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白天鹅之死(3)
哦,可怜的女人,这世界上多得是被抛弃的可怜的女人。或许几分钟之前,在这个女人身上也发生了老掉牙的一幕,窝囊无能的丈夫醉醺醺地回家,将粗暴失控的拳头砸向怀孕的妻子,或许是工作上的不如意,或许是生活上的不堪重负,对于倒霉的家庭来说有太多促进它们解体交恶的病毒式连锁理由。这些家暴大多在罪恶的月光下肆意地展开而少有干涉者。
只是一个可怜的孕妇而已,想到这儿时宛冰迫使自己将眼睛从女子的下身移开,死盯着别人的身体毕竟是一种不礼貌的行为。但孕妇腿上的黑色印迹吸引住了她,在黑暗中它是沥青一般的漆黑,仿佛是一条细长的蛇趋附在那个女人的腿上,它诡异的轮廓给她带来了阴冷的尸体的味道。
倘若是那种东西,它在日光下必然是触目惊心的鲜红色,伴之而来的当是凄厉痛楚的嘶喊,歇斯底里的悲伤,你看到的怎么会是这样安静的一副面孔?除非她……李宛冰的心咯噔一下,她看着那个女子的一双眼睛悠然凝滞地望向前方。
灰蒙蒙的天顶透射出一轮巨大的圆形光廓,那是被黑云吞没的月娘死前散发出的光辉。这个世界不断有来源不明的各种能量在抗衡牵制,由巨大的宏观形式千头万绪地发散转换万端,继而潜入你生活中的细微处,左右你的心情,乃至你的生命进程。你看着那些巨大的天体在外空貌似无声地运转,实际上你没有一刻能脱离它们的阴影,说阴影有些不太恰当,大部分时候你在它们的影响下懵然不觉,除了某些特殊的时段,譬如今晚你看月光,它明显孕含着一股阴气。那个女子凝望的姿态仿佛她不是来自混浊的洪荒冥域,李宛冰产生了一种严重的幻觉,那些灰蒙蒙的楼群是耸立在午夜坟场的突兀的墓碑,在这坟场里面只有一个活人,外加一个死去的游魂。
耳边又传来一声凄厉的猫叫。一只猫,不,准确地说是一只猫的残骸在那个女子的怀里,那只丢掉了脑袋的死猫。
一股血腥气扑面而来。李宛冰眼睁睁看着一道绿色荧光罩住了自己的脸,尖叫一声就倒了下去,直挺挺地躺在了风声呼啸的水泥路上。
一只手紧紧地扼住了自己的咽喉。
夏初就像是坠入泥潭的野马,越是挣扎越挣脱不了那魔爪。
半夜她带着一身冷汗从噩梦中惊醒,像产卵季的那些母鱼被硬生生从礁岩上驱赶下来。
披上那件松垮的丝缎长裙,裙边绣满陌生的小紫花,她记得自己不怎么爱这种紫色,就算是可怜这小姿色的花朵也不会怜爱到绣到裙上去。她爱的多是大而明艳的花朵,譬如大花盘的芍药和牡丹,但一定要是白色,她不钟爱紫色。她抚摸着那一小朵一小朵的紫花,是苏绣吧?绣得真好,绣娘一定是有些小情小我多愁善感的女子。
她穿着那睡衣就像漫步在绣娘用手烘托而出的虚幻春天,一抹紫花地丁的若有若无的气味在空中弥漫着。
“你一定喜欢这衣服,穿上它你就和我在一起了。”那绣娘在空****的画室内,对她喃喃低语。她有一张同她一模一样的脸,一双灵巧的双手,同她一起坐在那散发着厚重木香的画板前画着同一幅画。
“姑获鸟,你相信世上真有这种妖灵么?”她画的是姑获鸟,那个怀抱婴儿夜中啼行的幽怨女灵,“想不到啊我们都一样,什么都一样。”
“现在你看见我不害怕了么?”
“不怕,”夏初抚摸着那女子的脸,“我们要永远在一起,再也不分开……”
带着一抹虚幻的笑,女子轻握她的手,那双水润光亮的眼睛迅速变得干枯,黑血从眼内沥沥而出,有如一朵紫罗兰缓缓绽开迅速覆住了整个面颊。夏初看着那黑血下的死亡面孔不觉惊惧,只有手腕剧烈地疼痛。
雾气氤氲的早晨,独自一人。
天空是忧伤的镜蓝色,它的大半张脸都被雾气锁着,只露出一只意味深长的眼睛。
现在几点?除了呼啸的风声,还有钟表的嗒嗒响如同那颗紧张跳动的心脏。
你脱下大衣开始疑惑自己到底在什么地方。低头看自己的双脚踩在飘忽不定的街道上,这街道像多米诺骨牌堆砌的空中楼阁,那骨牌是千奇百怪的云朵形状。
有泉水泡沫似的**从脚边咕咚咕咚冒出来,一只手忽然抓住了他的脚,气息微弱道:“救救我!”
