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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黄桥将车子刹住。他让自己暂时留在车里,冷眼注视着东亚政治研究所院内慌乱升腾的火苗,那一定是星野研究所,在一阵熊熊的火光中被渐渐吞没。月色如水,却是一壶烧开的水。最后呜啦呜啦过来两辆消防车,如同在杜黄桥的眼里给这个火光冲天的夏夜泼洒了一场雨。

此前,杜黄桥在办公室里被一堆事无巨细的财务报表所包围,坐他对面的是严厉的苏门。苏门随手翻了几页报表,让声音尽量做到委婉,说杜队长,其实我很想帮你,只是很多时候,做假也需要做得稍微逼真一点。

杜黄桥深深看了一眼苏门,心想世界上可以做假的何止是财务报表,有些人的身份,甚至都是一件逼真的赝品。这时候他桌上的电话响了,话筒提起时,他和苏门一同听见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好像是那边的电话线给烧着了。

杜黄桥很快搁下电话,盯着苏门说,请你跟我过去研究所一趟。

研究所的临时休息室,即刻变成了审讯室。陈开来记得那幢楼上下三层,每层几十平米的房子,因为被消防枪冲刷过了一阵,看上去更像是台风天里一艘破败的渔船,到处漂浮起烧焦的碎屑。郑佳勋被缴获的微型照相机就摆在桌上,如同一盒潮湿的火柴。陈开来仔细看了几眼,觉得郑佳勋现在怎么也不像是米高梅舞厅曾经出现的那个摄影女记者。现在她右手的胳膊处,有一截断裂开的骨头。骨头戳开了皮肉,那种骨肉分离的样子,让人想起不忍直视的车祸现场。

沈克希则低着头,想要避开所有人的目光。

杜黄桥久久地盯着郑佳勋,有那么一刻,他甚至产生一种错觉,好像眼前的两个女人,刚刚只是和星野玩了一种新奇的游戏。

这种游戏一定是很刺激,杜黄桥想。他把钉在窗洞前被烧毁了一半的木板给掰开,推开窗后深深地吐出一口气。窗外依旧是一地的月光,这让他漫不经心地想起,如果两个女人只允许活下来一个,那么自己是不是就可以听见许多真心话?

要不现在就开始吧。杜黄桥突然转头,说你们两个比一比,赢的那个人,我明天早上请她喝一碗大壶春煎饺店的甜豆浆。

星野的目光闪亮成午后炙热的阳光,他可能是被杜黄桥的话所吸引,笑着说那么谁要是输了,我就来负责给她解剖。说不定她肚子里,还会有另外的胶卷。

苏门走出休息室,走到政治研究所院子的月光里。和陈开来一样,她刚才一直不敢望向沈克希。

《欢乐颂》的钢琴曲就是在这时响起,那是星野最为喜爱的一首曲子。触碰着有点潮湿的琴键,星野跳动起手指,他回头看了一眼沈克希和郑佳勋,感觉这个充满悬念的夜晚突然显得灵动而且光滑,让人非常期待。

苏门后来知道,那天是郑佳勋首先开口,供出了如今军统在上海最为隐秘的集结地——宝珠弄的秋风渡石库门。郑佳勋那时提着血淋淋的手臂,迎着杜黄桥的目光说,他们就住在你原先那间房里。那盏法国吊灯,听说总共有十八个灯泡。

杜黄桥惊诧得一塌糊涂,他瞬间意识到,飓风队在选择聚集点时的想象力实在是非同寻常。现在他仿佛又看见法国吊灯下那两把西餐刀,修长而且锋利,刺穿了整个夏天。

杜黄桥说,围捕!

但是沈克希低着头笑了,她说所谓的军统老巢会不会是一场骗人的把戏。你们要是这就过去,反而是通知了军统,他们在研究所这边的暗线已经暴露。

说完,沈克希盯着自己刚刚受了伤的手。可能是因为非常疼痛,她那只手搭在桌面上不停地颤抖。

郑佳勋感觉遇上了真正的对手,她盯着沈克希看了很久。

陈开来的心中同苏门一样,正经历着一场惊涛骇浪。有那么一刻,他想起了遥远的诸暨,以及扎了两条辫子的女孩沈克希。那年沈克希特别天真也特别爱笑,牵着远房表弟陈开来在斯宅的千柱屋里一直奔跑。

她是中共。郑佳勋突然指向沈克希,急促地说,她在敲摩斯密码。看到没?她还在敲密码。

所有人都望向沈克希颤抖的手指,也或许是敲击的手指。的确,她敲得平稳又有节奏,好像就坐在一台发报机前。

杜黄桥猛地将沈克希给按住,目光在房间里迅速搜索。他不懂发报,也没有学过摩斯密码,但此刻却十分相信郑佳勋的指证。

你很快就要赢了。杜黄桥最后望向郑佳勋,就连笑容也在鼓励她,说你只要告诉我,她刚才到底敲了什么?

