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中秋情殇

“前几天我在城里办公事,一个相熟的旅社掌柜对我说:当你们初来东北时,全东三省的百姓们都欢迎你们,就连老奶奶也顶喜欢瞧瞧中央军!毕竟东北沦陷十四年,大家盼国军盼的眼都绿了!可是瞧瞧你们来后的行径做派吧?再看看你们如今在这片黑土地上的所作所为?实话实说,如果现在让老百姓来投票,谁不愿意八路来?!”

封正烈对这次江静舟遇袭案自然格外注意和关心,看到江静舟的到来,他首先问到靳鹏的伤势,江静舟详细地告诉了他。

封正烈感叹:“靳鹏好样的,我没看错他!想当初,我把他给你的时候,你还不想要呢?如今咋样?小子!别看你外边威风凛凛,聪颖外露的样子,其实考虑处理起问题来,还是要我们这些老朽来提醒把关吧?”

江静舟自然心中极明白其中隐情真相的,但是目前他并不能和封正烈说出缘由,只为时机还不到。他只好继续装聋作哑地一贯制对老长官顺毛捋着:“您当然是老谋深算的,我哪点可以和您相比了?只是……”

他换了痞痞不羁的笑容,望向这个对他一直宠溺有加的上司,几乎是用着恃宠而骄的耍赖语气说道:“那我求您继续关照怜惜属下呗?您再送我个贴身卫士如何?”

“唔?你小子又看上谁了?”封正烈不解。

江静舟嘿嘿一笑:“我听靳鹏给我说过,他有个师兄,和他的枪法不相上下的,也在您的身边,叫秦旭峰的?我在想,您是否可以为属下继续割爱呢?”

“哼!你想都别想!”封正烈狠狠地白了他一眼:“倒不是那个叫秦旭峰的副官让我有什么不可以割舍的,我是看不惯你如今这种猖狂劲儿!哦,还跑到我面前来任意点菜啦?我的人,你指名道姓就想要走?门儿都没有!还有那个靳鹏,也是个白眼狼,没良心的种子!这才到你身边几天呀?就这样向着你起来?还帮着你来挖我的墙角?”

“您好好的,想骂我随便骂,反正我已经习惯了!您别骂人家靳鹏啊,他可还躺在那里昏迷不醒呢!您不心疼我心疼!至于说那个秦副官嘛,我只是和靳鹏闲聊的时候,听他提起过,我就是那样一说罢了,您爱给不给!不给就算!只当我没说好了!”

他看看封正烈,知道他也没生气,只是故意在呕自己而已,就有意反话相激道:“反正您也知道,您交代给我的事情,个个都是敏感紧急的,我也是想带上个身手和枪法都好的副官来来往往比较省心罢了。我的命原本不值钱,您的大事才是关键!也罢,一切看天命吧?该活死不了,该死活不旺!为了您的大业我就是献上这条小命也值当了。谁让我这命原本就是您救下来的呢?”

封正烈听了他这番话,倒想起这次这个骨鲠在喉的袭击案,就忙问道:“你先少说这番没用的牢骚话吧!我来问你,这次这桩案子,你怎样看?有什么重要线索吗?大家是如何评议判断的?”

江静舟也换了严肃的表情:“这件事情,我觉得答案就是现成的。有些人说成是自己兵士积怨火并,欲谋杀军官,或者说是共党地下组织的暗杀队,在袭击党国军官,我看纯粹都是在扯淡!”

他认真为封正烈分析道:“军座您看吧,如果是像某些人传说的那样,陆十军和N7军旧怨,引发N7军谋杀这边军官的话,为什么这些人会选择在陆十军防地来进行袭击呢?不但不好隐蔽躲藏,得手后脱身也难呀?要干也应该在我们才走过的N7军防地或者两军驻防中间地带呀?”

江静舟越分析越来劲:“再说另一种说法吧。共党袭击?据说在那两名被击毙的凶犯身上,搜出来共党传单,我听了倒觉好笑!就如刚才楚特派员给我分析的那样:若是共党想杀害咱们高级军官,那天最应遭到袭击的,应该是楚特派员和向明光才对!他们两人从军衔到身份,对共党来讲,都比我更具有吸引力。何况,既然身为冒险刺杀者,还公然将本党传单放在身上,岂不是此地无银之举吗?共党如果当真愚笨至此,也不劳蒋委员长如此费心费力,几十年下来也剿灭不尽了!”

封正烈点头:“有道理,这也是我这几天想到的。我觉得,这场袭击案就是冲着你来的!如果是这样的话,一定有着深刻的背景呢?致远啊,你小子脾气是燥了点,狂也狂了点,可是并没有苛待属下,得罪同僚的问题呀?谁会对你下这种狠手呢?除非……”他咽下后面的话。

江静舟微微冷笑:“您也算品过味儿来了吧?某些人,一直在欲置我于死地而后快呢。您又不是不清楚啊?”

封正烈心中自是焦虑和不安,他正色对江静舟道:“唉!有的人一直对你在怀疑、揣测、试探、跟踪,如今竟然上升到追杀地步?实在是令人心惊!说到这里,由不得老子不骂娘!正直围城危难时期,党国大业目前已呈倒悬之势,还有人不遗余力地搞些内耗,对着自己人痛下杀手,真是令人是可忍,孰不可忍?”

他气得在屋里来回走了两圈,站定,看着江静舟,叹息道:“我是怕,如今倒是由于我托你办的一些事情,让你身陷险境?前次送家眷出城,再加上和‘那边’有所接触……只怕被胡文轩那些长鼻犬们嗅出了什么异味也未可知?如此看来,这场明显针对你的袭击案,其内幕就昭然若揭了!”

“那又怎样?”江静舟傲然冷笑一声,转而对封正烈笑道:“他胡文轩那点阴暗心思我早心知肚明,这几十年来,我何曾怕过他半分?如今他既然狗急跳墙,行此龌龊下流之手段,只能说明他是真正抓不住我的把柄,如今只好用他们保密局惯用的下三滥手段来消除异己了!”

