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幽灵之婴(1)
周一苇将小黑狗抱到花园的水池边,用一把毛刷轻轻洗涮着那脏乎乎毛茸茸的小躯体。
这里绿树成荫,少有的僻静和凉爽。
她将毛刷在水中来回摆**着。水池并不干净,黏稠的绿藻和白色的浮沫覆在上面,泛着浑浊的阴冷。她看着自己的倒影浮现水上,一脸的孤苦带着纠结忧愁,就像自己投放在谢永镇身上的那颗心,无所依托却又无从撤离,就这样水影般地贴合着。
一只手从水下明晃晃地出来,她吃了一惊,水中呈出一个黑漆漆的洞天,深不见底。
那手苍白枯瘦,生了牙齿般紧紧咬住她纤细的手腕,一股看不见的力量猛地将她向下拉去,似乎要将她吸入那幽深的黑色洞壑。她被突如其来的诡异力量吓呆了,失声尖叫起来。
“一苇?”华唯鸿静静地站在她面前,“我要和你谈谈。”
“什么?”那只手悄无声息地消失了,一苇惊魂未定地摩挲着那只险被吞噬的手,腕上不过是缠了些湿答答的水草。
“你为什么要在顾夏初的药物里面添加氯丙嗪?我从来没有在处方里面开过这种高危药物!你哪里来的这么大胆子,敢私自配药?!”
华唯鸿扬起从药剂科调来的配药单,单刀直入地质问,吓了周一苇一跳。她不由得站起来,愣愣看着他不知所措。
她的慌乱更加验证了华唯鸿的判断,他声色俱厉:“你随我到谢院长那里去一趟。”
“不,不要!你放过我吧!我不是有意的,我发誓肯定是我不小心弄错了!”
“不小心?你还是去跟院长解释吧。”
“不——”周一苇拉住华唯鸿的白大褂,几乎是哀求起来:“师兄,你真的忍心么?”
华唯鸿怔住了。他和周一苇同院同系,昔日那个浪漫天真的女孩子怎么就成了今天这副心怀鬼胎的样子?他实在是想不通,她这么做究竟是为什么呢?
华唯鸿的沉默让周一苇更加不安,她惊惧地抽泣起来。这压抑的抽泣引来了一个人。
数日没有出现的李宛冰走了过来。
她面色苍白脸颊凹陷,原本就高耸的颧骨更加突出,而深陷的两个眼眶令她的眼睛更加浑浊空洞。这副枯朽的样子像是大病初愈,令人暗暗吃惊。
仿佛是华唯鸿的怒气冲天和周一苇的战战兢兢引起了她的注意,她走到两人近前带着主任医师的威严发话了:“你们吵什么?”
“有人在顾夏初的药方里面添加了氯丙嗪。”华唯鸿嘴角紧锁冷冷道。
“顾夏初?”李宛冰提到这个名字时忍不住冷哼了声,“原来是为了她呀?”带着一脸的不以为然,她在牙缝里面冷冷挤出几个字:“我早就说过她的病情复杂,需要严格控制。氯丙嗪是我叫小周加的。这几天赶上你不在,没有来得及通知你。”
华唯鸿的脸色顿时白了。康德医院实行的是三级医师负责制,李宛冰资历颇深又比他高一级,完全有这种操控的权力。他忽然理解夏初的惶恐从何而来,这医院真的是暗流涌动,他不由得愤慨!
下午两点,正在市中心参加政府组织的会议的谢永镇意外地接到了电话。属下用急惶惶又略带一点幸灾乐祸的口吻报道着李宛冰和华唯鸿两位正副主任医师在办公室发生了激烈的战争。针对顾夏初的病情,李宛冰强烈要求谢永镇主持一次科内会诊。
刚挂断电话,李宛冰的电话也接踵而至。
她在电话里气势汹汹控诉着:“你要回来为我主持公道。你那个得意门生越来越嚣张了,我在医院里面已经无法立足了!”
“指使周一苇添加氯丙嗪本来就是你的不对。那是严重影响血压的抗精神病药物,使用时要特别小心,难道你想要顾夏初的命么?”谢永镇也忍不住发火了。
李宛冰在电话里面有些抓狂了:“你也不理解我!我为什么要害她?害死她对我有什么好处?我是让小周加了氯丙嗪,但也是有量有度,怎么就害死她了?我如果不是想让她快点出院替你省心,也不会自讨麻烦!”
