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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病房门口的走廊上,只剩下一个戴墨镜的人,他是杜黄桥。惨白的灯光下,那条空旷而漫长的走廊上只有他沉重的脚步声在不急不缓地响起。他拖着一条差不多像一根木头一样毫无知觉的右腿,径自一摇一晃走到了急救室的门口,像一尊雕塑一样等着医生的出现。一会儿门吱呀开了,他迎向了那名被吓了一跳的医生。杜黄桥用沙哑而沉静的声音问,他还有救吗?

医生看了看四周说,你是他家属吗?

杜黄桥加重了语气说,我问你他还有救吗?!

医生无奈地说,生死未卜。

杜黄桥说,那你们家有几口人?

医生想了想说,为什么要告诉你?你是谁?

杜黄桥再次加重了语气说,我问的是你们家有几口人?!

医生有些退步了,他觉得面前这个没有表情的人,阴冷而可怕。他的两手都插在口袋里,不知道能掏出什么来。医生最后说,五口人。

杜黄桥就皱了一下眉头,他开始从口袋里往外掏手枪子弹,一边掏一边数:一,二,三,四,五,你要是救不活他,他们全家都不用活了。

医生的脸随即就白了。说我已经尽全力,你不能这样威胁救死扶伤的医生。

杜黄桥说,救活他才能算救死扶伤,不然不能算。我只看结果,不看你尽不尽全力。

最后杜黄桥摘掉了墨镜,努力地眨巴着那双肿得只剩下一条缝的眼睛说,最后敬告你一次!我没有威胁你,是枪在威胁你。

陈开来第二天清晨就已经醒来,醒来的第一眼,他一直望着窗口涌进来的光线发呆。他在梳理着昨天发生的一切,那简直就像是一场梦,如果运气不好,在这样的梦里就有可能永远都醒不过来。于是他无声地对李木胜说,昨天要不是我代替了你,那个苏门就有可能死了。因为你远没有我机灵,你让我替你到上海,算得真是够精明。就在这样想着的时候,他远远听到走廊上传来金宝的声音。金宝的嗓门很大,她说,我看陈开来躲在医院里是懒惰病发了吧。

陈开来把头转向病房门口的时候,看到了旋风一样的金宝刚好奔到了病房门口,映入陈开来眼帘的是金宝一惊一咋的脸。看到陈开来已经醒来,她的脸上随即露出了油菜花一样的笑容。金宝的身后跟着冯少,冯少手里一如既往地捧着一束花。那束花被金宝一把夺过,塞到了陈开来的怀里说,你要记好,必须万寿无疆。那天金宝打开了一个铝饭盒,里面装了满满一盒的馄饨。就在病房里,她不仅自己欢快地吃起了馄饨,还欢快地喂起了陈开来吃馄饨。冯少就站在门口,一脚在门里,一脚在门外,尴尬地看着金宝给陈开来喂馄饨。陈开来笑了,说冯少你饿吗,你也过来吃一点。

冯少答应着向前迈步的时候,金宝随即打断了陈开来的话说,他怎么会饿?他一天到晚啥也不干,只会捧一束花,怎么会饿?

冯少果然就讪笑着,收住迈出去的脚说,我确实不饿,我……我……我已经不会饿了。

陈开来听到冯少这样说,就斜了金宝一眼说,这是给气饱的。

那天金宝告诉陈开来,射中你的那是卡簧枪,也叫钢珠枪,是一种简易的枪械,一根小钢管而已,但近距离有杀伤力,而且便于携带,可以伪装成雨伞,或者钢笔,或者别的什么。陈开来说你知道得真多啊,金宝说,都是友立公司的《侦探》杂志上看来的,我顶喜欢的就是程小青写的《霍桑探案》。看到陈开来没有什么反应,金宝想了想,补了一句说,我这样的人,是很爱文学的。

那天离开病房之前,金宝说,杜黄桥这个人奇怪的,他让我问你饿不饿。我要怎么告诉他?

陈开来想了想说,你告诉他,饿。

金宝说,那他是什么意思?

