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骨肉亲情
谁说唯有爱情才是至高无上的?任何真情实感的亲人间的爱,都不输于那令人**气回肠的爱情!人生在世,良心为第一要务,良心一坏,万事皆休!无论爱情、亲情,勇于付出,少问收获才是正途。也是出于这种深刻的反思,他时常会在心底暗生愧意:也许特工这个职业本身就是反人性的吧?选择了这条道路,祭献的除了自由、安宁,宝贵的生命和绝对的忠诚外,应该还加上——良知。
黄昏的病房中,肃穆寂静的气氛格外浓厚,让人莫名产生寂寥孤独、万般惆怅的情绪。
楚天舒一人静静陷身在这洒满幽情愁绪的病房中,半倚在床头,任孤独和伤痛爬上自己的心头。
没有人知道,这一段时间以来,这个年轻人不仅经受着精神方面的残酷折磨,身体方面也饱受磨难。
去年底,他完成了那份针对中共地下党电台的围剿整肃的方案预案,上报总局后,得到毛局长的大力推崇,总局指示他尽快完善,做出最新补充方案来,以在各地保密局站推广。因此,这段时间,他在没日没夜地加班加点,想在近期完成手头这项工作,他清楚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了。
为了提神,大量饮用咖啡,猛烈地抽烟,也损害了他的健康。他咳嗽、失眠还经常会有低烧状况出现。
他已经无暇顾及这些,更没想到去医院治疗一下,这一切,不都是在他的计划之中的吗?他苦笑着,感叹着,几乎自虐地看着自己一天天虚弱下去。直到那天早晨,他五哥的一个电话,将他带入另一场亲情纠葛中去。
那天早晨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将一向沉稳机敏、内持坚强的他,从身心两方面都击伤了?没有几个人知道,沁梅当然更不晓内情。如今,一个人有此独处的时间,楚天舒才能有机会回忆起那天早上难忘的一段经历,在回忆中,暗暗舔舐着自己的伤口……
那天他在办公室加了一夜的班,清晨来临的时候,他忽然觉得自己快要虚脱了,身上一阵阵盗汗,又有发低烧的感觉袭来,他正想回宿舍躺下休息一会儿,却接到五哥天恺从站外门岗处打进来的电话,说有急事找他。
他强撑起身子,用冷水洗了一把脸,以期让自己显得精神一些,但是两兄弟一谋面,他这种病弱颓废的状态,还是让他的兄长吓了一跳。
看到他打开车门,坐进车来,楚天恺盯着他的脸看了一小会儿,担忧地问道:“老七,你脸色这样不好,病了吗?”
看着哥哥的一脸担心,楚天舒摇摇头:“病倒没有,就是昨晚几乎没睡,感到困倦而已。”
楚天恺点头:“那就好,咱们先去把正事办了,回头你赶紧去补个觉吧!”
“正事?什么正事?”楚天舒有点莫名其妙。
楚天恺认真看了他有几秒钟,边摇头边叹气:“天!你连今天是什么日子……都会忘了吗?了不得,我看你真的是患上抑郁症了!你这次不想回南京都不行了,我都会马上建议四哥赶快想办法调你回去。”
“今天……是什么日子?”楚天舒神情迷茫地嘟囔着。
楚天恺有点惊异地望着他,无奈摇头,回手指了指车后排那一大束白色玫瑰:“这个特殊的日子,我一直认为,咱兄弟几人,最该不能忘的,就属你了……”
他带着凄楚的神情回忆道:“那时的你,血气方刚,悲愤交加,和你六哥,拼了命要考入航校,要报仇,雪恨……”
猛然间想起来这个特殊的日子,楚天舒心中既愧且痛,他低下头,喃喃道:“是我该死,竟然过得这样迷糊了!大哥殉国的日子,我今年竟会忘得一干二净!我……”他难过自责地几乎说不下去了。
楚天恺理解地点头,发动了车。
楚天恺:“我知道你在上海,每年这个日子一定会去祭奠大哥的。这次不是刚好我也在嘛,就想着咱们弟兄一起去……而且,估计你马上就要离开上海了,也未必能年年去那个地方了。”
楚天舒低着头,久久说不出话来。
楚天恺苦笑着回忆:“当年大哥殉国后,你和你六哥虽然报考航校未遂,我想从那时起,你的军人情结就结下了?到了还是从美国回来从了军,现在又即将调到空军……这一大圈子绕的,好在终究算是遂你心愿!你不高兴吗?”
楚天舒默默沉思不语,许久望着窗外,幽幽道:“空军!空军……还是那个空军吗?”
细雨蒙蒙中,兄弟俩共打着一把伞,抱着花,来到墓地。
在他们大哥肖云翔的墓前,一个瘦弱的女子伫立在那里。毕竟是自己的亲人,光看背影,他们也认的出来那是谁——他们的姐妹楚天歌,孤零零地站在墓碑前。
楚天恺低语弟弟:“这一路上我就在想,今天这个日子,也许咱们兄妹三人能在这里遇见?果然,大哥显灵……”
楚天舒默然不语。
看着楚天歌(白鸽)并未打伞,瘦伶伶的身子就那样淋在雨中,楚天恺怜惜地走到妹妹跟前,将雨伞罩到她面前。
白鸽有点惊讶地看到这一兄一弟出现在她面前,她微微扬起秀眉,貌似平静的面容上闪出一丝激动却纠结的神情。
“小歌,太好了!竟然在这里能碰上你……你还好吗?”
“五哥……我……还好!”
楚天舒一直默默站在雨中,看着哥哥姐姐带点尴尬口气在彼此问候着,自己却不发一言。
楚天恺心痛地看着妹妹:“你看看你都瘦成什么样子了?小歌,不如跟哥哥回家吧!你……你先生的事情,我们都知道了……不管怎么说,亲人总是亲人,我们不忍心看着你这样下去!”
白鸽听着,沉默着,她并不反驳,也不回答,只是平静的脸上写满了倔强。她默默摇了摇头。
楚天恺叹气:“我不懂你们那些信仰啊,主义什么的,我只知道我们是一家人!小歌,你真忍心和你的娘家,你娘家的阶级,你的兄弟姐妹们永远对峙下去吗?”
他上前搂住白鸽的肩膀:“妹妹你听我说,我已经在做准备,咱们全家都移民到国外去生活,你想去哥哥姐姐们都在那里的美国,或者是你曾经待过的法国,都可以,哥哥这里有的是钱,可以让咱们全家人一辈子都衣食无忧!让咱们远离可怕的政治,远离即将再次燃起的战火,一家人团团圆圆聚在一起,该有多好!你说呢?”