谢永镇的耳际嗡嗡作响,太阳穴又隐隐作痛。
“你不觉得荒唐么,一个主治医生怎么可以和自己的病人谈恋爱?这会直接影响病人的治疗效果!”李宛冰马上又转守为攻,“小华这么做把我们医院的名声都给搞臭了。如果早点让我来负责顾夏初的治疗,就不会有今天!还有,我这么做还不是抱着长者之心,你想想景阳是怎么死的吧!”说完她竟然哭起来,仿佛带着无限的委屈。
谢永镇在电话这端胸口像被狠狠一撞,李宛冰显然是话外有音意味深长,他叹了口气:“好吧,按你说的办。”
挂上电话,他在会议室外踱来踱去,景阳的死像块巨石压在他的胸口令他喘不过气来。一想到这里,他对顾夏初的那点怜悯之心就淡了下去。他长吁了口气,马上又拨通了华唯鸿的电话:“下个星期的欧洲精神病学年会需要你出席。你早点准备一下。”
华唯鸿心中明白这是谢永镇的权宜之计。自他归国之后,谢就着意让他参与医院各种管理事务,带他参加大大小小的会议。这种用意很明显,以华唯鸿的资历和才学他将来极有可能接替院长的位子,这也在无形之中触怒了李宛冰。李宛冰的愠怒和嫉妒是压抑着的,华唯鸿也明显感觉得到,他并不屑于和这个女人一较高低,但现在她对夏初采用如此粗暴的治疗手段就不由得令他愤怒了。他答应了谢永镇的调派,但也马上做出一个决定,给夏初办理出院手续。
“不,我觉得现在还不合适。”还未等他跟谢永镇说完自己的想法,谢就打断了他。他在电话里面安抚道:“顾夏初的病情需要长期观察,短时间内无法定论,倘若现在让她出院,后果不可想象。等你从欧洲回来吧,那时候我们再为她开个会好好讨论一下。”
恩师如父。华唯鸿在这世上除了没有见过面的父亲,只有谢永镇是他永远无法违逆和抗争的一个人。在这位师长面前他习惯了遵从,即便是这种关口,他也不由得哑口无声。
经过几天的回避,谢永镇终于在这天晚上又回到了那个冷冰冰的家。他越来越倦于回家,宁愿到李宛冰那里蜷缩几天,也不愿意看到姚桂云那张野兽般疯狂的脸。可一想到家里面还有个天真烂漫的小女儿,他还是放不下牵挂。这晚,等他跨入家门打开客厅的灯时,女儿的状态却令他大感意外。
晏菲的脸色苍白眼神涣散,头发散乱地披在肩上,嘴巴上还粘着一些呕吐物,身子软绵绵地靠在了沙发前的地上。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酸臭的味道。
“爸爸,您别担心,我就是有点难过。”晏菲意识还算清醒,她说着起身跌跌撞撞地摸向厨房,手上还晃着半瓶橙色甜酒,“这酒度数很低,不会醉的。”
“怎么回事?”谢永镇一把将几乎跌倒的女儿拉了起来。
晏菲轻声抽泣起来,幽咽道:“他怎么能这样呢?爸爸,男人都会喜新厌旧的是么?”
“到底怎么啦?”
“我今天去医院啦,我去找华唯鸿,可是我看见——”说到这里,晏菲忍不住放声大哭,“我看见他竟然抱住了一个女病人!他和一个病人抱在了一起!那个害死哥哥的女病人,他怎么能这样呢?他明明答应爱我的!”
永镇的心一恸,他清楚晏菲说的那个女病人是谁,自然是顾夏初。一股难以言喻的辛酸和沉重瞬间袭击了他,罪孽,真的是罪孽,他忍不住全身发抖跌坐在沙发里面,恨不能号啕大哭一场。但他又能怎么做呢?
良久,他木然道:“菲儿,华唯鸿喜欢谁是他的自由。爱情是不能够勉强的啊。”
晏菲看着父亲有苦难言的样子,忍不住冷笑起来:“爸爸,她就是一个鬼。她不单会害死我哥哥,还会害死华唯鸿!我发誓,她肯定会。”
“你胡说什么?!”
“我是女人啊!我爱华唯鸿,所以我也能够感觉到她对华唯鸿的感情是真的还是假的。我发誓她肯定是一个鬼!一个罩在病号服里面的鬼。”说到这里晏菲的眼神陡然变得阴冷,“我恨她,恨不得杀了她。”
谢永镇看着女儿的异常表现,心头也不由得哆嗦起来。忽然,他眼前浮现出顾夏初那双黑凄凄的眼睛,那说不出是仇恨还是怨艾的眼神,令他的心更加抽紧了。
醉酒欢歌时,时光快如飞箭转瞬即逝。当你做了刀尖下的鱼肉则度日如年。
顾夏初已经记不清这是华唯鸿离开的第几日,也不知道他要在欧洲逗留多久。她毫无血色的脸如一张白纸,喉咙里难以抑制地发出一声呻吟,嘴唇由于痛感微皱,裹紧咬紧的牙关。口腔里面的燎泡由于这意外地一用力破出了血水。
“喊什么?找死啊。”李宛冰似乎被那充满痛楚的呻吟吓了一跳,手头的针尖微微颤了下。
“你要安静。这是副醛,静脉注射过速会导致心脏抑制呼吸暂停。”周一苇小声提醒着。
夏初茫然,周的解释对她来说毫无意义。她不懂那些,也无从知道那些药什么功效,自己的身体到底是否需要。
巨大的虚脱感袭遍全身。肾脏不可思议地疼痛起来,连同腰椎一线向上延伸到头部都是潮涌般的疼痛。这种疼痛绝对是非正常的。那些名目繁多的药品吞蚀着她的身体令她走向虚弱。怎么办呢,要逃离这里吗?我为什么要留在这里呢?她闭上了眼睛大口喘着气,犹如濒死前的鱼儿胸口起伏着。
李宛冰冷冷看着顾夏初,仿佛看见昔日的那个人躺在了自己面前,一股难言的仇恨迅速涌到了喉间。她忽然有将那张脸撕裂的冲动。你去死啊,你怎么不去死!
