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宽城重逢
很自然的,宁松暗暗将父亲和向晖做了比较:他们某些特质很像,都是血气方刚、热血贲张的虎将猛士,有着洒脱威严的军人风范;但他们的气质又很不同,一个张扬霸气,威风凛凛;一个恬静随和,从容淡定;但是他们都是一样出众的职业军人,他们的钢铁意志已经融化在了血液里。
向晖坐在飞机舷窗旁,望着窗外云卷云舒沉吟不语。
这位N7军38师新任师长一贯的儒将风采依旧。白皙秀润的面庞线条柔和,沉稳儒雅的神情总是带着一缕与生俱来的安宁和平和。就是在心绪不宁,情感波动的时分,他也很少将明显的喜怒悲忧情态写在脸上,最多是眉毛轻蹙,嘴角略微抿起,表现出一丝思考和抉择,坚持或放开的心理活动罢了。
就像当下,坐在飞往宽城的飞机上,他的心潮起伏不定,面色望去却仍是寻常凝重沉稳之态。作为一名书香仕宦家庭出身,曾为清华高材生,后又经过陆军大学学习的少壮派将军,他十分清楚眼下自己的选择意味着什么。“临危受命”这个成语不时浮现脑际,饱读儒学的他自然明白其出处,那句“临危受命,挽狂澜于既倒”的圣人名句并没有给他些许安慰,倒是诸葛武侯在《出师表》中略显孤傲自许的那句“受任于败军之际,奉命于危难之间”蓦然闪现心头,让他徒生一丝悲凉、悲壮的情绪。
我这是怎么了?现今的一切,不正是自己的慨然选择吗?向晖在心底暗暗自责、自叹,又是自嘲地一笑。
前两天带着家眷和亲人们相别时的情景不由得重现眼前。
还记得同为军中将领的两个妹夫和自己谈起时局来,竟然都是一副萎靡不振、感叹悲凉的神色,对自己此刻请缨赴东北危局,他们都表示出担心和不理解。
妹夫们究竟是外人,在大舅哥面前还稍许客套委婉,自己的小妹向敏的话就在不客气中表达了所有亲人的担忧之情:“大哥,你真是书生意气,冲动莽撞得很!也不看看时局,大家都在忙着安排后路,自己的,家人的!很多达官贵人在海外、台湾都开始购置产业、土地……可是你呢?却打算毁家纾难,远赴东北?就算你是效忠领袖、建功心切,可是你想到嫂子了吗?还有娟娟两姐妹?”
对于小妹的这番抱怨,当时的他清浅一笑,用“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这句玩笑话搪塞过去,但是周围人,包括自己的夫人谢宛月脸上的淡淡轻愁,还是让他心生不忍、不安的情绪。
但那时一切已然抉择,身为将军,当有慨然出征的豪情壮志,岂能反做小儿女情态?此刻,让向晖格外纠结的,却不是上面那番家事纠葛,倒是坐在自己身后的那位同行者刚才的一番长谈,让他心中泛起不平静的波澜。
那人正是胡文轩。这也是胡文轩的一次不平凡之旅。
不能不说胡文轩实在算得上是一个尽职尽忠、事业心极强,敏感度极高的保密局军官。
自从江静舟到东北任职后,胡文轩出于自己对党国的赤诚之心,绞尽脑汁写了一个报告,历数了这十几年来自己对江静舟的观察和审视,对江静舟身上诸多疑点的分析和研究,指出了他目前任职东北军队主要职位的令人担忧的因素和应该加以防范的必要性。
这份洋洋洒洒上万字的材料他递到了自己恩师——现任总统府高级参议的贾翊锟处,不知道恩师还将这份计划呈往何处,只是此事不久,他就被贾翊锟招到了南京,师徒两人有一番深谈。
他们兴奋地策划着、议论着,似乎达成了默契和共识。其结果是胡文轩将因工作上的一个失误,失去军统局上海站站长的位置,被贬到关外任保密局宽城站副站长。
贾翊锟看着爱徒写满坚韧不拔、愈战愈勇的豪情的面容,深深感叹:“古人有敢于卧薪尝胆、不惧**之辱的美德,今日的胡鉴爱徒你,也要上演一部苦肉计,来完成你的夙愿宏业,这当算一个壮举!文轩呐,你对党国的赤诚日月可鉴!作为老师,我为你感到骄傲,也感到无比欣慰!”
胡文轩平静地笑笑:“老师谬夸了!实不相瞒,学生毕生最崇拜两个人,一个是老师您,另一个就是我们过去的上司——军统局的创始人戴老板。”
他带着感情回忆着:“老师,您和戴老板也相熟,一定对他的生平事迹颇多了解!您知道学生我最佩服他什么吗?不是他雷霆万钧的强硬手腕,也不是他一呼百应的权势和威严,而是他的百折不挠、坚韧不拔的精神,和忍辱负重、不计个人得失的品质。人人都知道他是军统局第一把交椅,可谁知道他政治上的地位有多低?他连部长、次长一类的政务官也没有当过,经军事委员会明文公布的职级看,戴老板仅是副局长,由国民政府公布的军阶看,他也只是个少将,他的局长职级和中将军阶都是在他殉职后才公布的呢。可是想想他老人家生前的能量,不仅在委座面前那是特工第一人,在美国陆、海两大区特工系统中也是赫赫有名的!罗斯福总统都曾经向委座提出要见见他呢。”
胡文轩说到这里,长吸一口气,继续道:“所以,相较于前辈,对比党国精英们的英勇感人事迹,学生目前遭遇到的这点损失,实在是算不得什么!只要有利于党国事业,能为党国当好清道夫,挖出和扫除异党分子和不忠人员,胡鉴暂且失去一些小我利益,实在算是一件很无所谓的事情。这也是我毕生的追求和荣耀!”
贾翊锟忍不住鼓掌:“壮哉,文轩!你能够这样抛开个人得失,一心为党国尽忠,甚可嘉勉啊!你就大胆地去干吧,老师永远是你的坚强后盾!”
