回家接管你爸妈的小店。

“第三,你连美联棒都去不了,靠体育特长生的身份赚个T大的毕业证书,毕业后当个小学体育教师,或者说不准去房地产当销售,也可能接手你爸妈的小店。

“我认为,第一种可能性实现率为1%,第二种20%,第三种70%。而我的女儿,未来只有一种可能性,这也是她从小的理想,我认为实现率是100%。”

“你怎么不说了?”窗玻璃里阳博一直说着话,阳葵却停下来了。

“你不说是吧。”倪杏子点了点头,起身要往那边去。

阳葵隔着桌子按住了她的手,开口:

“作为阳葵的父亲,你觉得我会为了你1%的可能性去放弃我女儿100%的未来吗?会看着十岁就已经掌握十几国语言的她最后变成一个麻辣烫店的老板娘吗?人到中年,身材发福,看到好看的衣服不敢买,路过这样的西餐厅也不敢进,就算进来了也只敢点一杯美式咖啡。我看到的你们的将来就是这样子的。如果伤害了你的自尊心,我道歉。”

阳博不再说了,阳葵也停下了。

隔着一桌又一桌的白蜡烛、紫罗兰、红玫瑰,两桌都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倪杏子脸色惨白,端起已经凉了的咖啡,喝了一口,苦到心里。

“对不起。”阳葵重复着道歉,“对不起……”

倪杏子摆了摆手:“我早就跟你说过了,这个话,我当时不跟你说,将来你爸就会跟我儿子说。”

她在窗户里看到儿子离开餐桌,走了,赶紧结了账,跟出门。

阳葵没有走,她径直走到梁文康的位置上,坐在了阳博的对面。

阳博并没有惊讶,他喊男侍者来换了餐具,点了女儿最爱的甜点和冰激凌。

是刚刚带阳葵和倪杏子进来的男侍者,他恭敬地记下菜单,阳葵嗤笑一声:“这些可以单点吗?”

阳博冲男侍者微笑示意,男侍者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阿葵,不要怪爸爸。”阳博拉住女儿的手,“那个男孩不值得你这样。爸爸可以告诉你他的答案。”

阳博看了女儿一眼,女儿并没有回看他,他继续说:“那个男孩说,他一点儿也不介意你成为这个世界上最快乐的麻辣烫店老板娘。”

阳葵忍不住笑出声,阳博却突然严肃起来:“你的外交官梦呢?你不能拿你的未来开玩笑!”

阳葵歪头反驳道:“谁说外交官就不能当一个麻辣烫店的老板娘了?这有什么冲突吗?”

阳博想拍桌子,却忍住了,低斥一声:“胡闹!”

“我没有胡闹,不管怎样,我都会和他在一起,一起读书工作,然后,结婚生子。”

阳博注意到女儿的神情温柔起来,她歪着脑袋,畅想着:

“也吵架,可能是因为他和一帮朋友喝得酩酊大醉,回家太晚;也可能是绿灯亮了,我却怎么都启动不了车;或者,让他帮忙看着婴儿,孩子尿了一裤子,哭声震天,他却趴在旁边睡得正香……但我相信他一定是个好爸爸,他还一定会教孩子打棒球,教直球、曲球、指叉球,会押着孩子练50个挥空才能休息。孩子练到三十多个就累了,向我撒娇,我会包庇孩子,他会生气,但一定是假装的,所以我一点儿都不害怕,我会觉得很幸福,很幸福……”

“阿葵,你是不是还在因为你妈的事情怪我?”阳博痛苦地蜷起手指,虚握成拳。

“那是你的选择,所以我现在告诉你,我的选择和你不一样。”甜点上来了,阳葵想走了,走之前,她想起一件事儿。

“还有,爸爸,那个男孩不叫那个男孩,他有名字,他叫梁文康,他是我阳葵喜欢、爱慕和崇拜的人。”

8

梁文康已经在办签证了,本来打算过两年再去美国打大联盟的,但跟阳博聊过之后,他觉得自己应该更抓紧些,他想赶上四月初的春训。

阳葵心里清楚,梁文康那天说的话是为了气阳博的,既然爸爸把话说出口了,就算拼了命,他也会走到那1%的。她开始准备托福,打算考到梁文康所在的城市中的大学去。这样将来不管多辛苦,她至少还在他身边。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

这一天,梁文康又到警察局去领人了。

阳韫见到人先辩解:“这次不是打架,这次是打抱不平。”

原来是他遇见小混混勒索低年级的学生,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了。

小混混是技校的学生,警方对他们进行了思想教育,同时不忘教育阳韫,下次遇到这种情况,直接报警,这才放人走。

出了警察局,谁料,那帮子混混头目突然冲到阳韫面前撂狠话:“你给我等着!”