她曾经日夜诅咒那个女人去死,她果然死了。但现在她又魔鬼重生般活生生躺在了自己面前,甚至比死去的那个人更幽怨更美。
“好好看着她。”她认真地叮嘱站在一边的周一苇,恨不得每一个字都是毒,毒死**这个丫头。自接替华唯鸿的主治医师身份开始例行查房的第一天,她就在这个房间有了令她发狂的意外收获。
那些照片藏在这个女子的枕下,犹如一个个小鬼露出阴森的小半张脸悄无声息地向她狞笑着。而她本人呢,正在药物的作用下安然沉睡。有一张照片甚至握在了她的掌心,仿佛还沾染了唏嘘过往的眼泪。李宛冰猛地惊打了个寒颤,她们都是鬼,想要索她命的鬼。
这照片和出现在自己家里的那些完全一样,一切都真相大白了。她无比悲愤,甚至想抓起那些照片冲到谢永镇那里给他看个清楚:这回你怎么说?
此时的夏初闭着双眼也清楚地知道有一束目光如寒光四射的匕首一般划过自己的面颊。她感到一阵痛楚,一种想抽身而去却又无可逃遁的痛楚。
“如果我死去,这个世界又将会怎样?”这种颓废消极的假设使得她整个精神和物质的世界一片阴暗。她甚至开始设想在华唯鸿回来之后看到自己僵败的尸体将是怎样的一种情形。但一切才刚刚开始。
空中有来苏水流动的气息。
腹部忽然袭来撕裂般的痛楚,顾夏初自昏沉中陡然醒转,如同即将临产的孕妇一般发出痛楚的呻吟,在**翻滚着。
四围漆黑一片。
渐渐地,一阵来源不明的强烈的恐惧感攫住了她。她仿佛感觉到一个婴儿,有一个婴儿正潜伏在她的腹内。它一直没有死去,以不屈的灵魂盘桓其中。它饿了,自子宫内游离出来,一口一口咬啮着跳动的心脏,它长出了牙齿。冥冥中有股力量在召唤它,它迫不及待地要爬出来。
顾夏初凄厉地嘶喊起来,她看见一摊黑色的鲜血正自双腿间汩汩而出。
“喊什么?”值班医生急匆匆地赶了过来。
“孩子,救救我的孩子!”夏初哭作了一团。她指着自己的身下,仿佛那里正有一个孩子在缓缓蠕动,“求求你们救救它,它快要死了!”
值班医生呆在那里,他有些不太明白。倒是有一个人忍不住冷笑了,那是随之而来的李宛冰。
当她靠近顾夏初想要更仔细地观察,不,莫如说是欣赏,欣赏这个女患者的病情时,一股冷气扑面而来。那阴冷差点令她站不住脚跟。有那么一瞬,她听到了一阵微弱而模糊的婴儿啼哭声,有如猫叫。房内的灯诡异地跳动了一下,仿佛是电压不稳的缘故。她不知那声音来自何方,却被一阵莫可名状的强烈的恐惧感所攫住。
顾夏初的脸苍白如纸,大汗淋漓,全身上下不可抑制地哆嗦着,神色痛苦有如即将临盆的产妇,最终在剧烈的痛楚中手脚一阵抽搐,彻底晕厥过去。
“疯子!”李宛冰说着嘴角泛起一种难以言喻的狞笑,“果然是个疯子。”
李宛冰那晚睡得安稳。
这么多天来她的灵魂第一次摆脱了黑色的恐慌游向了粉色的梦境,她变作了一条金鱼。
天地笼罩在一片彩虹云雨之中,一个白衣女子托起一个象牙雕琢般白嫩透明的婴儿向她咿呀说着什么。
那个婴儿真是让她欢喜,可那女子是谁呢?
一连数日都是这般奇异的梦境。
有时候深夜走在空寂的廊上她都能清晰地听到那个婴儿的声音。它好像来自天空的某个云层抑或地下的某处黑洞,隐约带着女子的哼唱,一个母亲哄弄着怀中啼哭的婴儿的声音。她也是母亲,她熟悉这歌谣里面散发的母性情怀。但她没有被这种浓浓的母性情怀所触动,她害怕,她恐慌,那怪异的歌声长了腿一般追着她跑。
这天上午,周一苇忽然跑来敲李宛冰的门。
她神色慌张道:“顾夏初又有问题了,她不肯吃药。”
“想点办法,”李宛冰正低头给一高干子弟开药方。那药方是她将来向上攀援的云梯懈怠不得,由此她对周的突然出现很不耐烦。
“还有,昨晚我看见她从病房里面溜出去,偷偷去摘楼下的玉簪花,狼吞虎咽地吞食那些白色的花朵,要不是我发现得早,掐住她的喉咙强迫她吐出来,不知道她又会给我们添什么样的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