胡文轩感动地点头。
贾翊锟又关切地嘱咐道:“刚才咱们议过了,你这次恰好可以搭乘向晖师长任职的飞机去宽城。这是一个绝妙的机会!文轩呐,上次我就嘱咐过你,你一定要和向晖搞好关系,形成统一战线。必要时,你可以打出我们这层关系,我和向晖他们家族的关系,你也是清楚的,你一定要利用好才对!”
胡文轩有点犹豫:“老师上次的嘱托我并不敢忘,不过您不了解的是,向晖和江静舟的关系很是亲密。据警备师参谋长朱孝义汇报上来的情况看,向晖和江静舟是搭档已久,惺惺相惜,互相维护的很!在一些问题上,他们明显是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一唱一和,配合紧密,经常让朱孝义的工作陷入困境!”
贾翊锟语重心长地:“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向晖当年一直是江静舟的副手,他们又是远征军经历过生死线的兄弟,最后又同在淞沪警备师任职,感情好,走得近,甚至相互维护这都是很正常的。可是今非昔比!如今向晖是王牌师师长,其地位远在江静舟之上,很可能,他的副军长命令也会很快下来了。这次向晖就职前,委座还亲自接见过了,如今他又和江静舟不在同一个军,他们的关系就会微妙起来。而且,文轩啊,”贾翊锟拍拍胡文轩肩膀:“你还是太不了解他向明光了!此人出身名门,毕业于清华,又在陆大学习过,是委座最欣赏的那类儒将型将军,你看他秉温文儒雅之态,喜怒不形于色,不骄不躁,宠辱不惊,个人修养极高,平日里自是一派和风细雨般的温和,想必你就和他人一样,因此错认他性情柔弱,不堪大任了吧?”
胡文轩闻言微微点头。
“大谬!大谬!”贾翊锟频频摇手:“其实你们真正都是误读了向晖!他的爷爷是我的恩师,他的父亲是我的挚交,没有人比我更了解向晖!”
他看着爱徒,认真为他剖析着:“其实,向明光这个人,可谓一个真正忠贞无二的职业军人,党国精英之才,他对党国的赤胆忠心和笃厚忠诚,一点不亚于你胡鉴!从这点上讲,一旦东北局势微妙,江静舟等人露出马脚,向晖就会是你强有力的支持者和同路人!相信我的判断,文轩,也请牢牢记住我今天这番话,一定要和向晖结成统一战线,必要时,将会成为你对付江静舟的有力武器!你要学会制造矛盾,利用矛盾,借力打力,该交的交,该攻的攻,从而实现咱们的既定目标!说起来,你跟踪调查江静舟几十年了,现在也到了图穷匕见的地步了。不最终弄个水落石出来,不仅你咽不下这口气,我都十分不甘心!”
胡文轩点头:“谢谢老师指教,我记下了!”
贾翊锟思索着:“所谓釜底抽薪,君子可以欺之以方。我想你可以早些把你写的有关江静舟逐项疑点和问题的这份报告拿给向晖看看,先给他一个感性认识。要知道,你这份报告,已经不代表你个人的思想,而是上方对他江静舟的审查要点!我相信聪明如向晖,看了不会不有所感触吧?”
就是记起老师这番嘱托,胡文轩才主动移身向晖旁边座位坐下,和这位斯文淡定的少壮派师长聊起话来。
“向师长此次任职N7军,实在是一件可喜可贺的事情!昨天我和老师贾翊锟参议还提到了将军呢。贾参议对将军你是大加赞赏啊!让我一定要竭尽全力,襄助将军大业才是!”
“胡站长太客气了!大家军阶相同,论起资历来,恐怕胡站长还在向晖之上;论起私交来,有贾参议这层关系,大家也算是有缘吧?目前又都在为党国效力,实在谈不上襄助大业的话。向晖不才,惟愿与胡站长精诚合作,互相支持吧!”
向晖淡淡微笑,谦和儒雅的神态依旧,让对方感到舒服平和,胡文轩已经迫不及待地要深入下去了。
“向师长果然是虚怀若谷、胸怀锦绣的名将风范,胡鉴不胜感服!难怪老师一再叮嘱我要和向师长多沟通,多接触,多学习!其实……有些事情,非常微妙,恩师也是想让我尽早和你接触、商讨,而且事关大局,党国事业安危,胡鉴是一丝一毫都不敢懈怠的!”胡文轩含着深意笑笑。
向晖果然惊异,剑眉微微颦起,露出不解的神态来:“这样吗?此话倒让向晖不安!请胡站长不吝赐教?”
胡文轩安慰地拍拍他的手,带着亲热的表情道:“倒也不是我在故弄玄虚、危言耸听,有些事非常微妙,有些人……不能不防啊!事关几人的过往交谊、恩怨是非,胡鉴目前都不敢想到‘避嫌’两个字了,必须和将军肝胆相照,赤诚相见!”
胡文轩说的是晦涩难言,心有顾忌的样子,向晖心地直白,便有些茫然,又有点关注,忍不住用鼓励和亲切的微笑相向:“胡站长不妨明示!况且,今后要同处一城,同为党国效力,既为同僚,当承袍泽之谊!向晖知道和胡站长同庚,以后不妨就以字相称吧,文轩兄?”
“很好,很好!”胡文轩胸臆大快,忙应承道:“明光兄言之有理!”
他趁热打铁,忙从随身所带的公文包中将早已准备好的一份文件取出,递到向晖面前:“请明光兄先看看这份东西,我们再深谈不迟……顺便多一句嘴,这也有家师的意思在里面。他老人家说过,有关危害党国利益的事情,绝无小事,向师长是对党国忠诚无二的军人,应该明白一些真相和前因后果才是!”
向晖带点疑惑的表情看看胡文轩,默默点头,接过文件细看起来。
这正是胡文轩呈上贾翊锟有关江静舟问题的一个分析报告,历数了他近十多年来对江静舟问题明察暗访的结果,剖析了其身上的种种疑点。他注意看着向晖的神色反应,等待着他对这件事情的回应。
他不由得全神贯注地审视着眼前这位和自己年龄相当,但因为长相清秀,面容白皙,因此显得比自己小上几岁的将军——
他的面容是清俊而平和的,两道秀气的剑眉微微蹙着,略显刚毅的嘴角轻轻抿着,他的目光中有着疑惑和不解,也有着忧伤和无奈。
认真看过这份文件,向晖沉吟不语。片刻,他合上文件,将它轻轻放在一边,回望着胡文轩。后者发现,这位青年儒将的面容沉静如昔,收起了刚才隐约自然流露出来的稍纵即逝的孤独和哀愁的神情,眼中显现出自信和稳健的光芒来。
“文轩兄,记得江师长给我说过,你们不仅是黄埔时期的老同学、老战友,而且曾经结为盟兄弟?”