白鸽微微苦笑了一下,抬眼看看兄长:“哥,你是商人,不懂政治,有些事情你是不会明白的!你这个美好的计划也是不现实的,是海市蜃楼,是空中楼阁!不信,你可以回去问问四哥……或者,你不妨就问问眼前的这位国军军官先生吧,问问他你就会有答案了!你问他可以放弃眼前的一切,放弃对于我们的针对和敌视,放弃他们的立场,去配合实现你其乐融融的计划吗?”她看向自己的弟弟楚天舒,那目光竟然是犀利远远大于温情的。
“老七……你说话啊?快回答你姐姐,快劝她回家!”楚天恺回头示意着楚天舒,向他使着眼色,着急地问道。
楚天舒站在雨地里,虽然他感到身上一阵阵寒战,但是他还是咬牙忍住了,他咽了口吐沫,像是咽下了无尽的悲凉和无奈,尽量平静地望着他的哥哥姐姐,微微摇头:“我……我不知道!不过,人各有志!三姐,我……”
白鸽凄楚地笑了:“老七,说得好!人各有志!所以身为保密局军官的你,才会如此的敬业!才会如此的冷漠无情!才会一次次暗中跟踪我监视我,将你的亲姐姐当做你的捕猎物一样玩弄在你的股掌之中!”
楚天舒被她骂愣了!不过是瞬间,他突然明白了姐姐的误会所在,他感到心上蓦然像插了一把利刃那样痛!而这番痛却无法解脱!
“不,亲爱的三姐!你是误会你的弟弟了!当我从五哥手里得到了你的地址后,当我知道你的丈夫被害,你陷入万分悲伤的情绪当中时,我是那样的不放心,所以才会一次次暗中跟着你的行踪,一次次默默看着你孤独忧伤的背影黯然神伤,我多想上前去安慰你,抱住你,用手足的温情,弟弟的爱意,帮助你度过这段不堪回首的日子,可是我不能……”
楚天舒在心底呼喊着,表面上却平静如水。他不敢解释,不能解释,也无从解释。
一阵寒风袭过,雨水更加冰冷侵人了。
白鸽打了个寒战,忍不住咳嗽起来。
楚天舒几乎是本能地脱下自己的外衣,上前披到姐姐身上。
白鸽微微一愣,也几乎就在同时,她毫不犹豫地甩开了弟弟的衣服,将它狠狠地扔回到他的身上。
接过衣服,楚天舒才蓦然醒悟过来,他手上拿着的是国军军装外套!看着姐姐望着它一脸憎恶的表情,他呆呆地愣在了那里,泪水慢慢爬上眼际。
楚天恺也瞬间明白了这一切,他没有说话,将手中的雨伞递给楚天舒,然后脱下自己的外衣,给白鸽披上。
白鸽没有再拒绝,只是任由哥哥搂住自己,这暖暖的亲情,让她的泪水尽情滚落。
楚天恺叹气道:“我们不要再说下去了吧,在这个特殊的日子!唉……估计这场雨,就是大哥的眼泪,他在天堂也不忍心看到眼前的这一幕吧?”他的泪水也不禁落下脸颊。
片刻,他接过雨伞,对白鸽道:“天太冷了,小歌,我送你回去吧!”白鸽没有抗拒,温顺地对着哥哥点了点头。
兄妹三人离开墓地,来到汽车旁。
楚天舒已经全身湿透,他没有上车,他带着忧郁的眼光看了姐姐一眼,尽量用平静的语气对楚天恺道:“哥,你先送姐姐回去吧,我想一个人走走。”
“老七!下着雨呢!你不拿伞吗?”
他不理会身后哥哥的叫喊声,也没注意到姐姐明显已带有温情和担心的神情,执意转身走进雨幕中。
此刻,在黄昏暗淡的病房中,楚天舒回忆起前情,依然心痛难耐。他突然觉得浑身发冷,忙裹紧了被子,将自己的一脸泪容藏到没人看见的地方。
宽城的这个黄昏,舒缓的如小夜曲般静谧温馨,空气里流淌着一阵安宁、柔美的味道。
封正烈官邸前,江静舟走下车,轻轻吸了口气,仿佛要将这份安详味道吸入腔内,安抚住自己不安纠结的心绪。
回眼看到跟随他走下车的儿子宁松,倒是一副镇定平和的神态,江静舟不禁暗暗颔首。
和陈家的认亲场面,是江宁松一生难以忘却的一幕。他在感受到一份别样浓厚的骨肉亲情外,又收获了另一种母爱。
那个被介绍为他的姨妈的人——封正烈的太太陈紫瑜,是个容貌清丽、气质雍容的女人,给宁松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亲情的感觉是微妙的,宁松瞬间感受到对方母爱光线的折射。
从宁松一进门看到这个孩子的第一眼起,陈紫瑜的眼睛里就蓄满了泪水。当江静舟带着愧疚和羞赧的表情,刚刚将孩子带到她的面前,还未说话,陈紫瑜已经泪水洒落腮边。她一把抓住宁松的手,边端详着他的容貌,边喃喃自语:“是小松吗?让我看看……是的,没错,没错!这孩子一点没错!江致远……你……究竟没骗我!这孩子的眼睛,和青青的一模一样!是青青的孩子,是我们陈家的孩子!”
这话让江静舟难堪,更有一丝伤感,封正烈忙为他开脱:“阿紫你这说的是什么话?我看你是乐糊涂了?致远怎么会骗你?难道你还怀疑他在这里唱一出《狸猫换太子》不成?”
陈紫瑜只顾拉住宁松左看右看,一边擦泪不止,顾不上回答丈夫的嗔怪,一旁她的寡嫂——兄长陈铮瑜的遗孀韩湘玉忙上前来,含泪带笑为小姑分辩道:“大妹是太激动,口不择言了,致远莫怪啊!”
江静舟忙向她致意:“大嫂,我怎敢?千错万错,都在我一人身上,实在是怪不得别人!只是,您和……太太,身体都还好吧?”他说着,又忙引宁松见过舅母。
封正烈安慰住流泪不止的妻子,又让大家到客厅的沙发上坐下。还未及寒暄几句,陈紫瑜拉宁松起身,对众人道:“你们聊着,我先应该带小松上楼去……”她搂住宁松的肩膀,不由分说地拉着他急急地上楼去了。
封正烈看到江静舟露出不解的神情,就笑着解释道:“她自然有她的道理,你不用管!咱们先聊咱们的。”
江静舟再次正式问候了昔日长官的遗孀,又向韩湘玉表达了对陈铮瑜的怀念凭吊之意。三人闲话一阵,话题逐渐谈到宁松兄妹身上,韩湘玉忍不住叹息数声。
“其实大妹好可怜!兰儿是她一手带大的,情同母女一般!却不料那样花朵般娇嫩的孩子,又如天使般懂事可爱,小小年纪就……”她忍不住拭泪,江静舟也深深低下头去。
一旁封正烈也叹息:“是啊,致远!你莫怪刚才你大姐那番话语……你是不知道啊,兰儿走后,她头发白了多少?曾经好长一段时间都精神恍惚的……”
“是啊,是啊!”韩湘玉忙接口解释着:“幸亏老天保佑我们陈家,竟然让致远把小松找了回来!这下大家的情感都有个释放口了不是?致远呐,你也别怪大妹当年对你狠心狠意地发了那样一句狠誓,她也是心疼孩子,更心疼她早逝的小妹!如今好了,宁松回来了,一切隔膜都不复存在了,从孩子身上论,我们究竟是亲人,不是吗?”