他认真对封正烈道:“这些都是小事而已!咱们上次谋划的那些才是正事,是大事!事关咱们陆十军数万弟兄的生命和咱们这些军官的前途,不能有这几个蝲蝲蛄叫,咱们倒不种庄稼了?您放心,我不会因为这些卑鄙无耻的小动作,就轻易放弃您交给我的任务的!”

封正烈点头,叹道:“我自然对你放心,才会将那些有关身家性命的事情交给你去办。只是,你凡事也不可掉以轻心才对?你目前的人身安全至关重要!我也反复交代给许若飞的,他的警卫团不仅要做好军部的安全保卫工作,重要的是,要重点留意你的安全!你千万不可小看保密局的那些人,他们下三滥的手段可有的是呢。更那堪你那个盟兄还和你有着好长一段旧怨呢?”

江静舟听了这番话,联想到许若飞刚才的执拗态度,不由得微微一笑。

封正烈挠挠头,看着江静舟,面带关心的神情:“也罢,我把那个秦旭峰副官给你,你今天就可以带了他去,他的枪法和本事当不弱于靳鹏!有他接替靳鹏在你身边,我也可放心很多!”

江静舟心下好笑,暗暗在心里嘀咕:“只怕这话要反着说呢!”但是他表面并不带出一点来,只是对着封正烈感激一笑:“谢谢军座!还是您心疼我,爱护我!若此番不能完成您的嘱托,真没脸再见您了!”

想了想,他又正色对封正烈道:“不过您手下的人,接二连三都给了我,您的安全也让我揪心。所以我让许若飞留意选择了几名身手不凡的卫士,准备配在您身边的,不怕万一,就怕一万,您这里安全了,咱们陆十军才可能有生路可谈!”

封正烈点头:“一切依你就是。”

江静舟又笑着请示道:“我还让若飞挑了个卫士送给楚特派员的。宽城如今形势这样复杂,他身边也需要一个贴身保护的人才是!”

封正烈赞许地点头:“很好,你们想得很周全!对了,致远,”他记起重要的事来:“那个特派员,小楚,听说在上海时候和你也有过交集,你看他这人如何?”

“很正派的一个人呀!虽然出身豪门,却无娇骄二气,待人真诚,为人随和,和各种人都相处的不错的!”江静舟认真道。

“那就好!”封正烈点头:“他目前身份特殊,毕竟是代表国防部下来督战的人,咱们不可小觑!你尽量和他搞好关系吧!起码,莫要影响到我陆十军的一些军务防务……甚至是一些问题吧!”

“属下明白!特派员那边,您就交给我好了!”江静舟忍不住在心底笑了。

其实,这次无论是封正烈,还是江静舟,都误会了胡文轩,这次袭击案是由保密局宽城站策划执行的,就是针对江静舟而来的一场绝杀,但是却不是出自胡文轩之手。

这事过去后的某一天,胡文轩和副站长朱孝义就这个问题还有过争论。

胡文轩带着怨气看朱孝义:“朱副站长,你此次行动完全是擅自做主,先斩后奏,可曾将我这个站长放在眼中了?咱们保密局的家规,你还要不要了?”

朱孝义微微一笑:“站长不必多疑,此事我是提前上报过上峰的。之所以未能让您及时知晓,实在是事发突然啊!我并不知道,站长您也是有过谋划的?属下是偶然得知您的计划,灵机一动,略微改变了计划实施的方案罢了!其实目的都是一致的,不是吗?对于江静舟这样浑身疑点的人,在这样危急重重的时刻,与其是耐下性子仔细甄别,不如快刀斩乱麻,一劳永逸,让他肉体消失,一了百了!我们都是清楚的,江静舟本身并不是关键人物,关键人物是封正烈,是他麾下的陆十军!绝不能有一丝一毫的不安定因素存在于陆十军中,在封正烈身边!”

他看着胡文轩,貌似真诚地分析道:“要是江静舟真的是共党,那么尽快除掉他,就是保证陆十军纯洁性的必要的一步!即使他不是共党,作为封正烈的重要左右手,他的态度也很微妙。万一他有亲共投共意念,那么同样会成为一个危险的定时炸弹!所以,无论如何,除掉江静舟势在必行!在陆十军防地,在N7军和陆十军诸位高级军官面前,冒充共党分子击毙江静舟,不但可以除去咱们的心腹之患,还可嫁祸共党,引起陆十军军官的强烈不满;同时又可警示两军军官共党的凶残暴虐,实可谓一石三鸟之策啊。只可惜……唉!我是万万没有料到,竟然没有能够得手?!那天有两个人我们是忽视了,一个是那个靳鹏副官,还有就是楚特派员,他的身手……总之是我疏忽大意了!”

胡文轩摇头:“这件事情没那么简单!疏忽了?你简直是破坏了我的绝好计划,反而给了封正烈那里以攻击我保密局的口实!而且,你这样贸然地暴露咱们的意图,打草惊蛇,给江静舟以警示,都属于得不偿失之举!”

朱孝义不解:“站长何出此言?此次袭击虽然没有得手,可是并没有落下证据,说明此事和我保密局有所关联?咱们事先做好的功课,倒是可以充分将线索指向共党地下组织那里!”

胡文轩盯着他妄自尊大的面容,微微冷笑道:“朱副站长你也太有点自我感觉良好了吧?就凭你那些雕虫小技,在刺客身上放上几张共党的传单,就可以准确的嫁祸于人、万事大吉了?你分明太小瞧了封正烈等人的智商了!还有那个江静舟,若是像你所说的那样好蒙蔽,我在二十年前就可以将他的面具扯下,绳之以法了,还等得到今天?”

他愤愤地埋怨道:“你们这样的鲁莽行动,只会引起陆十军和N7军官兵的不满和不安情绪蔓延!实话告诉你吧,今天郑域国司令长官已经电告我,很多军官都纷纷猜测这次袭击案是咱们国军内部人所为,是消除异己之举!郑司令长官令我从速追查原因,还声明要从咱们保密局查起!”

