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唐经记(三)
且说吴清远出京,一路往西南而来,穿州过府,晓行夜宿,遍游直隶山川,这一日,来到了正定城。正定乃是直隶一座千年古城,古称常山郡,后改真定府,大清雍正年间,因避讳世宗雍正爷的名讳,改称正定府,下辖一州十三县,历史悠久,历代为燕赵之地的名城大郡,古迹众多。
吴清远经过这么多地界,褡裢里还是空****,毫无一物。其实他受不了京城的热闹,跟周大爷告了假,出来游历一番,顺便收点古董古物,哪知各地古迹甚多,历经岁月,大都年久失修,各处民生凋敝,沿途也并没有什么古董珍奇宝物,那些零零散散的普通物件,他又瞧不上眼,因此出京半个多月,仍然一无所获。
虽是风尘仆仆,远离了京城热闹繁华,吴清远心里倒是畅快的许多,也不在乎收没收东西。正定府三街八巷倒是很热闹,街面上熙熙攘攘,人来人往,这一日是庙会,众多大红大绿的大姑娘小媳妇儿和裹脚的老婆婆,都带着香果,往城内东门里街隆兴寺进香许愿。
吴清远住的客栈,正在东门里,离得也近,早上洗漱一番,一面吃早点,问店小二:“这里有什么古迹去处?”
店小二一看就是个精豆子,陪笑道:“爷,您算问着了!咱们正定府,那是寺庙古城,您是京城来的吧?不敢瞒您,咱这儿的寺庙,连北京城都比不上呢!”
“哦?”吴清远咬了一口香喷喷当地有名的驴肉火烧笑问:“何谓寺庙古城?怎么连北京城都比不上呢?”
“那是的呀,咱们这儿,城内城外遍布名寺古刹,打小我就听老人们说,正定古庙数不清,唐修寺,宋修塔,元明庙宇夸一夸,九楼四塔八大寺,燕赵第一不掺假!您就说不远处的隆兴寺吧,那是隋朝开皇年间修的,宋金元明历代多有增建,辛丑那年,老佛爷和万岁爷回銮京城,还特意赏了一万银子,又赐了御笔匾额呢。这是头一个有名的,还有天宁、临济、开元、广惠、崇因、洪济、镇海、太平,都是隋唐以来的古刹大庙,这是说城里的。城外呢,有观音寺、三圣、文殊、同庆、兴国也来历不凡,这说的还都是有名呢,现而今坍塌无存的还有上百个,您若是想游览一遍,没两三个月跑不过来!”这小二口齿伶俐,掰着手指如数家珍滔滔不绝,说得吴清远起了兴头,笑道:“隆兴寺我早有耳闻,《日下旧闻考》说,京城西苑三海里的阐福寺,就是乾隆爷仿照隆兴寺修建的大庙,今日倒要去开开眼,顺便再去城外走走。”
小二笑道:“那可好,一瞅您就是知书达理的先生,您四处看看,就知道我说的一点没假。不过这天瞅着阴沉,您可早点回来,别刮风下雨淋在外头,再说城外晚上也……”说到这,他一皱眉猛然收住话头,一笑,说:“我们这儿晚上有给各位老客预备的酸辣汤、烫面饺子、马家卤鸡、崩肝儿、熏肉、缸炉烧饼,您早回来烫烫脚,吃着喝着歇歇,岂不舒坦?”
“你这小二哥好口才,好,我逛一逛就来。”说着起身背了褡裢,随手赏了小二几个铜钱,匆匆出了客栈,往隆兴寺而来。
这处隆兴寺果然是敕建古刹,中为大庙,东为僧舍,西为行宫,三路延伸,巍峨雄壮,气势磅礴,山门上一块闹龙宝蓝金匾是圣祖爷御笔:敕建隆兴寺。一路走进来,桂殿禅宫,金碧照耀,苍松翠柏,草秀花香,高楼凌空,飞檐陡峭,宝鼎香烟红雾环绕,舍利生辉金身璀璨。吴清远在正殿进了香,一路瞻仰了戒坛、慈氏阁、转轮藏、御碑亭、御书楼,进了大悲阁。
因辛丑年老佛爷下旨赏银重修,大悲阁里焕然一新,巍峨高峻的楼阁上一块金字大匾:大慈大悲,就是她的御笔,正中供奉的,便是铸造于北宋太祖开宝年间,高达四丈九尺的千手大悲菩萨金身巨像了。金身遍体贴金,形态神妙古朴,瑞化无穷,璎珞衣带颇有晚唐风韵,堪称国宝。
花了一上午工夫,吴清远兴致勃勃才算粗粗游览了这一座庙,中午随意在街上吃了点饭食,下午又游览了临济、天宁、开元等古刹,有些古刹早已破败,只留宝塔巍峨,青砖残旧。他感慨一番,看了些历代石碑,瞅瞅天色还早,想起店小二说的城外还有古庙,便出城寻幽览胜。
