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寻(1)
走过一排林荫路,行人稀少,抬眼看见前方灰色的旧式建筑楼群。昆山看了看腕表指针,上午十点,顾夏初应当还在这所医院里吧。
精神病院和其他医院迥然不同之处当是门庭冷落,但谢永镇蜚声在外,医院里面比外面看到的要嘈杂许多。令他不解的是,医院根本查不到顾夏初的就诊记录,甚至连新病人入院四十八小时后必有的查房记录也没有。
“是那个让谢院长儿子跳楼的女孩子吗?我见过她呢。”值班医生一边在电脑上搜索,一边和旁边同事低声议论着,“很漂亮。”
“听说还很不正常,转入封闭式病房了呢。”旁边医生翘着兰花指,用闪亮的小铁锉修着指甲咕哝道。
“真的查不到呢。”值班医生皱起了眉头,“好像她住进来的时候是华医生一手安排的呢。”
“哪个华医生?”
“楼上405。”
昆山闻言只有向楼上奔去,但405的房门紧闭,看不到半个人影。他有些焦灼,心头懊恼地折返回去,走到三层却看见一群白大褂拥着一个两鬓斑白的魁梧男人过来。他眼睛一亮,快步上前打着招呼:“谢院长。”
这寒暄突如其来,充满未知意图。谢永镇昂头伫立,眯缝着眼睛打量了一下来人,“你是?”
“王警官要我来的,恕我冒昧,我想看一下顾夏初。”
“你是她什么人?”
“朋友。”
“呵呵,朋友?经常问候的朋友吗?”谢永镇的脸顿时沉了下来,掺杂着悲愤的微笑,“顾夏初就是一个鬼,鬼也会有朋友?笑话。”
这是一个中年丧子的父亲凄凉的笑声。
他身后一众都缄默了,有如一堵厚厚的柏林墙般沉默。
昆山怔了一怔,暗自后悔自己的直率,耳畔回响起两个医生的私语“被转入封闭式病房也说不定哩”,这加重了他不祥的预感,“这好像不是您这种身份和地位的人该说的话。”
“哈哈,那我该怎么说?身份和地位可不是靠说话赚来的。年轻人我警告你,以一个权威的精神病专家的身份警告你,顾夏初绝对不正常,她吃掉了我儿子,还会吃掉所有靠近她的人。如果你不想死得很难看,就离她远点。”
“你这是诬蔑!”昆山抑制不住的愤怒,“不管发生过什么,您应该保持一个医生必须具备的理性和公正。”
“呵呵,我堂堂一个国家一级医院的院长轮不到你来教训我。”谢永镇冷笑着径自入了会议室,剩下人都紧随其后鱼贯而入。
“我是她男朋友!”
昆山几乎嘶吼出声,但负罪感引起的怯懦终究是阻止了他。他站在那里惶恐莫名,夏初现在究竟在哪里,她究竟怎样了呢?不会坠入被医院拘禁的险境之中吧?他浮想联翩,心像碎了一地的玻璃残渣。
“咚咚咚”敲门的声音。
“咚咚咚”敲门的声音。
每天晚上,这样的敲门声都会在耳边响起。
打开门,楼道内黑洞洞的一片,甚至连对门的人家也是死寂不见灯光。
那样的敲门声,一定是有人在恶作剧。
顺着楼梯下去,宛如通往地狱般的漆黑,冷寂。
冷风顺着楼道上来,将脚踝冻得冰冷。
为什么不穿鞋子就出来了呢?
这不像自己。
冰凉的水泥地将身体的微温迅速吸食了去,她发觉自己已不知不觉走了好久。
这旋转楼梯像永远走不完一样,真是令人压抑。
“孩子……”
还是那个声音,那个久远的声音,像是在楼下的最底层。
“还我的孩子……”
总是这种絮语。
那是什么,有白色的亮光在黑漆漆的楼梯口闪动。
终于到了吧?
但那是——真是非常恐怖的东西!
夏初一声尖叫,从**一跃而起几乎要跌到床下。
“唉,你这个家伙总是这样。每次来都要被你给吓死。”一个年轻的女子从厨房内探出头来,不悦地看着**的夏初。她手上拿着一束绿幽幽的芫荽,正忙着做一道新的美味。她是露莲,夏初在这个城市屈指可数的朋友之一,莫干山画室的助理。
哦,只是一个梦而已。夏初吁了口气,慢慢放松下来,无力地靠在白底红花的丝缎枕上。这就是人生吗?终日和梦魇为伴,眼前的一切是真实的,还是梦中的那些才是真实的?
“或许你不该出院。”露莲将做好的鸡蛋煎虾仁和牛奶吐司端到床前,递给她一把银叉。
“我还是不喜欢这个。筷子好么?”夏初将那叉子推了回去。
“哦,大小姐,你真的把我当女仆了?大清早过来给你做早餐,还要鞍前马后地伺候你。”露莲嘴上嘟囔着,却扭头进了厨房拿出一双竹筷,“真是一个乡下人,这么多年了还是不会用刀叉。上次西餐晚宴,你让我在那堆外国朋友面前丢尽面子。”
夏初没有辩驳,只是小口小口吃着那虾仁。吃东西的意义在哪里?为了维持死而不僵的灵魂,还是虽死犹生的躯体?血液无疑是在血管内缓缓流动着的,不过是冰冷的。大脑还是迟缓地运转着,但被下了诅咒。快乐的东西统统抛去,忧伤的情绪随时袭来。太压抑了,或许真的该找一个心理医生倾诉一下,这时候她又想到了那个人,重新看到光亮的时候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他,恍然如梦。
“喂,你在想什么?”露莲用手中的勺子轻轻磕了一下夏初的额头。这样的肆意举动,夏初早就习以为常。她仍旧低头慢条斯理地吃着虾仁,慢吞吞道:“如果是孕妇,天天吃这样的东西生下来的宝宝是不是很聪明?”