“我明白……”江静舟始终未曾抬头,一时哽咽难言。
“好了,你们哥俩先聊吧,我去看看晚宴安排得如何了?”韩湘玉离开后,好一阵,江静舟才从悲伤中缓过劲儿来。
他记起一事来,就从随身带来的包裹中取出两件衣物,递到封正烈面前:“这个是我离开上海时,阿莲托我带给您和太太的,说是她的一点心意!”
封正烈望着衣物沉吟不语,片刻,神情复杂地看着江静舟:“阿莲……那个倔强狠心的丫头!亏她还记得我这个表兄?这都多少年了,我们兄妹再没谋面!”
他不住地点头复摇头,一副对往事感慨万千的样子:“前时听说她出狱后,又进了保密局?那样的组织,我是没什么好感!你说阿莲这又是为哪般?唉,话说回来,她也不是当年孤苦无依的小姑娘了,我管得了吗?就是觉得她孤身一女人家,漂泊不定的,总不是个了局!如今不该选择加入一些背景复杂的组织,更不要再介入政治才对!”
他自语着,江静舟默默听着,并不答言。
封正烈却突然盯住他,一副充满狐疑的神情:“哎,致远,你是怎么回事?和阿莲?你们当年分手的那样决绝,一副老死不相往来的劲头。后来抗战中听说你们又合作了,似乎恢复了些感情,现在……阿莲依然孤身一人,你身边却有了顾小姐,这究竟……”
“感情这种事……谁讲得清楚,道的明白?”江静舟红着脸低声分辩道:“抗战时期合作那可是家国大事,怎能计较儿女情长?这个岂能拿来说事?再说了,做不成夫妻也不一定就要是仇人吧?唉!总之,一切是缘,缘去缘来,无可奈何,船到桥头自然直……以后的事情,谁说的准呢?除了祂老人家!”他指指上天。
“嘁!”封正烈不以为然地撇嘴,看了看周围,压低声音继续教训着这个一直让自己悬心,不知天高地厚、桀骜不驯的兄弟:“你这分明是狡辩!这些年据我观察,你小子情感就是一个字——乱!到哪里都有一些女人爱围着你转,弄得你搞不清方向了?臭小子总在走桃花运,艳福不浅呢!难怪当年你那位老同学总爱诋毁你一个词——得陇望蜀,也就是喜新厌旧的意思吧?”
“哎,大哥!”江静舟不干了,好斗的劲头被他激起,虽然不敢大声,语气却急促认真:“您也知道那是诋毁之意,您还当成个话题来说?我怎么情感乱了?婚姻这件事,如鱼饮水,冷暖自知,古人更说得好——子非鱼!哼!我就奇怪了,这世上为什么总有一些人无事生非的,爱站在水边,看我这条鱼如何生活,胡乱猜度我的情感走向、喜怒哀乐呢?我真冤得慌!”
他剑眉微挑,咬牙切齿,气急败坏的样子差点把封正烈逗乐了,几乎要冲淡了刚才的伤感气氛,封正烈忍不住摇头:“你这张嘴啊……所谓得了便宜还卖乖,就是你吧?”
片刻,他收住笑,正色道:“致远,今天这里没别人,我只想问你一句,你给我说句掏心窝的老实话——不论阿莲,还是顾小姐、某主编等等的什么人,如果青青还在,你会如何选择?”
他认真看着对方,却欣慰地看到对面这个貌似狂傲跋扈的少壮派将军只是微微低首沉思片刻,就抬头平静地看着他,语气沉静而坦然:“陈青瑜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她若在,我何谈选择二字?”
“这才是我想象中的江致远!”封正烈颔首微笑。
两人正低声分辩得热闹,就看到陈紫瑜搂着宁松下楼来,少年的眼角还残留着泪痕,让江静舟略感诧异,未及细想,就听到那边韩湘玉在招呼开席了。
陈紫瑜一面不停地为坐在身边的宁松夹菜,一面暗暗打量着坐在对面的江静舟,往事难免浮上心头。
这究竟是怎样一个男人?
当年,自己娇生惯养,在兄姐呵护下长大的小妹陈青瑜,就那样死心塌地、义无反顾地爱上了他!
作为无话不谈的嫡亲姐妹,她知道青青爱上江静舟是在一个极为不合适的时段——那年江静舟和虞水蓉结婚,金童玉女般的神仙眷侣让年仅17岁的小妹心驰神往,情愫暗生,痴情的姑娘竟然无可救药地暗恋上了和自己有间接亲戚关系,如今该称呼为“表姐夫”的江静舟。
女孩自然是痛苦难耐,也纠结万分。她唯有将这份羞涩难言的情怀向自己的姐姐倾诉。陈紫瑜安慰小妹,天涯何处无芳草?比他江静舟帅气的军官多了去了,凭着陈家的势力,依着陈青瑜的品貌,怎么会找不到如意郎君?
“可是,姐!我就中意这个……他!哦,上帝,我该怎么办?他,符合我的所有春闺梦想,我的白马王子的梦想!”妹妹陈青瑜楚楚可怜的神态让她至今想起来都痛心不已。
“可是小妹,他已经属于别人了,你醒醒罢!”那时的陈紫瑜简直是恨铁不成钢般的生气和无奈:“难不成你去横刀夺爱,把他抢到手?青青你若有这般气概,我倒欣慰至死了!”
陈青瑜可怜巴巴地看着姐姐:“你知道我不成……我哪点比得上阿莲姐了?何况,我也不忍心!抢他?怎么可能?那不是让他为难吗?让他为难的事,我是不会做的!姐,你懂我……我就是个没出息的小女人……”
“你真的是太没出息!”陈紫瑜恨不能当场敲打妹妹一顿:“哪里像我陈家的女儿了?你这个样子,让大哥知道了,非发脾气骂你一顿不可!还有,让你姐夫知道了,也要笑话死了!人家表妹风风光光嫁了,我们陈家小姐还在这里做白日梦呢?”
为了打消这个痴情丫头的傻念头,陈紫瑜忍不住对她讲了一桩密事——这个江静舟,身份背景有点可疑,有人一直在告发他是共党卧底!
陈青瑜听了直摇头,陈紫瑜以为妹妹不相信她的话,正欲再说从封正烈那里听来的证据,却听闻妹妹说出更让她生气加无语的一句话。
“姐,我不是不相信你的话,是我根本觉得没所谓!我爱的是这个人,这个叫江静舟的青年军人!和什么党派有何关系?他是什么人我才懒得分辨,他是什么人我都愿意……愿意此生相随!”女孩声音放得很低,近乎独自呓语,且羞涩地垂下了头。
这番话听得陈紫瑜是又气又恨,又觉得其状可怜可笑,就摇头叹气不已,只希望让现实来打消自己妹妹的痴心妄想——没看到人家江静舟和虞水蓉是水乳交融、琴瑟和谐地在那里过自己的小日子呢?
谁料想人算不如天算,自己小妹的那段白日梦竟然做成了——三年后,江、虞婚变,青青竟然真有机会成了江静舟夫人!