他恨恨地咽了口唾沫,看着朱孝义,后者低首不语。

胡文轩继续发难:“还有封正烈那边,也是向司令部提出疑问,施加压力,还竟然指桑骂槐、含沙射影地将此事联系上咱们这方!他们怀疑的根据就是刺客的暗杀手段,完全是咱们保密局的老一套!对了,还有那个向晖副军长。虽然这次没有涉及他N7军什么事,他也跟着瞎起哄,和N7军的师团级军官们提出联名抗议,要求保护高级军官的人身安全,此事让郑司令很是上火闹心!唉,总之此事完全是偷鸡不成蚀把米,触了大霉头了!我的朱副站长,你这不是犯了家法的问题,简直是让咱们保密局犯了众怒了!”

朱孝义沉吟片刻,觉得事情确实棘手,看着胡文轩是怒气未消的样子,知道自己终究不好过关,于是只好抬出强硬后台来为自己解围。

他貌似谦恭,实则软中有硬地低声道:“站长息怒,卑职也是心急,想着早日为党国除去异己份子为要!那个江静舟实在是狂妄骄矜,不可一世,我是怕他的颜色复杂,终究会影响到封正烈和陆十军的态度问题!有关此项计划,我是提前请示了毛局长,他授权给我全权处理,必要时,须采取绝对措施以绝后患。至于具体行动计划,没有和站长您提前沟通,也是属下的一点失误,还请站长谅解为是!”

胡文轩听他提起了大家都敬畏的顶头上司来,知道这也算是保密局的一些暗箱操作的特殊家规,朱孝义有此强劲后台,难怪他处处要自作主张。此时此刻,他也不便再次深究,目前要从大局考虑,合力就保密局陷入的困境化解才是,更重要的是要安抚稳定宽城守军的军心。于是他暗暗压下自己不满的抑郁之气,倒好言劝慰了朱孝义几句。

当朱孝义离去时,望着他的背影,胡文轩暗暗唾弃道:“蠢猪一头!分明破坏了本站长一招好棋,还要伤我肱骨!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愚蠢家伙!”

就在保密局宽城站正副掌门人在展开各自为政的较量时,身为督查特派员的楚天舒也来到N7军拜会向晖。

寒暄过后,向晖知道楚天舒目前的身份及使命所在,就主动向他展示了自己拟定的突围计划,请他提出指示和意见。

楚天舒认真看了作战计划,点头笑道:“既然是向副军长亲自拟定的,又得到郑司令的默许,当是万无一失了,天舒并非有野战军经历,对战略战术不是很精通,并不敢有什么枉评。”

谈过军事行动事宜,楚天舒主动提到了自己来这里的契机:“其实天舒能有机会虚领这个特派员的名衔到这里来履职,主要是在N7军而非陆十军。您是知道的,38师曾经是孙将军的老班底,孙将军对这个老部队是情有独钟啊!孙将军和四家兄是莫逆之交,得知我将来宽城,孙将军竟然落了泪!”

他看看向晖,停了片刻,才继续道:“听家兄说,孙将军曾经致电委座,想请委座派军用飞机将他空投至宽城,他要亲自带领他的老部下们突围,其情其景,让人感慨心酸呐!”

向晖将头深深埋在臂弯中,久久没有答言。

沉默片刻,向晖抬起头来,楚天舒惊异地发现,眼前的这名将军已是泪眼婆娑,他声音低沉得有些喑哑:“我明白……总之是向晖无能,不能将很好地统帅N7军,将其带到一条生路上去,有负委座信任,也辜负了孙将军的尊尊嘱托!想到南京和孙将军相别时候的情景,向晖惭愧至死,实有万箭穿心之感!”

他哽咽难言,再次将头深深埋下。

楚天舒同情地望着眼前这名战将,真诚劝慰道:“向副军长也不必过于自责纠结,天舒说此话的意思,只是想告诉将军,N7军的前途,为孙将军等老将们所日夜牵挂,希望能有个好的结果吧?不过审时度势,目今这种形势下,大厦将倾,覆巢之下,种种颓势逆境,岂能靠一人力挽狂澜呢?终究是独木难支啊!向副军长的勉力维持,大家也都看在眼中了,此次突围,估计也是无奈挣扎之举,但愿能闯出条生路来?只是……又有多少弟兄会因此丧命九泉呢?每念及此,天舒都是心痛莫名……也许,所谓的慈不掌兵,天舒究竟还算不得一个称职的职业军人吧?”

向晖点头复摇头:“我又何尝不知此次突围行动必是凶多吉少?只是,困守至此,再不做挣扎决战之态,恐怕咱们这两支守军,都会被共军轻轻松松吞噬掉,谈笑间灰飞烟灭,还不费一枪一弹!想想我国军坐拥十万雄兵,手握最先进的美式装备武器,不战自灭,我实在是不能甘心!这样也太便宜共军了,又置我38精锐师面子何在?又置老长官孙将军威名何在?”向晖含泪的眼中,射出决绝不甘的光芒。

楚天舒认真看着他,淡然一笑:“我很钦佩向副军长的一腔忠贞和一身胆气!可是……以我的拙见,依我对孙将军的了解和认识,倒觉得有点个人的想法想同副军长商榷一二。”

向晖听了,忙正襟危坐起来,看着楚天舒:“特派员不妨明示?我也知道的,特派员家族和孙将军向有渊源,请不吝赐教!”

楚天舒语调平静地述说:“其实孙将军的履历,您也是知道的,他和您一样,都是出身清华,孙将军后又赴美留学,和天舒相似,受到美式教育,难免把生命价值看到至高无上的地位。所以说,孙将军在国军将领中也可算一个异数!他被称为‘小兵之父’,对兵士爱护有加,尤其是看视兵士的生命高于一切。故每遇战事,总是令炮火齐射,先行开路,再令士兵出击,以免部队人员伤亡过大。我在想,正因为孙将军爱护手下和部将心切,对老部队更是常系心中,才有上述欲亲临宽城率部突围之言论,我想面对宽城如此围困窘境,孙将军当会做出何等抉择?是选择玉石俱焚,还是曲意保全?实在是非咱们这些人可以妄加揣测的吧?”

