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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恩熙是在第二天下午带走陈开来的。杜黄桥难得没有拉三弦的片刻时光里,他把自己安排在澡堂门口一张半新旧的骨牌凳上晒太阳。他白晃晃的眼神里,看到陈开来胸前挂着照相机从照相馆出来,上了一车黑色的轿车。在关上车门之前,陈开来朝杜黄桥深深地看了一眼。杜黄桥笑了,轻声说,记住命不是自己能定的。

在之前的上午十点钟光景,苏门让崔恩熙陪她去静安寺中上的鸿翔时装公司,订了一件缎面旗袍、一件呢绒旗袍,以及两件男式衬衫。此外,她订了一件百草裙,上面有各种植物的样子。苏门知道之前在民国22年,当选电影皇后的胡蝶在这家店订做的是百蝶裙,一百只蝴蝶在她身上热烈地起舞,惊艳了全上海。苏门订男式衬衣是因为她在家的很多时候,喜欢穿着宽大的男式衬衫当家居服。苏门之所以选了鸿翔公司订衣服,还因为宋庆龄曾经为鸿翔题词:推陈出新,妙手天成。国货精华,经济干城。苏门告诉崔恩熙,宋庆龄说国货精华,这是肯定错不了的。

崔恩熙说,价钿很贵。

苏门就说,有便宜的好货吗?

苏门和崔恩熙从鸿翔时装公司里出来以后,直接去了梅机关,机关长影佐将军十分高兴地接待了她。然后影佐将军陪同苏门一起前往76号特工总部,主任李默群带着苏门进入了专门为她蹲点76号而准备的办公室。打开门,在办公桌前坐定的那一刻起,也意味着汪精卫的中央政府财政部秘书长苏门对76号的督查由此开始。影佐那天站在李默群办公室门口,脸上盛开着日本式的笑容,十分轻松地告诉李默群,从今天开始的每一秒钟,如果苏门的安全有所闪失,那么76号人员差不多将全部受到株连。直到苏门完成对76号的督查。那天苏门发现她椅子的位置,正好是在窗前射进来的一小束光线中。而窗台上的一盆兰花,绿得让人发慌。

在影佐将军的内心最深处,特别支持汪政府的督察大员苏门带着她的人马对76号的进驻。大日本陆军司令部每月拨款给76号三十万的运营经费,这钱不能花得不明不白。所以影佐其实也想借力苏门的督查和清理,让76号的财务状况变得井然有序。

影佐将军和李默群离开苏门办公室后没多久,陈开来就被崔恩熙带到了苏门的面前。苏门是陈开来受伤中毒后,头一次见他。苏门说,坐!

陈开来就在苏门对面坐了下来。苏门站起身,走到陈开来的面前,直视着陈开来的眼睛。苏门说,你可以来76号上班。这儿的薪水比你开照相馆好多了。

陈开来说,我不想来。

苏门告诉他,你必须来!

让我来是为你拍照吗?

不是,是为了保障我的安全。

苏门说完,回转身坐回到了她的椅子上。她看了崔恩熙一眼,崔恩熙随即从腰间拔出一支手枪,亮在了陈开来面前。崔恩熙说,你看清楚。崔恩熙说完,随即把一支枪拆和七零八落,然后又眼花缭乱地把那支枪重新组装了起来,说,看清了吗?

陈开来紧紧盯着桌面上的手枪,仿佛是要用目光将那支枪融化。他紧盯着枪,说,看清了。崔恩熙举起右手腕,盯着手表说,开始!陈开来一拍桌子,那把枪弹跳起来,陈开来接住的同时,已经开始拆枪,再重新装上。这一次,陈开来竟然只用了八秒钟组装枪支。

崔恩熙有些惊讶。谁教你的?

天生我才必有用。陈开来邪笑着看了一眼苏门,苏门点了点头说,你的脑子越敏捷,我越需要你。

可是我并不需要你。

你没有资格跟我说这样的话,你只有两个选择,死去和服从!

那为什么你身边有那么厉害的保镖了,还要我来当你的跟班?

苏门告诉他,因为你是我的福星。

陈开来笑了,他说,我那家本来会在一年之内就名扬上海滩,并且财源广进的陈开来照相馆怎么办?

苏门不响。崔恩熙把手枪插在了陈开来的腰上,拍了拍陈开来的腰说,说,姓陈的,你不用再罗嗦了。走!

