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鬼影(2)

夏初被那暴起的吼声吓了一跳,含着眼泪悲辛道:“我也不喜欢她这样做,可没办法,谁会听我的?你看我这些头发,还有我的眼睛,它们好像都不属于我了。我头疼得也很厉害,难道这些和那些药物没有关系吗?华唯鸿,我不要继续待下去了,我宁愿疯掉也不要变成一个秃头女!”

这些话不啻一声尖利的呼啸在华唯鸿的心口划开一道惊悚的口子。作为夏初的主治医生也出于私心,他给夏初用的都是最新一代的抗精神病药物,基本上都安全有效少有不良反应,即便有也几率极低。夏初的哭诉和身体表现出来的异常,给他的第一感觉就是顾夏初不可能说谎,可能真的有人给她加了其他药物。

夏初看不到华唯鸿的表情,她靠在他的胸前嘤嘤哭泣着,“你让我出院吧?我发誓以后再也不会伤害自己啦,你相信我,只要你在我身边我一定会慢慢好起来的。我没有病啊,就是受太多苦了,心里面有一个很大的伤口经常让我作痛,我那么做只是因为疼痛,我头脑很清醒,我根本没有病……”

华唯鸿一边听她哭着一边轻轻拍着她的肩膀安抚着,心里面却在紧张思索周一苇给夏初打针的目的,她为什么要偷偷给夏初下针剂?这后面肯定有不可告人的目的。难道她是受谢院长的指使?好像只有这一个可能。

从夏初入住的一号病房楼出来向东走,绕过一道花墙,就是藏在一堆绿荫里面的员工食堂。

周一苇坐在食堂里面慢吞吞地吃着早餐。她口味向来清淡,小小一碗米粥佐着一小碟咸菜就很惬意。近来她的胃口很好,吃什么都很香。她甚至还要了两根油条。往常她嗅到油炸的味道就觉得恶心忙不迭地跑开,现在她却吃得蛮开心。

阳光暖融融地洒进来,晒得她垂到腰的一缕缕发丝微微发热,晒得她白皙的肌肤焕发出玫瑰般的粉嫩颜色,额头上有小小细细的汗珠渗出来。

她吃东西也很优雅,一碗白粥也要吃很久。吃着的时候她觉得脚面上微微发痒,低头一看原来是条毛茸茸的小黑狗。它瞪着晶亮的眼睛一边仰视她一边津津有味地舔着她的脚趾,像个虔诚的信徒。天气转暖,她换上了露趾的高跟凉鞋。可能是鞋子上闪闪的水晶钻饰吸引了它,它偷偷地从厨房跑出来,在周一苇身边团团转着,热情地献着殷勤。那鞋子的价格一千多,以她的薪酬是买不起的,但有谢永镇在,她想要的一切他都可以满足,除了天长地久的承诺和空中楼阁般的婚姻。

食堂里的王师傅发现了正在周一苇脚下转来转去甚为亲昵的小狗,连忙慌里慌张地跑过来。这本是一条流浪狗,院里的医生大多有些洁癖,遇见这来历不明的狗留下不少白眼和呵斥。大多时候他将它锁在后厨,那里有吃不完的残羹剩饭,也不会害他受埋怨威胁到他的饭碗。

现在它在周一苇的手上不知天高地厚地撒着欢,令老杨十分汗颜。他知道关于周医生的一些花边新闻,倘若让老院长知道他在食堂里面偷偷养了只流浪狗,那食堂的卫生在他老人家眼中肯定大打折扣。

他想找个法子把那条狗从周医生手上要下来,那个贱东西会脏了她的手。但令他猝不及防的是周医生仿佛没看见他似的抱起那条狗款款然地走开了。那狗的嘴巴上还叼着她特意掰下来的半根油条,浸得嘴巴的绒毛上全是油光。

他站在那里看着那狗一点都不留恋他似的在周一苇的怀中蹭来蹭去,忍不住有些恼恨地骂道:这个贱东西,有奶就是娘,忘了是谁把你从垃圾堆里捡出来的。转而他又宽慰自己道,或许周医生只是觉得它好玩,抱过去玩玩罢了。

周一苇抱着那条流浪狗很开心地消失在华唯鸿的视线内,她那灿烂幸福的笑容让他无法开口。周一苇真的可能做那样的事情吗?

