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谁的迷局

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

师之所处,荆棘生焉。大军之后,必有凶年!

陆十军军部餐厅中,眼下的气氛是尴尬中带有一丝紧张。

赵晋生被自己长官严词训诫了这番,顿时满面羞惭,不知所措,他不敢再多说什么,垂头丧气地低下了头。其他军官也不敢再接口。饭桌上的气氛蓦然变了味道。

在属下们的眼中,向晖长官一向是谦和内敛的,也是温和儒雅的,他很少形于色,将极端情绪随意释放出来。

但是刚才诸位军官议论的这些话,让向晖郁闷难耐,胸中愤懑忧心之气填胸。他忍了又忍,实在忍耐不住,当着封正烈的面,又不好随意指责陆十军的军官们,只好拿自己的手下的主将——N7军38师165团团长的赵晋生开刀了。

封正烈也有些惊愕,毕竟向晖在他面前如此声色俱厉还是第一回,他搔搔头,有点不以为然的神情表露出来。

江静舟却清楚向晖的秉性,对于他这番痛心疾首的问责,心里明白其实他心中的伤痛远远大于愤怒——江山颓丧,马蹄声乱,何来擎天之柱,赖以拄其间?

他同情地望了一眼好友,将一声叹息压抑在心底。

向晖心下黯然至极,他巡视了一遍周围的往昔兄弟,长叹了口气,语气与其说是肃然严酷,不如说更多的是蕴含了无奈和忧伤。

“弟兄们,军人以服从为天职!身为党国军人,服从领袖,忠于党国始终是我们这些人时刻应牢记的信念和准则。至于和谁打,何时打,怎么打,自然有上方统筹谋划,你我只要带好自己手下的兵,随时准备尽忠党国就好了,其他的……实在是多说无益吧?刚才那种种的牢骚和私意,让人听了不过徒生郁闷、无奈之情,让大家思想情绪更加暗淡低迷,斗志更加颓丧而已!”

说到这里,他几乎是仰天长叹了:“唉!怀着这样情绪的军官,又如何能带得出一支强劲有力、勇猛作战的军队来呢?咱们今后这仗还如何打?我堂堂几十万国军精锐部队,手握最先进的美式装备、武器,难不成就不战自垮,向共军缴械投降不成?!”

这番慷慨激昂的话语让许多人低首不语,更让暗怀心事的江静舟怦然心动!

压抑已久的向晖直抒了胸臆,仿佛长出了一口气,他望着一向尊重的,昔日的老长官封正烈,似乎在无言征求着他的意见,封正烈心中自有自己的一番心思,此刻只是点头不语,唯有长叹而已。

向晖又望向江静舟,这个自己肝胆相照、割头换颈的弟兄,似乎在默默求得他的支持和声援。

就在刚才向晖拍案而起,说出那番痛心疾首、堂堂正正的话时,江静舟就在心中暗叹不已:“向明光啊,这书生意气终究会害了你!如今东北的局势,宽城的危情,聪敏睿智如你,难道就没个清醒的认识吗?陆十军、N7军各部弟兄们长久以来的怀乡思亲、消极厌战的情绪,岂可用一两句呵斥之语,加之长官权威压制得住?这种情绪不会消亡,只会随着时局的恶化愈演愈烈!而你,向明光,如果能顺势而为,顺应民意,方不负铁血儒将之盛名!可是……你会吗?”

江静舟在心中为之喟叹,又想到自身的使命和任务,自己和向晖的知己情谊,以及难以预知的却是必然的信仰和友情的残酷碰撞,他的心中满满都是无法言说的伤感和凄凉!

他心中这般百转千回地折腾着,眼前就对上了好友带着恳切相求的目光。目前的向晖明显陷入孤立无援境地,和大家有点话不投机。望着这个最相知的好友,他体恤他、怜悯他,甚至心疼他!他更理解他——这一番激愤和忧愁不是无的放矢,更不是无病呻吟,是目前不容乐观的形势让刚来宽城履职的他已经陷入纠结难解的危局之中!

但是友情还在,不是吗?此刻自己必须帮他向明光!

于是他勉强笑笑,轻语为书生意气十足的好友解围:“好了!明光兄也是心忧党国,赤诚之心可鉴!只是现今咱远征军军官们好容易聚到一起,弟兄们不过是在一处发发牢骚和私意而已,也不必太认真了吧?明光兄你是新官上任,谨慎严肃一些也没错。不过有些事情需要慢慢考量,观察,疏导吧!我建议,春宵苦短,来日方长,今晚只叙兄弟情长,莫论国是是非。大家还是敞开心扉,尽管畅饮、畅叙、畅欢一场如何?”

封正烈点头道:“致远说的对!这里只叙老长官、老部下情怀,不必提那些令人烦心的事体!今晚聚会的主题是叙旧,一些有关时局的敏感话题就先放放吧,莫要坏了咱们喝酒的兴致!”

他笑看着江静舟和向晖:“按理说,军中禁酒令是我严格制定的,不过今天情况特殊,我宣布,只此一次,大家纵情畅饮,不必拘礼,咱们来个不醉不归!”

副官送上了酒,封正烈这才发现问题:“咦?若飞呢?这种场合怎么能少了他?这个出身远征军的小烈驹子?”

他望向江静舟,后者随意笑笑:“下午倒碰上小子一回,说是要去东城勘察一处防务,后面估计能赶回来。和这些人欢聚,他不比谁心急?”封正烈方才点头作罢。

其实此刻许若飞正和程睿、沈冰一起与宽城地下党顺利接上了关系,在秘密召开一个特别会议。根据老家指示,他们和宽城地下党负责人,公开身份为博文书店老板的魏先生组成了临时小组——曙光小组,负责飓风小组和城外东北野战军司令部的联系。为了安全起见,飓风小组的负责人江静舟没有暴露身份,不直接和宽城地下党发生任何联系,只是通过曙光小组和几方取得联络,所以曙光小组的负责人为程睿。

四人通过这个简短的碰头会明确了各自分工,布置了任务,又传递了一些新的情报后就迅速解散。许若飞驾车先送程睿去了N7军的一个防区,再将沈冰送回江静舟官邸。

沈冰刚走下车,就看到顾倾城抱着个军大衣跑了出来。

“许团长,你知道你们师座在哪里吗?带我去找他!”