原本这段婚姻陈紫瑜是不赞成的,自己冰清玉洁的小妹凭什么要去给人家做填房?但是青青是铁了心要嫁这个江静舟,和姐姐几乎闹翻后,她说服了大哥陈铮瑜对她的支持,出面和江静舟谈妥了这场婚姻。
后来姐妹和解,知道妹妹嫁了此生最爱的男人,生活幸福,她也就释然了。虽然妹妹不顾她的强烈反对,冒着家族病犯的危险为这个男人生儿育女,但是毕竟也算为人丁稀少的陈家延续了一线血脉。
生活如河流安静在流淌,谁料想在儿女们半岁时,青青会病发身亡。当时陈紫瑜虽然一直以来对自己妹妹痴情,江静舟淡然的婚姻状况心有警惕和不满,但是她毕竟看到了令她终身难忘的一幕——
在自己妹妹的灵柩前,江静舟像变了一个人,神形憔悴,痛不欲生,他默默为妻子守灵,茶饭不思,其状可悯。
她又听当时抢救陈青瑜的医务人员告诉她,妹妹就咽气在江静舟怀中,江静舟那时几近疯狂,抱着妻子的遗体整整坐了一夜,谁劝也不听。
陈紫瑜暗叹这个男人究竟还是对小妹用了真情的。当时出于同情江静舟痛苦的状况,就没有按原先计划把宁松兄妹带走,让一双小儿女留在父亲身边,安慰他的丧妻之痛。
却不料风波陡起!没多久,江静舟竟然弄丢了双胞胎兄妹中的男孩!是可忍孰不可忍?当陈紫瑜从满脸愧疚的江静舟手中接过瘦弱的宁兰时,抛给他的只有一句冰冷得让人心头打颤的话——不找回宁松,此生不必相见!
如今,虽然天使般善解人意的宁兰走了,但是宁松被找到,送回亲人身边,陈紫瑜内心的宽慰和满足之情难以言表。她不知道该如何和暖和孩子父亲的关系,毕竟十多年的藩篱已经在心中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记。
她没想到她逝去的妹妹慧灵不散,还要帮助她世上的亲人们找回温暖,让亲情重生。
是宁松提起了一个话题。在饭桌上,宁松告诉父亲,刚才姨妈带他去看过母亲和妹妹了。
看到江静舟惊异不解的目光,封正烈忙解释道:“哦,这样的,楼上有一个房间,被阿紫设成了小小的祠堂,陈家的。这不是大嫂如今也住这儿嘛,这样也算陈家祖先有地界祭拜了。”
一旁韩湘玉插言道:“陈家也没别人了,我和大妹就商定了,也不用遵从什么古礼了,什么女子不入祠堂的,就把小妹青青母女的灵位也放进去了,这样大家也好随时祭拜。”
“原来是这样!”江静舟感慨不已,又带着恳求之意望向陈紫瑜:“太太,请容我有个不情之请?我能否去看看……她们母女?”
这声“太太”的称呼在此情此景中显得别扭和尴尬,虽然自从陈紫瑜和江静舟决裂后,就逼着后者对自己改了称谓,但是此刻听在众人耳中还是极不自然,宁松看看姨妈,又望望父亲,小脸上写满担忧和伤感。
江静舟的这句哀恳之语已经让陈紫瑜眼中蓄了泪,但口气仍是冰冷如昔:“先吃完饭再说吧!”
众人不敢多言,默默吃过了这餐饭。
“姨妈……”离开餐桌大家来到客厅沙发坐下,宁松望着陈紫瑜欲言又止,少年的大眼睛里亮晶晶的,有波光在闪烁着。
“唉,小松啊,你以后别用这样的目光看姨妈吧?看的我心都碎了!就像兰儿当年,她一落泪,我这心就……”陈紫瑜伤感不已。
封正烈上前抚住妻子肩膀,笑劝道:“你看不下去不如就遂了孩子心愿得了?宁松的意思你该明白?何况人要讲诚信,当年你是怎么说的?如今孩子回家了,你再埋怨人家当爹的可就不合适了!阿紫啊,你可是基督徒哦,博爱豁达心胸在哪里?”
“这根本就是两回事!”陈紫瑜白了丈夫一眼,又认真看向江静舟:“你真的想见她们?兰儿罢了,我知道那曾是你的掌上明珠!可青青?我那可怜的小妹,已经痴痴在那边等了十多年了!那个不顾死活,只要爱情的傻姑娘!”她再度落泪。
“太太,我……”江静舟面对这番含泪的质询,竟不知该怎样表白剖析自己的心迹?只为长久以来,有关“青青”的话题,总带有一种挥之不去、难以言说的愧意深藏在心底。
他的窘困之态让周围几人不安、怜惜,遂不约而同地相劝起陈紫瑜来。
“好了,阿紫!杀人不过头点地!你不可太过分了啊!”
“是啊,大妹!致远把孩子都给你找到送来了,你还要怎样?”
“姨妈,我能够和爸爸一起再上去看妈妈和妹妹,也算我们一家团聚了……”
众人的话让陈紫瑜无法继续绷住冰冷的面孔,她拭去泪水,又一次认真盯住眼前垂首不语的男子:“江致远,我再问你,你如今身边女人也有了,亲人也有了,儿子也回归了,你真的还惦念着那对苦命的母女?”
江静舟终于长叹一声,抬起头来,郑重地看向陈紫瑜,一字一顿地答言:“青青是我的妻子,兰儿是我的女儿,您说呢?”
陈紫瑜凝视他片刻,点头叹息:“好吧,你随我来!”