那天陈开来大摇大摆地离开了特工总部。在离开苏门的办公室前,他把一只纸盒放在了一口矮柜上,说小小意思不成敬意。然后他走向那条离开的路,一步步穿越了操场。操场上照例有几个日本宪兵在打篮球,他们连正眼都没有瞧他一眼。倒是陈开来站在那儿,像一个称职的观众一样,一直看着他们打篮球。有好几次,他还替他们把滚出场外的球踢了回去。当然更多的时间里,他站在操场上,像一棵萧瑟的水杉。

那天在办公室,苏门打开了盒子,她笑了一下。顺着窗玻璃往下看,可以看到陈开来在认真地观看日本人练球。

第二天开始,崔恩熙就对陈开来作了短暂的培训。陈开来的进步非常快,这让崔恩熙觉得,可能陈开来天生就是干这一行的。那天在靶场,陈开来看到崔恩熙双枪齐发,她打的竟然是用线吊着的麻将牌。她不打麻将牌,她打的是线。在散手训练的时候,陈开来一个大背摔摔翻崔恩熙的时候,崔迅速用双腿绞住了陈开来的脖子,将他重重地甩了出去。随即她又扑上前,将陈开来的的喉咙猛地锁住,说,现在你的敌人如果不是我,你已经死了。

陈开来说,如果不是你把我弄到76号来,我为什么会死?

崔恩熙说,你现在要学会的,只是服从!

陈开来说,你为什么要让我在苏门身边。你的身手足够好了,我根本不可能超过你。

崔恩熙冷冷地看了陈开来一眼说,我是个随时都需要去为苏长官死的人。如果我死了,你要作为我的替补。

然后崔恩熙一个勾脚,陈开来随之狠狠地摔在了地面上。鼻青脸肿的陈开来心底里悲鸣了一声,就那么长久地四肢摊开躺在冰凉而坚硬的地上。他突然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被跌碎成了碎片。

那天夜里,杜黄桥让杨小仙去饭馆叫了几个小菜,让他们送上门来。杜黄桥在澡堂打烊后把陈开来从照相馆拖出来,叫来一起吃酒。这几天,杜黄桥白晃晃的眼神里,看到陈开来三天两头往76号跑。所以在三杯酒下肚以后,他捋了一下嘴巴上的酒水,说很好。你可以多关注那边的动向,要及时向我报告。

那天的酒喝得有些酣畅,是因为陈开来突然需要去76号,这让他找不到自己的方向。杜黄桥找了一间特别间,开着了水汀,在涌动的热浪里,杜黄桥不仅给陈开来上了跌打损伤的药,还给陈开来狠狠地松了一回骨。有那么一刻,杜黄桥说话的语气像对自己的儿子一样。杜黄桥手下用力,说你这点小伤小痛算什么?咱们不怕。陈开来把头埋在皮沙发里,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一句话也不说。他想起早年死去的父亲,抱着生病发烫的少年陈开来,冲向医馆时的情景。父亲看到郎中的几根银针扎进了儿子的身体时,他整个人终于像一头耕坏了犁的老牛一样累瘫在地上。

这天晚上喝得醉醺醺的金宝从米高梅舞厅收工,瘦弱的冯少叫了一辆车子把她送了回来,并且背她下了车。金宝又喝得烂醉,她的双手就环在冯少胸前,手中拎着的正是那双高跟鞋。那天金宝气壮山河地吐了冯少一身,冯少就在那难闻的气味里跑前跑后,把金宝扶上了二楼,在**安顿下来。金宝还在说着胡话,她大概是在想念她的奶奶,所以她不停地说,奶奶,我和银宝你完全可以放心的呀。这时候的陈开来刚好从澡堂回到照相馆,他就像一个影子一样一言不发地看着冯少匆忙地从照相馆里出来。冯少最后不忘把那束道具一样的花放在照相馆的门口,他正在叫黄包车离开的时候,陈开来闪身挡在了他的面前。

陈开来说,她都醉成这样了,你还不下手。你这是在等什么?等下酒菜吗?

冯少突然惊讶地盯着陈开来说,你怎么好这样说的,要是那样做,不就是乘人之危么。

陈开来说,那我问你,你喜欢她什么?喜欢她会跳舞吗?

冯少想了很久以后说,她让我觉得舒服。接着他又说,你想,她连我爱吃馄饨都记得很清楚。

陈开来冷笑一声,说那是她自己喜欢吃馄饨。她只会骗你。

冯少显然生气了,他十分愤怒地用尖细的嗓门吼了一嘴,我不管。接着冯少又十分坚决地说,我不准你这样说她。

陈开来拍拍冯少的肩说,老兄你能受得了她,那你是真有耐心、信心和雄心。

冯少不满地白了陈开来一眼,听她讲,你是她的表兄弟。你作为表兄弟怎么好这样落井下石的说她的?

陈开来冷笑一声,咬着牙说,我是他表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