许若飞奇怪地看着她:“今天远征军老战友们聚会,我这就要赶了去……咦?顾姐你手里拿的是师座的大衣吗?这是要给他送去?”

顾倾城点头:“他今天不知道慌个什么劲儿啊,出门时大衣都忘了穿!这天还没回暖,他那副满是旧伤的身子……”

她显然还另有心事,听了许若飞的话,又有点迟疑起来:“原来是和那些老战友聚会吗?那我就不去了……若飞你把大衣给他带去……再嘱咐他一定要少喝酒,医生都不让他沾酒的!还有就是,就是……我也有一件重要事情找他,你告诉他,我晚上等他回来再说!”

一旁沈冰不由噗嗤笑了:“我说你这个妹妹也太肯操心!又是怕他冻着,又是怕他饮酒伤身,又是满心不放心他那旧伤……至于吗?他一向不是神勇无敌、所向披靡的吗?我还以为他江致远不是个凡人,有副钢筋铁打之身呢?哼,硬邦邦的、没温度的、没感情的,就和他的心肠一样硬!”她习惯性地用一副不屑的神情撇撇嘴。

听到这话顾倾城又忍不住要替江静舟辩护,不料未及开言,坐在车里的许若飞已经紧锁眉头,冷冷还击了:“他的心肠硬吗?我倒认为这话无论如何轮不上你来说!”

口齿伶俐,直率果敢仿佛就是他许若飞的标签,他也是憋闷许久,此番终于找到机会发泄出按捺在心中已久的一份强烈不满之情。

“露表姐同志,你对他的这种态度早就让我忍无可忍了!凭什么呀?凭什么你可以对他肆意打击、嘲弄;处处和他别扭、较劲;任意拿话噎他、呛他?又凭什么他要百般回护、忍耐、将就你?!别以为我们不知道你们相处的状况,也别以为我们没看出来一些别扭奇怪的情形?云表哥……我大哥他对你的忍让和迁就简直可以用‘惨不忍睹’这个词来形容!江致远什么时候吃瘪如此了?我早就愤懑难平了!要不是咱们是一个战壕里的战友,目前又在并肩战斗,我非要好好和你理论一番!你……太过分了!你难道看不出来吗?他不仅是我们的领导,更是我们尊敬亲爱的大哥!你对他的伤害,就是对我们这些人的伤害,这道理你懂吗?!可是,不管怎样你记住,只要有我们这些人在,无论何人——亲人,敌人还是故人,谁伤害他都不行!”

许若飞滔滔不绝、痛快淋漓地吼出了这番压抑已久的肺腑之言,又恨恨地盯了被他骂愣了的沈冰一眼,扔下一句话:“我和程睿早就对这种情形不满和担心了!你等着雷表哥——程睿有空和你详谈吧!”不及看沈冰的反应,他一把拽过顾倾城手中的大衣,驾车一溜烟走了。

许若飞此番少见的声色俱厉的言行让顾倾城也愣住了,她胆怯不安地瞄了一眼沈冰,但见她面色绯红,却也没再说什么。

聚会宴席还在进行中,封正烈宣布的“开禁令”不仅让大家纷纷举起酒杯,在座的军官们似乎也同时放开了胸怀。既然前面某些敏感话题不能提起,那么就只有叙旧怀旧这一个主题了。

在这遥远的东北,在这微妙的大战一触即发的前夜,这些久经沙场、历尽风波、九死一生的兄弟,借着酒劲,在微醺的状态下,又一次回忆起了那个难忘的岁月,那场生死征战,和不知是算幸运还是不幸的劫后余生。

赵晋生扔下手中的酒杯,忍不住率先起头唱起了那首难忘的军歌:

君不见,汉终军,弱冠系虏请长缨;

君不见,班定远,绝域轻骑催战云!

男儿应是重危行,岂让儒冠误此生?

况乃国危若累卵,羽檄争驰无少停!

一旁的耿进忠、李长安等人都齐声相和:

弃我昔时笔,着我战时衿。

一呼同志逾十万,高唱战歌齐从军。

齐从军,净胡尘,誓扫倭奴不顾身!

忍情轻断思家念,慷慨捧出报国心。

昂然含笑赴沙场,大旗招展日无光。

气吹太白入昂月,力挽长矢射天狼。

采石一载复金陵,冀鲁吉黑次第平。

破波楼船出辽海,蔽天铁鸟扑东京!

封正烈、江静舟和向晖几人看着昔日的部下唱起这首让人感慨万千的歌子,不由得都动了情。

封正烈不由得感叹:“有多久了?我都没听到过这首歌了?可是每每听起来,还是这样让人热血沸腾!”

向晖显然深深被感染了,他平日里滴酒不沾,可是今天和往日的生死兄弟再次聚首,生性恬淡平和的他,也纵情一回,连饮了几杯酒,不胜酒力下,更是性情有异于往日,在江静舟等人看来,向晖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显得特别的情绪激动。

他边听着歌,边喃喃道:“这是我最想听到的一首歌,也是我最怕听到的一首歌!想起那些惨烈悲壮的往事,那些长眠在异国他乡的弟兄们,怎不让人扼腕长叹,摧心裂肝!”

“这首歌还会触动我的另一段情思……”他带着苦涩的微笑看看江静舟,又望向封正烈:“军座啊,以前每当您因为一些琐事训导致远时,您总爱捎带埋怨我,埋怨我这个他的副手,向着致远、护着致远,您总说我没有原则,江致远说什么都是对的,有一次,您发火了,对我吼过这么一句话,我至今难忘——您当时说:向明光啊,我简直搞不懂你了,你这辈子是欠他江致远什么了吗?”

他望着封正烈,笑得有些孩子气般的纯真,也有点凄楚的味道在里面氤氲:“今天,咱们兄弟相聚,又是在这个大战将至的前夜,我心里……实在是闷得慌,也感慨得很呐!有些话我一定要说出来,以后,不知道是否还有这样的机会呢?军座啊,我告诉您,我向晖真的是欠江致远的!欠他一条命的人情呢!”

