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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少像挂在藤上的一只呆瓜。他最近瘦了,想起被变卖掉的火柴厂就半夜里胸痛,老是睡不好觉。在米高梅舞厅霓虹灯基本照不到的角落,他见到舞厅中央的金宝,在一个男人的怀里活蹦乱跳,满足又开心。那时候上海已经是夏天,舞厅里冷气开得很足,这让形单影只的冯少不由抱紧身子。冯少从心底里憎恨冷气,竟然让他在这样一个酷暑的夏日,颤抖着犹如掉进了冰窟。这跟他家曾经拥有的火柴厂里那些有光有热的火柴,是两码事。

搂着金宝的男人其实是陶大春。冯少现在冷不丁发现,陶大春没有塞进裤子的衬衫底下,就在腰间的部位,有一块东西硬生生的突兀着。冯少认为那会不会是一把枪,也或者是短刀吧,总之绝对不可能是一堆草纸。为此,他很替金宝担心,觉得巨大的危险就藏在哪个腰间。

舞跳到一半,陶大春将金宝搂得更紧,他把声音尽量放低,说杨小仙还活着,我知道她在哪里。他边说边笑,好像是贴在金宝耳边问她,晚上想去哪家酒楼尝鲜。

还有呢?金宝说。

她怀孕了。是杜黄桥的种。

金宝突然就咯咯咯地笑了,笑得非常响亮。冯少看见她身子往后仰起,要不是陶大春极力搂住,她可能就要跌倒在人群拥挤的舞池里。

金宝勾起手指,擦去眼角笑出来的泪水。手指落下,盖住嘴角,说,不用等,杀!

可是一个女的,现在肚里还有孩子。

杀!金宝依旧微笑着说。

那天陶大春听金宝说了很多,听她说仙浴来澡堂被围捕的军统成员,其中一名还是个十五岁的男孩。金宝望向舞厅,人群浪花一样摇摆,其中两三个买过他舞票的熟客,偶尔还跟她相互抛几个媚眼。她问陶大春,十五岁的时候你在忙什么?然后又说你不用回答,我只是想提醒你,咱们这个小兄弟,被杜黄桥砍断了两条腿,骨头白花花地露在外边,像是被人从地底刨出来的一堆银。

夜里杜黄桥像一个影子一样,悄无声息地走在回家的路上。月光洁白,他心情舒畅。刚刚过去的一个下午,他和丁阿旺又逮住了几名军统,现在还在审讯室里伺候着,说不定凌晨就会有结果。这个夏天,在他的带领下,直属行动大队的战绩算是不错的。但尽管这样,他仍然如履薄冰,穿过一条笔直的马路,杜黄桥踩上了那条叫宝珠弄的弄堂。远远的,他已经依稀望见石库门的门楣处,雕刻在青灰砖上的三个字样,是秋风渡。这时候,杜黄桥听见头顶哐当一声,突然落下几块青瓦片,与此同时,石库门的拱形门上很及时地挂下一个灰白色的人影。杜黄桥定睛一看,整个人立刻懵住了,就在半蹲身子,把手摸向后腰想要掏枪的时候,他听见漆黑的门洞里传出一个声音:何必呢?还来得及吗?

挂在夜空里的,是杜黄桥的妻子杨小仙。她被反剪着双手捆绑着,另外还有一根比较粗的麻绳,是从腋窝底下穿了过去。所以杨小仙不至于被勒死。但她晃**在空中的时候,由于扎起的头发是被身后的绳子给绑住,于是就只能高昂着脑袋,眼里也只剩下杜黄桥的上半截身子。

杜黄桥无计可施,昂头看见杨小仙的嘴里被塞了一团脏兮兮的抹布,勉强能够发出类似于脸被摁进一片水里的声音。漆黑的门洞,四周长满野草,被悬挂在那里的杨小仙正在不停地挣扎,看上去如同是落地钟里的一截不够稳定的钟摆。

放她下来。杜黄桥说。他现在已经看清,杨小仙要是继续挣扎,那条套在肚皮隆起处的肥大的裤子,很可能会因为腰带稀松而掉落了下来。

陶大春样子松垮地坐在一条陈旧的藤椅上。在身边手下为他划亮一根火柴的亮光里,他对着火苗,抽了一口咬在嘴里的哈德门香烟。

把枪扔过来。陶大春翘起二郎腿,说咱们还是抓紧一点。

第二天凌晨,陶大春把交易地点选在了苏州河边,当三名昨天被捕的军统人员在杜黄桥眼里走向对岸时,挣脱开绑绳的杨小仙也挺着肚子颤颤巍巍地踩上了一座简陋的木桥。晨光微微地露出,杜黄桥听见右手边的黄浦江方向,传来两声沉闷的汽笛。很快,陶大春他们的脚踏车队就跳动着不见了身影,于是在杜黄桥眼里飘**的,就只剩下了潮湿的水雾。