他吃了一惊,一张惨白的死鱼一般的脸自水中冒出来……
华唯鸿是不习惯回忆以前的,这个梦让他再次想起多年前的那个雨天。她静静躺在一口薄板棺材内,双眸紧闭,惨白死寂的一张脸,失却血色的小嘴微微张着像是要说什么却将那些话留在了风中。
他已经很久没有梦见她了,那张脸多像夏初。他对顾夏初仅仅是出于医生的职业使命感么?显然不是,还有其他的,其他的东西。他深深吐出一口气,不过是凌晨四点,却清醒得毫无睡意。
点燃一根烟,他翻看着夏初给他的那些短信。有些是忙碌时没有来得及细看,其中有两条是前一天发送的,内容一样都是“我又梦见她了”,而最后一条则是两个小时前,那时他正陪晏菲在诊所,那短信上写着:我想走了。
她所说的走是什么意思?人们大多不愿意说到“死”,说某人死去就是“某人走了”,想到这里华唯鸿紧张起来,毫不犹豫地拨电话过去,是,不要有任何侥幸心理,什么都有可能,因他是一个高度敏感的精神病科医生。拨了许久电话那端也无人接听。难道是她已经睡了?
他坐在床前紧张地思索着,如果不是刚才做了那个奇怪的梦令他觉得凶险,他并不觉得有深夜去探望她的必要。
车子飞速上路,黏稠的白色气体倏地包围上来。
路旁的树木齐刷刷地向后退去,像一个个沉默的行人匆匆打一个照面就消失不见,只有前方偶尔会现出黑白相间的路标。
这像是一个未知的世界,有别于白天和夜晚。
电话还是不通,华唯鸿心急如焚加快了车速,雾越来越浓,夏初的工作室透过浓雾隐约可见了。月色给它的外观涂上了一抹半月形的婴儿蓝,远看就像是一个小小的婴儿卧在了烟雾弥漫的钢筋水泥之间。
远处传来施工工地的轰鸣声,这里的夜并不像以前看来那么安静。一排排废旧建筑面临拆除,像是被掏空内脏的尸体木然僵立在一片露天的坟场。他看到了她楼上的灯光,它们像一小朵一小朵白色的花开在这肃穆的坟场。
她不会有事,华唯鸿心内稍微松懈,但还是要奇怪对方为何不肯接听自己电话。艺术家总是和常人不一样,众人沉睡的夜晚往往是他们灵魂狂欢的好时光。或许她在忙于作画。楼下的橡木大门是开着的,他泊好车子便走了进去。
由旧厂房改装而成的画室在晚上格外妖娆诡异。从下面向上望,钢筋骨架犹如暴露于体表的血管随处可见。一帧帧油画嵌了色彩斑斓的花草或姿态各异的男女盛开在这凌乱之间,给地狱般的颓靡增添了世外桃源的融融春光。楼梯是生了锈的,涂上一层红漆,红红黑黑的更显颓废。他想象着夏初身着那样复古的一身旗袍走在这斑驳的楼梯上必然是别致的韵味。那次来没有这样浮想联翩,皆是因为少了这晚上的灯光,光色便少了这催情的浓烈。
沿着楼梯上去,空阔的画室坦****地恭候他。楼上的一盏盏壁灯也是亮着的,如一朵朵洁白的玉兰花莹润地盛开墙上,别致传神。
“夏初——”他喊了一声。
画室很安静,可以清晰地听到回音在空中嗡嗡作响。
没有回应,但有轻微的呻吟。
那呻吟断断续续,若有若无,充满苦痛和压抑,在这空寂中格外瘆人。
他心中密密浮起一层战栗,强力抑制着恐慌继续探望:“我知道你在。你在哪儿?”
话音刚落,那些光扑的一声都灭了。整个画楼湮没在一片黑暗之中,黑暗中有了哭声。
他一愣,努力瞪大眼睛,一个影子自那些画板之间慢慢地出来。
“是夏初么?”
那影子不说话,在暗中抽泣着,哭声带着变了调的凄凉。
华唯鸿向那影子迎去,想要安抚她的心情使得他紧紧抱住了她。
陡然,黑暗中又传来凄厉的哭喊,“救我!”。
他又一惊,恍惚间,那人喊得更加歇斯底里,“救救我——”
是夏初的声音?他迷惑了,那眼前的这个影子是?那脸覆在一头黑发下面,根本无法看清面目,倒是有**的嘀嗒声。**从她身上流出,他看清楚了,她身上没有一处不在流血,眼睛,鼻子,嘴巴,到处都是斑驳的血迹。他倒吸一口冷气,视线下去,她的身体有一部分是隆起的,那鼓隆的腹部真是诡异。
就在这一瞬,随着“啪”的一声响,室内大亮。
恍若梦魇一般,华唯鸿惊愕地发现那影子不见了,一个画架无声伫立面前。画中的女子仿佛来自他的梦境,****在外,捧着她那高隆的腹部。令他惊惧的是那个女子的眼睛,并不是圣母般的恬静模样,而是充满了凄怨,看着自己。更令他惊恐的是有血水从女子的眼睛涌出,令他不由得想到方才那诡异的一瞬。
他不自禁地伸手去触摸那些血,那血鲜润,一团一团地开着有如玫瑰,将他引到了楼下。循着血迹他看到一个人正俯卧在地。
“夏初——”他奔下去将那个晕厥了的躯体抱在怀里。
“救救我……”夏初在昏迷中喃喃,他这才看到她的一双手上布满伤痕,满手都是血污,甚至墙壁上都有令人心惊的血手印。
“你真的疯了吗?!顾夏初!”华唯鸿咆哮一声,抱起她就向外面的茫茫夜色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