“明光兄,看来你真的是喝多了,都胡说八道起来?欠我一条命的话都说出来了?”江静舟多少有点愕然的样子,他笑着摇摇头,关切地拍拍他的背,又让身边的一个军官给他倒杯浓茶来。

封正烈既有点担心他异于常态的情绪,却又好奇于他的这个说法,就用疑惑和不解的目光看着他。

赵晋生等人闻听此言,也觉得是新鲜话题,不由得都停住了歌唱,呆呆看着迥异于往常的向晖——那个在他们心中一向持重老练,处变不惊,很少宣泄自己情绪的老上司。

向晖接过身旁军官递过来的茶水,喝了一口,稳稳情绪,重新看向江静舟,声音里带着些疲惫和伤感:“致远,你难道忘记了同古之战吗?那个挣扎于生死线的十二天?那场几乎是险些全团覆没的恶战苦战血战?”随着他带着悲壮声调的讲述,所有人都陷入那场充满硝烟的回忆中去——

缅北战场上。

独立团策应200师坚守同古整整十二天,已经陷入内缺粮弹,外无援兵,伤亡过半的绝境中。

团长江静舟否决了副团长李文龙等人建议他联系师部、撤出阵地以保存建制的建议,执意再次组织敢死队发起一轮新的进攻,因为独立团的荣誉不容玷污。

许若飞来报告,敢死队已经集结完毕。江静舟抢过一挺轻机枪,欲亲自带队上去,一旁的向晖急忙上前拦住他。

“团长,我这个参谋长还没阵亡呢,现在还轮不到你上!”向晖的语调一如既往的平和镇定,脸上甚至挂了一丝轻松的笑意。

江静舟对他一瞪眼:“都到这个时候了,还分什么官阶吗?就如戴安澜师长宣誓时所说的那样,无论官兵,唯有战死沙场之份了!”他看看身边手臂负伤的李副团长,对向晖道:

“再说,你和副团长已经组织了几次冲锋了?你看看你自己身上有多少伤了?”

“你瞪我也没用,现在你说了不算!咱们三人有过约定的。”向晖不在意笑笑:“何况我身上都是小伤,没妨碍的!你和李副团长坚守阵地,还是我带人上!”

他抢过江静舟手中的机枪:“江致远你要记住,你是一团之长,是全团的灵魂,不到万不得已,不可轻言牺牲你自己!”

江静舟无奈地看着这个换命的兄弟,忍住眼泪,几乎是强制性命令道:“向明光!如果你还当我是你的长官,你必须执行我的命令!”

“不行!咱们战前有过约定的,只要我和副团长还在,就不能让你亲自上!”向晖清俊秀气的面庞上写满倔强,他直视着江静舟,目光如炬。

李文龙和诸位军官也齐声劝阻。

江静舟摇摇头,他看看众人,将向晖拉到一边,压低声音道:“明光,你听我说!我知道,你上衣口袋里有张照片,那上面是你的两个女儿,可爱的孩子们,还都那样小,像稚嫩的花骨朵一般!怎能少了你这位父亲呵护的肩膀?我虽然没见过她们,可是我已经在照片上爱上了她们!我绝不能让这样两个幼小的孩子失去父亲!答应我,活下去,为了你的女儿们!”

他抢过枪来,猛然推开向晖,几乎将他推了个踉跄,自己带着敢死队冲了上去……

残阳如血,照在凄凉悲壮的战场上,到处是尸体,到处是死亡的气息。

向晖、李文龙等人疯狂地在阵地上逡巡着,在尸体堆里寻找着江静舟。

突然,趴在一个土丘上,浑身是血,几乎认不出人形的江静舟映入他们的眼帘,那挺机枪还牢牢地抱在他怀中。

“团长!”向晖低吼一声,哭着上前,将他抱起,狠狠搂在怀中,心胆俱碎地放声大哭起来。突然间,他感受到江静舟的体腔内似乎还存有一丝微弱的心跳,他疯狂地大喊,将江静舟抱起,向救护所跑去……

哽咽抽泣中,语气艰难地讲完这段往事,向晖再次泪流满面:“就是那次,致远几乎是代替我搭上了一条命!他的头部和胸部都受了致命的创伤,至今还有两块弹片都未取出来……后来在上海时,我亲眼见到过他旧伤复发时的痛苦!也亲耳听到了医生们诊断——因为位置特殊,这两块弹片可能会伴随他一生了……”

听了他的话,在场所有人都流下了眼泪。

封正烈擦擦眼眶,叹息道:“换命的兄弟!不错,这是谁也替代不了的友情!”

江静舟的眼泪也不知不觉流了下来,他背过身去擦了,用手捶捶向晖的脊背,带笑劝慰道:“原来是这个说法啊?我说你吓了我一跳呢!这其实是很小的一件事情吧?在那个时候,还顾得上考虑许多吗?”

他顿了顿,为了安慰向晖,便挂了顽皮不羁的笑意在脸上,用轻松揶揄的口吻道:“其实啊,我是算过这个账的。你看吧,那时候我是团长,你是参谋长,谁先死谁先抗战革命到底了,两眼一闭,只当长眠休息了,也算值当的了,剩下活着的人,责任更重,还要带好这个部队,再次投入生死恶战中!所以说啊,明光兄,你究竟是言重了!这怎么能算你欠我一条命的人情?哪有那样严重啊?”

向晖流泪抽泣不已,也不理会江静舟的说笑。

江静舟又笑看大家:“照这样推论,我还要说他向明光救过我江静舟一命呢。你们忘了过野人山那次了?”

江静舟回头紧紧盯着向晖,再次思绪飞扬,陷入往昔回忆中去——

“那次,在野人山,我晕倒后醒来,发现自己躺在明光兄你的怀中,你流着泪告诉我,说是李副团长刚刚殉国了!我当时觉得自己也实在是太累了,真想追随李副团长的足迹,一觉睡过去不再醒来。可是你说‘江致远,你不能这样自私,你是团长,我是参谋长,是咱们把这帮弟兄带出国,来到这个异国战场上来的,现在,濒临死亡之境地,你怎么能扔下我们一走了之呢?不行,江致远!你不能这样轻言放弃!你凭什么随随便便丢下我们这些弟兄不管?你凭什么?!’”

