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迷宫(2)

“我说,你们是怎么分开的?”

真是一个俗不可耐的开题,可幸的是对方怨抑已久,正苦无抒发的机会。

昆山放下酒杯,语气平淡地叙述着,像是在诉说他人的过往。时间将那些恩怨沉积成了他心头的一口盐水井,倒出来却是不温不火味道寡淡:“她一次又一次地流产,最后一次流产花光了我身上最后的一点钱。我们大吵了一架。呵呵,要问是多少钱,抵不过你手上一杯酒钱,可放到十几年前可是我们大半年的生活费。我半工半读,学费来得都很艰难,更不要说养活两个人。其实现在回头看,是那时候年纪太小不会谋生,或许生活并没有那么困难,但就是疲惫至极,就像爬一段路眼看到了坡顶却怎么也使不出力气,只有甩掉身上的包袱你才能喘一口气……”

重光听到这里忽然觉得那酒不是那么好喝。世上所有男女的开始都是美丽的,但百分之八十的结局都是丑陋的,或因为真相,或因为厌倦,或因为改变。爱是身体化学反应催生的随机产物,不可能海枯石烂,天长地久的只会是亲情。

“厌倦了吧?呵呵,我前妻也是这样。她说一看到我就会嗅到一股穷酸气,那股味道让她头疼,对下半辈子充满绝望。”

“不,不是厌倦,是说不出来的一种压抑。你见过那种人么?我想你肯定也遇到过,她生下来好像就是受苦的,一看到她你就会觉得心酸,心疼,揪心的疼,一想到她从来没有幸福过,你就想把自己所有的一切都献给她,心疼她,可怜她……可怜到看到她就想逃。算了,你不会理解的,那时候我的心情真是糟糕到了极点。”

哦,重光忽然对顾夏初有了浓烈的兴趣,她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呢?她身上是有一些魅邪的吧,否则谢景阳怎么会为她纵身一跃。

“坦白说,我并不觉得你找回这个前女友有什么好处。她曾在那么多人面前发了疯像个瞎子一样到处乱抓,歇斯底里哭个不停。”重光将那些笨拙的刀叉哗啦一下子扔到了一边,喊了一声:“麻烦来双筷子!”又接着对昆山说:“你看我们老祖宗多聪明,用双筷子什么都解决了,那些破铜烂铁可真费劲!”他对张口结舌的昆山笑了笑,“你相信鬼么?呵呵,这不像一个警察该说的话,不过坦白说,她那双眼和我小时候在墓地里看到的女鬼一模一样。当然啦,大白天的怎么会见鬼呢?我只是想说她那双眼睛阴气太重。所以嘛,我对你女朋友真的不想多谈,请原谅我方才的失礼。”

说着两人碰了碰杯,昆山很是不解,有些结结巴巴地问道:“王警官,你刚才说什么我不太明白,你说她发了疯?”

“我是一个粗人,说话不会遮掩。原来我只是想她可能受了刺激。你知道那个男生为她跳了楼,但现在看来她更可能是个疯子。哦,我记得医院那边的诊断是癔症性失明,你听过这么奇怪的病么?她不能受刺激,随时会瞎掉……”

重光滔滔不绝,昆山的手脚开始发凉,一行眼泪不争气地从眼角渗出。

他用纸巾捂住了脸,用力吸了口气但无济于事,他的声音明显开始颤抖哭得像个小孩子。

“我就知道会这样,一旦我不在她身边,她肯定不会好过。她说过,如果我离开,她不是自杀就是疯掉。这种威胁让我很厌倦,不管两个人是否相爱都应该给对方祝福不是吗?我觉得这种想法自私透顶。大部分女人为了留住男人都会这样威胁对方,真是让人讨厌。但我绝对没有想到她真的会变成这样。她以前是多么可爱的一个女孩子啊。虽然爱哭,但大多时候都是笑嘻嘻的。现在想来我真是不可原谅,怎么会丢失这样善良的一个女孩子,做出那么多伤害她的事情……”