他问的轻浅随意,胡文轩此刻正绷紧心弦,不能不神情警惕,以充满狐疑口吻相答:“不错,可是,身为党国军人,忠诚尽职当为首务,胡鉴不说是大义灭亲吧,起码能做到法不容情?”
“哦,文轩兄多疑了,我的意思是,你和江师长相识多年,彼此了解颇深。但是我和他的渊源想必文轩兄也听闻了,真正是同生共死,唇齿相依过,我们更曾是患难与共的难友和诤友!所以,我对他的认识和了解,自认不会比你这个老同学差?”
“这个嘛,我当然也有所耳闻!”
“那么文轩兄,请恕我直言了。江师长一向是我的上级和搭档,是我此生最敬重的人!我和他结识于远征军时期,是生死之交的兄弟,我们一起度过了人生最艰险灰暗的一幕,我亲眼见证过他的舍生忘死和赤胆忠诚,他是在刀尖火海中滚过几次的人,也是九死一生,从缅北战场捡了一条命回来的人!他对党国的忠贞和奉献不比我向晖少半分!”
他说的义正词严,铿锵有力,胡文轩不免有点难堪,正欲再辩,善解人意、宅心仁厚的向晖已经在勉力为他开脱解围了:“文轩兄身怀大局,心忧党国,此情此心当日月可鉴,向晖心下自然明白!但是老同学之间,磕磕绊绊几十年,有些误会、纠葛倒也在所难免。向晖也曾略闻一二,并不深信。只是心下觉得,目前局势堪忧,各方面都该精诚团结、一致对外为上,兄弟阋墙、煮豆燃萁,终究不是幸事!”
“明光兄差矣!”胡文轩回过神来,口齿自是不输于眼前这位文人将军:“楚汉河界,界限分明!有些原则的事情,决不能含糊其辞,以小事、误会、纠葛论的!”
他侃侃而谈,自然也是一番洋洋洒洒,正义凛然的神态:“某些人身上所背负的疑点也非一朝一夕,事关党国忠义大事,断不可轻视之!如今已然到了图穷匕见,两党公然对垒抗衡,决一死战之时,如果我们放纵一些可疑人员,疏于监管、防御,一旦造成不可挽回之势,就悔之晚矣!如何对得起领袖栽培?对得起你我肩头这颗将星?”
向晖沉吟不语,不置可否。
胡文轩抑制住激动起来的情绪,继续开导着:“至于我和某些人的个人恩怨、往年陈账,自是不必再翻,但是如果涉及黑白道义,各自立场问题,就令人不能忽视!”
向晖微微摇头苦笑:“文轩兄自然说的在理,但是我还有点个人看法倒是不吐不快。”
“明光兄但讲无妨!”胡文轩坦诚地望向他:“明光兄为人赤诚笃厚,我是久闻美名,对于你的忠诚和道义,我从未有所怀疑!”
向晖摇摇手:“文轩兄,实不相瞒,有关你和致远师长的同窗之谊我早已听说,关于你和他的多年纠结恩怨我也有所耳闻。其实依我的性格,对这些是丝毫不感兴趣的!但是不幸的是,咱们几人总是有缘纠缠到一起,你今天又给我看了这样的一份东西,有些话我就不能不说了。”
他说话的语气还是那样恬淡平和,但是胡文轩却敏感地感受到了那里面的一丝不屑和不满的意味,聪慧机敏如胡文轩,心底有点隐隐的失望之情浮起,不过他还是尽量压抑住自己暗暗发凉的心绪,勉强笑道:“明光兄不妨明言,没妨碍的!胡鉴愿意领教一二!”
“文轩兄给我看这份文件的意思我自然明白,其实有些话是老生常谈了,大家都早已心知肚明。一些无法言明、澄清的公案,经常是徒起口舌之争,辩论起来实在没有意思!在说明自己态度之前,我还是先给你讲一个前两天我去见委座时候的一个小插曲吧。”
他语气缓缓地讲述道:“前几天,我去南京见委座,小谈了片刻。委座直言对我说:‘我看你向明光是我心中的忠诚儒将啊,文人气质,坦诚纯净!可是我怎样还听说了你的一些闲话呢?’我当时很惶惑不安,委座就给我解释道:‘有人在我这里汇报,说是向晖有共党之嫌疑,其理由是你洁身自好,平日里不合群,不抽烟喝酒,不玩女人,不贪污腐化,出身名门望族,家中却十分简朴,仅有几架古书,别无长物;夫人也是大家闺秀,却衣着朴实,不戴任何金银首饰,甚至两个女儿也是身着布衣,自己坐黄包车上下学……诸如此类,总之,你向明光和别的国军将领、将军们做派严重不一致,倒是和共党分子的行为和风格蛮搭调的,因此一定是有问题的!’”
向晖看了眼胡文轩,继续讲述道:“我听了委座这番话,简直不知道如何作答?如何自辩?委座笑看我说:‘你知道吗?明光?我当时就骂了娘希匹!你们这些情报系统都是干什么的?你们心中的党国将领究竟应该是怎样一个标准?难道清正廉洁、洁身自好、卓尔不群、特立独行的人,就是共党嫌疑分子吗?我们国军的将军们就没有这样的人了吗?’说实话,文轩兄,听了委座的这番话,当时我并没有觉得有任何激动感恩和得意骄傲之情,我心中满满的都是凄凉绝望的情绪!而且,我也看出了委座也是这样的心态!我的眼泪都流下来了……”
这个故事听的胡文轩也是满心凄楚,不由得轻叹口气。
向晖低下头,长吸口气,稳定了自己的情绪,恢复到往日平和内敛的神态。他再次看向胡文轩:“文轩兄,我讲给你听这个典故,就是想说这样一个意思:像我这样处处谨小慎微,内敛低调,极力规避物议,时刻回避风口浪尖的人,不过是洁身自好,不愿随波逐流,惟愿坐在家中清静读书罢了。这样都会莫名其妙被扣上赤党分子的帽子,那么咱们某些情报机构是否应该反思一下了:这顶红色帽子是否颁发的过于频繁,过于随性,过于荒唐了?有些事情,空穴来风,欲加之罪,让人无法自辩,无法自清,不仅是很可悲的,而且会伤了一大批忠于领袖、效忠党国的忠贞之士的心的!”