江静舟的眼泪流了下来,他几乎说不下去了。

向晖上前搂住他的肩膀,脸上尽是愧疚之情:“我知道当时你的伤势有多重,病痛有多深!死亡在那时,对你,实在算是一件幸福的事情!可是致远,我不能放过你,你是我们所有人的主心骨啊,你是独立团的灵魂,你要是去了,这个团剩下的弟兄,就只能全团覆没在那异国凶险的丛林里去了!”

他的眼泪和江静舟的眼泪流在了一处。他看着江静舟,声音有些发颤,他忘不了自己曾经的无奈和绝望。

“请原谅我,致远!多少年了,我一直没能找到一个合适的机会,我一直想和你说声对不起!你不知道,那时的我,几乎是急疯了,我已经顾不上体味你的伤痛,你的挣扎,你的万般苦楚!我的冷酷和绝情变得让我自己都不认得自己了!我只知道,那时的我,不能没有你,我们整个独立团,不能没有你!我几乎是野蛮地硬拽着你向前走着,可怜你伤病交加,一次次昏倒在我的面前……”他几乎说不下去了。

江静舟擦了一把泪水,看着向晖,强笑道:“我怎么会怪你呢,明光兄?是你让我重新萌生了责任感和使命感,从而迸发出强烈的求生欲望,才会有幸从那个死亡之地挣扎出一条命来!从这个意义上来讲,你是不是也算救了我一条命呢?”

刚刚走进来不久的许若飞静静听了片刻,眼下也已经是泪如雨下,他上前看着两位上司,忍不住接上他们的回忆:“我还记得,每当宿营的时候,向师长总让我将我们师座搀扶到他身边,让他躺在自己身上,他说丛林中太潮湿,我们师座伤病交加的身子已经不能再受凉了……”

封正烈点头叹道:“共同闯过野人山的弟兄,割头换命的情谊!结下的这份情岂是外人可以理解的呢?好在老天有眼,让你们都顺利闯过那道鬼门关,双双成长为党国的将军,栋梁之才!如今,又有缘相聚在这白山黑水,再次获得并肩作战的机会,你们应该珍惜这一辈子难得的缘分啊!”

江静舟和向晖相顾无语,所有在场的军官们也都相看泪眼,无语凝噎。

沉默已久,赵晋生他们擦干眼泪,继续唱起那首刚才没有唱完的军歌来。于是江静舟、向晖和许若飞也加入到这个歌唱行列中去:

一夜捣碎倭奴穴,太平洋水尽赤色。

富士山头扬汉旗,樱花树下醉胡妾。

归来夹道万人看,朵朵鲜花掷马前。

门楣生辉笑白发,闾里欢腾骄红颜。

国史明标第一功,中华从此号长雄。

尚留余威惩不义,要使环球人类同沐大汉风!

这场聚会就这样结束于这慷慨激昂的歌声中,给这些军官们留下了毕生难忘的记忆,也让江静舟感怀良多。回到自己官邸,他连夜赶写了一份报告,将今天看到听到的陆十军和N7军各级军官的思想动态,部队士兵们的心态、言行做了一系列分析,形成一份报告。他要给老家最贴切的情报,解放军攻城在即,敌人一方的心态和想法,官兵思想动态情况,有时候比敌人的火力布局、防御设施等内容更为宝贵和重要。随后他又嘱咐沈冰尽快将报告传出宽城,交到东野领导的手中。

接下来举行的一场家宴,倒让江静舟真实看到了向晖心中的另一面——他对局势的准确研判,他内心最大的纠结所在。

这是一场纯私人性质的聚会,顾倾城和沈冰在家中早早做好了准备。向晖带着夫人和两个女儿准时到来,十二岁的长女向婵娟见到义父兴奋莫名,扑到江静舟怀中,缠着他马上兑现以前许下的诺言——带她去骑马。江静舟拉着两个孩子好言劝慰,温语体贴,其耐心程度让沈冰都感动了,不由得低语顾倾城:“他对孩子脾气倒好得很呢!”

“你还说他心肠硬吗?那是你真不懂他!或者说是被偏见蒙了眼?”顾倾城对她玩笑道。沈冰不置可否。

封正烈夫妇带着宁松随后进来,向晖迫不及待地拉过宁松,介绍给自己的夫人谢宛月。

谢宛月是个温柔娴雅的女子,她和向晖是青梅竹马的世家之交联的姻,夫妻感情极深。此刻,她看到丈夫向晖对宁松这样喜爱,又听说孤高傲世的丈夫竟然爽快地认下了这个义子,也就格外留神注意眼前这个容貌清俊,灵气逼人的男孩。宁松的儒雅稳重和纯净明快的气质给谢宛月留下了良好的初识印象。

“小松,快到这边来,见见你的两个妹妹!”那边江静舟已经在招呼,向晖也忙推他:“是啊,小松,你们义兄妹该认识一下!”宁松点头,听话地走到自己父亲面前。

依偎在父亲身边的两个小女孩映入少年的眼帘,大的不过十一二岁,小的八九岁的光景,穿着式样、颜色一致的粗花呢洋装裙,清丽可爱。

“宁松哥哥你好,我叫向婵娟,妹妹叫向冰轮。我们还有小名,我叫娟娟,她叫妮妮。不过,我俩还有个更有意思的名字——大月亮和小月亮!好听吗?是江爸爸起的!”

年长的向婵娟口齿伶俐地解说着,望着眼前长身玉立的大哥哥,莫名间产生了强烈的好感。

宁松笑笑,自然接口道:“大月亮、小月亮,不仅有意思,还很切合你们的名字哦!婵娟、冰轮原本就是古人称呼月亮爱用的词呢。”

“啊?怎么我还没说你就知道了?”向婵娟好惊讶,秀美的小脸上一对小酒窝忽现忽隐,很是可爱:“宁松哥哥你好神奇耶!”