陈开来说,他想知道我身体恢复得快不快,越饿就说明恢复得越快。

金宝恍然大悟,没想到这个瞎眼佬那么狡猾的。

果然陈开来的毒性被快速除去,医生的建议是再观察观察,再过几天就可以出院了。

陈开来从梦中醒来的时候,看到了病床边坐着的杜黄桥。在梦中他再一次看到了蓝色的大海,海面上波光闪闪,有一个人就在海面上大步地向前走着。那个人偶尔的回了一下头,朝他很深的看了一眼,可以看清楚他身上的血,及他明亮的眼睛。他走得越来越远,直到消失在海平面上,然后海潮的声音就汹涌地灌进了他的耳朵。陈开来就此醒来,看到杜黄桥像一截木头一样一言不发地坐在床边。杜黄桥看到陈开来已经醒来,无声地笑了,说,出院!

这是一次没有办理出院手续的出院。杜黄桥带着陈开来离开了,他把他背在身上,从楼梯一路往下走,沿途一个人也没碰到。这是杜黄桥早已选定的一条路,走得熟门熟路。陈开来奇怪杜黄桥一个瞎子,怎么会畅通无阻。于是他问,你能看得清前面的路吗?

那些眼睛没毛病的,不也有好多都是睁眼瞎。

医生说我还需要再过几天才能出院。

医生的话你不能全信,也不能不信。现在你要相信你师父。

谁是我师父?是教我拍照片吗?

我是你师父。教你在上海滩立足的本事。

这一天杜黄桥把陈开来扔进了他从祥生汽车公司租来的车里,车子直奔仙浴来澡堂。在澡堂的特别间里,杜黄桥请人生起了巨大的炭炉,一阵一阵的热浪把陈开来烤得全身是汗,最后虚脱得沉沉睡了过去。在他睡意深沉的那段时光里,赵前其实也在另一个特别间的皮沙发上躺着抽烟。马场发生的那场刺杀,又在他面对的天花板上电影一样上演了。凌乱的场面里,满头大汗的赵前心中放不下身处险境的苏门,陈开来奋勇的一扑,让他不是十分明白一个照相师不怕死的动力来自于那儿。一连抽了三支烟以后,他听到了隐约的三弦的声音响了起来,那一定就是杜黄桥坐在他那把半新不旧的椅子上,开始他的营生。赵前后来懒洋洋地从沙发上起来,穿戴整齐以后,他叼上一支烟,打开了特别间的门,从一长溜正在修脚的人身边摇摇摆摆地走过,再从杜黄桥的身边走过。他仿佛还听到了杜黄桥的一声干笑,按照惯例,他把一支555香烟塞进了杜黄桥的嘴里,并且用那只气派的MYON-1937勉牌型号自动打火机给他点着了。

赵前走出澡堂的时候,在澡堂门口伸了一个懒腰。他的目光后来无所事事地落在隔壁的陈开来照相馆的招牌上,然后他晃**着走到了橱窗前,看见了橱窗里的那张断桥的照片。他的脑袋略微有了一丝的空白,后来他的目光从照片身上扯了回来,对柜台里的金宝说,老板呢。

金宝白了他一眼,撇了撇嘴说,我不像老板吗。

就在这时候,虚弱的陈开来晃晃悠悠地从澡堂向这边走了过来,看上去他像是踩着一地的棉花。金宝随即从柜台里出来,走到陈开来身边一把扶住了,说,你怎么回来了?

陈开来说,我不回来,是想让照相馆关门吗?

赵前这时候看着弱不禁风的陈开来笑了,说姓陈的,你命真大。

陈开来也笑了,他盯着赵前一字一顿地说,老子命大福大,接下来你看好了,就是我飞黄腾达的日子。

这时候三弦的声音再次清晰的从澡堂那边传来,杜黄桥正在唱的评弹是《十美图》。讲什么知恩图报真君子,我只要纱帽红袍富贵荣,怎管他人命送终,我只有文华台前去密告,斩草除根我要抢头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