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父子

夜色已暗。

甘云带着一干人回到了衙门,每个人都是饥肠辘辘,却无怨言。

毕竟甘云马上就要离开,毕竟他在离开之时还在破案,而且功劳都算是他们的。

就冲这一点,他们也没有理由抱怨。

知州正在等甘云,看到他回来立刻迎上前,笑眯眯的说道。

“真是没想到、真是没想到啊,这两个大盗居然还藏着命案,幸好那个‘侠客’多管闲事……”

他看着甘云的表情,把剩下的话咽了下去。

甘云看着他,面无表情的问道。

“大人觉得这很好笑?”

知州一愣,从甘云眼中读出了压抑的仇恨和愤怒,下意识的轻轻说了一句。

“不好笑。”

甘云微微侧身行了下礼,便告辞往房间里走。

知州看着他的背影,忽然想起来自己要干什么,又赶紧说道。

“甘少卿……请跟我来一下。”

虽然还没有赴任,但这称呼可以改了。

甘云犹豫了一下,还是跟了过去。

到了房间,知州把一个礼盒递给他。

里面是几块石头,他虽然不懂赏石,但也能看的出来这些石头不太寻常而且价值不菲。

他的心里正在升起怒火,抬眼看着知州。

知州知道他会错了意,赶紧解释。

“这个呀,还想麻烦你帮我带给丞相大人。”

“大人在说什么?”

知州愣了一下,以为他嫌这石头配不上丞相,赶紧说道。

“这石头可是我找了很久,托了很多人才找到的,你看看……瘦、透、漏、皱……这可都是可遇不可求的好石头……”

“为什么给丞相?”

知州愣了下,这个还用说吗?

说实话,要是自己能入丞相的眼,还用的着你吗?

甘云站了起来,压抑着愤怒,痛心的说道。

“你以为丞相是什么人?会玩这些东西?!这是玩物丧志!丞相一生勤恳清白,不许侮辱丞相!念在你我同僚一场,这一次我便装作不知道吧,下不为例。”

知州愣愣的听着他的话,慢慢的站起身。

丞相赏石,虽然没有明说,但大家都知道,怎么这个甘云就不知道呢?

是真不知道还是不想帮忙?

以他对甘云的了解,应该是真的不知道。

知州的心情变得黯淡起来,不是为了自己的石头送不出去,而是为了甘家。

想要复爵,这一代应该是不行了。

他忽然也有点明白丞相的意思,甘云是一把好刀,锋利又忠诚无比。

甘云也知道自己莽撞了,虽然已调任大理寺,但到底对面是现在的上级。

他低头道歉,准备回房。

知州又把他叫住了,有些犹豫,还是慢慢的说了出来。

“这次回到长安,带我向令尊问好,甘大人……令尊还是很疼你,像是每个月都会给你寄长安的五行糕,那个糕很难买……我买过。”

甘云愣在那里,过了一会才微微扯动嘴角,做出了一个笑的模样点了点头,便告辞了。

他走的很快,几乎是要跑起来。

知州看着他的背影,长叹一声。

甘云回到房中,头一次没有立刻点灯。

他坐在黑暗中,打开桌上放着的一盒糕,拿起一块慢慢的吃起来。

吃着吃着突然捂住嘴哭了出来。

无声无息,默默流泪。

这糕是他每个月托长安的朋友买了寄过来,装成是老父亲想念儿子所寄。

而他的父亲甘南,根本就不想见这个儿子,甚至想都不去想。

一心只想修道,对曾经做过的事一点都没有后悔和愧疚。

甘家本来不应该是这样,他也不应该是这样。

都是因为甘南,让不应该的全都发生了。

虽然断案是他自己的选择,但是……可以不用这么不招人待见。

甘云又拿起了一块糕,很快又放下。

过午不食,他刚才已经破戒了。

绝对不能让情绪控制自己,绝对不能放纵,变成甘南那样。

第二天,甘云便收拾好东西准备赴任大理寺。

知州带着人想要送他,但他已经人去房空——他一向如此,不喜欢和人做虚假的交谈,因为他知道没人真的舍不得。

看着空旷又整齐的房间,知州轻轻的叹了下气,同僚一场,甘云虽然有些愣气,但人真是好人;宁州府同大理寺不能比,人就更不能比,他不知道甘云接下来的际遇,只能希望一切都好。

宁州府到长安,需要一天的时间。

第三天,甘云回到了家。

自从被革职削爵之后,甘南就一直闭门不出,任凭甘家衰败、沉寂、落寞。

除了管家,遣散了所有的下人。

管家也老了,但还是照顾着甘南。

甘云站在门口,看着油漆斑驳的大门,长了青苔的台阶,心里暗暗发誓,他总有一天会让甘家复爵。

大门“吱呀”一声,从里面打开,老管家甘伯花白的头露了出来,他比起三年前更老了,但他看着甘云还是和任何时候一样亲切、慈爱。

“云郎回来了。”

甘云上前一步,紧紧的握住了甘伯的手,操劳了这么多年,这双手已经粗糙、枯干。

想到父亲的任性,他几乎落下泪来。

甘伯却毫不在意,只是拉着他的手,细细的打量他。

“云郎,你瘦了,很累吧,这次回来还是住在家里吧?”