城外风景与城内迥然不同。起初走出二三里地,挨着城关的地界,车马辐辏倒也热闹,再走出四五里,就到了郊野。四野一马平川,星星点点有春耕的农人们在田地里辛劳,沧溟天空下,村落隐约,荒山萧索。再往前行,灰蒙蒙黝紫的杂树丛林一片片与天际相接。近处道路没了官道,灰土夹杂着细碎石子拧成了一条条千百年来的车辙印,树丛中荆棘杂草乱蓬蓬肆意生长,鸟雀草窝高悬,不时有扑棱棱惊起的鸟雀乌鸦,盘旋飞舞,在乱石荒山间鸣叫。一簇簇荒坟**出来,怪石杂树,显得格外凄凉。极目之处,一片片淡淡雾气冉冉而升,飘**于猎猎带寒的春风里,只有脚下草旮旯里顽强生出的一丛丛碧草,给这荒野寂寥增添些许生气。
吴清远不知走了多远,回头早望不见城厢,前头连个村庄也不见了。四周不是密匝匝野树林,就是荒丘乱石,他左转右转,果然找到几座坍塌不存的寺庙,看看风化的石碑,也有隋唐,也有宋金,都成了砖瓦遍地,蛇鼠成窝的废墟,不禁凭吊叹息一回,看看天色不早,转身想回城,可再也找不到来路了。
天边的太阳懒洋洋如红丸子一样缓缓西坠,惊鹊鸣枝,面前的荒山野林好似成了大迷宫,一转弯又是一座小丘,匆匆过去,小丘变成了乱石小溪,绕来绕去,天色越发黯淡,吴清远慢慢冒了冷汗:这是迷路了,咋办?想找个人问问吧,哪知四野并无人家,连个樵夫牧人也一个不见。
又过了一会儿,天边呼喇喇涌来大团大团的乌云,四下山风朔朔,草木拂动,眼瞅着天就黑了。吴清远有点慌,摸了摸褡裢,里头装着些从正定街里买来的零嘴,身上内兜里还带着几张银票,可在这荒山野地,没人家没客栈,想找回城连个道路也没有,自己又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万一碰上强人、野兽可坏喽!又瞎转悠了几圈,九霄中大团的黑云漫漫遮蔽了星月,冷风呼啸吹得他连连寒颤,云层里隐隐传来了雷电声。
“坏了!要下雨。”吴清远热锅蚂蚁似得心急如焚,悔不听店小二的话,这当儿可怎么办?正急得团团乱转,忽听汹涌而来的朔风大作,吓得他闪身躲到一颗大树后头,喘息了片刻,抬头一看,地下青石条崩裂,逶迤而去,仿佛是条道路。
“轰隆隆……”天空上传来阵阵巨大的闷雷声,他不敢在耽搁,深一脚浅一脚顺着歪歪扭扭崎岖不平的青石道路,一直往前,想着即便不能回城夜宿,也得在大雨来临前找个遮风避雨的落脚之地。吴清远急匆匆赶路,脚下一滑摔倒在地,好容易起身,却发现前头密匝匝野树盘根,枯藤盘绕,一簇簇乱草荒枝,悬崖高耸,峭壁巍峨,藤萝密布,薄雾淡淡,早已不见了青石路,更不知身在何处,又惊又怒,忍不住连连跺脚,眼神一瞥“嗯?”,却见密丛丛乱草野树藤蔓深处,隐约显出一角飞檐。
据他的见识,那处所在,定然是山野中的宫观庙宇,进去或能借宿一宿,忙紧紧腰带,望着飞檐钻进了密林。空气又潮又湿,吴清远抹了一把热汗,一袋烟工夫,借着九霄云中一阵阵雷电忽明忽暗的光,终于找到了这处所在,喘着粗气抬头一看,登时心里凉了半截!
原来面前乱石野树中,是一座早已荒废的大庙,山门三间坍塌了一大半,门墙东倒西歪,朽木残砖零落,碎瓦遍地,门前道路接上了方才的青石路,只是七零八落酥裂崩坏,密密麻麻的藤萝野花从中钻了出来,单檐歇山顶的山门下斜挂一块鼠吃虫咬的泥金巨匾,金色剥落满目凄凉,隐约五个大字:敕建大历寺。
“大历寺?”吴清远站在残垣断壁蛛网狼藉的山门里琢磨:“没听店小二说起这座庙啊,看这模样足有几百年了,确是一座古刹。”,他不敢乱闯,往里观瞧,殿阁坍塌,长廊倾颓,地面苔藓乱草凄迷,蓬蒿满径,歪梁断柱,荒草丛丛。想了想,壮着胆子喊道:“请、请问有人在么?”,声音回**片刻,又问:“请问,庙里有人吗?”
