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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礼拜后,李默群将丁阿旺骂得狗血喷头。他将杯里刚泡开的茶水泼在丁阿旺的脸上,骂他是个废物,指头差点就要戳进丁阿旺的眼眶里。一连三天,丁阿旺的车子用完了一箱汽油,跑遍整个上海也没能找到杜黄桥。除了76号在上海的众多分支机构,丁阿旺还给警察局打了无数个电话。现在他怀疑,如果不是军统的飓风队把他给干掉了,杜黄桥就是哪个夜晚把酒喝饱了,一脚踩空掉进去苏州河里。

站在李默群面前,全身湿哒哒的丁阿旺想痛哭一场,他的鼻尖处趴着两片龙井茶,碧绿、服帖,而且依旧滚烫。丁阿旺不敢确定,自己要不要及时把它们给摘取下来。

杜黄桥的确把自己卖给了酒壶,自打杨小仙死后,他就满身酒气地穿梭在赌场和妓院里。有一次在好莱坞棋牌馆,醉醺醺的杜黄桥输急了眼,掏出袋里仅有的一张钞票盖在桌上。这一幕最后成了棋牌馆天大的笑话,因为抓在杜黄桥手里的,竟然是一张折叠起的月历牌,并且在19号那天,用红色墨水画了个圆圈。荷官惊讶了一阵,问他这位爷叔,您这是哪家银行的钞票?杜黄桥的酒醒了一半,什么也没说,低头从人群中挤出。随后他去了四马路上的丽春坊,那张鸳鸯戏水的床单上,杜黄桥在一个长得极为肥胖的女人身上摇摆了两下身子,咬咬牙突然就哭了。哭得愁肠百转,悲痛欲绝。

往事历历在目。杜黄桥实在不忍想起,就在这个月的月初,国父医院妇产科医生曾经告诉过他,19号是他儿子的预产期。那次杜黄桥把一叠钞票扔进医生的听诊盒子里,扬言说真要是被你说中了我能有个儿子,19号我再送你两倍的美金。

现在杜黄桥泪水涟涟,望向包房里的挂钟时,日历已经显示是26号。

丽春坊从亨得利钟表行买来的德国挂钟,这时候突然当的一声敲响,吓得床单上的杜黄桥打了个冷颤。他把挂在嘴角的眼泪和鼻涕一起擦掉,瞬间笑得很难看,心想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然后就抽出塞到枕头底下的左轮手枪,赤条条靠到床板上,瞄准那个正在穿衣的女人,朝她肥胖的屁股连续开了三枪。

床单上的鸳鸯,瞬间浮游在一片血水里。

杜黄桥最终被塞进车子,是因为这天他离开四马路上的丽春坊后,又喷着酒气对着交通岗亭扫射出一排子弹。这让出门正要上街维持秩序的交通警一路逃蹿,在杜黄桥兴奋的子弹里,他跳动成一只激烈的蚂蚱,嘴上不停呼喊着他的姆妈。

终于,梅机关影佐将军在特工总部的羁押室里大发雷霆,如果不是看在李默群主任的面上,酒气熏天醉得像一坨烂泥的杜黄桥就算不就地枪决,也可能当场就要被撤职查办。

冯少对金宝的担心与日俱增,那天他鼓起勇气,站到金宝面前说,我还有一点钱,我带你去重庆行不行。哪怕是香港也可以啊,冯少说,我们去那里再开一家火柴厂,规模小一点的。

金宝说不行,我以后就只会站在上海了,你就把我想象成一根电线杆。

冯少一阵苦笑,他想金宝要是真的瘦成一截电线杆,自己还有什么脸面活在上海?他现在虽然已经有些拮据,但依旧坚持着给金宝买花,只是花的数量似乎有所减少,有时候看起来也不是那么新鲜。

金宝说,听好了,以后不准给我买花。

那我留在上海干啥?