昆山有如在对一个神甫做毕生的忏悔,重光在他的哀泣声中将那些远渡重洋而来的深海鱼肉塞入口中,用牙齿细细剖析着它们身上每一条肌肉的纹理,那种柔韧让他陶醉,口中无数细小的味蕾在一瞬间变作了庞大的鲸鱼钻到了黑暗的海底。最终他忍不住弹了弹桌子:“曾先生,其实你也不必这么难过。世界上同名同姓的人多了去了,你怎么能肯定顾夏初就是你的前女友?你还没有见过她本人呢。”

“唉,你不用这么安慰我。名字没问题,照片你也看过,她们很相像不是么?就算她疯了吧,我会承受这一切。这些年来我找她找得也快要发疯了呢。”昆山说着看向玻璃幕墙,外面流云舒卷,映得他脸色阴晴不定。

接着,他絮絮叨叨地说起了他和顾夏初的往事。

昆山在苏北盐城长大。那是十几年前,细雪还未融化风却变得柔软妩媚的时候,他们家楼下搬来了一户新邻居。

他们注意到新邻居的存在是从江小鱼的哭声开始。夏初那时候还不叫顾夏初,她叫江小鱼,因她父亲是卖鱼的摊贩。而这个卖鱼的摊贩也不是她的亲生父亲,只是小鱼被收养生涯之中几个养父之一。那个鱼贩对她轻则呵斥动则打骂,常说小鱼是他在射阳湖边顺手捞上来的,或许他就是看着整日宰杀售进售出的鱼儿随便就给了那丫头这样一个轻贱的名字。

昆山那时候还在高考的关键期,是家里的至宝。江小鱼的出现给他母亲提供了很好的教材,“整天不用功,你睁眼看看楼下那个丫头跟你比活得是什么命?书都没得读,十六岁就要出来卖鱼!就这样还要整天挨棒槌!”

江小鱼是一个苦命的人,在他们还没相遇之前,昆山就已经从母亲三天两头的絮叨中知道了。他以为那必然是一个脸皮被晒作熟透虾皮一般的酱红色,头发乱蓬蓬的可怜乡下丫头。他上学放学天天早出晚归也看不到她,因他们起得比他还要早,收拾得比他还晚。直到有一天晚上,他一个人熬读到深夜想到楼下去透一口气,转到楼梯拐角就看到了她。

她蹲在楼门前,和一只流浪猫窃窃私语。他看不到她的脸,只看到她身上还套着鱼贩常穿的那种灰色套褂,大得空**,还未走近,夜风就把鱼腥气送了过来。

她脚下那猫穿得比她正式,颈上套了一只水红的蝴蝶结,在灯下红得晃眼,是昆山他娘的杰作。她总有一副悲天悯人的心肠,看见要饭的也要聊上几句,那年头以要饭为职业的不像现在这般招摇,多半不会辜负你的同情心。他轻轻走过去,听清楚了,她在和它说话,要它别动,她借着街灯的微亮,给它画一幅严肃的肖像。那小东西不觉得这是一种怜爱,它摇着尾巴三番两次要逃跑,她一手拿铅笔,一手拿一指长的死鱼引诱它,柔声细气地和它说着悄悄话。

她的铅笔在纸上沙沙作响,像洒在夜里的小雨滴安适入耳。那只小猫带着天真的神态舔着舌头在画板上看他,令他一笑,吓得她停下画笔,转头怯怯地看他。那是一种常年在动**不安的生活威逼下惊惧的眼神,犹如一只可怜的小兽。

“吓着你了?”

“我还以为是爸爸……”她说这话时并不愉快,脸上有一层阴云。

“你怕他?”