宁松突然记起父亲曾经告诉他的一件事——父亲的这个义女,比自己的妹妹宁兰小两岁,但是容貌、神态、气质却和宁兰很有些神似处。宁松对妹妹毫无印象了,每当想起这个手足,心中总是难免感到一种遗憾和凄凉,此刻认真打量着婵娟,不由得就在脑海里勾勒幻想起自己妹妹的样子来。

看到宁松微微愣神,一旁向晖忙走上前来对义子赞美,同时为女儿解惑:“娟儿,你宁松哥哥小小年纪,却博览群书,心中自有一番锦绣天地。你和妮妮都要向哥哥学习才是!”

“好呀!我以后要跟着宁松哥哥学习,哥哥你别不要我啊?我一直有个心愿——自己能有个哥哥,这下终于如愿以偿了!”女孩忍不住拍手。

“怎么会呢?爸爸和干爹都吩咐了,我们就是义兄妹啊,怎么会不要你?”少年的回答也是毫不迟疑。

这份兄妹情从此结下,此情延续了他们的一生。虽然后面有着种种波折,但是情缘胜于血缘,倒也是一段佳话。

此刻,在山雨欲来的宽城,这场三家家庭聚会的气氛是格外温馨的,仿佛预知这是最后的温情一样,一切都散发出异常绚烂的光彩来。

顾倾城和沈冰在厨房里忙碌着,江静舟和封正烈夫妇,还有向夫人谢宛月在客厅和娟娟、妮妮两个孩子一起谈笑着,逗趣着,不留意间,向晖和宁松却悄悄离开了。

宁松请向晖来到书房,他有很多书中的问题要向干爹请教。不知为什么,宁松对向晖有着一种自然而然形成的强烈的亲近感,他几乎是瞬间崇拜爱戴上这个干爹。

向晖也直觉地喜欢宁松。尤其是和宁松探讨了几个古文问题后,他不由对这个早熟而敏慧的少年更平添一份由衷的欣赏。他约宁松有空去他的官邸,因为在那里,有他从关内带来的几百册心爱的古籍图书。宁松欣喜地答应了。

他们这种共同爱好的学业交流从此正常而频繁起来。两人由此结下了深厚的父子情缘。有时父子俩晚上看书交流的晚了,宁松就留宿在向晖官邸。这样,除了主要生活在封正烈府上外,宁松住在向晖家中的次数甚至超过了在自己父亲家。他对向晖的称呼,也由干爹逐渐演变成了更亲昵的——爹爹。

江静舟发现这番情形后,禁不住对向晖玩笑着感叹:“完蛋了!我这个儿子算白养了,完全被你收编了呢?”

向晖笑着回应:“谁让你说过小松的性格像我甚至超过了像你呢?也是我们父子两人的缘分吧。”

他又深深感叹:“致远呐,小松勤奋好学,博闻多才,他的学识和他的年龄极不相衬。不能不说你小子太有福气了!有子若此,夫复何求?”

在这次家庭宴会上,不同于家属孩子间的温情脉脉氛围,当吃过饭,江静舟和封正烈、向晖三人来到自己的书房时,他们谈论的话题,又因为涉及时局而变得分外沉重。

封正烈再一次提到了上回他和江静舟探讨过的问题,关于宽城目前孤军守卫的现状。

江静舟意外地看到,也许毕竟是在最亲近的老长官、最挚亲的弟兄面前的缘故吧,不同于前几天远征军兄弟聚会时,向晖表现出的自信满满,强势决然的态势,今天的他,竟然流露出消极颓丧、忧心忡忡的意味,尽管这种意味是微妙而隐含的,但是聪明睿智如江静舟,还是瞬间抓住了!

他们谈到东北境内国军守军现状这个老生常谈的问题时,向晖和封、江二人看法惊人的一致:宽城、沈阳、锦州已成困龙之势!

交通线?生命线!

曾经的隐隐忧惧之情几乎已经变成了目前的极度恐惧之心态!

恐惧的源头就是这条线路能否保持畅通问题。但是致命的关节却是让人忧心如焚,不能安眠的——那就是目前这个问题,主导力量已经不掌握在国军手上!

作为资深军人,出身军校的将官,有多年带兵征战经历的他们,当然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共军显然也不是吃素的,他们不会患上眼盲症,看不到这个要害问题的实质和命脉所在?

向晖深深叹息,紧蹙的眉头上满是忧愁和凄凉:领袖的颜面和固执也许会预告着一场决战的兵败如山的前景!

江静舟不能不承认向晖是睿智和敏感的,也是博学而通才的,在和他和封正烈分析东北形势时,向晖甚至向他们对比了国共两党领袖对某些原则问题处理的迥异风格——

最高统帅目前无疑是为了面子,让几十万国军坐困孤城,陷入绝境。沈阳、宽城、锦州的坚守意义何在?一旦共军在东北的目的是先占领锦州来封闭国军撤回关内的大门,一切就江河日下,为时晚矣!

而反观共军一方,同为军事家和领袖的毛泽东,却有令人叹服的“壮士断腕”的气魄。

在国共两党军事实力对比不利于己方时,毛泽东竟然果断下令放弃临沂和延安两个重要城市。尤其是延安,是共党的首府,是他们的精神象征,如今毛泽东一声令下,说放弃就放弃了,胡宗南辛辛苦苦搞的所谓“闪击延安”行动,最后得到的不过是一座空城。

谈到这里,向晖几乎是哀叹道:“我曾经看到过共军报纸上刊登过毛泽东对放弃延安的一番精彩说辞——存人失地,人地皆存,存地失人,人地皆失。不能不说这招太厉害了!让我感到从未有过的恐惧感!和这样的人交手,和这样人领导的军队较量,我们又有多大的胜算呢?”

听到他这番发自肺腑的评议,江静舟的心中自然升起由衷的自豪感!国共两党的交手,让双方领袖的军事指挥水平,也得到了充分的展示和对比。正规军校出身的蒋总统显然远逊于实战经验丰富的毛泽东。江静舟此刻不仅为自己的领袖骄傲,更为自己身后这只强大的人民军队而自豪。

听了向晖的深入剖析,封正烈也心绪烦闷。他看着向晖,微嗔道:“既如此,你心明镜一般,那么在这次就职前,你曾经在南京被委座召见过,为何不趁机向领袖进一忠言呢?”