“怎么忽然想到生育的问题?”
“只有结婚的人才可以考虑生育问题么?”夏初油汪汪的唇现出殷红血色,樱桃般红艳欲滴,“到了相应年龄就想做相应的事。看到那些走在街上的孕妇,挺着肚子的孕妇,似乎可以看到她们腹中的胎儿。”
“你能看到?看到在子宫里的胎儿?!就像我能够看到鬼一样?哈哈!”
夏初微微蹙起了眉,仿佛此刻正在街头看着那些身怀六甲的女人,“知道她们的子宫在阳光下是什么颜色吗?”
“血液一般的红色吧?”
“粉红色。冒着氤氲热气的粉红色,像蒸笼一样。柔嫩的婴儿弓着身子在**里面游泳,骨肉都是透明。他们紧闭着双眼,握着五指,内脏向外面敞开。噢,也有非常可爱的孩子,会在里面向我微笑,一边将手指吮在口中一边向我微笑。”
露莲大笑,将沾满奶油的手指含在口中做出魅惑的表情,“噢,是这个样子的吗?有我可爱吗?哈哈!”
夏初没有理会露莲的调侃,仍旧神往的样子,“对于女人来说,能够孕育一个孩子让他在子宫内静静地生长,是非常幸福的一件事。哪怕上天不会给我一个丈夫,先赐给我一个孩子也好。”夏初感叹着,抹了抹红润晶亮的嘴唇,她的脸色并没有因这一餐美味而红润多少,还是苍白的冰冷的颜色。
“那个Victor真是把你害惨了呢!现在的你就是一个十足的怨妇,天天喊着没有男人肯要你。不明真相的人还真有可能被你这样的话给蒙蔽。我真替那些让你抛弃的男人悲哀,他们在你眼里好像根本没有存在过。你嘴唇轻轻一动,他们就全部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是这样。他们对我的生命毫无意义。我的人生只被喜欢的人所主宰。”夏初叹息着,披上一件白缎睡衣,轻轻跳下床去。她没有踮起软白的脚尖去穿那双柔软的毛巾拖鞋,而是直接到了镜前恍惚地看着自己。
那是一面古色古香的镜子。镜台的花纹古朴,带着花梨木特有的沉香味,那是她和露莲一起去潘家园古董市场上淘来的。据说是清代一位格格的陪嫁,不折不扣的古董。她对此类古物非常着迷。当她一袭白衣站在那样古旧的镜前,身上那种不沾人间烟火的气场和此类东西出奇契合,有些幽魂的阴森。
陡地,镜中反射出一道刺眼强光,原来是露莲拉开了窗帘。
“不要,我讨厌阳光。”夏初嚷着,有瞬间的心悸。
窗前的露莲抱怨道:“这么厚的一层尘土,不要告诉我自从我上次来看你,你就再也没有开过窗户。”
“你没看到窗下有一窝新燕么?想不到钢筋水泥的都市还会有燕子。我很少开窗户,不要吓坏它们。”
“呵呵,为了保护一窝乳燕你甘愿把自己憋成一个木偶。”
“它们是唯一让我觉得开心的理由,”夏初说着,举起手边的那一小盆白雏菊,笑着对露莲说,“谢谢你,这也是让我很留恋人间的礼物。”
露莲出神地看着夏初,她的笑有凄凉和愁苦。
“夏初,告诉我你不会自杀吧?”露莲扳过夏初的脸,认真地审视着,“看着我,千万不要做傻事知道吗?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啦。没有你我会觉得孤单的。那个Victor让他死去好啦。喜新厌旧的家伙,他不值得你这样。”
Victor,Victor是谁呢?她已经不记得了。
忽然她瞥见楼下那家麦当劳的门前,一个小女孩站在台阶上骄傲如公主般向这边仰望着。她穿着绚烂如彩虹的背心短裤,舔着冰激凌,鼻尖上头发上都翻滚着太阳的暖暖金色。那张脸竟然和自己有几分相似。
“晏菲——等等我!”杜小麦从后面一个箭步地飞出来,厚重的防滑鞋加上防滑毛毡的神奇效果就是,他一个趔趄头朝下地倒栽在覆着一层薄冰的凉滑石阶上,有如一个倒写的大字,惊得麦当劳内的侍应生都闻声跑出来。
杜小麦的大脑一片空白,眼睁睁看着那侍应生由远至近在面前一个劲地鞠躬说对不起,他还是没有力气挪动瞬间断电的身体。更让他气恼的是,站在近旁的晏菲就在那里张着嘴巴笑得前仰后合,没有半点担心和怜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