“小爷等着!”阳韫天不怕地不怕地叉腰。

梁文康倒是长了个心眼,嘱咐小少年道:“以后放了学,记得让家里司机来接,不要一个人随便在街上乱晃知道吗?”

“嘁,就他们几个,我chuɑ——chuɑ——chuɑ ——就解决了。”阳韫手握一把虚拟宝刀,大开大合比画着。

梁文康忍不住摸了摸他虎虎的脑袋,阳韫皱眉躲过,却什么话都没说。在心里,他已经默认梁文康是他的大哥哥了。

可惜,在紧要关头,他的虚拟宝刀没救上他的大哥哥。

两人都没有想到,这几个小混混一出局子,就找了人来堵他们俩,把他俩逼进巷子死角里。

对方人多,任凭梁文康体格再好,也打不过。他只能护住阳韫,任凭拳头落在自己身上。本想着装龟孙子,被打一顿,就过去了。

谁想到一个黄毛青年凑到梁文康脸前,吹口哨道:“哟!冤家路窄啊!”

黄毛又捏住阳韫的脸,猥琐地问:“你姐姐还好吗?我跟我兄弟可想她了。”话刚出口,黄毛的脸就被梁文康揍歪。

黄毛吐出一口血痰,眼带戾气地问梁文康:“小子,你是练棒球的对吧?今天怎么没带棒球啊?”

他反手从小弟手里接过一根棒球棍,阴险地笑:“我可是带了棒球棍啊!”

棒球棍落下的瞬间,梁文康下意识想躲,可是他手臂刚挪开半寸,就意识到,要是他躲开了,棍子就落到阳韫脑袋上了。

他只能侧肩撞了黄毛一把,黄毛趔趄退开,但一大堆人拥上来牢牢实实地压住梁文康的手脚。

阳韫被压在梁文康身下,听着棒球棍一声声砸在人骨头上的声音,号啕大哭。

他越哭,小混混们闹得越开心。

“还记得警察叔叔刚刚说的话吗?手机在身上吗?”梁文康凑到阳韫耳边闷哼着说,尽量用自己的身体挡住阳韫。

警察来得很快,这儿离警察局只有一条街,这么近的地方,谁也没想到他们敢这么胡来。

小混混们一个不落地被抓进去了,梁文康被送进了医院急救。还好他常年运动,自我保护意识很强,确诊下来,除了皮外伤,只有右臂骨折了。

阳韫像一只可怜巴巴的小狗,连着两天,一天到晚守在病房里。倒是不知道为什么,阳葵没有过来,也可能是为了避开倪杏子的缘故。

梁文康这么想着,好不容易把爸妈劝回家休息一会儿,才敢按铃喊医生。

“医生,复健之后,我还可以打棒球是吧?”梁文康装作不在意地问,那口气,好像是能打棒球是个肯定答案,他只是顺嘴确认一下而已。

医生合上病历夹回答:“不能确保,得等康复治疗之后看情况。不过,就算康复了,你走职业道路的话,保不齐会有些影响的。”

梁文康陷入了沉思。

医生走了,阳韫进来了,手里拎着早餐,脸上挂着鼻涕眼泪。

“不准哭,你哭了的话,等你姐过来,我告状啊!”梁文康龇牙凶弟弟,“对了,赶紧告诉你姐,我妈妈回家了,我现在最最需要的就是她的安慰。”

阳韫哭得更厉害了,隔了好久好久,才打着嗝说:“姐姐来不了了,奶奶确诊得了渐冻症,病情忽然加重,姐姐连夜陪着一起转去国外医院了。”

梁文康想起了阳葵说过的一句话——

“她是唯一一个没有对我抱有恶意的人。”

窗外,一片白色的晶沫飘过,又多了一片,很快,整个天地白雪皑皑。

那一年的天气真的很奇怪,冬天暖和,开春倒是纷纷扬扬下了一场大雪。

9

2025年圣诞节,美联棒官方公布,芝加哥小熊队以355.7万美元的国际签约金签下中国棒球手梁文康。

站在扇形的顶端,目光顺着洒满白石灰的两翼发散,那种感觉,仿佛把身上每一个毛孔打开,毫无顾忌地拥抱全世界的阳光,全世界的风雨。

投手丘上,穿红白条纹球衣的青年长臂成弓,一个灵活而有力的快球呼啸而出。

摄影师连连按下快门,旁边的摄像师则没有那么着急,他的镜头扫过T大年代已久的棒球场,扫过因为好奇而围在场外、穿运动服的学生们,扫过女记者的红色高跟鞋,镜头上扬,采访开始——

“2021年可以说是一个分水岭,如果说之前你打球只是一般出色的话,那2021年你骨折康复治疗半年之后,换成左手投球和打击,一年之内就成了亚洲棒球界排名一二位的双刀流选手,有人将你的成功归结为天赋。既然我们都来到了你的母校,可以坦诚公布一下你的成功诀窍吗?”