他这番话竟然差点让江静舟和向晖同时哑然失笑,他们相顾摇头,啼笑皆非地一起看向封正烈。

“想不到智者千虑,军座啊,您如今竟然天真到如此地步吗?”江静舟不等向晖回答,已经忍不住插言道:“您前番对我曾言到,此类忠言不仅由郑司令长官等人多次劝说过委座,就是老头子自己身边的外国顾问忠告于他,他都听不进去呢,明光兄一个刚刚履职新位置的少将师长,有能力做这件事吗?”

向晖点头:“致远说的不错,一切都不是我们能挽回的了。作为军人,我们唯有尽忠报国,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罢了!”

“可那是几十万的军队啊,几十万条弟兄的生命!”封正烈愤愤然:“你们难道甘心吗?你们就这样忍心吗?!我们千辛万苦,从抗日战场保存下来的这些力量,如今要消亡在这场糊里糊涂的内战中去!日坐愁城,坐以待毙!我实在是不能甘心,更不忍心!”

江静舟点头:“还有数百万民众的生命,数百万家庭的悲欢存亡!仅仅一个宽城,就会有不可预知的后果。最近,每当我从这个城市美丽的街道经过时,我都会暗自喟叹:这一切,会毁于这场战火吗?”

封正烈点头:“难道历史注定我们要当这个千古罪人吗?”

向晖不再接口两人的话头,他又记起刚才和宁松议论的问题来,那个让他们义父子都感慨万分的两句古语,出自《老子》——

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

师之所处,荆棘生焉。大军之后,必有凶年!

他望向封正烈和江静舟的目光中充满了忧虑和孤独。

晚宴过后,送走了客人,江静舟来到顾倾城的卧室。

“哥,这么晚了,找我有事吗?”

“倾城,你前两天说的问题我考虑清楚了,你收拾一下,做好准备,随时可能会走,我打算送你出城!”

“出城?去哪里?”

“不是以前告诉过你吗?送你回老家,一个安定的地方,也是我们这些人最向往的地方——我们的家!”

“可是……我也早就说过的,我不会轻易离开你的,我要跟在你身边!”

“倾城,你不是小孩子了,别总是这般任性!这是命令,是哥哥的命令,也是组织的命令!”

顾倾城低下头,泪水慢慢爬上眼际。

“小薇,你别总这样……听哥哥的话!你再待在这里会越来越危险,我实在是不放心!在你的问题上,我不能再犯任何错误,哪怕是极小的闪失……我不能对不起你哥哥,那个我亲如手足的兄弟!”

江静舟伤感地叹口气,望着顾倾城露出一丝恳切的苦笑。

“哥……”顾倾城又感动又伤情,一时说不出话来。

就在前几天,她遇到了一道难以逾越的坎儿,这个坎儿,自然来自刚到宽城的昔日的上司——胡文轩。

自从胡文轩来了宽城,顾倾城心中就感受到莫名的紧张,她预感到胡文轩绝不会轻易放过她这个布局已久的长线。

就在江静舟和远征军战友准备举行晚宴欢迎向晖到任的那个下午,她在官邸突然收到一封不知经何人手送抵的密信,胡文轩约她立刻到保密局宽城站见面。

因为一时也来不及知会江静舟,得到他的指示,顾倾城恐怕胡文轩起疑,并不敢耽误半点,便自作主张地去了站里。

却见外表文静儒雅的上司冷冷一笑,从抽屉里拿出了一份材料,递到她手中。

匆匆浏览过后,顾倾城倒吸一口凉气!江静舟的详细行踪都记载在那份材料上,方方面面,言行举止,事无巨细,详细备至!

胡文轩用探究的神情看着她,略带遗憾地撇嘴笑笑,貌似语重心长地说了这样一番话:“蔷薇啊,你是否已经被爱情冲昏了头脑,想就此安安稳稳生活在江致远身边了?那个**不羁的家伙又是否答应给你名分了呢?无论如何,你不要太天真才好!你忘却了我的那番忠告了吗,在你离开上海来这里的时候?保密局的家法很严,轻易不要触动这条警戒线!”

他收起笑容,认真看着顾倾城:“我给你看这份文件有三个目的:第一,我说过的,会有很多你的战友生活潜伏在你身边,你永远不会是孤军奋战,但是你也不可能轻易摆脱背叛自己的组织;第二,我想得到的情报,永远唾手可得,你不过是我布下的一枚闲子,还没有到用的时候呢!这第三嘛,”他微微冷笑:“我不怕你将我们这番谈话转告江致远,作为党国军官,接受政训部门的监督和审查是非常正常的,不只是他,包括向晖,甚至是封正烈,都在上头监控范围之中!一切只要好自为之,应该不会有及身之祸吧?反之,就不好说了……党国利益高于一切,对于异党分子和擅自造谣生事、动摇军心者,我们这个组织就是最好的清道夫!”

顾倾城的心已经微微颤抖起来,她一直低眉顺目地站着,几乎不敢正视上司的目光。那目光如炬如炽,仿佛总能射穿她的内心,耳边却突然听到了意外的一阵亲切、轻柔之声:“蔷薇,我总觉得,你是不会让我失望的?方城的妹妹,就是我的亲妹妹……我甚至已经在心里,为你起草请功报告,规划你的美好前程了。”

顾倾城依旧不敢抬头,那声音就继续漂浮在耳际,让人不知所措。

“聪明如你,难道竟会看不明白吗?你和江致远如今这番不尴不尬的情形?爱情固然崇高无我,但是对于一段不好把握的感情呢?甚至算不上真正爱情的东西,值得付出许多吗?……”

顾倾城几乎带着落荒而逃般的心态离开保密局宽城站。

当天晚上,她就将详情告知了江静舟,又忧心忡忡地提醒道:“看来胡文轩原来在我离开上海时说的那番话倒也不是纯粹威胁恐吓之言。保密局的人一定潜伏在我们周围,你目前的安全真令人担心!”