他深深叹了一口气,继续道:“况且,如今是两军决战之际,所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我和江静舟身份一样,都是即将上前线与共军决一死战之人,如果身后站着不是一个督战者,而是一个调查者、怀疑者,你认为,这仗还怎么打呢?我们还有什么心情打?”
胡文轩直觉自己低估了眼前这位文人将军的定力和固执己见,目前的一切让他有些灰心丧气,就无奈地摇头叹气:“明光兄,我明白你的意思,也知道你和江致远相交笃厚,不会轻易为我做的这份东西而动摇,我只是给你提个醒而已!所谓各司其职吧,你们是战将,是为了党国冲锋陷阵的人,而我们这些人,也是战士,在另一个战场为党国清除异己,消除隐患。我们的任务不相同,但是目的是一致的,那就是党国的利益始终高于一切!我相信你的忠诚,和我怀疑某些人的伪饰的感觉是一样强烈的!我不求你马上同意理解我的观点,我只希望你能睁大眼睛,看我怎样揪出某些异党分子,为党国清除隐患和污垢!”
向晖点头:“我尊重你的尽职敬业,不过我想说的是,对一些事情,对一些人,我自会慢慢观察,认真品味,但有一点我必须声明:我是个有着自己做人原则的人,违背良心,两面三刀,阳奉阴违,在朋友背后捅刀子的事情,我向晖也是绝不会做的!”
胡文轩尴尬笑笑,随即仍不甘心不放弃地努力着:“那么明光兄,容我大胆追问一句:如果你的友谊和党国利益出现了抵牾和矛盾,你会怎样选择?”
向晖回以淡淡微笑:“党国利益永远高于一切!”
此刻,向晖记起刚才和胡文轩的这场交谈,微微叹口气,生生将一丝隐忧压抑在心底,个人荣辱,自身安危倒在其次了,关键是即将走入的这座城市,会发生些什么?带给自己一段怎样的人生经历呢?他不知道,只觉得迷茫、困惑,有期待,更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一份莫名的苍凉。
向晖、胡文轩各怀心思,同机来到东北。他们一行人在沈阳停留了两天,又转机飞往宽城。
当他们的专机在宽城机场降落,向晖等人走下悬梯时,看到N7军除了正卧病的李军长外的军官们,都已经等候在停机坪了。
向晖和诸位军官一一握手相识,他正想上来接他的专车时,听到身旁的副官卢筱生对他低语道:“师座,您看,那边又来了两辆车呢!”
向晖放眼望去,两辆军用吉普快速开来停下,车上走下来几个年轻军人,下车后分别侍立在车身周围,自然形成一种既如严阵以待,又似列队相迎的氛围,接着走下车的那位军官也是戎装齐整,态度凌然。但见他长身玉立,身段挺拔,合体的军大衣勾勒出强健有型的身材,一双马靴透出几分桀骜之气,他一边带着顽皮的笑容望着他向晖,一边利落洒脱、三下五除二地脱去手上的皮手套,似乎在准备随时拥抱对方一般。
这人,正是专门赶来接他的江静舟。
“这个狂狷不羁的家伙,摆上如此郑重威严的阵势来,不但是表示对老友的隆重欢迎,倒也同时给了某人一个小小的下马威呢!”向晖心里念叨着,心领神会地笑了。随即有点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又感慨万分地点点头,回身吩咐手下:“筱生跟我上那边的车,其他的人,按原计划上车走吧。”
他快步走到江静舟面前,彼此看看,两人狠狠地拥抱在了一处。
胡文轩闪身一旁,不动声色地望见这一幕,皱眉叹气,低头上了车。
车子离开停机坪,飞快地向城里开去。
这辆车上,江静舟和向晖坐在后排,向晖的副官卢筱生坐在前排。
向晖忍不住打量着身边江静舟,带着一丝得意的笑意:“哎,师座啊,你万没想到有这出儿吧?咱们这样快就重聚了?”
江静舟白了他一眼,故意冷笑着回答:“你还好意思笑呢?谁要以后在我面前说向明光是个笃厚老成的人我就跟他急!”
他挂了顽皮的笑意对着老友:“我就纳闷呢,那时在上海分别,我倒是难舍难分,你却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当时我就在心里嘀咕:这个文人气质、多愁善感的明光兄怎么忽然变得冷淡无情起来?敢情你瞒了这一出儿?深含不露,城府颇深啊?”
说到这里,江静舟突然意识到什么,急忙问:“哎?等等!明光你刚才称呼我什么来着?”
向晖无意识地回味:“怎么了?我刚才称呼你是……师座啊?”
他随即明白过来:“哦……嗨!这不习惯了吗?在人前我一向这样叫你叫惯了,这也没什么吧?”
江静舟狡黠一笑,故意逗着他:“好吧,你的意思我明白了!我知道你的副军长命令随后也快下来了,你是借此为例,想让我以后人前都叫你一声‘军座’吧?”
“江致远!你说你这张嘴?!”向晖有点发急,红着脸辩白道:“你知道我不会有那样的意思!我是什么样的人你难道不清楚吗?我白认识你了!”
看着他这幅窘态,江静舟忍不住哈哈大笑:“老向啊,你怎么还是这样书呆子气十足?我不过和你开个玩笑罢了,倒这样认真急起来?真没劲!”