女记者避开寒暄,开门见山,问出业界都好奇、却一直没有得到本人回复的关键问题。

“我十九岁那年,有人跟我说了我未来的三种可能性:一是成为职业棒球选手里的成功者,我有1%的可能;二是成为职业棒球选手里的失败者,回家接手我爸妈的小饭馆,有20%的可能;三是成不了职业选手,接手我爸妈的小饭馆,有70%的可能。

“其实不是这样的,棒球很简单的,虽然有很多种扔法,直球、曲球、指叉球、滑球,但只要你知道目标就在那里——总有一天,你的球就能扔到那里。我的目标就是那1%。

“2021年,我右臂骨折,曾经离第三种可能很近,但这就好像曲球一样,并不妨碍我扔到目标点。2021年没什么重要的,重要的是我清楚我的目标在哪里。”

少年长成青年,体格更健壮,目光更坚毅,轮廓更锋利。

“你这算是对未来职业生涯的一个宣言吗?”

“是保证。”

“可以问是谁跟你说的这三种可能性吗?”

梁文康摇了摇头。

“可以去你家的小饭馆采访一下吗?”

梁文康又摇了摇头,摘下翻译器,用英文回答:“那是私人场所。”

摄像一直记录到梁文康离开,青年的脊梁挺拔,背影如一座坚不可摧的山。

助理送来被梁文康遗忘在球场的打击球帽,帽檐底下,贴着一个少女的证件照。

照片上的女孩十二三岁的模样,黑发浓密,唇红齿白,五官精致,绿色的校服胸前印着一行中文小字。

10

“我回来了。”梁文康到家时,他请的客人们已经自己吃上了火锅。

“哎哎哎,你们知道吗?脱丧团被评为‘青城十佳社团’了吗?”范仁贤一筷子捞走六片肥牛。

“看来我们的后辈们干得不错嘛!”路漫漫在咕咕冒泡的红汤里重新下了十卷。

文学坐在陶醉身边,替她开了一罐可乐,递过去。陶醉客气地说了声谢谢。

“我——回——来——了!”梁文康高声重复。

“给你放鞭炮?”祁远挑眉。

“你怎么能空手回来呢?作为年薪百万美元的土豪。”范仁贤剥开一只大虾,不客气地问。

“这是回我家欸!”梁文康难以置信。

“别理他们,快点来吃。”陶醉亲切地打招呼,递上碗筷。

梁文康一屁股坐在她身边,没瞧见文学脸上微妙的表情。

“美利坚的汉堡好吃吗?”文学酸酸地问。

“你说呢?可馋死我了!”梁文康一筷子把路漫漫刚下的肥牛捞进嘴里了。

路漫漫气得直跳脚。

祁远一边赶紧又开了一袋,一边问梁文康:“你这次回来休息多久?”

“一周。”

“这么短?”祁远递上一瓶啤酒。

“我下个月有比赛,得集中训练。不喝这个,教练不让喝。”梁文康推开啤酒罐。

“教练又看不到。”祁远推回来。

“给我吧,我正好想喝。”陶醉拿起就喝,文学坐在她身边,隔一两秒就盯着她看,看得她莫名烦躁。

可这番动作落在文学眼中却是另一个意思:她移情别恋了?她什么时候喜欢上梁文康的?

五年前的那场告白之后,陶醉结束了她少女时代漫长的暗恋,文学却后知后觉地发现,有什么在心底发芽。

文学拐弯抹角试探着问:“话说梁团,这麻辣烫店里的老板娘什么时候归队啊?”

“老板娘?梁妈妈吗?她归什么队?”路漫漫天真地问。

“哦,我妈以前是军队文工团团员。”梁文康脸不红心不跳地鬼扯。

祁远嗤笑一声:“扯。你和阳葵还没联系吗?”

文学吃了一惊,追问:“你们四年来,一直没有联系?”

祁远:“担心什么,小舅子押在身边呢!”

