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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开来鸡零狗碎的日子又开始了。他喜欢向杨小仙借用澡堂的特别间,或者是在照相馆二楼那一小片空旷的地方支起桌子和杜黄桥吃洒。许多时候杨小仙和金宝也会一起喝两盅,杨小仙总是嫌这个三弦师傅杜黄桥太脏,说你能不能把自己打理得干净一些,你能不能像陈开来一样?当然,陈开来其实是喜欢听杨小仙唱姚水娟的越剧《西施浣纱》的。听戏的时候,他仿佛就能看到一个叫西施的姑娘,在战国时期的阳光下若隐苦现穿过竹林或者一条小溪的样子。冯少已经托杨小仙说了无数回亲,说想娶金宝当家主婆。金宝说他结婚做什么?给他当家主婆?听到这话杜黄桥总是一脸坏笑,说你难道还想当他娘?金宝曾经建议杨小仙在澡堂收竹筹的时候顺带着卖花,她皱着眉头说,冯少送的嘎许多花,多少浪费啊。花有什么用,又不能当饭吃当酒喝当烟抽,不如直接送钞票好了。钞票有什么不能买到?杨小仙撮合她和冯少的次数多了,自己就有些烦了,金宝也觉得烦,说要嫁你嫁给他好了。

这些许鸡零狗碎的时光,让陈开来过得并不踏实,他在等待沈克希的再次出现。无数次他对自己说,现在你是李木胜,李木胜在等待着沈克希。沈克希一直没有来,这就让陈开来的日子显得无比的漫长。

在苏门窗明几净的办公室里,崔恩熙正在向她报告,陈开来被人接走了。而且赛马场事件的原因查明,“神骏”的身上被涂抹了母马**时的黏液,只要神骏经过,其他马匹就会嗅到气味而追逐它。而这种蓄意造成的哄乱,主要的目的就是在乱中用钢珠射杀苏门。

我知道是重庆的人想让我死。苏门望着窗外一大片夕阳说,我现在还舍不得死。

沈克希是在旧历春节的年后,所有零星的爆竹声都消失以后,才踩着这个冬天的尾巴进入了陈开来照相馆。一直到她站到了陈开来的面前,解下深深围了半张脸的围巾时,陈开来才认出这是苏堤。在此之前,沈克希已经在照相馆橱窗上看到了那张断桥的照片。她微笑着站在陈开来的面前,露出一颗小虎牙。原来沈克希在这个冬天走了很多照相馆,在没有发现断桥照片的情况下,她撑着画着苏堤春色的阳伞出现在人员密集的马场,是希望撞个运气说不定能接上头。自从上次在马场奔突,情急之中离开处境危险之地后,她按照陈开来说的地址,找到了这家照相馆。现在在镜头前,陈开来十分正规地为她拍下了一张照片。坐在镜头前的一张红木骨牌凳上,沈克希说,还记得小时候的话吗?

记得。那时候我们说的是什么最漂亮?

沈克希又笑了,说我现在明白了,最漂亮的是和平。

那天沈克希拍照的心情无比美好,她显得从容而淡定,和当小姑娘时候黄豆芽一样的样子完全不同了。她让陈开来待命,并且严肃批评了那天在马场救苏门并且受伤的危险行为,然后她系上了围巾。那天她逗留的时间不长,她和她的灰色大衣一起消失在照相馆的门口之前,告诉陈开来,她需要尽快联络小组其他成员,然后统一部署行动的计划。

沈克希后来在一张纸上写下了字条:渔阳里31号。她把纸条在陈开来面前晃了晃,随即她将纸条烧了,说,你明天来找我。

那天杜黄桥竟然摸索着进入了陈开来锁着门的暗房时,陈开来刚好洗出偷拍的苏门的照片。杜黄桥开亮了暗房里那盏昏黄的灯,然后当着陈开来的面,三下五除二就拆了一支手枪。他又让陈开来看好时间,十秒钟内必须把手枪装好。他说你能行的,你连怀表都能装起来,装一把枪算什么?

