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唐经记(四)
第二层楼阁更黑,顶点光亮不见,吴清远有些心慌,摸摸索索摸到了一些碎烂的破木头,上头黏糊糊不知粘的什么,弄了两手腥臭,又上了第三层楼阁,透过塌了小半的屋顶,露出的些许星光,隐约能看清了。阁内五间是打通的敞间,东边断瓦残垣,几根朽坏的梁柱,满地狼藉乱糟糟堆着破烂溜丢的木橱木柜,灰土遍布,里头空无一物,门窗桌椅也早已朽烂成灰,还有些仿佛是经书的乱纸被不知多少年的风吹雨打**成一团团烂纸,靠西比较完整的两间虽然也脏兮兮蛛网遍布,头上的屋顶还好。正北是一座朽烂的木头佛龛,里面黑乎乎供着不知什么神佛,下头是个三尺高的青石莲花座,佛龛前面一张朽坏的供桌摇摇欲散,上头摆的香花供果早已成灰,五供中的香炉里香灰堆积老高,两旁的蜡扦上插的婴儿胳膊粗的红烛还剩下小半截,黑乎乎不知熄灭多少年。
吴清远忍着恶心缓步走到佛龛前,先合掌礼敬,瞅了瞅不禁失笑,里面原来是空的,不过佛龛下面的莲花座倒是雕刻精细,细看上头浅雕山水鱼龙变化吉祥花果,花纹古朴,刀法大气,栩栩如生,绝非近代之物,摩挲了一番,叹息不已:这物件至少是两宋年间的,可惜没人认识,在这儿任凭风化。他看见蜡扦,灵机一动,对着佛龛告了罪,拿起来看了看,是错金白银铸造,异常精致,虽然银色黯淡如铁,瞅这工艺,也绝不是近代之物。
吴清远不禁纳闷:佛前五供,明朝以来多用黄铜青铜紫铜,名山大庙也不过用掐丝珐琅的,这庙可真阔气,错金白银工艺,只怕宫中御前也不多见,奇怪,这大历寺到底是什么来历?
他正琢磨呢,外头“轰隆隆咔嚓嚓”雷电轰鸣,大雨瓢泼而下,空气中涌进来一股股清新雨气,他暗叫了声“万幸”,肚里“咕咕”作响,赶紧端着俩蜡扦,来到西间,在靠北的地方,胡乱划拉出一块空地,从褡裢里掏出洋火划着,点燃蜡烛。
“噗”火光出现,一缕青烟冉冉直上,带来些许暖意,吴清远取出零食权当晚饭,吃了一顿,发觉北墙上果然每隔一段距离,有一朽烂的木窗,奇怪的是,所有木窗都被木条严严实实钉死,有些木条已然糟烂,外头风雨大作,吹得窗户“吱吱呀呀”摇晃不已,像是要挤进来。
他对这不外行,京城大庙的藏经阁也是如此,因此类阁楼里储存的多是经文经卷,怕火怕潮,也怕年深日久被虫吃鼠咬,每当惠风和畅,天气干爽,庙里和尚们便打开窗户,把经卷透风晾晒,所以藏经阁窗户特多,通风良好。只是这窗户怎么在里头钉死了,如此怎么给经文经卷晾晒通风?也是走了半天山路,又累又乏,精疲力尽的吴清远迷迷糊糊睡着了……
也不知多久,淅淅沥沥的雨声小了,“砰砰……砰砰……”空****幽深静谧的阁楼里,忽然传来几声动静。“啪啪……砰砰……”又是几声,晕晕沉沉的吴清远以为是梦中,猛然一睁眼,身旁幽幽烛火只剩绿豆粒大小,奄奄一息,外头雨声滴滴答答,仿佛停了,可方才那动静十分清晰:“砰砰……砰砰……”
是窗户!吴清远激灵灵打了个冷战,小心翼翼起身,奓着胆子左右寻觅,侧耳倾听。果然,正是离他最近的靠墙的那扇糟烂的窗户外头传来的!窗户原本是向里开的,原本严丝合缝,此时早已被不知多少年月的风雨侵蚀朽烂了一大半,虫吃鼠咬出一个个小洞,上头横七竖八还钉着些木板,也早已朽烂成灰,剩下几片孤零零贴在上头。朔风凄雨丝丝侵入,阴风惨惨,吴清远小心把眼珠儿搁在小洞上往外观瞧,幽暗深邃,实在看不清外头是什么。
“啪啪……砰砰!”外头敲窗声越来越急,越来越猛,破窗上头尘土飞灰噼噼啪啪直往下落,此刻吴清远也有些胆颤:荒山野地古庙废墟又是暗夜风雨,怎么会有人夜半敲窗?再者,这藏经阁至少两丈多高,怎么会有人……。“哎呀!”吴清远登时毛发森然,倒吸了一口冷气。俗话说:疑心生暗鬼,这事儿越想越令人心悸恐惧,忽又想到那老和尚阴沉沉的话语,叫他千万不可夜半开窗,莫非这庙里真的有鬼?!