向晖听了这番话,心下明显有所触动,点头不语。沉默片刻,方道:“谢谢特派员的提醒!其实向晖也曾虑到此层!如何更好地保全38师,以至于保全N7军,也是向晖日夜思量,不能成眠的原因所在!关于此次突围,也必要做到量力而行,审时度势,顺势而为才是!”

楚天舒赞许地点头道:“副军长仁慈心怀,爱兵如子,定能感动上苍,给咱们N7军谋划出一条生路来!”

向晖摇头:“特派员有所不知啊,其实向晖心中何尝不进退两难?不拼死抗争,对不起领袖之托付信任,不忍气保全,对不起这数万弟兄的身家性命!难道向晖生来就是个无情无义之人吗?唉,个中隐情纠结,只是不为人知罢了!也罢!如今我只看视N7军的维护保全为重,那些玉碎的念想……也终究是个人所应持节操罢了!犯不着将所有兄弟都逼上绝路!”

楚天舒心下安慰不少,但是听他的语气,却又为他个人安危担心起来,便想着将话题转入到私人方面来:“好了,副军长,时事艰险,咱们不妨从长计议吧。天舒此来,还有一番私谊要和副军长畅述呢!”

他微笑着向向晖转达了自己的二哥对他的问候,又讲述了二哥在美国的生活状态。

向晖点头:“还是令兄明白啊,青年才俊,才高八斗,钻研技术,不问政事,倒也洒脱!不像向晖执拗,走上这条从军之路,几乎将自己逼到了绝境中来!”他自嘲地笑笑,在楚天舒看来,是无比凄凉的苦笑而已。

楚天舒同情地望着向晖,轻语道:“一切终将过去,等到战争过去,风平浪静,天下安定的那天,副军长可以再次选择自己的道路就好!就像天舒本人,到那个时候,也是想回归书房,当一介书生,好好读几本自己心爱的书籍,写上几篇文章,方为人生之快事呢!”

向晖点头:“其实说到底,依咱们的出身,咱们的学识、经历,你我二人原本都该是这样的文人才对!只是乱世风雨,飘摇难定,所谓百无一用是书生,哪里又有一张可以静读冥思的书桌呢?统统是被逼到这个份上了!唉,你的想法固然诱人,只是不知道你我是否还有这般福分呐?”

楚天舒哈哈大笑起来,良久,他半认真半戏谑地对向晖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何时都不算晚吧?天舒和副军长悄悄共勉如何?”

向晖也无奈地撇嘴一笑。

从向晖处出来,楚天舒径直来到江静舟办公室,他对江静舟点点头,也不说话,只是拿过办公桌上的纸笔,微蹙着眉头,边回忆着,边将那份突围计划的要点默写下来,随后连图形都画了出来。

他拿起这份复写下来的报告,认真看了两遍,笑着递给江静舟:“师座,应该没有问题的,要点都在上面了。”

江静舟赞许地看看,点头道:“这样长的一份计划书,你竟然能全凭默记复述下来,包括地形图,真了不得!”

楚天舒笑笑:“您又忘了我是做什么的了?这原本就是干我们这行的基本技能之一呀。何况,我还是学密码破译出身的,从小就对速记感兴趣呢!”

江静舟点头:“有了这份详细军事计划,38师这场突围必然是流产在即了!”他在欣慰的同时,又蓦然记起这是向晖拟定的计划,也是向晖目前甚为倚重的一场军事行动,不自觉中一种悲悯之情油然而生!可是形势紧张,已是迫在眉睫之举,不能有丝毫犹豫和退却。江静舟忍不住狠狠地甩了甩头,像是要甩掉那份纠结和私意一般。

却不料身旁的楚天舒幽幽地来了句:“师座啊,您别怨我怀有同情对手,心慈手软的糊涂心思吧?那个向副军长,方正笃厚,刚直不阿,着实让人敬重,让人竟然狠不下心来对付他!我尚如此,何况和他情同手足的您呢?您……太不容易了!”

江静舟默默地看着他,嘴角涌现一丝苦笑,终究什么话也没说出来。

这份突围计划经由宽城地下党传到东野围城指挥部,解放军张网以待。38师向宽城西北方向作试探性突围,部队刚从城内出来,就遭受到早已埋伏好的解放军伏兵的攻击,无奈只好退回城中。N7军另外两个师也配合38师的行动,在宽城西部进行出击,经过3天激战,突围部队被解放军予以痛击,损失不小,只好撤回宽城,突围计划遂告全面失败。

经过这场出击突围战,向晖绝望地看到了自己军队不可挽回的颓势。他在给郑域国的报告中哀叹道:“现在是师长有师长的算盘,士兵有士兵的想法,简直是离心离德!如今圈在城里还能这样守着,一出城出击,人心就散了,几成无可收拾之态!”

在一片哀叹声中,中秋节到了。

中秋节傍晚,江静舟和向晖带着一众军官在城门上巡视。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向晖看着天上一轮皎月,被乌云遮盖着若隐若现,再回首望城下苍茫暮色,禁不住心有感触,喃喃自语地吟诵道。

江静舟随口接道:“山不厌高,海不厌深。周公吐哺,天下归心!就不知道这个止戈息武的太平之世,何日能够到来呢?”

向晖长叹一声,凝神不语。

城下一阵**,似乎人来人往。江静舟回身望望跟在自己身后的耿进忠:“下边在干什么呢,人声喧哗的?”耿进忠忙亲身下去查看,等了一会儿回来时,看着江静舟、向晖的脸色,却不敢开言。

江静舟用审视的目光看着他,耿进忠嗫喏道:“是……是那边的共军阵地来人,给咱们这里的守城兄弟送月饼来了!”

江静舟不由瞄了向晖一眼,回头看着自己的几个属下,露出恨铁不成钢的表情来,冷笑道:“这可倒好了,难怪人家叫咱们陆十军为‘陆十熊’?去老百姓家蹭吃蹭喝倒也罢了,如今明公正道地问共军要起吃喝来?还送月饼?你们这是和共军打仗对垒呢,还是拉亲戚搞联欢?”