甘云看着他略显浑浊的眼睛,知道这个老人是真心疼爱自己,但他也知道,这个老人更加心疼甘南。

想让他住下来,一是为了照顾他,一是为了让他们父子好好相处。

甘云何尝不想?

只是现在还不能,他刚刚调入大理寺任少卿,有了复爵的资格,他要好好珍惜,万万不能因为近距离沾染甘南而变得放浪前功尽弃。

他知道甘南肯定有这个本事,因为他们是父子,身上都有着放浪的血,只是他压制住了,甘南没有。

“甘伯,我已经申请住进大理寺,我刚来,要好好表现才是……以后我会回来的。”

甘伯的眼神黯淡了一下,很快又笑了。

“对,对,云郎志向高远,去看看老爷吧,我去做饭。”

他牵着甘云的马从侧门进去了,甘云推开大门,看着空旷的院落。

总有一天,他要把这里都填满,重现当年热闹的场景。

一路走一路想,便到了甘南的房间。

甘南正对着一张小像发呆。

上面画着一个女人,一个仗剑走天涯、英姿飒爽的女人。

甘云猜,应该就是这个女人让甘南当年放浪荒唐,以至于削爵革职,让甘家下了地狱。

但他说出这个猜想之后,甘南的回答却是沉默。

沉默,总是沉默。

总不会是我的母亲吧?!

问完这句话,甘云的心忽然快速跳动起来。

他从未见过自己的母亲,据说生下他不久便得病不治身亡;家里没有任何关于母亲的东西,就连甘伯也不告诉他,让他连拼凑一个幻象都不行。

无论他怎么问,甘南闭口不言。

甘南依然沉默,就在甘云的心都要跳出来的时候,他才说了一句。

“你想的到美。”

听到了身后的开门声和脚步声,甘南收起了小像,头也不回冷笑说道。

“甘大人回来了,这次又要如何训话呢?”

甘云涨红了脸,他就知道甘南对他调任绝无好话。

“我不是来找你的,我只是来看看甘伯,然后就走。”

甘南背对着他点了点头。

“是啊,是要好好表现一下,这三年你破了无数案,抓了无数罪人,真的很厉害啊。大理寺不比宁州府,只会破案还不够。”

这句话并没有什么错,但甘云听着像是钢针扎心,让他忍不住暴躁起来。

“用不着你来提醒,也用不着你这么说话!只要有我,什么案都能破,什么样的罪人我都能抓住!宁州府我是这样,大理寺我也是这样,没有人会是例外。”

他冷笑了一下,又说道。

“我来之前差点抓到一个替天行道的侠客,这种人我深恶痛绝,总有一天,我也把这些人全部铲除。”

甘南沉默了一下,转过身来看着他。

他们两父子并不像,但都是一样的冷峻眉眼。

“这件事是你的大功劳。可你到底是在气他动私刑,还是在气他赢了你?你是为了断案?还是为了满足自己的胜负欲?”

甘云咬了咬嘴唇,不知道该如何这些问题。

甘南又问道。

“这三年来,你只破命案,是真的因为想要保护弱者?还是为了享受破案的快乐?”

甘云愣住,很快他又笑起来。

“这有什么关系?人已经抓了,案已经破了,我都是在按律法行事,我有什么错!我进了大理寺,下一步我就要进御史台,成为最好的御史,甘家将会接着做御史世家!你犯的错,我能弥补,你应该感谢我。”

甘南突然笑了,他笑起来很好看,眼睛弯弯的,但眼神却都是讥讽。

“你终于说出真心话了。复爵、御史台,你要的不过是这些而已。”

他冷笑了一声,继续说道。

“又何必打着律法和正义的名头,你还是赶紧去找你的丞相大人吧,好好的感谢他,他为你做了那么多……快去吧,不用在这里浪费时间,我不信你说的这些话。也不用回家来,甘家不需要你。”

甘云咬了咬牙,他很愤怒,但他忍住。

他不知道为什么甘南一直对丞相有偏见,或许是嫉妒、或许是偏见。

但在他心里,丞相是恩师、是贵人、甚至是一个父亲。

“我当然要去,丞相大人我当然要去感谢,但他为我所做的,都是因为我值得。”

甘南只是冷笑,转过身去,并不答言。

房间里的气氛变得压抑起来,甘云的胸膛剧烈起伏,他很想发火、很想把这个屋子里的东西砸得稀烂,很想让甘南不要再摆出那副不阴不阳的表情。

甘伯轻轻的推门进来,看着甘云。

“云郎,大理寺的马车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