那天苏门重新回到审讯室时,听见郑佳勋对好奇的杜黄桥说,她敲了三六九。没错,就是三六九。她用的是最为平常的摩斯码。她还说,这是星野先生实验室里的密码。

沈克希顿时被激怒了,她猝不及防地挣脱开杜黄桥,把脸抬起并且转向他时,说你要看仔细了,我这手,本身就一直在抖。

月光摇晃了一下。也就是在这时,杜黄桥突然电光火石般想起,眼前这个烫着波浪头的女人,就是他当初在澡堂里派丁阿旺假意救回的女中共。只不过她那时是满脸的血污,脸皮肿胀,头发也乱得象个鸡窝,而自己那时也差不多是半个瞎子。

杜黄桥于是笑了。他终于明白,为什么沈克希整个晚上都低垂着脑袋,而为了掩饰身份,她之前几乎一句话也没说。

星野的琴声正在迈向**,杜黄桥却一个耳光甩在了沈克希的脸上。他随后揪住沈克希的长发,将她死死按在桌上,然后抽出一把刀,刀光一闪后立刻就咔擦一声,将沈克希右手的食指给整段切割下。

杜黄桥用刀尖挑动了一回那截断指,说,摩斯码,我看你还怎么敲。

沈克希痛得大汗淋漓,星野的琴声也在此时突然戛然而止。杜黄桥有点茫然,转头望去时,却发现钢琴前的星野已经只剩最后一口气。星野是被郑佳勋所偷袭,他实在太沉迷于《欢乐颂》了,徜徉在那样的氛围中,就在最后几个音符即将跳出时,慢慢靠近他身后的郑佳勋却再次托起那条断裂的手臂。

陈开来记得那天飘**的琴声略微抖动了一下,然后他就转头看见,郑佳勋手肘上的那截锋利的断骨,已经毫不犹豫地插进了星野的脖子。星野很惊讶,觉得喉管一下子被什么给堵住了,呼吸突然变得很困难。随后他便见到一滴鲜红的血,的确只有饱满的一滴,就那样惊心动魄地掉落在那排黑白相映的琴键上。接着,才是一片血哗地下来,像一场小型的瀑布。

僵坐在琴凳上的星野,诧异地望向杜黄桥,他的嘴角微不足道地**了一下,想要继续弹琴的双手,却一直无力地停在了空中。这时候,他的眼角处闪现出清澈的泪光。

星野死了。因为沈克希冲上前去,又猛地推送了一把郑佳勋的手臂。所以那截骨头,几乎笔直地穿透了他的脖颈。

郑佳勋感到庆幸,昏倒之前,她看了一眼沈克希,觉得这场两个人一起合谋的戏,现在终于谢幕了。其实就在杜黄桥拆掉窗板推开窗,放言要让沈克希和郑佳勋互咬指证时,沈克希就背对着杜黄桥,迅速给郑佳勋敲出了一段密码。那时沈克希的暗语是:我们都没有可能活下去。只有杀掉星野,才能掐灭沉睡计划。我愿意同你一起死!

郑佳勋那时沉默片刻,她没想到,沈克希看似柔软的目光,其实比她更为决绝。所以她回敲了一段摩斯码:需要我怎么做?

沈克希跳动的手指于是就告诉郑佳勋:击杀星野之前,帮我读出一段密码。

那天陈开来和苏门一起见证了沈克希和郑佳勋的牺牲,她们是被星野的几个随从用刺刀给绞死的。她们的身上都被扎了好多个窟窿,刚开始的时候,血在那些红色的洞眼里犹豫了一阵,然后才一发不可收拾地涌出。最后郑佳勋满意地笑了,她望着沈克希,好像在同她说,我们都赢了。

沈克希最后扑倒在星野的钢琴架上,盯着那两页翻开的琴谱,她好像想起了很多。而且那时候只有苏门看见,沈克希的手指还在跳动。苏门强忍住眼泪,不让它们挤出来一滴,因为她分明已经收到,沈克希是在用摩斯码对她说:原谅我不能跟你们说一声再见……我先替我儿子赵小前谢谢你的蜂蜜。

杜黄桥这天满怀着猜忌和愤怒,他原本以为郑佳勋说出的三六九完全可以证明沈克希在现场有同伴,那么除了自己和星野的随从,剩下的就只有陈开来和苏门。但是后来的事实又似乎证明,这完全可能是两个女人在串通好了算计他,目的只是为了引开他的注意,给刺杀星野创造良机。不过杜黄桥后来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苏门,他说刚才有一段时间,你怎么一个人离开了审讯室?

苏门对此显得很不耐烦,最后她拎起坤包,瞥了一眼钢琴架上血肉模糊的沈克希说,我早就已经猜到会有什么结局,请你理解一下,毕竟我也是女人。还有,我怕见到血。

杜黄桥眨了眨眼,觉得没有继续开口的必要。但他终究还是漏了一点,就在郑佳勋叫喊出沈克希的密码之后,回到审讯室的苏门很快就再次离开。而此时,苏门的坤包里已经多出了一个蓝色的玻璃瓶,那是她离开后去隔壁的标本陈列室中取到的,里面浸泡了一只四肢张开的青蛙。那只蓝色的玻璃瓶,贴在上面的标签早就被苏门一点一点给撕碎。它原本显示,这只死去的青蛙,是实验室的第369号标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