她茫然地摇头,又点头。

“他喝醉了就打人,平常还是很好的。”这话听起来像在安慰自己。

“上次他打你我听见了。你为什么不报警呢?”昆山问得义正词严。

江小鱼一怔,像是听到了天方夜谭般睁大了眼睛看他,那眼神中分明有一种畏惧和压抑,和飘零流落的恐惧感:“报警?他是我爸爸。”

昆山从来没见过这种惊惧的神态,因他和周围的孩子们都是在正常的环境中长大。他忍不住问道:“你亲爸爸呢?”问完,忽然又觉得愚蠢。

“我也不知道呢。我在孤儿院长大。”小鱼低着头看脚上那双破布鞋,上面还有一些血淋淋的鱼的鳞片闪着细碎的光,“我该回家啦,否则又要挨骂了,明早天不亮还得去鱼市。”说着,她收起帆布画架,那是她唯一的珍宝。

他有些失落地看她走。

忽然她又回头问:“哥哥学习很累眼睛的吧?”

他点头,却不明白。

第二天一早他打开门,门前放着一只粗瓷碗,两条小土鱼在水中游得欢快。母亲告诉他,那是小鱼送来的,为的是他学习太累好养眼睛。

“这个丫头好有心哦,说话又讨人喜欢,就是没好命。”他在母亲的唠叨声中走向学校,耳际全是小鱼的那一声乖巧的“哥哥”,他忽然觉得学习不再是一件枯燥无味的事,因有一个人的渴慕和关切。

小鱼叫那声哥的时候,是把所有的心魂都放在里面的。长期飘零的生活让她没有一点安全感,如一棵无根的蒲公英,一旦可以扎入一点土壤苟活她就由衷感恩。她不能抱怨也不能生气,内心不堪重负还要笑颜迎人,皆因自己是买来的活得卑贱,只有见到昆山她才是真正开心的,内心就像深海的水母每一只柔软纤敏的触角都尽情舒展开。

待到夏天,两尾小土鱼长到在鱼缸里面打架抢地盘,江小鱼和昆山已经有了初吻,蒙昽的爱情绽放得像原野上的夏花稚嫩又纯美。昆山喜欢小鱼乖巧的姿态,犹如罅缝中钻出来的小小百合,开得艰难隐忍每一次舒展都是惹人怜爱,而他周围的那些女生大多是被宠溺惯了的,好比路边火红耀眼的石南娇纵肆意微带嚣张。

“哥,带我走吧。”夏夜的阴窄胡同里面,小鱼含着泪水哀求着。那个卑劣的养父终于露出了猥琐的真面目,她无法在夜里安睡,怕的是夜半醒来又在床前看到他**邪的目光。那目光令她心惊胆战,惶惶不可终日。昆山不明白何为责任,但少年的勇气却比老于世故的男人豪迈许多。待到秋天,昆山入了复旦到了上海,江小鱼也于某一天忽然在镇上消失了。那个半路养父为此暴怒了很久,到处追问撒泼。偏偏镇上的人多半是不同情他的,认为这孩子早该跑了,除了还之以冷嘲热讽还为江小鱼念了声阿弥陀佛。

小鱼无声地游到了上海,昆山成了她的新天地。顾夏初的名字就是那时候诞生的吧。她依偎在他怀里,像一朵空谷小野花般弱不禁风的模样,他点着她的鼻子说要照顾她一辈子,祈愿他们的爱情像夏初的原野一般有着勃勃生机,繁花似锦。当他埋首在她胸前嗅着那棉花糖般蓬松飘渺的香气,感觉人生如斑斓蓬松的浮云般柔软甜蜜,内心振颤激动。她不止一次在他耳边喃喃细语,感谢他给了自己重生的勇气。

“哥哥,如果将来不是你离开我,我是永远也不会和你分开的。”小鱼在他怀内潮流激**没了筋骨的时候总喜欢重复这句誓言。当他离开上海,远至东京、大阪,混迹伦敦、格拉斯哥、爱丁堡、法兰克福、阿姆斯特丹,遇见不同的女人不同的爱情,就像一只云鹤飞过了白露霜降大雪冬至,飞得越久却越怀念家乡那场惊蛰。

第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