“你才没劲呢!有你这样开玩笑的吗?幸好这里没有外人,筱生原先也是你的部下,要是让外人听了去,难道不引起误会吗?口无遮拦的家伙!”他说着,蓦然想起胡文轩给他看的那份“分析报告”来,心中还驱散不了在飞机上一路形成的郁结之气,他心中倒是为好友暗藏不平之意。
江静舟自然不知道前情,没法体会到他的心情,听他提起副官卢筱生,不由看看前排的他,笑道:“嘿,我才发现呐?不过分开没几天,筱生已经是少校了?”
副官卢筱生回头笑道:“全靠两位师座栽培!”
向晖点头道:“筱生跟了我三四年了吧?也是正常晋升啊!想当年我才来上海,还亏你特意从三团挑了他来给我做副官,这么些年我也是得心应手不少。”
江静舟笑笑:“其实我本来是想让筱生做我的副官的,那个许若飞不是一直嚷着要去下部队任职吗?后来没想到恰好你来了,身边也缺一个可靠的人,只好把筱生就先给了你了。这也是各人的缘分吧!”
“咦?说起若飞来,我怎么刚才没看到他?”向晖有点诧异:“光看到思扬了,还有另外一个小伙不认识呢,也是你的副官吗?”
江静舟点头解释道:“若飞被咱们老长官看上眼了,去当他的警卫团长了,那个新来的副官叫靳鹏,也是老长官给的。”
大家随意说笑着,气氛轻松,江静舟打眼看到向晖脖子上戴着的军用围巾,不由想起一个有趣的话题来,便抿嘴笑道:“一看你这围巾,我倒想起典故来了!若飞那个小子太好笑了,一直在嚷着要向你学习如何着装,对你是崇拜之至啊!他说向师长穿军装比别人都要好看,尤其是围上这种围巾。这种围巾军官们是个个都有,但是只有你向师长戴上就和别人不同,有种谁都学不来的气质和风范!我就笑话他,你这不是说的废话?你要是清华毕业生,又在陆军大学学习过,你也会有这种风范吧?他就不吭声了。”
前面的卢筱生忍不住笑出声来。
向晖不好意思了:“敢情你们长官、副官没事拿我寻开心呢?对了,致远,我可从来没见你带过这种围巾呢?在上海的时候也就罢了,关外这样冷,你怎样也不带?”
江静舟一挥手:“我不爱那玩意儿,碍手碍脚的!哎!都是军人,都是将军,看出文人和野人的区别了吧?”
他的话让大家都笑起来。
那边胡文轩坐在车上,心中郁闷不已。
按照老师的妙计,他第一回合就败下阵来。原想用自己精心准备的材料拉近和向晖的关系,进而引起向晖对江静舟的不满和警惕,没想到,向晖看了材料,反而说了那样冠冕堂皇的一番话,把委座都扯出来说事了,虽然态度和蔼客气,但是话里话外却透着不相信和不以为然,倒像是在暗指他胡文轩在背后捣鬼,构陷江静舟吗?想到此处,胡文轩气愤加懊恼。
尤其是看到江静舟大摇大摆地开着陆十军的车,竟然那样嚣张地来接向晖,来接N7军的主战师长,这个狂悖无礼的家伙也太自以为是了吧?可是更令他感到郁闷的是,向晖竟然还如此地配合他江静舟!
你就看这二人见面那副样子吧:又搂又抱的,兄弟情深的情形昭然若揭,全不管一众随从属下军官在旁观着。胡文轩觉得自己没面子极了,不但在飞机上给向晖做的思想工作白做了,而且那个无情无义的家伙当着众人面,对自己这个昔日盟兄、老同学竟然是视若空气,充耳不闻,更让他是羞愤交加。
向明光,你会后悔的!
江致远,咱们走着瞧!
胡文轩在心中咬着牙,跺着脚,发着誓。
不同于那边车上的沉闷气氛,这边江静舟的车上是欢声笑语不断。
江静舟道:“你这次来,可是掉在老战友、老部下堆儿里啦,估计光接风宴你就吃不过来了!你先见见那些人,然后找个机会到我家去聚聚,我要让你见一个人!”
向晖抿嘴一笑:“是顾小姐吗?老熟人啦,还用见吗?”
“想不到笃厚持重如向明光,也如此不着调吗?”江静舟忍不住瞪他一眼:“坏家伙,想什么呢?我说的可是一个你没见过的人呐。说不定,你还会因此收上一个小徒儿,看看有没有这个缘分吧?”
向晖笑着点头:“好吧,一切听你的安排就是!不过要是家宴的话,我建议你等两天。”
“却又是为什么?”江静舟剑眉一挑,露出疑问神情来。
向晖未及回答,前排的卢筱生回头笑着解释道:“夫人和两位小姐也要来宽城呢,不过要到后天才能到。”
“哦?”江静舟有点兴奋:“我闺女也要来了吗?我的大月亮,真想她了!”
向晖点点头:“是啊,丫头也很想你呢!总说要住到你这里来,想念江爸爸,还有顾娘娘。唉,人说女生外向,我这丫头更没办法,还远没到出阁的年龄啊,就惦记着别人家了!”
“看来你这个亲爹吃醋了?”江静舟嬉笑看他:“谁让你当时大方将丫头送给我的?谁又当年总说我偏疼女孩儿,有女儿缘的?”
向晖带着理解的笑容看他:“好吧,就像你刚才说的,这是各人的缘分啊,强求不得,却也逃脱不了的。”
他又想起一事来:“说到这里,还有人惦记你呢,你的外甥女,沁梅。知道我这次来关外,托我给你带来好些东西。我原本以为那位胡文轩也同机过来,沁梅会让她爸爸帮她带东西给你,后来看她把东西交给了我,我才记起你和胡文轩站长的那点儿恩怨来!其实……这次,他……胡站长的到来,你稍微留点神吧,别把关系弄得太僵,毕竟要在一个城市中,一个阵地里为党国效力,差不多能过得去就好了,何况你们中间还夹着一个沁梅呢,别让孩子不好做啊!”
江静舟露出有点不耐烦的表情,略皱眉头:“今儿个才高高兴兴见面,你能不给我立马添堵吗?”
向晖想起飞机上胡文轩对江静舟那番诋毁之言,觉得他烦厌这个人倒也不全无道理,就带点理解的表情点点头。
“还是继续说开心事,说你家的那两位小天使——大月亮、小月亮,”江静舟笑道,突然,他想起什么来,奇怪地看着向晖:“不对呀,老向?我有点搞不懂你了?前两年咱们在上海,你并没有马上接她们娘仨到身边呢,怎么这次到东北,局势这样紧张,你倒把夫人孩子都带来了?”