耿进忠强笑道:“师座,您有所不知,咱们这边早断粮了,弟兄们经常饿肚子,连枪都端不住了!那帮空军瘪犊子们惧怕共军炮火,空投粮食时不敢低飞,就乱扔一气,经常把粮食扔到共军的阵地上去了!人家共军又不缺粮!实在是没办法呐,这边的弟兄就试探性向共军那方交涉,想要回些粮食来,没曾想人家共军竟然一口答应了,经常派人将粮食送回来……”他悄悄瞄了一眼向晖,嘟囔道:“何况,又不只是咱们陆十军这样。”

江静舟无奈地摇头,回头看看跟在自己身后的几位团长,戏谑地一笑:“好吧,你们一个个的,如今是公然替共党做起宣传来了?这向副军长还在这里呢!你们这分明是陷我于尴尬被动、难堪无言的境地,让友军长官看看我江静舟治军无方,纵容部下?再往深处讲,几乎是犯下通共的大罪了!”

向晖嗤地一笑:“好了,致远,你就别在我面前矫情了!如今什么形势我能不明白吗?刚才耿团长讲的那些情形,估计不只是存在于陆十军吧?只怕我N7军也有份!我有什么不明白的?如今连郑司令都睁只眼闭只眼了,奈何奈何?”

未等江静舟回答,一旁跟随向晖的38师陈师长笑着接言:“军座说的不错!如今我们这些做长官的,也只好装聋作哑罢了,总好过看着弟兄们饿死呐!”

一旁的李长安笑说:“今天是中秋节,共军才想着给这边弟兄送来了月饼,那边N7军防地也送了不少!”

江静舟嬉笑道:“俗话说得好啊,吃人家的嘴短,这样一来,倒让咱们如何训导下属,严格军人操守?”

耿进忠笑说:“几位长官请恕属下斗胆多句嘴。要论军人操守,那分明是填饱肚子以后才可以顾及的事情吧?师座您刚才提到的‘陆十熊’的绰号,我倒要替弟兄们抱屈!这军纪败坏的情形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也不独咱陆十军!”

说到这里,他瞅瞅向晖,继续道:“前几天我在城里办公事,一个相熟的旅社掌柜对我说:当你们初来东北时,全东三省的百姓们都欢迎你们,就连老奶奶也顶喜欢瞧瞧中央军!毕竟东北沦陷十四年,大家盼国军盼的眼都绿了!可是瞧瞧你们来后的行径做派吧?再看看你们如今在这片黑土地上的所作所为?实话实说,如果现在让老百姓来投票,谁不愿意八路来?!”

他这番出乎意料的大胆的话,让在场所有军官都震撼无语。江静舟注意看看向晖的神情,后者一副痛心无奈的样子,只是沉吟无言。

这时候,城下突然响起一阵苍凉悱恻的音乐声来。大家凝神辨认,是用梆笛和排箫吹奏的民乐,有云南民歌《绣荷包》,还有陕北民歌《走西口》等。在这佳节黄昏,就着这苍茫夜色听来,格外的凄楚悲凉。

“不知何处吹芦管,一夜征人尽望乡!”李长安幽幽地叹道,众人皆满是思乡愁绪别情涌上心头。

“好吧,整个一个‘汉兵已略地,四面楚歌声’了!唉……”向晖摇摇手,无心再听下去,走到江静舟面前低语道:“走,到你家去坐坐吧!”

江静舟有点诧异:“今儿个可是中秋佳节啊?你家大月亮、小月亮……哦,总共有三个月亮在等着你呢,倒想上我那里去?”

向晖低叹:“正是这样的夜晚,我才不知道如何面对她母女三人!”他匆匆走下城去,江静舟紧跟上他。

同一时刻,在病房中,靳鹏倚床而卧,他的伤势已经稳定下来,只是还不能下床。却见顾倾城提着一个保温桶匆匆进来。

靳鹏示意想起身,守在一旁的乔思扬忙上前扶他坐起来。

“顾姐,我的伤已经大好了,您不必天天给我送这些营养汤水了!”靳鹏带着不安和羞赧的神情道。

顾倾城微微一笑,边将汤水从保温桶中倒出来,边回答他:“这是你们师座交代的事情呢,我可不敢违拗他。再说,如今的宽城,也实在是没有什么东西可以踅摸了,不过是一些普通的粥水罢了!你能借助这个营养身体,早日恢复就好。”

她说着将碗递给乔思扬,乔思扬接过来,坐在靳鹏床边喂他。

顾倾城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来,问靳鹏道:“靳副官,你有个姐姐在沈阳吗?”

靳鹏有点意外,也很诧异:“是的,那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姐姐她在沈阳教书。”

顾倾城点头:“这就对了!今天,有人来师座官邸送了一封信,说是你的姐姐从沈阳托他带给你的,等会儿你喝完粥,让乔副官拆给你看吧。”说着她将信放在靳鹏枕边。

顾倾城拿着保温桶走后,靳鹏忍耐不住,对乔思扬要求马上要看这封信。乔思扬拗不过他,只好先将手中的碗放下了,将信拆开,递到他手中。

靳鹏看着信,手在不停地颤抖,最后,竟然执着信开始流泪。起初是暗泣,泪流不止,继而放声大哭起来,他的身子在不停地颤抖,乔思扬怕他伤感过头影响到伤口,忙上前搂住他的肩膀安慰他,靳鹏一把抱住乔思扬的胳膊,痛哭失声,几近晕厥过去。

却见许若飞神情严肃地走了进来。

江静舟和向晖回到自己的官邸,看到顾倾城刚从医院给靳鹏送饭回来,就问道:“家中还有什么现成吃的没有?我和向副军长还没吃晚饭呢。”

顾倾城忙道:“我去厨房找找看,给你们凑合整两个菜,好歹今天是中秋啊!”

向晖微微一笑:“有劳顾小姐了!”他回头看着江静舟,带点祈求的语气:“你这里还有酒吗?今儿过节,咱们喝两杯如何?也不算违了军令?”

江静舟点头,正要说什么,宁松握着一本书从楼上下来了,看到向晖,叫了声:“爹爹!”