想到这吴清远已然方寸大乱,甭说他,就是真英雄大豪杰此时也得慌神,他赶紧背起褡裢,端着蜡烛就想下楼,一转念,又想到老和尚说,夜半千万不能下楼乱走,登时急得冷汗直流,嘴里嘀嘀咕咕念佛,悄悄走到楼阁外平台栏杆处,偷眼往外观瞧:天际中若明若暗,一个闪接一个闪,金蛇闪烁在云层中急速飞窜流动,雨势虽小,打得四周藤萝野葛古树“沙沙”作响,黑云惨雾中,不知隐藏着什么凶魔。院里起了层薄雾,萦绕四处朦朦胧胧,并无什么异状,可他再往前头院子远眺,就一眼,吓得他瞠目结舌魂飞九天!
原来前院不知何时,显出一簇簇奇异的光亮,有的如碗口大小,有的如脸盆大小,有的如茶杯大小,赤橙黄绿青蓝紫,五颜六色怪异璀璨,或高或低或大或小,明灭不定,闪烁迷离,三三两两布列满院,仿佛漫天星光摇曳闪烁,周围战战兢兢拥挤了数不清白乎乎阴惨惨的影子,或飘或立或爬或蹲,院子上头红黄蓝白黑五色烟气冲霄而上,汹汹滚滚,环绕肆虐。等看清了才知道,哪里是什么光亮和烟气?乃是一只只千奇百怪的苍狼恶虎、花豹野猪、长蛇毒蟒、饿豺黑熊加之无数叫不出名儿的山精水怪魑魅魍魉,正在雷电烟雨中仰天伸脖,瞪大怪眼,吐气喷烟,张牙舞爪,四肢挣扎呢!而漂浮不定的影子,也是些没了头颅、四肢残缺的孤魂野鬼凶煞邪祟,正跟着这群怪物躲闪什么。
咂舌不已的吴清远咬紧牙关不敢出声,赶紧“噗”一口吹灭蜡烛,蹲在栏杆前瑟瑟发抖。心中大骇:自己堂堂一个掌柜,咋阴差阳错闯到这个邪魔窝来了!这下外头可没了生路,如何是好?
他正忐忑呢,忽见一条盘踞在钟楼废墟的巨蛇在雨中抖抖身子,两眼金光直射,“嗖!”一声冲天而起,在云中蜿蜒,下头怪物各色眼珠光芒大盛,霎时“咔嚓嚓!”几道迅猛刚烈震天动地的霹雳巨雷由九霄中轰然而下,击中巨蛇,几道火光炸得半空一片光明,巨蛇当场被炸成齑粉,灰飞烟灭。前院的怪物邪祟登时偃旗息鼓不敢乱动。
吴清远这才明白:原来这些怪物在“渡劫”,而凶杀恶鬼们则是“避劫”,故老传闻寺庙宫观虽有灵气金身,可若是荒废,年深日久,金身灵气消逝,山野中精怪丛生,有些道行的便潜身于此,躲避天劫,再虔心修炼,聚山川日月精华,日益精进,以得道果。只是今儿这事千载难遇,往前院跑肯定葬身怪物之口,咋办呢?