向晖的笑容慢慢消失了,他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那张清俊飘逸的面庞上写满刚毅、决绝的悲壮,还有一丝无奈的凄凉。那眼中让江静舟熟悉万分的百年孤独忧伤之情重新浮了上来,他下面的话像车窗外的冰雪一样寒澈无比,凛然逼人:
“实不相瞒,眼下的局势你我都是清楚的。致远,我选择来东北,除了想和你,还有我的老部队、老部下们同生共死,患难与共之外,还有,就是下了决心和共军决一死战,与这个城市共存亡的!所谓的风萧萧兮易水寒,我就没打算活着回去了!我是带着全家来赴这场国难的!”
他这番悲壮的话,让江静舟背脊瞬间爬满冷汗。
向晖并非务虚之人,上述豪言壮语很快落到了实处。他来到宽城后,首先整肃军队、视察各部,其雷厉风行、快刀斩乱麻的行事作风不仅让N7军的所有人瞠目结舌、应接不暇,就连最了解他性格的江静舟也是心生诧异、暗暗敬服。
他仅用了三天的时间完成了对N7军38师及其他部队的巡查摸底工作,接着实行了一系列合情合理却不乏强硬手段的改革措施,将这个军自李军长因为伤寒病久卧病榻以来,形成的松散拖沓、纪律松弛的作风一扫而尽,换之以严谨整肃、井然有序的军队作风。所有军官知道他的强硬背景,以及即将接任的要职身份,都是唯唯诺诺,唯命是从地执行了他的命令。N7军风貌由此焕然一新。
江静舟有次见到他,表示了自己对他果敢行为的赞赏和惊讶之意,向晖严肃地望着他,语气沉重地说道:“有什么办法呢,致远?你认为留给咱们的时间还多吗?宽城已经危在旦夕了!和共军拼命,拼的不就是咱们这群人吗?没有一支良好作风的军队在手,咱们只怕……殉国都会更快一些呢?”
听了他这番话,江静舟又一次感到一股寒意袭上心头。他是了解向晖——自己的这个挚交好友的,在他儒雅矜持的外表下,是一颗丝毫不弱于自己的顽强坚韧的内心,他对理想和信念的坚持,也丝毫不输于自己半分!
江静舟顿时感到心中的压力仿佛又增大了许多,向晖来宽城,对自己来说,似乎不但不是一件手足相聚的好事,很可能倒是兄弟阋墙的悲剧的开始!江静舟的心中,有悲凉,有紧张,更有恐惧!
他的心情是从来没有过的沉重。这段时间对宽城军事措施的巡查和了解来看,宽城的防御工事虽然不像国民党吹嘘的那样“坚冠全国”,但是其坚固和复杂性也是令人堪忧。日本关东军在此修筑了许多永久防御工事,国军进驻宽城后,又加强了工事。
宽城守军以中央大街为界分为两个守备区,东半部归陆十军,西半部归N7军,司令部设在中央银行大楼。以中央银行为核心,以坚固建筑物层层设防,市中心建筑和街道都有地下坑道相接,构成核心守备,外围设有宽三米深两米之外壕,有纵射火力及铁丝网、地雷、绊索、鹿砦、陷阱等工事。在江静舟看来,解放军要集中兵力强攻宽城城区,必然会付出很大的代价。
他将城防图交给沈冰,嘱咐她一定要亲手交到宽城地下党那里,并且要将自己的担忧和考虑传达给上级领导,请他们加以参考。
交代完此事,三人围桌吃饭时,江静舟还是一副皱眉深思的表情,他这种食不下咽的状况让顾倾城不安起来:“哥,你怎么总不吃菜啊?是饭菜不合口味么?”
沈冰默默起身,走到厨房里,端了一碟子干炒辣椒过来,放到他的面前,也不说话,自己坐下来继续吃饭。江静舟猛然回过神来,看看那碟辣椒,感激地对沈冰笑笑,夹了一筷子在碗里,大口吃起饭来。
“还是冰冰了解哥哥!”顾倾城笑道:“你们两个湖南人辣子吃得都厉害,我是甘拜下风呀。”
沈冰没接她的话,她瞄了江静舟一眼,微皱眉头,脸上并没有带出任何情感来:“有些事情你急也没用!就像你以前爱说的那句话——各人做好自己该做的事情就对了。明天我会和雷表哥去和这里的‘家人’见面,那边自然会妥帖安排一切。你现在苦思冥想都是自己折腾自己,何苦来?”
“好的,冰冰,你做事我总是很放心!”江静舟心里感悟到她冷冰冰外表下的一丝关心之情,忙再次对她感激地笑笑。
沈冰却不领情,将脸扭向一边,继续带点不以为然的口吻道:“别乱表扬人,又不值钱!这里的小组领导目前是雷表哥,还有骨干成员雨表哥……哼,两个人可都是你的死硬维护者!我不过是个跑腿的罢了,你若要表扬工作成绩,尽管去夸他们好了!”
他看着两个异姓妹妹,脸上挂了充满关切的神情嘱咐着:“宽城城里目前特务分子活动猖獗,胡文轩对咱们家的人盯得尤其紧。你们现在的身份是我的家眷,要知道他这个长鼻犬可不是吃素的,所以平日里大家进出务必都要多长个心眼!”两人听了,都认真地点头。
江静舟此次和向晖先后回到东北部队任职,不仅让封正烈欣慰莫名,同时让这些独立团的弟兄们激动万分。在封正烈的授意下,江静舟组织了原先远征军封正烈师的老部下,准备举办一次宴会,欢迎向晖任职宽城。
这天下午,他处理好手中军务,正准备离开办公室去赴这场宴会,突然看到乔思扬带着抱了一包东西的宁松进来。
乔思扬送宁松进来后,就带上门出去了。江静舟有点惊讶地望着儿子:“小松?你怎么会来这里?”