宁松自从认了向晖为干爹,几乎是将他当作师傅来崇拜敬仰的,他们二人兴趣爱好相投,连看书的品味都近似,两人只要在一处,就有说不完的话。向晖从关内带来了几百册心爱的古籍书册,成为宁松重要的精神食粮,他像一个掉进书堆的小书虫一般,尽情啃食着这些书籍,经常还可以就近向向晖请教,父子感情日益深厚。

此刻,向晖招手宁松近前,搂着他的肩膀问:“你干妈给你留了月饼的,你啥时候去我那里吃吧?”

宁松笑道:“干妈已经让人给我送来了,我都吃过了。爹爹,这样晚了,你们怎样还没吃晚饭呢?您前一阵子那样大病过一场,干妈说您一直恢复得不好,要注意身子才是啊!”

向晖还未答言,江静舟一旁笑道:“好好好!父慈子孝的,羡煞旁人啊!看来我倒像是个局外人了?我先躲一会儿,让你们父子腻味完了再来?”

宁松有点不好意思的:“爸,还有您呢,胃一直不好,也不能忽视!”

向晖笑着拉住宁松:“别理他,小心眼子,还吃这种不相干的飞醋?咱们父子间的话题就没他的份儿!对了,儿子,在看什么书呢?”

他翻翻宁松手中的书,见是一本《贞观政要》,看到宁松正看到的一页,不觉念道:“贞观四年,林邑献火珠,有司以其表辞不顺,请出兵讨伐,唐太宗说:‘兵者,凶器,不得已而用之。故汉光武云:‘每一发兵,不觉头须为白。’自古以来,穷兵极武,未有不亡者也……’”

向晖念及此处,摸摸宁松的头发,带着怜惜的表情道:“在这兵荒马乱的时代,在这个危机四伏的孤城中,连孩子们都要关心起军事、战争来!小松最近尽看这些东西,让人叹息啊!儿子,你还是个孩子呢,别这样操心,让爹爹看着心疼!”

江静舟一旁苦笑着插言:“孩子也绕不开战争啊。我倒觉得,只要是战争,就是残酷无情的!它伤害最深的,往往并不是咱们这样的军人,而是咱们的亲人们!咱们的父母,咱们的孩子,咱们的女人……”

宁松一噘嘴:“何况我也不算是孩子了吧?”他拉住向晖:“爹爹,您看我说的对不对呢?我正在读这个《贞观政要》论征伐篇,唐太宗李世民是英勇善战的开国帝王,可谓智仁勇强一体承当,但是《贞观政要》中多处却记载他拒绝用兵的事例。这表明了,自古以来,许多先贤皆认为‘兵者凶器,不得已而用之’,说明儒家思想的精髓在于——以德服人!即使用武力打败对手,也并不能够达到这个目的,所以我以为儒家思想的终极目标是扩展仁义道德的领域,而非穷兵黩武的争权夺利之举!”

“儿子你说的很对!”向晖啧啧赞道:“我们小松实在不能算孩子了,有如此精辟的个人见解!看你这个钻研劲儿,将来若要从军,必是文武兼得的儒将啊,一准儿超过你爸爸和爹爹!”

“哈!我若将来从军,也是要打那种制止战争的战争!”宁松忍不住咬文嚼字起来:“人家国外的大文豪雨果就说过,鲜血不是甘露,用它灌溉的土地不会有好收成。咱老祖先孟子也说过,杀一无辜,得天下不为也!作为军人,炫耀武力,只是津津乐道于克敌制胜的战略战术,也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情吧?”

江静舟笑谑着看他:“他难道不算你的儿子不成?你听那一声声‘爹爹、爹爹’的叫着,连我都有点小嫉妒!何况也是你教的好呀,所谓教子有方,小松总说这段时间得你真传不少,对你崇拜得很!”

向晖也不理江静舟的戏谑加溢美话语,只是注意在宁松刚才所说的话题上,他对宁松点头道:“是啊,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

他停顿了片刻,自嘲般笑笑:“这自古以来,无奈用兵之举,就非仁者之乐为,所以才会有你刚才看到的那段话——汉光武帝刘秀的那份感叹——每一发兵,不觉头须为白!”说到这里,他不自觉地搔搔头发。

江静舟闻言已在抿嘴微笑,此番看到向晖这番动作,不觉更加莞尔,便忙对宁松道:“儿子,快!去数数你爹爹头上有多少根白发了?”

向晖笑回:“你莫笑我吧?你难道不是统兵的不成?五十步笑百步,好得意吗?”

三人正在笑谈,顾倾城来叫他们去吃饭。江静舟拍拍儿子肩膀:“好了,小书虫继续去读你的之乎者也去吧,我和你爹爹还有话说。”

宁松点头上楼去了,两人来到餐厅吃饭。

时世艰难,桌上不过是一盘炒鸡蛋,一碟油炸花生米,一碗菜汤,这如今已经算是宽城中难得的佳肴了。江静舟知道顾倾城已经是将家中珍藏的东西都拿出来了,对她嘉许地点点头。顾倾城拿出了一小瓶白酒和两只小酒杯,为他们斟好了酒,就带上门出去了。

向晖举起酒杯,和江静舟碰了一下,自己仰脖喝了。一连三杯,都是如此,也不说话,也不吃菜。当他将手伸向酒瓶要倒第四杯酒时,被江静舟按住了手。

江静舟嬉笑着看他:“你这是什么阵势啊?闷头喝酒,一醉方休?还是借酒浇愁,醉死过去,一了百了?我说向明光,你不知道你的酒量吗?你如今的身体……自己不清楚吗?这是给自己找罪受呢?”

向晖看着江静舟,不觉露出一丝孩子般无辜的表情来:“致远,你就让我放纵一回行吗?我不在你这里放松,可在哪里可以放松随意呢?你是我兄弟呀,比亲兄弟还要亲的……亲人,不是吗?你就将就我一回,惯着我一回,成吗?”