那是一把勃朗宁M1910,号称花口撸子,一共能装六发9毫米的子弹,一斤二两重。杜黄桥告诉陈开来,你跟我学怎样?

陈开来十分严肃地说,你先告诉我,你是姓蒋的,还是姓共的?

你不用管,你只管跟我学。

我猜你是姓蒋的,你是不是杀了俞应祥。我听说俞应祥死前一个礼拜,他一家老少全都到了香港。

我说了你不用管。你只管跟我学!

陈开来说,我为什么要学这个?我是照相师!

照相能当饭吃?兵荒马乱的时候,枪才是饭。你要学的还有很多,你以后要经常来澡堂洗个澡。我有事要交待。

我为什么要听你的?

听我的有命活,你在医院那条命就是我给的!

那天杜黄桥粗浅地教会了陈开来开枪,跟踪和密码识别。陈开来学得很快,他突然意识到,杜黄桥应该还会开锁,不然他是怎么像一缕空气一样进入暗房的。杜黄桥那天把枪插回自己的腰间时说,这个国家,需要我们去拯救。

我拍拍照片就行了,我拯救不了这个国家。

杜黄桥望着陈开来,好久以后才说,你真没志气。拍照片能当饭吃?我同你讲,一辈子不拍照都没有关系。

那天半夜,杜黄桥把陈开来拖到照相馆二楼的那片空旷的角落,在那盏白炽灯下喝酒。杜黄桥仍然在为陈开来讲述着关于拯救国家的道理。杜黄桥吃下一盅洒,突然说冯少送金宝回来了。

陈开来说,你怎么晓得的。

杜黄桥说,我听见一男一女的脚步声,男的穿皮鞋,女的穿高跟鞋。男的走路鞋有些拖地,女的高跟鞋走路不稳。一定是对狗男女。陈开来望着杜黄桥说,你这算是在教我吗?

杜黄桥说,当然,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果然,杜黄桥和陈开来都听到了楼下金宝拍门时的声音,她嘟哝着说自己今天生日了,她十分迫切地想吃馄饨。当她再次举起手掌拍下的时候,门打开了,陈开来站在门口,盯了扶着她的冯少一眼,一把就把她扛在了肩上。陈开来扛着她上楼,说你一年有三百六十五个生日,金宝大吃一惊说,你连这个也晓得的,我一看就晓得你是个聪明的人。陈开来扛着她走楼梯的时候,金宝的高跟鞋掉了。在后来的记忆里,金宝仍能清晰地记得她十分清楚嚷着鞋掉了。金宝还说,杭州城竹竿巷那个算命的海半仙说过我五行缺东,你的陈里面有一个东字,所以你就是我的人。

五行有东吗。

五行难道就不能有东吗?

陈开来终于上了二楼,他把金宝扔在了她房间里的**,又盖上了被子。然后他将金宝的高跟鞋从楼梯上拎进她的房间,扔在床前。杜黄桥眯着眼睛,意味深长地看着陈开来做这些。金宝仿佛已经睡了过去,她打呼的声音渐渐响了起来。陈开来推开杜黄桥说,让这个女人睡吧。

杜黄桥说,她看上你了。

陈开来说,你怎么晓得的?

杜黄桥说,她说了五行缺东。

这时候冯少的声音从照相馆门口传了上来,冯少说,她睡下了吗?

陈开来和杜黄桥就对视了一眼,皱皱眉头都摇了摇头。冯少的声音再次传了上来,陈开来你赶紧给她的门锁上。你可以回你自己屋里厢休息了。

陈开来和杜黄桥再次对视了一眼。陈开来突然冲到了二楼的窗边,对着楼下的冯少大吼一声,你要是再跟我罗嗦半句,我马上就钻进金宝的被窝。

这时候冯少愣了有很长的时间,他回过神来以后,捧着那束没有送出的花,十分萎顿地走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