小小的祠堂寂静肃穆。江静舟跟着陈紫瑜走到供奉着很多牌位的神案前,看着她上前将一大一小两个牌位再次移到了前排祭奠处。
眼前的情景深深刺痛了江静舟的心!这一大一小的两个木牌难道就代表着自己曾经的两个至亲亲人吗?有一股热流瞬间闯入他的眼际,他咬牙忍住了。
封正烈、韩湘玉带着宁松随后上来,和陈紫瑜一样,都在注视着江静舟的举动。
江静舟却无视射在背后的几双眼睛,他的思绪早已飞驰到过去的岁月中。
那年,他和虞水蓉在无奈中选择“假离婚”,结束了一段熬煎的婚姻岁月,却很快陷入一幕接一幕的悲情剧情中。
组织上带来发妻沈琬早在三年前和他离婚的消息,他未及消化掉这场因误会造成的悲剧,就听闻了另一个让他痛彻心扉的噩耗——虞水蓉的突然“牺牲”。
据当时的消息称,和他分手后,虞水蓉和另一位同志以恋人身份打入国民党中统局,却不料很快暴露,被秘密处决。
虽然后来证实这其实是一条“伪情报”,是中统局为了让六名骨干特工潜入日本培训所放出的假消息,但是当时不明真相的江静舟几乎陷入感情的绝境中。刚刚暗萌心底的爱情之花就这样夭亡,他觉得自己的心已经死亡,随着莲莲的逝去而埋入黄土中了。
江静舟暗暗发誓,经历了和沈琬的婚姻悲剧,和莲莲的爱情悲剧,自己的情感之门已然关闭,此生不会再爱,不会再接纳任何人了。却不料青青就在那时走入到他的生活中。
因着往昔和虞水蓉的“婚姻”关系,他不仅和封正烈逐渐形成如父如兄的上下级关系,也结识了其姻亲——194师师长陈铮瑜兄妹。
他万万没想到的是,他一向仰慕的另一个长官——陈铮瑜会突然建议他和自己的小妹陈青瑜联姻。
在江静舟眼中,当年的陈青瑜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因为姻亲关系称呼虞水蓉为“表姐”,把自己叫“表姐夫”,虽然那时的她已经是194师的一名少尉机要员,但是其单纯文静的模样,天真活泼的性格,还是让江静舟总把她当小孩子一般看待。
石破天惊,其长兄竟然郑重其事为自己的小妹做起媒来。他告诉江静舟,自己的妹妹——那个乳名叫青青的女孩早就暗恋上了他,且态度坚决,非他不嫁。
江静舟无比震惊且万般无奈,心中暗暗叫苦不迭。陈铮瑜不同于封正烈,他为人严谨刻板,治军严格,私德很好,一向让江静舟颇为仰慕。但是两人毕竟是隔了一层的姻亲关系,外加上下级,他无法像对封正烈那样随意玩笑,轻言拒绝。
身为地工的他还要考虑到身份问题,他不能和陈铮瑜弄僵关系,只为194师是比自己所任职的封正烈的189师还要建制庞大的国军军队,有很多重要的情报来源。江静舟颇费踌躇,绞尽脑汁地婉拒着这桩姻缘。
却不料“逼婚”形势紧迫,连封正烈,以及自己的盟兄程鹏霖都加入到说客行列,江静舟万般无奈下,向上级组织暗暗请示,建议安排自己择机调离189师和194师周围,以化解这番危机。
他没想到的是,压向他这个已不堪重负的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竟然来自自己的上级组织!当时的情势太需要有同志打入到194师,收集更多的情报,来应付红军最大的对手之一——有虎狼之师名称的194师。江静舟如今面临的困境,无疑是最好的一块敲门砖。
组织上指示他接受这门婚姻,和陈青瑜尽快结婚,争取早日调入194师,接近它的中枢部门。最好能将身为机要员的陈青瑜成功策反,她是能接触到很多核心军事情报的人员,对我方的情报工作很重要。
不能不说江静舟也并非钢铁心肠的机器人,他曾带着强烈的情绪向上级组织抗诉过,但是最终还是选择了服从,只为他的个人利益和组织利益相比,实在是微乎其微。信仰的力量又一次迸发出强烈的动能,将这个红色特工的个人生活轨迹再度改弦更张。
江静舟就这样再次走进了一场尴尬无奈的婚姻中。不同于和沈琬的浑然天成般的青梅竹马初婚,和虞水蓉的“假戏真情”的战友式组合,这场异党夫妻的婚姻,一开始就埋下了悲剧的根苗。
江静舟几乎是身心麻木地走入到这场婚姻中,为了组织的利益,为了任务,甚至是为了自己的生存,自己的潜伏身份,他都没法像当年和虞水蓉那样,可以经营一场“有名无实”的假婚姻。他实实在在娶了陈青瑜,就要和这个女孩过上真实的夫妻生活。江静舟痛苦过,纠结过,他唯有将感情紧紧封闭,如一具行尸走肉般将自己奉献在婚姻祭坛上。
但他很快陷入更加痛苦的漩涡中。只为这个叫青青的女孩竟然如此火热地献出了自己的真情实爱,浓烈的情感像烈焰般瞬间将他缠绕,裹挟着他一起燃烧,是涅槃还是毁灭,谁又能知道?
陈青瑜一定是嫁给了此生最爱的男人,她无怨无悔地付出自己的一切来经营这场看似不够和谐的婚姻。她的温柔、善良、纯净、透明,让江静舟每每心生纠结不忍之情。他不能拒绝她的温情爱意,不能回避她的关切照拂,甚至——无法完成自己的任务!
策反陈青瑜?绝无可能!只为这个女孩就像是一块晶莹剔透的美玉,毫无杂质,纯净璀璨。她不懂政治,不谙世事,在兄姐爱抚包裹中长大的她,根本不解“信仰”为何物!在她的心中,爱情至上,丈夫江静舟就是至高无上的神,她无条件的相信他,无原则的依恋他,无边际的爱慕他。如何将这样的女孩拉入到自己的阵营中,令江静舟颇费踌躇。他不忍心伤害她的善良,也无法亵渎她的纯净,他唯有在心底暗暗祈祷:时光快快划过,单纯的女孩早日长大,变得成熟些,再成熟些,到那时,再……
身为机要员,陈青瑜掌握着大量的军事机密情报,因着夫妻关系之亲近,加之陈青瑜对他的绝对信任,江静舟轻松自如地获得了很多重要情报,其中也包括后来让他蜚声我党地工史的“破解铁桶合围计划”,挽救了十多万红军的生命,建立了不朽的功勋,曾被领袖誉为“胜过几个红军师的作用”,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可是谁能想见,当年的江静舟曾经谨慎地游走在任务和亲情的钢丝绳上,一次次在信仰和亲情间痛苦地抉择,在两难的境地中挣扎。他在出色完成组织任务的同时,无形中等于一次次背叛着他和青青的感情和婚姻。伪饰——就像一把利剑,帮助他披荆斩棘,所向披靡地战斗在隐蔽战线上,为他的信仰奉献才智,也一次次残酷无情地切割凌迟着他的心脏,让他的胸腔里满目疮痍,鲜血淋漓!
他也曾一次次在心底喟叹:谁说唯有爱情才是至高无上的?任何真情实感的亲人间的爱,都不输于那令人**气回肠的爱情!人生在世,良心为第一要务,良心一坏,万事皆休!无论爱情、亲情,勇于付出,少问收获才是正途。也是出于这种深刻的反思,他时常会在心底暗生愧意:也许特工这个职业本身就是反人性的吧?选择了这条道路,祭献的除了自由、安宁、宝贵的生命和绝对的忠诚外,应该还加上——良知。
但是江静舟又是践行自己信仰的绝对忠实者!他也曾做过一些努力,能否完成那项最难完成的任务——将妻子陈青瑜拉入到自己的阵营中来?于公于私,这都是一件两全其美的事情。
于是,在两人婚姻走向和谐的阶段,在陈青瑜身怀有孕的时期,江静舟还曾和她有过这样一番对话,不料却使他收获了一番别样的悲凉之情。
春夜缱绻,小夫妻私语喁喁。江静舟择机向妻子谈到了信仰问题。
“青青,人人都有信仰,你的信仰在哪里?”
“你明知故问呢?致远!我的信仰就是你!”
“别胡说!小丫头拿出正行儿来,好好回答我的问题!”
“你知道不是胡说啊,我也没说假话!青青我的信仰就是——爱情,可是我的爱情,就是——你!”
妻子的话让做丈夫的人啼笑皆非,他不知道怎样再继续这个好容易提及的严肃问题,还要不显山,不露水。
聪颖睿智如江静舟,也实在感到为难。理理思路,稳稳心绪,他语气艰涩地谈及各党派之间的生死较量,又故意以轻松的口吻相问:“举个例子吧,如果我们是两个阵营的人,我们的信仰不同,你会怎样选择呢?是选择爱情?还是信仰?”