连喊三声,这才张望着进来。这倒不是因为他胆小,吴清远虽是文人出身,生性却坚毅顽强,豁达大方,加之耿介正直,并不怕什么。只是听当年行走过江湖的朋友说过,大凡荒山野岭远离城镇的古庙宫观,多有玄机,即便有僧道出家人,也务必小心谨慎,万一碰上绿林豪杰,还能对对“切口”,如果遇上些邪祟凶魔就麻烦了,不是有句老话:日落山,鬼进庙么?
吴清远小心走了几步,连喊了几声没人应答,便沉住心,刚走到坍塌不存的大雄宝殿前双掌合十要礼敬一二,就听身后阴沉沉传来一句:“这位先生,何故闯到此地来了?”,猛一转身,奇怪!院里出现了几个破衣腌臜,面黄肌瘦的和尚!
这几个和尚枯眉丧眼,神情萎靡,僧衣褴褛,簇拥着为首的一个老和尚,冷脸盯住吴清远上下打量,吴清远疑惑不已,也不敢细问,忙说明来意,并说:“诸位师傅,天色已晚,我在此借宿一夜,绝不敢打扰师傅们的修行,明天一早就走,到时奉上几两银子,算是给诸位的香油钱,请行个方便。”
几个和尚没精打采不言语,都看那为首老和尚,他却撇嘴摇头:“不妥不妥。此地不是好来处,还是请先生赶紧走,再找借宿之处吧。”
吴清远闻言心里一沉,忙作揖道:“俗话说,佛门乃方便之门,与人方便与己方便。诸位既然在此修行,也是得道高僧,此时天色已晚,又将有雷雨,怎么把我往外赶呢?还是请行个方便,明天我一早就走。”
央告了几遍,那老和尚唉声叹气只是不答应,言语中仿佛有什么话不好说出口,闹得吴清远也烦了,只好往砖地上一坐,耍赖道:“我是走不动啦,诸位师傅要赶,就把我扔出去,你们平日里不是把‘慈悲’二字挂在口头,莫非还要动粗吗?”
老和尚琢磨了半晌,叹息道:“这位先生,你可错怪我们啦,荒山野岭又遇风雨,你在这儿住一宿倒也无妨,只、只是……”老和尚结结巴巴:“只是怕你有什么闪失,我们不好承当。”
“嗯?”吴清远笑道:“这里是深山古刹,又是佛门净地,还有师傅们在,怎么会有闪失?再说我一向心正胆大,不怕什么邪乎事,师傅就答应了吧!”
“也罢。”老和尚摇头闷闷不乐说:“你随我来。”,说完也不管他,只领着几个和尚往后面就走,吴清远放了心,背着褡裢随后而来。穿过三层坍塌零落废墟大院,直到第四层院里和尚们站住,老和尚挥手叫他:“先生,这里来。”,随手一指第五层院落:“这里头的藏经阁是庙里唯一可住的地方,先生如不嫌弃,在里头住一夜,明天一早赶紧走吧。只是有一言嘱咐。”
“请说。”吴清远一瞧,院里也是梁柱倾颓,破砖烂瓦遍地,古树藤萝蔓延,连个插脚的地方都没有,荒草野径深处,一座面阔五间三层高阁耸立,梁柱半塌,蛛网环绕,飞檐斗拱歪歪斜斜,摇摇欲坠。
老和尚忧心忡忡:“这里住是住得,不过先生孤身一人,切记,一定要在第三层最高处安歇,晚上无论在阁内听见什么动静,千万不可开后窗,只管安睡。第二,无论有什么动静,别慌别怕,晚上千万别下楼阁,也千万不可在院里走动,明天一早,鸡叫三遍后方可下楼,赶紧离去。”说完双掌合十致礼,吴清远无奈只得答应,还想张嘴问一句有饭食么,那几个和尚歪歪扭扭早已陪着老和尚离去。
“真怪!这群和尚好不知理!连顿热茶斋饭也不知送一盘,油灯也不知给一盏。”吴清远嘀咕道,借着残星晓月阴灿灿的光,踏入院落,低头弯腰绕过荆棘藤蔓参天古树,来到藏经阁前。嗬!门前一股浓重的腥臭腌臜气,熏得他直想吐,阁楼正中也悬着一块金色剥落木质崩裂的大匾,三个颜体大字藏经阁,后头落款隐约有年代,他翘脚看了半晌,院里实在太暗,也就算了。走进阁楼,妈呀,底层空****,堆满了乱石碎砖,尘土足有半尺多厚,能没脚面,碗口大的蛛丝密密麻麻绕得层层叠叠,白惨惨很是瘆人。黑洞洞楼阁空间很大,他东找西找才找到了楼梯口,小心翼翼踩着满是尘土烂泥的楼梯“嘎吱嘎吱”上了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