江静舟看着他的样子,知道他这阵子也是憋闷坏了,心中的愁苦实在无处发泄,才会有如此状态。在他眼里心中,向晖一向是儒雅文静的,也是内敛自律的,何曾有过这种颓丧放纵之态了?想到这里,江静舟心中涌起一阵不忍加心疼的感觉,他不自觉地松开了手。

江静舟给他夹了菜,逼着他吃了几口,向晖又拿起酒杯,仰脖喝下,却被呛到一般剧烈咳嗽起来。

他伏在桌上,剧烈地咳嗽着,几乎喘不上气来。江静舟忙俯身在他身边,为他捶着背,劝慰道:“好了吧,喝过瘾了吧?发泄过了,也该舒服些了吧?唉,老向啊,你这样变相折腾自己,又何苦来?酒入愁肠,愁思更长,你醒醒吧!”

向晖抬起头来,脸色已经绯红,醉眼迷离般。他望着江静舟,微微一笑:“俗话说,酒壮英雄胆,在我这里,应该改成是酒壮庸人胆才对!我向晖,分明庸人一个……致远,对吧?在你的心中,我一定也是个……没用的庸人罢?”他喃喃自语着。

紧紧盯着江静舟,他又是苦笑一下:“那天楚特派员来见我,聊了好久。他告诉我说,孙将军……他不甘心他的老班底,他的38师,他的旧部,就这样,毁在我这个……庸人的手里,他竟然想……想乘军用飞机,被空投到这里,带领他的老部下们突出重围!致远,你说,我还有什么脸……再统帅这38精锐师,这号称委座嫡系的N7军呢?”

江静舟看着他痛苦纠结的面容,忍不住温言相劝道:“孙将军的话我们也都听闻了。我理解的是,他是在心疼老部队、老部下!如今的局势,岂是你向明光一人可以扭转乾坤的?宽城的危难,也绝非哪支部队,哪个将军可以力挽狂澜的?明光,你不可太胶鼓瑟柱了!书呆子气会害死你,也会害了你的部下,害垮你的军队的!”

江静舟摇晃着向晖的臂膀,有点痛心疾首地望着他喊道:“你听明白了吗?你这个宁折不弯、死心眼子的书呆子!”

向晖点点头,又接着摇摇头:“书呆子?不!不!你太给我面子了,你都不忍心唾骂我吗?致远啊,我知道,在你的眼中,我不仅是个没用的庸人,更像一段不开窍的榆木疙瘩!不只是你,还有很多人,包括38师中,我的一些部下们,都是这样看我的……书生意气,效死愚忠!可是谁能告诉我,如今这种情境,我该怎样办?致远,你能告诉我吗?日坐愁城,坐以待毙!不率众突围,对不起领袖栽培,长官提携嘱托;不曲意周全,维持部队建制,对不起数十万士兵的生命!是‘进亦忧,退亦忧’!不战,不和,不降,不死……我都不知道下一步该怎样迈了?”

江静舟认真看着他,斟酌着语句:“其实,目前所有被围在这个孤城的军人们,都在想着这个问题。只是,作为军队的长官,我们要考虑的,不仅仅是个人生死节操问题,而是我们麾下的这支军队,数万名弟兄的生命如何保全?任何人,都无权轻率决定数十万生命的存殁问题,这事关良知,事关人性!”

他拿起酒杯,又连饮了两杯,将手中杯子扔了,似乎痛下决心一般,愣愣看着江静舟:“算了!那个问题太大太深奥了!一时半会儿的我们也梳理不清,就不提它了!致远,我今天借酒盖面,其实还有个重要的目的,是涉及咱们兄弟手足间的一个话题!我……想要你江致远的一句话!”

江静舟心中一动,似有感悟般,他表面不动声色的:“什么话?”

“实话!真话!心底话!”向晖凑近江静舟,看着他的脸,露出孩子气般的纯真意味:“兄弟间的掏心窝子的话!致远,你懂我?你应该懂我的意思?”

江静舟已经预感到他今天逼问的深意所在!前面种种类类不过是铺垫而已,纵情畅饮也不过是手段罢了,今天的向明光,就在此刻,要和他江静舟摊牌!

江静舟自然感到一丝紧张的意味。不过久战敌营的丰富经验,良好强大的职业素养,此时都帮到了他,瞬间他就打定了主意,带着平和稳健的神情望着眼前的知己兄弟,淡然笑笑:“明光,如果你确定你还清醒,不是在说醉话,你就明示吧,你想问什么?”

向晖微微点头:“我当然清醒,我刚才告诉过你,我不过是以酒盖面罢了,不然,我实在是问不出那句话……那句压在我心底很久的话……致远,你应该懂得!”

江静舟冷静地摇头:“你问吧,我等着呢!”

向晖分明此刻误读了江静舟。他是在万般无奈间,耍了个小小的诡计:他认为依照江静舟的性情,他应该是绷不住,会接过话头,主动挑破这个令两人难堪的话题;不料江静舟以不变应万变,反而将他逼在了无法收回话语的墙角。

可是,向晖此刻也是清醒的,这话题他也不想收,也没法收!时事紧迫,留给彼此相互试探,半真半假的游戏猜测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一切就要快刀斩乱麻,在今天,破釜沉舟,图穷匕见!

向晖怔怔看着江静舟,许久不作声,他摇着头,轻叹着,声音几乎听不清楚的一样微弱:“致远啊,你真是狠心!就不肯稍稍顾及咱们兄弟情分,让我半分吗?非逼我做此不仁不义之举吗?也罢,既然是肝胆相照的兄弟,我又好歹大你几天,不妨就让我来……挑头……做这个恶人吧,无论如何,今天既然问出这句话,从兄弟情分上说,就算我向晖对不住兄弟你了!”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给自己汲取了一股力量般的无奈和纠结,他不敢再看江静舟的眼睛,用几乎是勉强能听到的微弱声音,问出了至关重要的那句话。

这句话蓦然听闻貌似轻描淡写,甚至是语焉不详,但是在两个当事人心中,已经像扔下了一枚惊雷,所有的痛苦、纠结、难堪、疑虑、担心、恐惧、悲哀、决绝……种种的情绪,都在这一刻绽放出或缤纷或狰狞的面目!