这话却让做妻子的咯咯笑出声来:“致远你真逗啊,总像小孩子一样爱胡思乱想呢!”
女孩咬着指头看着自己深爱的夫君,语气轻松,语义却坚定不移:“我如何需要选择?都说过了,我信仰的是爱情,我的爱情就是你,这原本是一回事啊!”
江静舟更加哭笑不得,女孩的“歪论诡辩”却透着无法直视的真情,他都不知道该怎样继续诱导下去,直觉自己简直快成了一个阴险小人了。
但是还是要努力一下,要能讲透一些道理给她,是自己越来越强烈的一个念头——是的,日久生情,不知不觉间,他已经深深爱上了这个纯净无私的女孩——可能不是像和莲莲那般的恍若结缘前世的绝妙爱情,但是浓烈的亲情,却像是万年丛生的古藤,已经将他紧紧缠住,不能挣脱!
小妻子回答的倒也毫不含糊:“大哥,大姐……还有……未来的他!”她羞涩地望望自己的下腹。
因为身材瘦弱纤细,已经怀孕五个月的小母亲还丝毫不显怀,但是那份幸福的神态,已经让人观之心动。
“可是,如果我和你的亲人们,你的哥哥姐姐,不是一个阵营的人,你该如何选择?”
江静舟觉得自己问的残忍,却不料对面的人儿仍是一副轻松应对状态:“可是你们本来就是一个阵营的人呐,致远你问这样的问题毫无意义呢!”
“我是说,如果……设想一下,不幸发生了这样的悲剧,呃,很残酷,很无情,对吧?青青?可是我们原本就生存在这样一个残酷无情的世界上!这样的选择绝对不是天方夜谭,是每个人都可能面对的!只要战争一天不结束,对立态势一日不消亡,就会有无数人被逼着要做这样残酷无情的选择!有时候,我们会无奈,会纠结,更会痛苦,心碎……”
他的神情变得严肃起来,陈青瑜也收住了笑容,正色看看丈夫,思索片刻,脸上挂出毅然决然的神情来:“致远,非要我选吗?如果……你一定要我来选择,我的选择是——我死!”
“青青你胡说些什么?!”江静舟突然间急了,断然发出的呵斥声几乎吓了自己一跳。
女孩那边却平静无波,她的神情是那样的无助、无辜。
“是真的,致远,我没有说笑!我有多爱你,你一定明白!如果这个世界没有了你,我独活又有什么意义?可是,我也好爱我的家人,我亲爱的哥哥、姐姐!我不能失去他们,他们就是养育我长大的父母!致远,如果可能发生那种悲惨的情形,你和我的兄姐们之间必须选择一方,我肯定不会在你们之间抉择!我会……选择自己消失,你们就当我没出息吧,就算我逃跑好了!”
女孩委屈地低下尖瘦可怜的脸庞,灵动的大眼睛溢满了忧伤:“我死了……就不必做这道让人痛彻心扉的选择题了吧?”
“青青!”江静舟突然上前,将妻子一把拥到怀中,紧紧搂住她,下颌抵住她瘦削的肩膀,含着泪,嘴里梦呓般不停地念叨着:“我们不做这种选择!不要!青青!原谅我,原谅我!是我的错,是我太残酷!太无情!我们永远不做这种选择题……”
这是第一次他这样主动拥抱她,亲昵她,陈青瑜一定激动至极,江静舟记得自己那时的感受——女孩的身体一直在他怀中颤抖。
这也是他最后一次和妻子谈到信仰问题,从此他将这种问题永远封在了心底,不再提及。
世事苍凉,一语成谶!这是怎样一场悲剧呢?
江静舟就这样痴痴地望着妻子的牌位出神,直到陈紫瑜将一个香盒也移到旁边,他才幡然醒悟。
他从旁边的香盒里取出三炷香,点燃了,小心翼翼地插在了牌位前。再次认真看着那牌位上三个黑色的字眼,任万千浪潮一股股冲击着自己的心房。千情万绪,总是无法言说。对于这个痴情到极致,奉献到献身的女人,自己除了愧疚,就是悔恨、痛惜、伤情……
这样的驻足凝望让人心碎神伤,这个男人眼中的哀痛之意也感染了身边的每一个人。
封正烈心下不忍,他是了解江静舟的秉性的,此刻要解围于他,就叹了口气,黯然道:“人死如灯灭啊,只要心中想着,也就是应有的情分了!致远呐,你也不要太过伤感了!”
江静舟似乎有点茫然地回望了他一眼,轻轻摇头,又忍不住长长叹了一口气。
他再次认真地回眼看着牌位,突然叫宁松:“儿子,你过来!”
宁松听话地来到父亲身边。
江静舟抚着儿子的肩膀,声调里带着些许凄楚的味道:“你刚才祭奠你妈妈了吗?”
宁松点头:“是的!刚才姨妈带着我,给妈妈上了三炷香,告诉她,她的儿子……终于回家了!”
江静舟忍住泪,拍拍儿子的背,颤声道:“好孩子!那么,爸爸对你还有一个请求!现在,你当着爸爸的面,在这些亲人面前,给你妈妈跪下吧!”
宁松有点意外,但是看到父亲眼中含着的泪水,早熟而善良的他,瞬间理解了父亲的苦衷,他依言懂事地跪在了母亲的牌位前。
江静舟声音很轻,却是清晰地说道:“你给你妈妈磕三个头吧,代表我,向她表示一份歉意!你告诉你妈妈,就说我对不起她!这么多年了,戎马倥偬,一直没能有机会去她的坟前祭奠!可是……我心中,是永远忘不了她的!将来战争结束了,我一定找机会带你一起去看望她!请她再耐心等一等吧……”他的眼泪终于落下。
宁松磕了三下头,几乎是哭着重复了父亲的话,在自己的生母牌位前。
望着儿子跪在牌位前的身躯,江静舟的泪水如走珠般滚落在胸前,那刻骨铭心的一幕曾经被牢牢禁封在心底,此刻却又一次残酷地呈现在他面前:
那年深秋的夜晚,屋外大雨倾盆。陈青瑜病危,只剩最后一口气,她依偎在江静舟的怀中,惨白无色的脸上,一双大眼睛死死盯着丈夫,痴痴地看着。
陈青瑜虚弱地咧咧嘴,连最后的笑意都完成得如此痛苦艰难:“致远,谢谢你,我好幸福,因为我先死……我说过的……你如果不在了,我无法独活!如今……我能先走……真的好快乐!”
江静舟闻言泪如泉涌,他突然意识到妻子应该期盼什么,她一直就在期盼着……他忙低头吻住她被冷汗湿透的鬓角,低声呢喃:“还有什么,你想要什么……我如今……都听你的!”