宁松笑看着父亲:“姨妈今天带我去城里的博文书店买书,然后她要去教会做礼拜,就先送我到这里看看您,她等会儿会来这里接我!”
江静舟拉着儿子在身边坐下,细细打量着他:“儿子,你在那边还住的习惯吗?”
“我一切很好!姨夫、姨妈、舅母对我都很好,爸,您别挂心我!”宁松笑着回答父亲。
他将怀中抱着的包袱打开,取出一本书来,递给父亲:“爸,这是您上次和我提到的最想看的一本书——《曾胡用兵语录》,我在书店遇见了,就给您买了来。”
江静舟接过书,还未细看,就见儿子又将包袱抖开,拿出一件衣服来,江静舟认出,是那件顾倾城给他织的毛衣,他上次送给儿子穿的。
宁松看着父亲,语气有点迟疑地:“爸,这件毛衣还给您吧。倾城阿姨又给我织了一件。这里天气太冷了,您……您还是把它贴身穿上吧!”
江静舟接过毛衣,放到一边,点头不语。宁松看看他,欲言又止的样子。
江静舟笑问:“我家小才子还有话讲?”
宁松带着腼腆的表情道:“爸……其实……我想说的是,即使您不喜欢穿这件毛衣,完全可以收起来的啊,千万别再随便给别人了!我觉得,您那样做,会伤倾城阿姨的心的……这不好!”
“小孩子家家的,你懂什么啊?”江静舟疼爱地摸摸儿子的脑袋,笑嗔道:“别操心大人的事情!”
宁松认真看着父亲:“爸,古人说过,好话一句三冬暖,其实一件小小的事情,哪怕是无意的一个举动,是暖人还是伤人,差别是好大的!我总觉得,不应该随意伤害任何人,也不应该随意辜负别人的善意……爸,您会不会觉得我好迂腐啊?”他带出羞涩的样子来。
父子正说着,乔思扬进来禀报:“师座,向师长来了!”
江静舟一愣,随即笑着对宁松道:“真巧了呢,我正想让你见他!”他忙对乔思扬道:“快请!”
“致远,我算提前到了吗?”向晖笑着走了进来。
江静舟把宁松带到向晖面前。
向晖有点惊异地看着眼前的少年,他以前从江静舟嘴里知道他有一个失散多年的儿子,这次来宽城,又从封正烈那里得知江静舟找到了孩子,还带到了此地。但是望着眼前个子高高、文静内敛,眉宇之间尽得江静舟神韵的男孩,还是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来。
“这个,就是你的……那个儿子?”向晖指着宁松笑问,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来。
江静舟忍不住笑了:“什么这个儿子,那个儿子的?我就这么一个儿子啊!老向,你怎样是一副被吓到了的样子?”
“不是啊,致远!”向晖也好笑:“我想象不出来你竟然有这样大的一个儿子?不可思议!真是不可思议啊!”他说着连连摇头。
江静舟忍住笑,进一步介绍道:“江宁松,民国二十二年出生,今年14岁!他不过个儿高一点罢了,也不值得你惊讶到这样吧?”
“不错!不错!长得很好,很舒展的一个少年,模样也和你像极了!致远,不能不让人感叹你的好福气呀!”向晖由衷地称赞道。
“光是感叹吗?没有羡慕、嫉妒?”江静舟得意地笑了,他又向宁松介绍了向晖,有关如何称呼他的问题,还故意打了个磕绊。
“呃?应该称呼你向叔叔,还是向伯伯呢?”
“你少装,也少废话!好歹我大你几天呢?当然该叫伯伯!”
宁松懂事文静地笑笑,不等父亲提示,就忙称呼道:“向伯伯好!”
向晖感动地摸摸他的头发,笑对江静舟道:“这孩子我喜欢!我一下就看出来了,小家伙可比你强多了,比你随和、谦和,更比你善解人意!”
江静舟笑着点头:“这点倒不假。明光我告诉你,其实我和宁松一重逢,就发现一件奇怪的事情,我们家宁松性格好类你呢,你接触几次就明白我这话了!”
“好吧,如果真那么像我的话,不如送与我做义子倒也合适?”
“没问题啊,我正想让他拜你为师呢。你是我最崇拜的大才子,我们家这个小子,也是个一刻也丢不下书的小书虫,跟着你就对啦!”
江静舟又笑:“何况我已经收了你的小公主做干女儿了,现在回送你一个儿子也不为过吧?”
向晖指着他,笑说:“一言为定啊,致远,你可不许后悔!”
“干爹!”宁松叫的比刚才那个伯伯还利落干脆。
不知为什么,宁松觉得和眼前这位父亲的挚友是那样的有缘,第一次见面,他就对他产生了一种莫名的好感和亲近感。
在父亲和向晖笑谈间,宁松一直在悄悄地打量着向晖——
才一照面,向晖就让宁松心中蓦然浮现出那个美好的成语——玉树临风。
他军装严谨,紧束的腰带,锃亮的马靴,雪白的手套一丝不苟,显现出训练有素的职业军人风范;合体收身的军装,映衬挺拔有型的身材,一条草绿色的围巾松松绕在颈间,衬在军装领内,别有一番韵味;他带着温暖的微笑打量着自己,眼梢挂着长辈关爱亲切的爱意,那微微扬起的秀眉,又带点好奇和探究的意味,隐隐露出一丝难得的孩童般的纯净气来;他身上最有特征的,还是那股浓浓的书卷味儿,这种出自名门、与生俱来的气质,加之后天的修为,岁月的沉淀,显得格外出众和令人沉醉;他的面容线条是柔和的,五官清秀飘逸,尽得风流韵味,作为一个文人,他必是清俊脱俗的那一类;奇怪的是他又偏偏是位将军!久经沙场的经历,多年军旅生涯之锤炼,让他眉宇间自然锁着一种英气,一种少壮派将军身上应有的狂狷气!这身美式将军服相得益彰地展示了他秀挺的身材,他又赋予了这身军装不落俗套的寓意,文武兼修的风尚自然让他卓尔不群,在哪里都是一道夺人眼球的风景!
宁松最着迷于向晖的那双眼睛,一种淡淡的哀愁和孤独似乎如影随形地漂浮在那里,在明眼人那里,也许仅仅读出了那里面隐含的几许傲气和霸气,但是宁松却读得懂它深刻的含义,那是一种高处不胜寒,曲高必寡和的千古惆怅之意!