后头敲窗声又急又猛,也定然不是常物,吴清远可犯了难,奇怪的是,他发觉前院的怪物凶魔魑魅魍魉,似乎对藏经阁这座院落颇为忌惮,任凭如何拥挤,也绝不踏进来一步,有几个幽幽鬼影刚靠近后院门槛,登时惊得四散飞奔,躲到别处角落。咦?莫非这里被下了什么驱邪的“禁咒”?正胡思乱想,“砰!”一声,后窗钉死的木板四散分离,木窗“吱呀”开了……
吴清远一激灵,不敢再看,赶忙走到西间后窗处,四下一划拉,却没有应手的家什,只好端着错金银蜡扦当兵器,哆哆嗦嗦瞅着。洞开的后窗“呼喇喇”涌进来一股带着水气的阴风,吹得人寒毛直竖筋骨悚然,那风打着旋儿越涌越多,阁内烟尘大起飞灰盘旋,呛得他捂着嘴不敢出声。好半晌,窗口并没动静,吴清远紧握蜡扦,缓缓走过来,左右观望,夜雨凄迷中,外头黑黝黝山峦耸立,黑压压碧沉沉起伏不定,如狼踞虎蹲无声流动。朔风呼啸,飞沙走石,天际中层层黑雾压得很低,空旷寂然令人心颤。
吴清远疑惑,到底是什么敲窗呢?他收了目光,往下打量,还没等低头,阁下“砰砰”作响,“嗖!”一个白惨惨紫溜溜的脸孔,正跟他打了个对脸!老天!一屁股瘫在地下的吴清远这才看清,哪里是什么“人”在敲窗,原来下头有个瘦骨嶙峋,皮肉焦烂,红头发,紫脸膛,双目如碗口,巨嘴獠牙的活尸,正张牙舞爪弹簧一样直上直下的蹦来蹦去,要跳进来呢!
活尸张着血盆大嘴,浑身筋骨如铁,也不知是哪年哪月修成魔体,并不惧怕雨中雷电,爪如钢钩,乱抓乱舞,一下蹦比一下高,大脑袋已经到了窗口。吴清远吓得连连喊叫,活尸听了发出“咯咯嘎嘎”凄厉怪笑,引得四外阴风大作,鬼气森森。这下可坏喽!吴清远遍体冷汗,心急如焚。如今前院有怪物挡路,后窗有活尸闯入,要害自己,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如今竟连个逃路都没有,难道真要丧命于此?
他哭喊着用尽力气,把错金银蜡扦狠命砸在活尸脑门上,哪知“叮当”一下,竟发出金铁交加之声,看来这东西早已练成刀枪不入水火不侵,这可如何是好?吴清远急中生勇,仗着手脚灵活,把破木头烂纸团点燃,朝活尸狠砸狠捅,都不见效,眼瞅着活尸快蹦出半截身子了,吴清远大叫一声:“没想到我吴清远饱读诗书,今日要死在这里!真的天意吗!”
那活尸像是听懂了,“嘎嘎咯咯”笑得更是狰狞,两只利爪已然能伸进窗户了。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心灰意冷的吴清远耳轮中猛听:“嗡嗡……”声,由打青石莲台下头,轰然透出一道碗口粗的红光,那红光初是一道,迎风而化,一而二,二而三,三而六,刹那分出数百道耀眼红色瑞光,照耀阁内亮如白昼!盈盈融融纵横交辉,闪耀一片,眨眼间瑞光变色,又化橙白绿青蓝紫,七色光芒盈空而化充满阁内,透射屋顶,直射斗牛!阁内香风大起,毫光迸射,彩雾纷纷,隐隐约约透出几句吟唱声,说的是:“如是我闻。一时,佛住王舍城耆阇崛山中,与大比丘众万二千人俱,皆是阿罗汉,诸漏已尽,无复烦恼,逮得己利,尽诸有结,心得自在……”
那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响,宏大仙音佛乐响彻空明,霎时交汇如滔天海浪,轰然横扫一切。窗外的活尸听了登时慌乱起来,捂着耳朵龇牙咧嘴眼冒黑血,吴清远惊喜交加,听出这唱的是佛教内典《妙法莲华经》,知道是机缘轮转,我佛保佑,赶紧跪地叩首念道:“祈求我佛护佑,脱离险境,转危为安,小人必当虔心供奉我佛!”