却意外地看到怀里的她挣扎着摇头:“我不要……不要你再说那三个字了……真的!我希望……你能……记住这三个字……忘——了——我!这样……你以后才能……有幸福……我要你……幸……福!”最后那个“福”字她已经无力说出,不过做出了个口型,身子就软软地陷落在丈夫的臂弯中!永远地陷落……
此刻,江静舟凝视住妻子的牌位,椎心之痛仍令他心在颤抖,身子也不由得轻微抖动起来。
爷俩刚才那番对话早已让一旁站立的陈紫瑜和韩湘玉泣不成声,封正烈也流了泪。此时他上前挽扶住他:“致远,你要当心自己……”
江静舟回头苦笑着看向自己的大哥:“您昨天说的没错,年少轻狂,浑不懂事!现在想来,我亏欠青青的太多,实在是罪不可赦……也许这一切,今生都是我的罪孽,我不知道来生是否还有机会,去弥补一些我的过失和……无情!”
韩湘玉将宁松扶起来,送到陈紫瑜身边。陈紫瑜擦去泪水,望向江静舟的目光已是温情脉脉:“过去的事情就不必再提了!致远,我今天要告诉你的是,我原谅你了!其实从孩子一进门,我就原谅你了!无论如何,我们都是亲人,这样一个孩子,就像一条纽带,将咱们紧紧连在一起了!”
江静舟颔首:“是的,太太!您和军座对我的大恩大德,静舟此生都难以报答!”
陈紫瑜摇头:“你还这样称呼我吗?当着孩子的面……”
“大姐……”
一场别扭的认亲场面终于有了温馨的走向。陈紫瑜将宁兰的一些遗物交给江静舟做念想,又一次引起了他的深刻伤感之情。在他的要求下,众人先退出了,留他独自在妻女的灵位前默默祭拜了许久。
等江静舟擦干眼泪,回到客厅时,陈紫瑜已经在那里等着他来首肯自己的一项动议了。
“致远啊,我有个建议想对你提,却又有点说不出口呢。”陈紫瑜一手拉着宁松,一面笑看江静舟。
江静舟淡淡一笑:“大姐的意思,一定是让我把小松给您留下,让您来亲自照顾他,我猜得对吗?”
陈紫瑜被他说中心事,忍不住笑:“嗨,致远,难怪我们家这一大一小的都迷恋你,把你当心上宝看待呢,却原来你真是水晶心肝玻璃人儿呐?”
“这一小自然是过去的青青啦。那一大吗?就是如今的——他!”陈紫瑜指了指封正烈:“他也把你看成是掌上宝,不可或缺呢!”
“瞧瞧你这都是什么比喻嘛,简直是拟于不伦!”封正烈对着太太摇摇头,他又看看江静舟,对太太道:“不过你这个要求我可不能支持,根本就不合情合理么!人家致远和孩子也失散得这样久了,好容易父子团聚,亲香劲儿还没过呢,你就生生把孩子从人家身边抢走,着实过分啊?”
“嗨?你这个人?怎么说我和致远抢孩子呢?我的意思是小松住到我这里来,我能更好地照顾他!反正在一个城市里呢,致远想见他,他随时可以回家的呀!再说了,你不是常常挂在嘴边的,什么局势危急啊,军务繁忙的?他一个大男人家,现今又在你手下任主力师师长,多少事情在等着他处理呢?他哪里有精力经管孩子呀!”陈紫瑜有点急了,对封正烈瞪眼道。一旁韩湘玉忙两边相劝着。
封正烈一心为江静舟着想,就仍不松口:“人家致远目前也不是单身了,身边有顾小姐了。再说孩子的姑姑也跟着来东北了,她一直是小松的监护人,怎么就经管不了孩子了?”
“你这人真可恶,你到底……”陈紫瑜还想继续和封正烈理论,江静舟忙温言劝说两人:“大哥,大姐,你们别争了,听我说一句吧!”他笑对封正烈道:“其实我明白大哥是顾及我们父子团聚问题,我自然感怀在心!”
他又看向陈紫瑜:“大姐您更是一片好心,想替我教管孩子,让我专心军务,我同样心知肚明呢!您二位都是为了属下、弟兄在着想,我还能说什么呢?”
“还是致远心底明白!”陈紫瑜点头赞道,又白了一眼丈夫,然后回头笑着看江静舟:“致远啊,我绝对不是在和你抢孩子呐。你看小松都这样大了,是你的儿子,谁又能抢得走呢?我是想,你刚来东北,军务这样繁忙,一定注意力不在孩子身上。你身边的顾小姐,我虽然没见过,但是听你大哥说起过她;还有你妹妹,孩子的姑姑,她们两个人都太年轻,没当过娘的,如何懂得带孩子呢?我虽然也没有生养过,起码年龄大上她们几岁吧?何况,孩子的舅母也在这里啊,我们老姐俩总比她们有经验吧?小松放在我这里,是不是更合适呢?”
江静舟摸摸鼻子,笑着应对道:“您说的不错!”
韩湘玉也笑:“大妹你瞧你这张嘴,让人家致远说什么好?不答应都不行了呢。”
陈紫瑜都不理会,只是在得意地笑:“我看这样好了,让小松平日里住在我这里,周末回到你那里如何?不耽误你们父子团聚,你想他了,随时一个电话,这里有车就送他回家了!孩子姑姑如果想他了,只管随时来家中玩好了。还有你和顾小姐,经常可以来这里吃晚饭什么的,大家团聚,热热闹闹的有多好啊!如今有这个孩子,我们就是一家人啦!”
宁松本意实在是不想离开父亲,毕竟父子团聚不久,他还没享受够那浓浓的父爱呢。
可是他是一个成熟懂事的孩子,他知道父亲目前的身份和使命,也知道自己的职责和作用,就乖巧地望向父亲,轻声道:“我一切听爸爸的安排。”
所有人都看向江静舟。
江静舟望着宁松懂事温顺的面容,心底不禁有些发酸,他抑制住自己的情绪,笑对孩子道:“你姨妈如此疼爱你,你就先在这里住上一阵吧!陪陪姨夫、姨妈、舅母。何况,你妈妈的灵位也在这里,就算是守孝,你也可以借此陪陪你妈妈,这也是应当应分的……”他的话,又让几人红了眼圈。
陈紫瑜感动地看着江静舟:“致远,你放心,我会像对自己的儿子一样对小松的,你看宁兰和我以往的情形就明白了!以后你也随时过来,大家经常团聚,不是很好吗?我们原本就是一家人呢。”
江静舟勉强笑道:“我明白了,大姐!不过小松今天还要和我回去一趟,收拾一下自己的东西,然后再搬过来。您还不知道,光他那些书,就有几大包。”
封正烈好奇:“小家伙这样爱看书吗?”
江静舟笑道:“可不是,饭都可以不吃,书却一刻也放不下!我们这个傻小子,就是一个小书虫!”
陈紫瑜很高兴:“这是好事啊!松儿!”她不知不觉中已经把对孩子的称谓改为了昵称。
“所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真是个胸有大志的孩子,不错不错!”韩湘玉也一旁笑赞。
“赶明儿姨妈和舅母带你去逛宽城里最大的书店,你喜欢什么就买什么!”陈紫瑜亲热地建议道。
宁松腼腆一笑:“谢谢姨妈和舅母!”