梁文康右手骨折后,阳韫就一直陪在他身边,当他的陪练。虽然姐姐已经出国读书,阳韫在青城也没有亲人了。早两年,为了梁文康,阳韫还是坚持在这边读完了初中。

一直到梁文康去了美联棒培训中心,他才回了北京,还每日来电骚扰,求当捕手。

只是,阳韫也很少有阳葵的消息。

五年来,梁文康只知道为了方便照顾生病的阳家老太太,阳葵在瑞士读了大学。

“我之前去联合国大会采访的时候,好像还看见阳葵了。”范仁贤插上一句,“好像跟着欧盟使团代表队。人太多了,我都没有机会挤上去打招呼。”

梁文康有气无力地搁下筷子,神情更落寞了。

路漫漫赶紧扯开话题:“葛小英怎么还没来?要不要给她打个电话?”

“咦——你们俩……”路漫漫一脸八卦。

“怎么,就准你俩谈恋爱,不准我俩谈啦?”

“哟哦——听到没,人没到呢还我俩,你跟谁呀?”路漫漫欠揍地笑。

范仁贤一个花甲壳儿丢过去,祁远及时护住路漫漫,白色毛衣被蹭上酱红色的火锅料。

祁远嫌弃地皱眉:“‘犯人嫌’你恶不恶心。”

范仁贤白眼一翻:“没你俩恶心,来文学,我来喂你。”他一边说,一边高高举起筷子,夹了一口空气,送到文学嘴边。

文学配合地张开嘴,抿嘴笑,还娇嗔地拍了一下范仁贤。

“呕——”

祁远和路漫漫做呕吐状。

“呕什么呕,你俩刚刚就这样儿。”范仁贤怼回去。

“谁呕啦!是不是得流感了?刚刚医院里送来一个班的孩子,集体中招,春季流感真是防不胜防。”葛小英推门进来,时隔四年,原先棱角分明的瘦黑女孩白皙许多,也比以前多长了些肉。

“说他俩腻歪恶心呢!”范仁贤腾出一个空位给葛小英,殷勤地把一碗剥好的虾仁递上,“刚刚说阳葵呢,她最近在哪儿?”

梁文康也不吃了,直愣愣地看着葛小英。

葛小英喝上一口热汤:“好像在什么几个亚什么绍兴,哪个国家来着,反正在非洲某个旮旯里做什么科普志愿者,好像要去大半年呢!”

一桌人都露出疑惑的表情。

“那里安全吗?”梁文康着急地问。

“哎,你们俩真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监,能不能不要老通过我来交换信息,你们俩手机都是摆设吗摆设!”葛小英难得暴脾气一回。

梁文康安静下来,一桌人陷入了沉默中。

范仁贤悄悄扯了扯女朋友的衣袖,被葛小英拽开,祁远给了路漫漫一个放心的眼神,文学则依旧默默关注陶醉的一举一动。

火锅嘟嘟烧着,白汽袅袅,围桌而坐的少年们长大成人了,有了自己的事业与生活,却也有了各自的心思。

11

2026年5月31日,芝加哥小熊队和圣路易红雀队春季最后一轮比赛在纽约的花旗球场拉开帷幕。

第四局,小熊队的亚洲选手梁文康投出第十个三振,并且投出了每小时177公里的历史性最高球速。

但这位亚洲选手显然不满足于此,在第六局的打击手位置上,梁文康打出了一个本垒打,为球队赢得了两分,反超红雀队一分。

球场一片欢呼雀跃,远处的教练更是得意地冲镜头比大拇指。

这位高价签得的棒球新秀,显然不想给媒体任何反转报道的意思,一直以高水准应对对手和球迷。

本垒打的棒球飞出场外,在观众席上空,被一位络腮胡男球迷用爆米花桶接住。霎时间,爆米花在空中溅成一朵绚烂的烟花,洒满观众席。直播镜头精准地捕捉到了周围观众面部惊喜的表情。

然而,就是这一秒,让正冲观众席招手的梁文康呆住,镜头切走,梁文康突然跑出球场,一分钟后出现在观众席。

观众席沸腾了,小熊队教练找到裁判商谈,裁判即刻宣布中场休息。动感的音乐响起,啦啦队上台表演,氛围火爆到嗨。

球迷们的目光第一次没有集中在身材火辣的啦啦队美女身上,而是追着梁文康一路向上,一直追到刚刚接到他球的络腮胡身边。

络腮胡以为梁文康是来要球的,赶紧把球藏在身后,一再申明这是他接到的,就是他的球。

梁文康在一片闹嚷声中,指着络腮胡左侧的空位,用蹩脚的英语大声问:“刚刚坐在这里的女孩呢?”

络腮胡耸了耸肩,表示不知道,见梁文康不是来要球的,还掏出马克笔,请梁文康签名。

梁文康在看台上跑了一个来回,都没有找到屏幕上的那个女孩。有一瞬间,他怀疑是自己出现了幻觉,明明上个月葛小英还说阳葵要在非洲什么国家待上半年,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呢?