请我吃馄饨吧。金宝说,馄饨比花实惠。

冯少点点头,离开照相馆走出很远一段路,又回头对金宝充满忧虑地说,你要当心一点的。

东亚政治研究所所长苏三省专门为星野准备了一幢密闭的小楼,里头摆满瓶瓶罐罐以及量筒试管和各种化学品等。站在一堆玻璃的反光前,星野神情专注,他左手搓捏着自己的一根胡子,把目光眯成一条缝。星野是个怪异的男人,矮小的个子怕见光,同时也怕吹风。他不愿和那些日军军医一起工作,只想守着一个单独的空间。

负责保卫工作的是杜黄桥手下的行动六队,清一色刚刚上任的特工队员,直接从76号那边调了过来。星野让他们关闭所有窗户,还另外在窗户上敲了很多钉子。于是在层层布置的窗帘后,他开始剥吃很多生冷的食物,并且动不动就喜欢解剖活体。解剖活体的时候,星野的双眼才闪闪发光,他希望自己研究的细菌武器能够所向披靡。

很多信息汇集到了苏门那里,苏门作好的准备是向星野推荐一个名叫郑佳勋的京都大学医学女博士。此外郑博士还会带上一个助手,这人就是沈克希。

沈克希顺利到了郑佳勋的身边。陈开来问苏门,接下去该怎么办?

苏门沉默良久,说了一个字:等。

米高梅舞厅举行舞皇后选举派对的那次,金宝让陈开来给她拍一些照片。可是盛装登场的金宝最终落选了,她站在冷气的出风口前,好让全身显得更加凉快一点。面对多少有点失望的陈开来,她说热都热死了,皇冠就让给那个叫莉莉安的女人吧。

陈开来后来看见,在一处光影交错的角落里,金宝和一个微微有些发胖的女人聊得正欢。那人是报馆记者,对舞皇后选举这样的新闻充满了兴趣,她安慰金宝,明年还可以再来的。

事实上,这个稍微有些发胖的女人就是郑佳勋。她是重庆磁器口过来的,在军统的安排下,成了一个冒名顶替的医学博士。这一切做得很完美,完美到逃过了苏门的眼睛。

郑佳勋看上去温软得体,经常浅浅地笑,这让星野觉得工作时得心应手。可是沈克希已经注意到她目光中偶尔闪过的一丝寒意,以及她右手虎口略微有些褪去的老茧,那是老特工常年练枪后才会留下的印记。虽然她已经在那个部位作了适当的处理,但是仍然不能逃过沈克希的眼睛。

进去研究所之前,沈克希和苏门有个约定,重要信息将通过被毒死的小白鼠的尸体给传递出去。星野实验室的外围,有个专门处理实验垃圾的焚烧场。苏门在那里安排了自己人。

在实验室漫长的黑夜里,沈克希时常是睁着双眼熬到天明。那样凝滞沉稳的时光里,她会把所有的回忆都交给一个叫赵前的人。实验室里漏不进一点月光,沈克希浅浅地含上一口蜂蜜,觉得心里是甜的。

沈克希能够将“沉睡计划”配方秘密拍成照片的那次,是因为星野突发哮喘。那天星野像只上岸的鱼,张开嘴巴剧烈地呼吸,好像所有的空气都不够他用了。所以在郑佳勋将他送去休息室的时间里,沈克希很及时地掏出了微型照相机。

郑佳勋的想法和沈克希如出一辙。就在返回实验室的时候,她看着忙完的沈克希,想起那天在米高梅舞厅,当听说自己身边会被安排一个助手时,她的上司金宝曾对她说,小心提防,水深危险。

郑佳勋深深地看了一眼沈克希,说我知道你一定有特殊身份,但你不能阻碍我,不然就是死。然后她开始认真细致的拍照,却全然没有想到被送回休息室的星野此时已经站在身后。星野冷冷地笑了,继续搓捏那根细长的胡子。他根本没有哮喘,只是在面对花粉时装出一副旧病复发的样子。

星野对郑佳勋说,把胶卷交出来,你或许还能活下去。郑佳勋什么也不说,抬手掀翻桌上的酒精灯,索性就把整个实验室给点燃。

没有月光的实验室一下子挤满了火光,负责安保工作的行动六队的特工推门冲进时,恼怒的星野一铁锤挥了下去,即刻就敲断了郑佳勋的手臂。郑佳勋瘫倒在地上,看见星野将刚刚培植的细菌撒向她破碎的伤口。星野同时将一块生鱼片扔进嘴里,说挡我者,死!

沈克希一下子看见,火光烧得更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