事情说定了,几个人都松了口气,陈紫瑜更是眉开眼笑,搂着宁松不松手。
封正烈看着太太,微笑摇头,对江静舟道:“老娘们家,总爱婆婆妈妈的,真是没有办法!哎,致远,其实我欣慰的倒是这番繁琐的家务事解决了,我们就该腾出精力忙正事了。”
他正色看着属下:“现今这般局势,你总要狠狠助我一臂之力才是!这几天走下来,你难道还不明白吗?宽城如今是什么局势?真正是危如累卵!这番危局,我总要借你江致远为左膀右臂,来帮我苦撑!如今既然一切思想情感包袱都放下了,就全力以赴和我征战沙场吧!这场大战,已经迫在眉睫了,箭在弦上,破釜沉舟,我们要打好和共军的这一场生死决战!”
未等江静舟接口,陈紫瑜不满地向丈夫嗔道:“好了!实在厌烦你们这群军人动不动就决战、死战,喊打喊杀的!既然是公事,你们以后到办公室再谈不行吗?今天是认亲时间,算是喜事一桩啊,不要说那些动杀机的戾话!”
第二天,江静舟将宁松送回了封府,从此他就常住那里了。沈冰对这项决定十分不满,奈何江静舟主意已定,虽不和她直接交锋抵牾,却也总是巧妙地回避和她谈论这个问题。沈冰心底暗暗生气,却也没办法。
转眼半个月过去,就在江静舟在东北逐渐适应环境,逐步展开工作的时候,远在沪上,飓风小组的留守人员,沁梅等人,也经历了一些工作上的变动。
首先沁梅遭遇了一场伤感的分离,她的偶像上级,大姐姐般亲切体贴的白鸽调走了,一个代号为“木匠”的新的负责人来到了上海。
白鸽走前和沁梅见过一面,她向她介绍了“木匠”同志的情况,告诉她那是一个精通无线电技能的我党的一个老同志,他曾经根据上海地下党提供的,来自敌人内部的情报,将我们地下组织使用的电台的功率进行了改造,虽然是用因地制宜的土办法进行的一项改造,却颇具成效,将电台的功率由原先的100多瓦,降到了10瓦之下,这样使用起来就安全多了。
白鸽没有告诉沁梅,这个关于电台功率的情报,就是她提供给老家的,而她的情报来自于弟弟楚天舒,就是那次微妙的遭遇电台搜查,姐弟相逢时,楚天舒给她的提醒之一。白鸽认为,这是弟弟出于对自己姐姐关爱的一次善举。
想到要和白鸽分离,沁梅伤感不已,白鸽也红了眼圈,不过她依旧拿出与生俱来的豪情和洒脱来,和沁梅相约在新中国相聚。
按照组织纪律,沁梅没有问白鸽的去向,但是她隐约猜到了,因为某次白鸽曾经透露过自己的一个愿望,那就是到丈夫曾经战斗过的地方去工作。两人依依惜别。
世事艰险,身份使然,阴差阳错中,很长一段时间,沁梅并未将自己身边很亲近的两个人——白鸽和楚天舒联系在一起。
倒是那天和白鸽分手时,一件奇怪的事情成为存在于沁梅心头很长时间的一个谜团——
当沁梅无意说出自己最近在医院照顾那个保密局上司时,她看到白鸽的脸上明显闪过一丝痛惜的表情。后来她又有个奇怪的举动,当她们在街上要分手时,白鸽突然又叫住了她。
白鸽在一个水果摊上买了一只当时很少见到的柚子,又细心地用刀划开剥出瓤来,用纸包了,递给沁梅。
沁梅不解其意,白鸽犹豫了片刻,笑着解释:“替我送给你正在照顾的那位病人吃吧。你说他曾经救过你,像是你的哥哥一般,那么我也应该感谢他一次,谢谢他救过你,救过我的这个小妹妹!”
一向大大咧咧的沁梅当时丝毫并没有想过这里面的不自然之处。她将柚子带回病房,拿给楚天舒吃。
楚天舒奇怪于沁梅如何知道自己酷爱吃柚子的习惯?沁梅忍不住告诉他实情,当然她隐去了白鸽的真实身份,只是将她描绘成了自己的一个结拜姐姐。楚天舒听后沉思不语。
楚天舒坐在**,捧着那只柚子在默默流泪……
很快,另一场令沁梅纠结心痛的分离又已到来。
楚天舒终于完成了他的那份补充方案,他将所有资料整理上报后,动身去了南京。
他没有正式和沁梅告别,只是前面工作中无意流露出要回老家休养病体的意思。看着他日渐消瘦的身体,那断断续续总不见好转的咳嗽,沁梅理解了他的选择。她丝毫没有察觉这就是两人亲密接触历史的终结。
走前,他托小芮将一个盒子交给沁梅。他走后几天,这件礼物才到了沁梅手中。
沁梅疑惑中打开盒子,看到里面装满了花花绿绿的东西——那种楚天舒经常放在办公桌上,总爱嚼吃的口香糖。
盒底有张一寸见宽的纸条,那熟悉的字迹清丽修长:“这种东西能帮助人放松神经。这个世界已经很紧张了,我们太需要偶尔放松一下。祝你放松心情,绽放笑容!”
“哼,你走了我就放松了!楚天舒,你最好永远别回来!我永远不要再见到你!”
女孩默默在心底嘶喊,泪水却不觉中滚落腮边。
一周后,她去胡文轩那里吃饭,用餐期间,看到养父放下碗,心事重重地看着她片刻,长叹一声:“常言说得好,听人劝,吃饱饭。阿梅啊,你这个丫头太倔了!你可能永远意识不到,你错过的东西,是多么的宝贵!”
沁梅知道他之所指,她佯装不觉,没有回应。
当时她任务在肩,无暇他顾。她从虞水蓉那里得知,楚天舒的那份电台计划的所有详细文件,已经通过贞德之手迅速传回老家,通知各地地下党做好防范措施;而她们小组的任务,是同时通报沪上地下党采取有效的防范手段,防止敌人下一步的电台突击搜查。
另外一些途径也传来消息,楚天舒的这份计划堪称天衣无缝,用胡文轩的话说,是一份“天才之作”,得到了总部,甚至是国防部的通令嘉奖。胡文轩因此得到了一枚云麾勋章,楚天舒这方的奖赏更令人瞠目结舌,他获得再次提前擢升军衔。不过,当他的晋职命令下来时,他已经正式调入空军,所以顺理成章地成为当时少有的最年轻的空军上校。
这天,档案室里,沁梅四顾无人,悄声对虞水蓉笑道:“干妈,您知道我最佩服的一个人是谁吗?就是那个——贞德同志!多少次险境、绝境,都是在他的情报指引下,使我们能做到全身而退!哼,某些人算得了什么?什么博士、精英的?在我们红色地工的铁拳下,还不是灰飞烟灭?”
看着虞水蓉笑望着自己,沁梅进一步得意地发表着自己的独特见解:“我发现啊,贞德同志就是楚天舒这类人的天敌,是对付他的强劲对手!我们总是战无不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