念了几遍,起身跑到青石莲座下,循着瑞光四处摸索,不知触动了哪朵石雕莲花,“哗啦”声响,青石莲座露出个四方洞口,七色瑞光正是从中散出,他小心翼翼伸手进去,掏出一只五色辉煌,古色斑斓的黄铜泥金匣,上头的镀金铜锁已然剥落,掀开一瞅,万道金光轰然爆出,映得四周红黄交错,原来是一卷二尺多高,杯口粗细泛黄纸色的经卷!中间拦腰扎着五色古锦,古韵盎然,旁边还有个细纸卷,不知是什么。
吴清远入眼便知是宝物,情急之下来不及细看,赶紧念诵几句,拿起经卷,眼瞅窗外活尸越蹦越低,知道它惧怕了这件佛宝,哪能容它再去害人?便手执经卷,照准了活尸大脑袋,狠命砸了下去!
那活尸也是倒霉,正要蹦跳逃离,哪知被砸在脑门正中,“嗷!”一声凄厉的鬼哭狼嚎响彻四野,窗外半空中瑞光大作,红雾腾腾,七色瑞彩“轰”一下围住活尸,龇牙咧嘴还在挣扎的活尸身上顿时燃起熊熊大火,五色光焰轰然炸响,片刻间活尸被烧为灰烬,随风化为乌有。
喘着粗气的吴清远抱着经卷瘫在地上大口喘息,全身冷汗热汗出得跟下雨一般,黏糊糊湿润润冰凉难受,再看怀里的经卷,红光瑞彩隐隐不见,只有那五色古锦散发幽幽宝光,半晌,他起身把经卷搁进铜盒,长舒了口气。又到前阁栏杆前瞭望,发觉前院的魑魅魍魉早已不见,死寂一片。
此时云收雾散,雨停了,一钩弯月洒落下银光点点,藏经阁摇摇欲坠的飞檐下,残存的铁马叮当作响,恢复平静的院落静静矗立在空气湿润的碧蓝夜空下,神秘而安宁……
“咯咯咯!咯咯咯!”山中不知何处的野鸡咯咯直叫,旭日东升,阳光挥洒,吴清远猛然睁眼,四处一片光明亮堂。已然是上午了,他左右看了看,还在阁内,此时天光大亮,四周看得清楚,灰尘满地蛛网密布,自己一头一脸的灰土,全身黏糊糊又湿又凉,背后的窗户果然坏了,窗格上还留有一道道诡异的痕迹,露头朝外瞅,天高云阔,草木繁盛,藏经阁外头是一座座坍塌的古旧砖塔,离青砖墙最近,却是一座不知何年何月的古墓,荒草萋萋,墓碑断裂,可古墓上赫然露出一个黑森森大洞,光滑深邃,似乎还散发着屡屡腥臭。
昨夜的凶险危急恍如隔世,吴清远抽了自己一个嘴巴,终于清醒过来,这才明白昨夜一切并非虚幻,而是实景!下头窜蹦上来的那具活尸,很可能就是藏经阁墙外古墓中的人物,不知何年入葬,在这山水古刹之地,听经闻道,得了神通,才夜夜出来害人。
前院依然寂静如初,看不出半点昨夜恐怖迹象。他想起昨天老和尚的嘱托,不敢再待下去,背上褡裢,抱着那具古旧的铜盒急匆匆下了藏经阁,小跑着出了大历寺,忽然想起该与昨日那几个怪模怪样的和尚打个招呼,自己在此九死一生,古刹废墟中凶魔现身,那些和尚如何生存又在哪里诵经呢?细一琢磨,忽想到藏经阁后头那些坍塌的砖塔,是僧人圆寂后埋骨之处,莫非……,心中不由大骇,不敢再多想,冲庙门合掌施礼鞠躬三次,转身顺着残损山路下了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