独自一人守在病房的夏初像一只笼中鸟般呆呆望着窗外碧蓝的天空。

以往在她脑海中最可怕的疾病无非是那些癌症呀烧伤呀之类杀伤力巨大的疾病,但现在看来这个世上最可怕的就是精神疾病。一个人的精神不受自己的指控就好比灵魂被摧残,连与病魔抗争的心智都没有了。

自己还要这样痛苦多久呢?华唯鸿说自己被注射的是氯丙嗪,这种药会让病人的血压迅速上升,对人体的伤害性极大,也就是说自己每天晚上都与死神接近。不知道将来那些人还会将什么样的药品注入自己体内。真是疯狂的世界。

她闭上眼睛脑海中回忆着昔日的一幕一幕,从最初的蒙昽的妈妈的亲吻,人生的第一次月经**,和男人的第一次上床,到第一次亲历死亡。死亡不过是关上一扇门。如果生存是悲苦的,为什么就不能选择离开呢?所以那些人离开时是高兴着的还是悲伤着的呢?谢景阳从楼上飞逝而下的时候她没机会看清他的脸,由此她并不明白他的死和她到底有无直接的关系。庸常的世人只相信自己的眼睛,不相信世上还有自己看不到的东西,比如游**的鬼魂。她认为景阳实际上是被一个魂灵牵引着飞向地面的,那天晚上她在黑暗的旋梯清楚地看到上面的那扇窗,景阳跃出的那扇窗有一道模糊的白光,就像梦中时常看到的一样。她想起那尖利的声音,她从来没有离开自己不是吗?她会原谅自己,但她从不肯原谅那些犯下过错的人。她会让他们每个人都付出代价,一定是的,所以她不让自己离开康德医院,即便是明知陷入黑暗的陷阱也不离开。

小时候,盛夏的午后,暴雨来临之前,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腥气。蜻蜓草的紫色穗状花朵在风中随她一路奔跑,黄色的金沸草在她脚下跳着明快的小步舞曲。

她一路飞奔过那些青草软泥,钻入野外的灌木丛中追寻那些昆虫的踪迹。散发着浓烈辛香的小叶樟上,一只大腹便便的黑红色母蜘蛛挂在枝杈间紧张地织网,将一只碧绿色的螳螂裹在了一团白色蛛丝间。那螳螂像头醉汉跌跌撞撞地在那黏糊糊的杀人篱笆上四处冲撞,举起手上的刀叉斧钺却怎么也杀不出重围。蜘蛛磨牙霍霍,将那些丝络越裹越密越缠越紧。

“加油啊!”她对着那蜘蛛低喊。蜘蛛在她的鼓励声中占了上风,在螳螂半死不活的身体周围来回穿梭着,不像是在夺人性命更像是在收拾残局。但那死了似的螳螂忽然将锋利的刀刃从空中落了下去,她仿佛能听到蜘蛛的肚腹“噗嗤”的破裂声。哦,那是她童年时期看到的最惊心动魄的一次无声的谋杀。

“不要杀我——”有个尖利的声音在空中回响。她一惊,看见自己躺在被白色花朵覆盖着的棺材里面,我死了?那玻璃清晰地倒映出她的身影,她躺在那里,失去血色的脸像一朵惨白的匏瓜花,鲜血从唇边汩汩而出。

一只惨白的手拼命拍打着那透明的玻璃棺材喊着,“让我进去。”然而,一张一模一样的脸附在了玻璃上。

“我知道你是谁,你知道我是谁吗?”那张一模一样的脸对自己说。

“你是谁?”她恍惚道,按理说殡仪馆的死尸是不会说话的。

“我就是我。”那张小脸挤出了灿烂的笑,多么可爱的小家伙呀,她和她长得一样,只是多了两颗可爱的小虎牙。

晏菲站在夏初的床前目光如炬:“你是谁呢?你知道自己是谁吗?”

她怔住了,不知道该怎样回答。

晏菲看着慌乱的夏初嫣然一笑,“你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又怎么能和他谈恋爱呢?真可笑。他们说得没错呀,你真是只鬼!”她边说边盯着那张脸,神色紧张。杜小麦说得没错,这是一张和江一璃一模一样的脸。

“太不可思议了,怪不得爸爸也会偏心呀。”

夏初从**坐起来看着晏菲,“你认得我?”

“哼,我怎么能不认得你?你这张脸就是烧成灰我也认识,你害死了我哥哥,现在又来勾引我的华哥哥了!”她说着,在病房内四顾转了转,“条件不错呀,我爸爸给你配了这么昂贵的特护病房,房费优惠了不少吧?!”

夏初看着这女孩子在她床前旁若无人地转来转去,紧接着在那束散发着幽雅清香的香水百合前微闭双眼吸了下鼻子,“花是华哥哥送给你的吧?他总是喜欢这种百合。嗯,肯定是他啦。你可真幸福呀,他们两个都那么关心你,你藏到这所医院真是明智的选择。”说到这里,她狡黠地转动着乌溜溜的眼睛,像是在筹划什么,转而绽开一排雪白的贝齿,“你不要害怕,我就是来看看你。”

晏菲说着,心里面却不由得想到一个人,那个人必然也是十分厌恶这张脸的,想到这里她幼小的内心冷笑起来。这是围绕在父亲谢永镇身上的一场战争啊,妈妈真可怜,她败给那个死去的江一璃一点都不奇怪,但是败给那个老妖婆李宛冰可就太奇怪了!想到这里,她不由得伸手摸向自己的裤兜。我一定要让那个李宛冰尖叫!想到这里,她开心地笑起来,向着恍惚的顾夏初挥手道:“姐姐,我可怜的好姐姐。你好好养病吧,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