找他签名合影的球迷越来越多,教练在看台底下招手。嘴里的口香糖已经被嚼得发涩,梁文康自嘲似的顶了一下腮帮子,跑回球场。

接下来几局,梁文康明显不在状态,动不动就往看台上张望,好在他实力够稳,依然投出了两个三振,连带着一个本垒打。

比赛结束,小熊队以5分领先,队员们一股脑冲上,抬起梁文康就往上抛。球场上音乐声交织着欢呼声、口哨声,彩色丝带漫天飘落,被抛向空中的梁文康仍旧不死心地往看台找人。

这一次,他看到了汹涌的人流中,他心心念念的女孩站在看台前排,捧着一束鲜黄的向日葵,冲这边微笑。

身体落下来,看不到阳葵了,又被抛上去,又看到阳葵了。下来,又上去——梁文康在空中用力侧翻,越过队友们高高举起的手,滚到草地上。

一群人高马大的棒球选手吓傻了,众人面面相觑,生怕队里的宝贝给摔坏了。谁知,梁文康滚了一圈后,原地爬起,满血复苏,如箭一般,眨眼的工夫就蹿到宽阔的球场对面,看台底下。

“这小子去参加短跑比赛应该也能得冠军。”黑人捕手不禁感叹。

“看台上到底有什么宝贝?”另一个队友好奇地问。

“还能有什么?”打击手揽过他的肩,一副你知道的表情,张嘴做口型道,“Women.”附带吹了一声轻浮的口哨。

隔着两米多高的铁片围栏,气喘不止的梁文康紧紧盯着那个手捧向日葵花束的女孩。

有一阵,两人就这么傻傻盯着对方,然后开始微笑,大笑,傻笑。

她趴在铁围栏上,把向日葵往前一送:“早就想给你了。”

她名字里有个葵,他却更像向日葵,阳光灿烂,笔直生长。

梁文康张开双手,摆出一个拥抱的姿势。

这么大的拥抱,可不是留给这么一小捆花束的。

阳葵四下看了看,果断地踩上前排座位,爬上铁围栏顶端,维持了一秒钟的平衡,在梁文康远处观望的队友们“woo——”的欢呼声中,扑向梁文康。

在抱住梁文康脖颈的一瞬间,阳葵扔掉了手中的向日葵花束。黄澄澄的花瓣散在蓝空中,饱满的花盘葵面向太阳,日光下,漂亮女孩扑向棒球选手,青年身体后倾,两人拥抱着滚在草场上。

CNN的体育记者用摄像机定格住了这一美好的画面,随后一篇《新晋亚洲二刀流梁文康选手打击帽里藏着的女孩》糅合了体育与浪漫爱情的报道风靡全球。这张扑倒图竟被《环球时报》评选为“2026年度最佳拥抱”。

可是,记者可没办法记录这拥抱之后,发生了什么。

春风很暖,草场很软,天空很蓝,阳葵枕在梁文康的胳膊上,侧头看少年微褐的脸,恶作剧似的问:“你怎么这么确信看台上的人不是另一个女孩,不是你的幻觉?”

梁文康微微一笑,不答反问:“那你怎么这么放心,觉得我一定能走到那1%,放心到整整五年都不来看我一次?”

“我可一点儿都不放心,这五年,我走过很多国家,看过各色帅哥,实在是到头来,谁也没有你梁文康这么阳光可爱,才回头找你的。”

梁文康也侧头看阳葵,少女眉目越发清丽,看人的眼神里几乎带钩子。他按捺住自己,假装不在意地回答:“那我们可真默契。好多女粉丝追求我呢,我数数啊,有记者、演员、经纪人,还有演员呢!那个谁,最近刚演过什么美剧来着,特火——”

梁文康眼见着阳葵眯起眼,立马收住:“可是谁也没有你阳葵这么丧。”

阳葵充满爱意的眼神已在变质的边缘,梁文康赶紧补充:“还这么美,又丧又美,没办法,我梁文康只此一生,只喜欢你这一款。”

说完,就翻身堵住了少女的唇。

说实话,这是他在大荧屏上看到她那一眼时,最想做的事。

日光似酒,灌醉了春风,春风拂过向日葵的花瓣,轻吐出一串温柔的秘密:

“那我们约好了,我们不管别人怎么想,就拼命地往前走,走向我们的家人、同学、朋友,走向天上的太阳、海里的星星、地上的森林、森林里的夜莺和萤火虫,他们都觉得我们天下第一配,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