他突然止住了话题,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安慰她别着急,一切由他来想办法应付。

如今,他的办法明确告诉了她。原来他操心的并不是自己的安危,而是她这个妹妹的安全问题,为此他想到了解决的办法,竟然还是那个让她最不满意的结局——让她出城,离开他的身边,她直觉不能接受。

此刻她忍不住要再争取一下,就上前拉住他的手:“哥,求你再听一下我的想法吧?”

江静舟点点头,和她在一旁沙发上坐下。

“致远哥,这两天我也考虑了很久,我知道你是为了我的安全考虑,想让我早日脱离险境。可是你千万别忘了,你如今身挑重任,有很多大事在等着你去做。所以眼下我绝不能离开你!也许我没有能力绝对保护你的安全,但起码能在你身边做一层保护色吧?我被你送走了,在这些人眼里失踪了,你也就等于暴露了!你的计划和行动呢,你的使命呢?你如何去完成它们?”

她轻轻叹口气:“何况有时候,真假难辨时分,我这方还可以得到胡文轩那边的一些消息也未可知?哥,其实,你应该相信我的能力!你难道不记得了吗?我曾经是特务训练班各项成绩特优生,我曾经有十多年的特工经历!相信我,我不但会保护好自己的安全,我还要为你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答应我吧,哥!就算看在我哥哥——方城的面子上……如果他还活着,一定会支持我的想法的!”

这番入情入理的话让江静舟眼眶发潮,他努力稳定了自己的情绪,正想说什么,机警敏感的顾倾城又用话堵他的嘴,继续表着决心:“真的,致远哥,请相信我!局势虽然紧迫,但是宁松他一个孩子还不是都没出城的?我……虽然比不上冰冰那样经验老到,能帮到你,但是我也有我的作用不是?我留在这里,绝对不给哥哥你添麻烦,也会充分保护好自己的!你放心,如果真到了非走不可的程度,我小薇一定乖乖地听从哥哥的安排,我保证!”

她温柔但坚定的目光打动了江静舟的心,对于这个妹妹,他心里只有怜惜和疼爱,他摇头叹息着缴械:“好吧,拗不过你这个倔强丫头!凡事小心……以后我再找别的机会安排你出城!”

事情暂时商定,两人心底暗暗松口气,又在各自感叹着彼此间这真切深厚的异姓兄妹情谊。是的,这份纯洁高尚、无怨无悔、生死追随,为两位当事者深知,却很难被外人理解的情分,将注定义薄云天,伴随他们的一生。

曙光小组的工作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在江静舟周围布置了一个坚实的情报通道,将陆十军和N7军的布防情况、内部状况源源不断地传递给东野司令部,为解放军攻城提供了可靠的情报参考。

在曙光小组中,程睿和沈冰关系比较亲密,两人姑侄相称,说话亲切随意。因为当年沈冰和姐姐到广州投奔姐夫江静舟时,遭遇姐夫“新婚”闹剧,姐妹俩走投无路间,幸得程睿父亲——江静舟的盟兄程鹏霖出手相助,一手安排了沈冰姐妹的工作和生活。沈家姐妹一直对此事感恩戴德,沈冰也将程鹏霖当兄长一般崇敬爱戴。如今在工作中和程睿相遇,沈冰不由得将这段崇敬之情化作长辈式的呵护加注到程睿身上,她虽然比程睿大不了几岁,却看视他为子侄辈,关爱有加。

程睿也像对自己的姑姑一样尊重沈冰,但是他目前又是她的直接领导,有些工作要相携完成。最令他为难的是,他和许若飞都看出来沈冰和江静舟的别扭关系,总想力争做些工作,加以调解,誓有破冰之举。

此刻,程睿斟酌着语句,支支吾吾地和沈冰谈到了她和江静舟的关系问题,沈冰吊着脸,并未向眼前的晚辈说明她和江静舟往日的纠葛起因,只是郑重其事地向这位年轻的“领导同志”做了自己绝不会因为私我情绪和个人恩怨影响工作的承诺。

程睿认真听完沈冰的话,轻浅笑笑,温语劝说着:“您和我三叔都是老地工人员了,是我们的长辈,也是工作上的前辈,我一点不担心您在工作上的自控能力和把握尺度。但是,小姑,我今天实在是想以晚辈的身份劝您一句:请您放松一些情绪,对您自己,对我三叔……虽然我不清楚你们往昔有什么纠葛,也不能单方面武断地要求您忘却一切往事,但是,我想替我三叔说句话——您放下针对他的别扭心绪和态度吧!只因为,他付出的实在是太多,他承受的东西也太过沉重!让我们这些他身边的人为他伤感,为他心疼……我们不忍心他再承受任何来自自己亲人、故人的误解和责难了!”

沈冰不说话,默默地听着,程睿的语气沉重而忧伤:“谁能像他那样,苦战敌营二十余年,忍受了太多的离散、伤逝、悼亡……他的委屈,他的伤痛,他的悲情,谁又能真正体味得到?人们永远看到的是他威风凛凛,无比风光的一面,谁能真正走入到他的内心,触摸到他伤痕累累的心灵呢?”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继续道:“是的,所有人都知道,他满身旧伤,有几块弹片至今无法取出,也许今生今世都要留在他的体内了!可是,只有我们这些跟随在他身边的人才能明白,那些弹片带给他的,不过是肉体上的尚能忍受的苦痛,可是真正流着血,永远不会痊愈的,是他内心深处的伤口,那些情伤……来自他的亲人,他的友人,他的同志……”

“他有过几次婚姻,但是留下的,唯有刻骨铭心之痛和无法弥补的遗憾和伤情!他有过几个儿女,但是更多享受到的,却是骨肉离散的悲凉和再相见时陌生、隔膜的纠结状态!他经历过最爱的女儿夭亡的惨痛经历,也忍受过亲生骨肉任性的指责和疏离,他还内心纠结着自己亲手送走孩子,自身陷入愧悔交加的悲凉和无奈的境地!”