宁松由此自认自己和向晖会是一类人,是一种忘年的知音相知情分。
很自然的,宁松暗暗将父亲和向晖做了比较:他们某些特质很像,都是血气方刚、热血贲张的虎将猛士,有着洒脱威严的军人风范;但他们的气质又很不同,一个张扬霸气,威风凛凛;一个恬静随和,从容淡定;但是他们都是一样出众的职业军人,他们的钢铁意志已经融化在了血液里。
这是向晖和宁松结缘之始。
如果说,最初宁松只是给向晖留下了一个淡淡的良好印象的话,那么很快,多次的相交相聚,向晖惊喜地发现,宁松几乎是他此生遇到的最有缘、最欣赏的一个晚辈。
是的,向晖就曾这样感慨地告诉江静舟:宁松是你今生的一个奇迹,是我今生的一个奇遇!
到场的军官除了封正烈和江、向两人外,有过去独立团的中高级军官们,如赵晋生、耿进忠、李长安等人,此外还有官职较低的一众军官,他们现在都分别就职于陆十军和N7军。
当年在独立团,江静舟是团长,向晖为参谋长,在副团长李文龙殉国后,就是靠他们两人咬紧牙关,精诚团结,将这支部队带出了令人望而生畏,不堪回首的野人山,最大程度保存了这支抗日军队的建制,让几百名兄弟回归故土。此刻,大家相聚在异乡,别有一番滋味氤氲在每个人心头。现今又一次共同面临一场大战恶战的前夕,这场聚会就显得格外令人喟叹。
起先的话题是轻松而随意的,现任陆十军113团团长的耿进忠率先开起了玩笑:“我今天来的时候,有人问起我是去赴什么聚会啊?哪个派系的?黄埔?陆大?还是杂牌军呢?我一下子被问得愣住了。”
“这个是不好回答吧?”现任N7军38师165团团长的赵晋生接口道:“现今国军中爱讲个派系,这种询问倒是再正常不过呢。你们看啊,江师长出身黄埔军校,向师长出身陆军大学,这两个派别算是正门嫡出吧?是老头子最看重的出身呢!其他,咱们几个,最多只能算旁门左道、杂牌军吧?”
“嘁!这种问题有啥不好回答的呢?”目前任121团团长的李长安有点不服气道:“你就大大方方地告诉他们,这是远征军弟兄大聚会!远征军,响当当的名头!经过远征军的军队没有弱的,参加过远征军的人也没有一个是孬种!”
“说得好!”封正烈赞道:“咱们远征军的弟兄们一个个都是从血海中拼出来,从刀尖上滚过来的!这份豪情壮志,这种壮怀激烈情怀,岂是寻常之辈所能理解分享的?”
“可惜啊,这种荣誉如今一去不复返了!”赵晋生感慨道:“其实细细想来,我倒羡慕起舍身殉国的李副团长和那些永远回不来的弟兄们了!他们虽然长眠在异国他乡,但是舍身抗倭、为国尽忠的军人荣誉终究保持住了,他们起码是死在了抗日的最前线,可谓死得其所,埋骨土犹香!可如今呢,咱们想要这样光荣的死法而不可得!”
“为什么?”坐在他旁边一个叫李浩的军官问道:“马上我们就要和共军在宽城决一死战了,立功的机会也是有的啊!再说了,军人嘛,血战沙场,马革裹尸。要活难,要死还不容易?”
“哎,那能一样吗?”耿进忠忍不住插话道:“远征军时代,是枪口一致对外,是在打小日本儿,身为军人,死一百回都值得!可如今呢?祸起萧墙,煮豆燃萁!中国人打中国人……你们说说,能一样吗?”
耿进忠继续发泄着久久压抑在胸的不满情绪:“何况,我和你们的感受更不同,我是东北人,目前国共两军陈兵东北,在这块黑土地上马上要展开血雨腥风的一场大战混战,不管胜败谁家,最后倒霉的,都是我的家人,都是我的父老乡亲!”
另外一名叫陈铎的军官插言道:“那咋办?反正这场大战已经无法避免,古人云,匈奴未灭,何以家为?在咱们这里,不就是共党未灭,何以还家吗?当兵吃军粮,就是这个命吧?能活着是福,反之也就只好认命了!”
李长安有点愤愤然接口道:“身为军人,倒也早就勘破生死关了。不过总得死得明明白白,死的值当吧?我同意晋生兄和进忠兄的意见,手足相残,自己人打自己人,有意义吗?有道理吗?说来说去,总是一场悲剧!即使因此建功立业,也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事吧?!反正我们底下的弟兄们常常和我争辩这件事情呢!我们就举个例子来说吧,这些来自关内的弟兄们,家都在那边,家中弟兄两人,哥哥是共军,弟弟是国军,这一上战场,兄弟执戈相见,情何以堪?这不是悲剧又是什么呢?”
赵晋生忙接口:“我们那边也一样啊,我们团就有很多这样心态的士兵。还有一些弟兄家在匪区,那里正在搞什么土改,家家都分了地,你让他们这些人,再拿起枪,用枪口对准分给他们家土地的人……他们能有斗志吗,还谈什么战斗力?”
“赵团长!”一直没开言的向晖突然厉声打断了他的话。
他的面容冷峻严酷,语气虽然听出来已经极为克制,但仍透着强烈的不满和不安情绪:“赵团长你说话造次了!别忘了你当下的身份!”
他的神情貌似依旧平静如昔,说话的语气已然冰冷侵人:“作为我堂堂N7军38师主力团团长,你刚才那番言论不仅让我心凉,更让我心惊!你是我的老部下,又是一块闯过生死关的兄弟,我自然不能恶意揣测你是在为共军做宣传,但是你这种情绪,却是让我极度不安的!身为党国军人,大战将临,不仅不思退敌良策,群策群力,鼓舞士气,反而妄自菲薄,萎靡不振,消极厌战,动摇军心!你让我如何放心将我的165团交付到你手中?!”
向晖的这番声色俱厉的问责让所有人陷入沉默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