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我是丽春。好吧,现在我可以同你讲,那天在保安团里,唐山海抓进“桃姐”尸体的发丛后,突然就停下手指,然后刷地一声从尸体的头顶揭下了整整一层皮,让我们瞬间看见了尸体的另一张脸。然后他将那片翻卷起的人皮面具扔在地上,扬起一堆轻飘的尘土。在南京力行社,唐山海在政训班里学的其中一门课程就是化装术,他比谁都更加了解假面具……
民国二十六年也就是1937年8月13日的那个灰蒙蒙的清晨,我和唐山海在虹桥机场附近的一片空地里连着埋下了三具尸体,从左到右,他们分别是郭走丢、花狸和贵良。那时候,机场上没有一架飞机起落,唐山海抓过保安团一名士兵的长枪,子弹上膛,朝着天空连开了三枪。我看见一些受惊的鸟飞起。在扑腾腾的翅膀的声音里,天空就彻底亮了。
这一天,也正是中日双方就大山勇夫死亡事件进入调停的第四天。但调停没能延续下去,顺理成章地谈崩了。郭小姐和花狸他们入土才几个钟头,轰轰烈烈的八·一三淞沪会战便正式打响了。我几乎是在瞬间,几个蹬踏就蹿上了郭团长的屋顶,看见上海城里一派火光冲天,整个大地都在颤抖。就像郭团长说的,上海的天塌下来了。
后来,郭团长和他的补充旅第二团部下一路杀声震天地冲向虹口区的日本海军陆战队司令部。郭团长那时候疯了,他像一匹穷凶极恶的狼。其实他早就想打了,我记得他之前拍桌子说过,谈判谈判,谈什么鸟判,打吧。唐山海顶着闸北区无穷无尽的硝烟,他始终紧跟着郭团长,一次次将带队冲锋在前的团长给按住。郭团长火气冲天,起身后不由分说地一脚就将唐山海给踢倒,又双手举起两把枪的枪口对着唐山海叫喊,姓唐的,你保护我的任务完成了,我现在是死是活关你屌事。
但唐山海咬着牙从地上撑起,他说郭团长,我不能便宜了你。攻下司令部,你就欠我一碗庆功酒。
唐山海没有喝到那碗庆功酒,日军司令部坚不可摧,它的墙体厚实得一塌糊涂。郭团长的枪炮根本就奈何不了它,子弹炮弹落在那上面就是一篮子不知天高地厚的鸡蛋。看着手下弟兄一个个像被收割的庄稼一样倒下,郭团长失声痛哭。他是哭得那样伤心,可能是又想起了郭走丢。
那段日子里,在日军飞机和大炮的轰炸下,漕河泾监狱被夷平了,虹桥机场则几乎成了一座废墟。我记得郭庆同那天回到机场时,怎么也找不到之前的保安团驻地,他后来终于在一堆灰烬里扒出了一个异常破旧的粉红色巴宝莉钱包。捧着这个和郭走丢一起埋葬的钱包,郭团长泪流不止,他对身边的唐山海说,唐山海啊唐山海,眼前的山已不是山,海已不是海,山河国土已破碎。
我永远记得,中日战争史上规模最大,也是最为惨烈的淞沪会战是在8月13日打响。90天后,上海失守。我看着国军部队垂头丧气地撤出上海,全然不顾上海人的死活。洪水一样的人群里,我再也没有见到郭团长的身影。一直到现在,我已经将近100岁了,都没能再听到郭团长的声音。老实讲,我是有点想他的。我还记得他那天第一次见到唐山海时,双眼睁得如同老虎一样,他说唐山海,你小子怎么看也不像是个参谋。
上海的天虽然塌下了,但我和唐山海,还有万金油,依旧留在这个千疮百孔的城市里。许多年后,按照军统局戴局长的部署,我们在上海码头送走了一个日本籍的亲华谍报专家。轮船的汽笛第一次忘乎所以地拉响时,谍报专家拉着唐山海的手说,没想到你就是唐先生。
我们后来知道,唐山海的名字曾经多次出现在日方的军事情报里。事实上,早在大山勇夫事件之前,日本海军省就成立了一支针对郭庆同的刺杀小组,领队的是一个十分凶狠的女特工。按照一步步的规划,她先是带领手下刺杀了剃刀金,然后又在适当的时间里再次来到金家衖村,目的就是除掉在常人眼里已经悲痛走形的桃姐。这样一来,经过化装的女特工就可以装扮成桃姐,自由出入漕河泾监狱和虹桥机场了。当然,他们几次看似天衣无缝的刺杀最终都功亏一篑。
1937年的往事在唐山海后来的记忆里排列得整整齐齐。甚至连丽春都不知道,他最初开始对假桃姐的怀疑是因为花狸在车上说的那句话,花狸说“桃姐”的身上很香,比百雀羚的雪花膏还要香。唐山海于是想,这对服丧的“桃姐”来说几乎没有道理。而当吉章简那天过来保安团告诉他,贵良是在离开机场后就被人跟踪时,他又想起,此前的上午,除了丽春和花狸,只有“桃姐”知道贵良取下了机场草地上刺客留下的脚印。
关于这个精于化装术,残忍割下桃姐脸皮又依葫芦画瓢,制作出人皮面具披在自己脸上的日本女特工,唐山海后来经过多方打听,终于获悉了她的真实身份。可惜仅仅过了一两个礼拜后,他就将对方的名字给忘了。唐山海想,或许就像丽春所说的,那些日本人的名字实在太难记了。
再说,记在心里又何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