说到这里,程睿的眼中已经有星光在闪烁:“我三叔是个钢铁铸就的硬汉,卧底敌营几十年,久经考验,百战不殆,任何凶残狡诈的敌人都打不垮他!可是我三叔他又是一个铁骨柔情的男人,任何一点来自骨肉的温情和爱意就能让他心满意足,热泪满面!”

他掩饰着回身擦了泪,叹息着继续说着:“其实……跟在他身边久了,我和若飞都有一个共识,我们最怕他流露一种情绪……那种不为人知的一面来,唉!当真是让人心痛不已!”

“一种情绪?不为人知的一面?”沈冰不解地望向他。

程睿点头:“那就是——他的愧悔之情!你是否能相信?强势威猛、内持稳健如江致远,会经常流露出虚弱、不堪一击的一面吗?”

沈冰忍不住相问:“究竟是怎么回事?小睿你老实告诉我,他……他的那一面?”

程睿叹息着:“三叔背负的太多!很多不该他背负的心理负担他总难以放下,也许,他天生就是这样一种人,永远严于律己,总觉得亏欠别人的太多,却唯独忘却了自己心灵的安宁和祥和……”

他忍不住讲起了深藏自己内心深处的一件往事,一个让江静舟终身愧悔难平的心结。

“其实这个悲惨的故事并不是三叔讲给我听的。您还记得我曾经回老家学习过半年吗?我遇到了三叔当年的恩师——他走上革命道路的引路人——阎崇光同志。他一直很挂念昔日的学生、爱将,他知道我和三叔的亲密关系,给我讲述了一段鲜为人知的往事旧情——”

“当年,三叔在189师做情报工作,将大量的情报输送回了老家,为根据地的斗争,为红军战友的存亡立下了卓越的功勋。但是就在那时,他自己却遭遇了一场极为惨痛的骨肉永诀的事件……”

“他的二弟江银舟是个朴实憨厚的湘中伢子,追随他的脚步来到军营谋生。三叔严格遵循秘密工作的纪律,在亲兄弟面前也没暴露自己的真实身份,他利用关系将弟弟安排在封正烈旅的友邻部队中做文书,后面又千方百计找机会趁着两个部队在和我军一场鏖战的混乱时分,让手下的交通员将弟弟送到了苏区,参加了红军。”

“江银舟始终不知道自己的大哥是个红色特工,但是参加红军后不久,他就因为维护一名投诚士兵的权益,被自己的人当作反革命抓捕了。不幸的是,当时正值苏区肃反运动如火如荼,他被押入死牢……”

“‘江静舟’三个字就代表着忠诚……”沈冰听到此处,忍不住默念着这句话,悄然喟叹:“你三叔他……他肯定是拒绝了?”

程睿盯了她一眼:“您一定了解他,也一定知道他会做出怎样的抉择?三叔当时这样回答那位一直跟随在他身边的年轻的交通员——我不可能给老家发这样一通电报,原因就是你刚才说的那句话——‘江静舟’三个字就代表着忠诚!”

沈冰的眼眶也湿润了,那个总也忘不掉的男孩面庞又闪现在她的面前。“铁子哥,银子哥……”她心痛地说不出话来。

程睿的声音变得更加沉重、伤痛起来:“他的二弟就这样活活失去了年轻的生命,而且是丧失在自己人手中!那个年轻的交通员曾经沉痛万分地向阎崇光同志讲述了后面的情形——在得知弟弟殉难的消息后,三叔他几天不休不眠,茶饭不思,人瘦了一大圈,也老了一大圈!事后,对着和自己有兄弟般情谊的交通员说了这样一番话——”

“‘你一定认为我是个无情无义的人吧?心硬如铁?全无心肝?就眼睁睁看着自己弟弟失去生命而不施以援手?可是,你知道吗?我本名叫江金舟,从我改名叫‘静舟’的那天起,我从了军,也同时走到了革命这条路上来!我一向认为,冥冥之中似有天意,我的名字‘江静舟’三字,就是为了革命而生的!它已经不属于我个人,而属于我们的组织,我们的信仰,我们这些人毕生追求的东西!我可以用‘江静舟’这三个字为党服务,为老家搜集传递情报,为我们的军队、我们的战友带来生机和胜利,但是唯独不能用它来谋一己私利,来为自己谋求解决哪怕是一丁点的私事……是的,我无权让‘江静舟’三个字成为一种砝码,向组织提出额外不恰当的要求。我的岗位在这里,我无权干涉老家的工作,也无权为自己的弟弟辩诬什么……’”

程睿的语气变得哽咽起来:“最后,他叹息着说出的一番话,更让闻者心碎神伤、不忍猝听——‘作为一名特殊战线上的战士,我自是无怨无悔!可是,作为一名兄长,我却是残忍而绝情的!我是个罪人,对不起我的弟弟们!这种悔愧之情注定要伴随我终生……’”

这番话同样狠狠撞击到沈冰的胸口!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可是不能发出任何声音。只好低下头,将一股澎湃激**的心潮暗暗压抑在心底。

“忠诚!红色特工的忠诚……”沈冰在心中一遍遍咀嚼回味着这个词汇。

“小姑,这就是我的三叔!别人也许不能理解他,可是我们应该能!因为我们都是他的亲人,更是他相濡以沫的战友!”

他长吸口气,眼神中透出坚韧不拔的光芒:“真正是他的战友也都能懂他!您现在应该明白了吧?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人这样钦佩他、爱戴他,无怨无悔地追随着他?为什么我们不允许任何人去伤害他,哪怕是这种伤害是无心的,有原因的,甚至是来自他的亲人,他的手足……”

接着,他含泪带笑解释了一个让沈冰更加难以置信的事实:“还有件事,您可能也想象不到?您知道当年三叔身边的那个交通员是谁吗?您一定听说过他!他就是后来我们飓风小组的一个隐形成员,一个同样战功赫赫的红色特工——霆表哥,方城同志!”

沈冰果然惊讶万分:“是他?倾城的哥哥?”

“是的,榜样的力量果然无穷!他们都建立了各自的殊勋,都是我们这些人学习的楷模!”

程睿的话再次让沈冰陷入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