杜黄桥悲喜交集,像一截被拦腰砍断的木头,呆呆地竖立在这个白茫茫的清晨。他感觉杨小仙轻轻推了自己一把,说,走,回去了。可是杜黄桥一下子蹲坐到地上,泣不成声。他哭成了一个泪人,望向陶大春他们消失的方向,说走不了啦,都给搭进去了。

这时候杨小仙就笑了,一把抓起杜黄桥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那天陈开来又过去宝珠弄的秋风渡石库门吃饭,在那间熟悉的宅子里,杨小仙一直站在他跟前,看他马不停蹄地扒拉着碗里的扬州炒饭。后来杨小仙等不及了,翻来覆去地劝说他,你回杭州吧,别在上海呆了。

上海不让我吃饭吗?陈开来捧着饭碗说。

杨小仙于是细细地望向杜黄桥。她看见杜黄桥在自己喷出的烟雾里不露声色地叹了一口气,虽然夜已经有点凉,但他还是满头大汗。

咱们或许会死得很惨。杜黄桥说。

没事,我命很硬。

再硬也硬不过枪子。杜黄桥说完这句,便开始十分想念他的余杭老家。

杨小仙最终是被两把西餐刀给干掉的,就在他们自己家的客堂间里。闪亮的西餐刀一把插在心窝处,一把留在了肚皮上。她刚炒好的一盘小青菜在地砖上打翻,和她所有涌出的血混合在了一起,所以如果有人远远的看过去,会误以为打翻在地上的,是一盘暗红色的炒苋菜。

那天杜黄桥也是刚刚踩进宝珠弄,那时候夕阳西下,突然传来一声尖叫。杜黄桥对这样的声音太过敏感,也一直恐惧,拔枪的时候,他望见对面的门洞里,几个男人黑压压的破门而出。枪声即刻撞击在一起,杜黄桥的手臂中了一枪,等他带着一批特工回头赶到时,家里已经人去楼空。他看见杨小仙的血流光了,整个人像揉成一团的苍白的纸。在被飓风队的锄奸队员顶在门板上时,杨小仙依旧听见杜黄桥回家的脚步声,非常清晰,于是她拼尽全力惊叫了一声。

也就是这声惊呼,给杜黄桥留了一条命。飓风队原本更想要的,是杜黄桥的尸体。

死去的杨小仙,就躺在陶大春原来坐过的那把旧藤椅上。杜黄桥没有让他那些手下进屋,而是一个人跪在她身边,照例在她隆起的肚皮上深情地抚摸。只是这一次,他摸到了西餐刀并不锋利的刀刃以及刀刃边杨小仙张开的伤口。血糊了杜黄桥一手,他抬起后胡**了一把自己的脸,心里十分平静地说,我会为你报仇!

杜黄桥这次反而没有泣不成声,他只是抱着杨小仙,一抱就是半天。月光一点一点倾斜,照进屋里打在杜黄桥带血的脸上,杜黄桥抱着杨小仙一脚踢开门板,最终脸上慢慢地露出狰狞的笑容。

那天金宝一直在月光下抽烟,手中烧剩的烟屁股好几次烫到了手指头。陶大春就坐在她对面,想了想说,没想到你这么决绝。你是不是后悔了。

有什么好后悔的。金宝说,是债,总是要还的。

后来等到陶大春离开,金宝的眼泪才终于夺眶而出。她抓了一团乱糟糟的毛巾,感觉泪水像刹不住的车一样,怎么擦也擦不完。

杜黄桥第二天就把陈开来吊在了房梁上。他拎着一壶早就喝光的酒,走得摇摇晃晃,说我们一家住的地方,只有你一个人来过。我把你当成最好的兄弟,你却把我给卖了。

陈开来一声不吭,任凭那盏法国吊灯在他头顶不停地晃**,炙热的光线一直烧灼着头皮。杜黄桥一把揪住他衣领,子弹上膛后说,背叛师门,是死罪。

被吊起的陈开来俯视着杜黄桥,看见他青筋暴露,满头大汗。他说你要是不介意,给师娘打扮一下,我给你们一家三口拍一张合照。

最后杜黄桥落寞地把门给锁上,然后将钥匙扔向了远处。他发誓再也不来秋风渡,也不会再娶妻生子。而他接下去要做的,只是寻找军统飓风队复仇。在很长的时间里,他跪在弄堂的一角,把脸贴在深夜凉爽的青砖墙上。陈开来一直陪着他,听见墙缝里一只深藏不露的蟋蟀,没心没肺地鸣叫了很长时间。

后来回到照相馆,陈开来把**的金宝一把揪了起来。金宝说怎么了,难道你心血**想要非礼我?陈开来说,你做梦!人是你杀的?

金宝就扯了扯自己的睡衣,然后再次点起一根仙女牌香烟。把烟抽完的时候,她神情淡然,说,这事跟你有什么关系?你好好拍你的照片,少管闲事。

说完,金宝重新躺下。好像身边根本就没有陈开来这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