江静舟微微仰着脸,从表面上看不出任何慌乱、紧张的表情,尽管他的内心,已经卷起万丈狂澜!他当然知道向晖这句问话的深刻含义,他更明白此种境地下他这番问话的意义所在!身为N7军主官的向晖,他这是在摸他的底细,在拷问他的身份,他的真实面目,这就绝非兄弟猜忌这般简单了。他的身份的确认,不仅是这段兄弟情谊的感情思绪安放所在,更可能会影响到向晖下一步的抉择,他和他的军队,数十万条生命的抉择!

那么如今他——江静舟的回答有多重要,有多敏感微妙,就是一件不言而喻的事情了。

江静舟明白,无论从自身安全,还是从策反大局上讲,他的回答都只能有一个,而且要斩钉截铁般毅然决然地回答对方!可是,此情此景下,所谓的知音情谊,兄弟情分,兄弟手足间的真实、坦诚、信赖的情结,也是让江静舟心潮难平,纠结难言。

江静舟看着向晖,后者自从问过这个问题后,就一直垂着头,似乎心中有愧,很怕和他对视一般。江静舟心中不由得既疼惜又埋怨:“这个书呆子,难为他期期艾艾问出这样的一句话,仿佛自己比对方回答者还要纠结一万分!唉,这又何苦来?”

可是江静舟也明白这句问话对眼前这个挚友弟兄的重要性。与其说向晖在等着一个真相,不如说他在为自己找一种信心,一种救赎的同理之情!

想到这里,机智敏锐如江静舟,反而心情格外平静下来。是的,在他的心中,信仰的力量永远是无穷的,也是无敌的。为了任务,为了使命,他不会原谅和容忍自己的半点犹豫和懦弱!更何况,如今在他们的面前,还横亘着一座城池的安危,双方军队的战与和,数十万条生命的存殁?

江静舟永远是在最窘迫危急的时刻,会顿生愈战愈勇的豪气和智慧。此刻,他用清晰平和的语气,坦然回答着他的生死兄弟。

“明光,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你这个问题。俗话说,兄弟同心,其利断金!我明白你此刻问这句话的含义,你不必自责不安,我也不会纠结难言。我只想说的是,在这个危难时刻,我们手中可能攥着数十万人的性命!我们除了肝胆相照,同舟共济外,还能做什么?从这个层面上讲,你说,我们是一条心吗?”

向晖抬起头来,痴痴望着江静舟:“那么我可以理解为,我们是一如既往的肝胆相照、荣辱与共的兄弟吗?永远不存在欺骗、讹诈、背叛、伤害……”

向晖认真地点着头,但是他仍呆呆地看着江静舟,好像要从他的脸上再看出一份答案,一重保证。

江静舟的脸色平静如水,他那细长锐利的眸子里,也满是水波不兴的安宁神色。

“好的,致远,我信你!”向晖轻轻舒了口气,略带孩子气般满足而释然地笑了。

“明光啊,我理解你,知道你目前纠结愤懑的情绪所在。可是,在一些大原则、大方向、大抉择方面,我希望你……能慎之又慎!还是刚才所说的,在我的心中,顺应形势,审时度势,如何最大程度地保全这座城市的百姓的生命,这数十万部下、弟兄的性命,就是我们目前最应该关注和重视的事情!其他的一切,小我的荣誉,个人的私谊,和这几十万条生命,一座城池的安危相比,都是微不足道的!如果说到祭献,说到殉道,我愿意心甘情愿地献出这样的东西,去义无反顾地殉这样的道义!你真的明白我的意思了吗?老向?”

向晖默默盯着江静舟,微微颔首:“但是兄弟究竟是兄弟?这份真情本不应该掺杂太多的别的色彩的东西?”他甩甩头,下了很大的决心一般:“不管其他了,致远,反正我选择相信你!无论怎样,我都会和你站在一起!”

他这番话说得斩钉截铁般决绝,这原本应该是江静舟最想得到的结局,可是参透内情的江静舟心中莫名涌起的,都是凄凉不安的情绪,他一时竟然无话可答。他似乎已经悲伤地预感到,他和向晖的友情间,已经埋下了一颗令人担心和忧虑的定时炸弹。

在向晖那里却是另一番感受。好像放下了千斤担子一般,向晖长长嘘了口气,激动的情绪略微平复了些,他心里又涌起一丝愧对面前兄弟——江静舟的歉意来。

他捡起被自己扔在桌子上的酒杯,重新为两人斟好酒:“来,致远,为你刚才那句‘兄弟同心,其利断金’咱们再干一杯,一切都在酒中了!”

喝完这杯,江静舟把他的酒杯夺了过来,不再让他碰酒了,又逼着他吃了些菜,喝了一碗汤。看他已是酒醉无力的样子,江静舟体贴地劝慰道:“好了,你今晚就歇在我这儿吧,我去给嫂子打个电话。”

向晖拉住他:“不行,不行!你刚才在城门那里都说了,今天是中秋啊,我家还有三个月亮在等着我呢?”他嘻嘻笑着,对江静舟摇摇头。

顾倾城进来,看着向晖异于往常的样子,觉得有点吃惊,她低声对江静舟道:“卢副官来了,来接副军长的。”

宁松进来,看到向晖酒醉的状态,也是吃了一惊:“爸,爹爹他……怎么喝了这么多酒?”

“他难得放纵一回啊!你们不知道,他的压力太大了!”江静舟郑重嘱咐儿子:“这样,小松,你陪你爹爹回家,今晚就住在他家吧,好好照顾着他,路上也要小心些!”

宁松点点头,和进来的卢筱生,还有一个卫士一起,将向晖扶到了车上。

“爸,您放心吧,我会好好照顾爹爹的!”宁松对父亲说了句,也上了车。

看到车开走了,江静舟还在沉思中,他不知道,今晚两个人之间的交心之谈,会在他和向晖的情谊史上意味着怎样一种转折?是转机,还是……根本就是一种可怕的陷阱?

一旁顾倾城幽幽说道:“这是怎么了?这么多年了,从上海到东北,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向将军这般状态呢。”

江静舟微微叹气,没有回答她,看着她忧心不安的神情,倒想起另一桩心事来,便低声道:“倾城,你跟我来,我有话同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