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锄奸》
时隔多年,在军统局的重庆总部,唐山海会偶尔回想起上海城里那一段细雨纷飞的时节。他记得那时自己正在法租界的一家茶楼里喝茶等人。黏稠的雨断断续续下了三天,他也空等了三天。到最后,似乎把自己坐成了窗口前蜿蜒生长的一盆忧虑的藤萝。
第四天,雨还在下。等到茶楼的伙计一打开店门,唐山海就在屋檐下将那柄黑色的雨伞收起。正要跨进门槛时,一个陌生的声音追上他:是唐先生吗?
这是民国二十七年1938年的春天。
上海沦陷后,丽春和唐山海在一座名为秋风渡的石库门里安静地掀过了四个多月的日历。潮湿的日脚像是望不到边的海水,带着淡淡的咸味。唐山海的眼里空****的,似乎只有单调的雪和随之而来的雨。丽春想,唐山海肯定是在等待什么,比如说某位素装来访的客人,在某个钟点里突然将楼下门板上的铁环敲响。
而每天上午,差不多是八点钟就要到来的样子,万金油就会如同乡野间一名出耕的农夫,让无声的背影消失在弄堂口那块松散的云层下。再过半个钟头光景,连同一把温热的烧饼和油条,万金油带回了一张当天的《字林西报》。咬着嘴里的烧饼夹油条,万金油将报纸上所有的广告从头到尾细细过了一遍,仿佛他是正要从一碗黄豆中拣出几粒细小的砂石。直到4月4号那天,他突然从报纸的中缝上将头抬起。他朝唐山海笑了一下,说,他终于要来了。
现在已经是4月8号,这个陌生的声音响起来,是唐先生吗?那人抽出一张方巾,抹去桌椅上的灰尘,坐下身子后说,蓬莱有山,山外有海。想必,你就是唐山海。
唐山海依旧坐在三天前的位子上,等他开口说话时,看上去却比之前更加安静。他说你先把话说完。
我手头有你想要的消息。我知道你等的人在哪里。
万金油一步上前,似乎就要掏出那把短刀。
唐山海对他轻轻地摇了摇头。
我要两根金条。过了今天,你可能就什么都来不及了。对方望着玻璃窗外碎头发一样的雨丝,慢条斯理地将话说完。那样子,好像是跟那些飘在眼里的雨丝很熟。那底气,仿佛是已经买下这家茶楼很多年。说完这话后,那人还叹了口气说,这雨水不晓得消停的。
唐山海猛地抓向对方安放在桌上的那只平静的手腕。但令他没有想到的是,那只手却丝毫没有躲避,手腕的主人只是在后来想要挣脱时才满脸紧张地说起:你把我捏疼了!唐山海到这时才相信,她的确只是一个纤弱的女性。
你是做什么的?唐山海问。
我开妓院。女人把手从唐山海手中抽出来,不停地用另一只手揉着生痛的那只手腕。女人接着说,你到底跟不跟我去见那个人,跟我走的话,两根金条。
这天的后来,唐山海跟随这个女人来到了福州路。时间还早,女人在一个写有“荟芳阁”三字的牌匾下站定。给他们开门的是一位看上去目光游移闪烁的女子,唐山海听见她忧愁地说,他可能已经不行了。唐山海那时似乎闻到一股淡淡的青草味,从荟芳阁某个房间游丝一样的飘出来。
躺在**奄奄一息的男人正是唐山海一直在等的。他代号朝天门,刚从重庆过来。
三天前的4月4号,在那场绵延到深夜的细雨里,朝天门在荟芳阁的门口连中两枪。那时开枪的男人抬腿踢了踢朝天门贴在石板路上的头颅,觉得他像是雨中被人踩了两脚的蛤蟆。一股暗紫的血从朝天门嘴里溢出,很快和石板上的雨水心照不宣地流到了一起。男人蹲下,探出两个手指搭在朝天门的人中上,确定朝天门已经没有了呼吸。男人这才如释重负般地将枪收起,心想,死一个总比死两个好。
已经有很多日脚了,男人一直很害怕见到他们受命想要去杀的那个男人。他觉得,那是一场荒唐的刺杀,百分百没有可能会得手。
这一幕,恰巧被那天站在荟芳阁楼上走廊里的宝珠小姐看在了眼里。
宝珠小姐就是后来给唐山海开门的那个有着淡淡青草味的女子。她记得那天的夜雨中发生的一切,那时候她站在倒地的朝天门身边,估计地上这个男人应该还是有救的。等她将这个想法说出时,荟芳阁的老鸨在雨丝里扭头看了她一眼,不是很信任地说,如果救人有钞票好拿的话,你不妨试一试。就当是填补了上个月的局银吧。
宝珠觉得老鸨是个善变的女人。她们之前就说好,她来荟芳阁只是倒茶端水果,至于客人的叫局陪酒,她是无论如何不会答应的。所以她想,这世上太多的事情,嘴巴说了都不算,只有老天爷说了才算。就像她之前求学的那所圣约翰大学,谁又能想到,它会迎面撞上一场战争而毁于一旦?
唐山海将两根金条送到老鸨手里时,宝珠仔细地看了他一眼。她想,这哪里会止一个月的局银?她记得老鸨之前说过,要是能接下一个叫做张大林的男人送来的局票,张老爷愿意每晚给她出50块钱的包银。50块啊,老鸨说,你要晓得,平常只是一两块而已。她说无非就是陪张先生吃吃酒,顶多给他弹两曲而已。你一个无家可归的学生,既然眼里写着清高,那就当一回体面的清倌人。
唐山海后来知道,如果不是因为宝珠,朝天门可能永远不会醒来。
那天,当唐山海从朝天门身上取出两颗弹头时,宝珠静静地推门进来,手里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鲜奶。在涌进门口的那堆阳光里,唐山海有点诧异,他提着两只血淋淋的手,看见挤进屋子的风吹拂起宝珠手臂上那排细柔的婷婷玉立的绒毛,让他止不住想起一片飘扬的芦花。
唐山海就那样盯着宝珠,让她觉得有点羞涩。她说你不要想多了,这是梅花鹿的奶。这几天里,你朋友一直喝这个。唐山海想了想,说,是你想多了。她的脸就再一次“腾”地红了起来。
朝天门醒来时,发现自己的一条腿已经废了。他一次次地敲打没有知觉的腿部,感觉拳头像是落在一截枯死的树干上。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朝天门的脑子里一片空白,他什么也不想是因为他觉得失去一条腿的人还能不能算是一个特工?后来黄昏悄无声息地逼近,他终于在黑夜正式来临以前,开始想起半个月前从戴老板那儿直接领走的任务。
朝天门和一名军统局本部的同事是在半个月前离开的重庆,按照戴老板的指示,此行的目的是除去上海滩一个赫赫有名的青帮头子,因为对方和上海派遣军司令官松井石根走得很近。两人在福州路上等候了一个星期,因为听说那人看上了这里新来的宝珠小姐,连续四晚给荟芳阁送来了亲笔签名的局票。而就在登报寻找唐山海希望接头的当天夜里,朝天门却发觉同事蔡公子想要私吞一笔活动经费而从此在上海滩蒸发。同事之间的一场争执发生时,蔡公子首先开了枪。第一颗子弹,是落在朝天门的膝盖上。接下去的一颗,就几乎就贴上了朝天门的心脏。
朝天门要除去的汉奸是叫张大林,他是青帮中的通字辈。唐山海晓得的,那是一个在上海滩能够呼风唤雨的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