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唐山海决定,在荟芳阁多住几天。无非是又一场等待。

荟芳阁的后院有一块狭小的草地。唐山海那天果然见到了一匹半人多高的梅花鹿。正是雨过天晴的时候,宝珠小姐在给梅花鹿挤奶。之前,她将一些青草连同采下的嫩柳叶一起,送到母鹿的嘴里。在植物清新而好闻的气息里,宝珠说,她给母鹿取了个名字,叫约翰。

就连宝珠自己也想不清楚,她怎么就在上海城里邂逅了这么一头母鹿。她是在去年11月初的一场炮火后与它不期而遇的,那时约翰的背上一片焦黑,眼中像是噙满了泪。

如果不是约翰在宝珠看了它一眼离去后发出两声凄徨的哀鸣,宝珠或许也就将它留在了苏州河畔的那个黯淡的黄昏里。在约翰的哀鸣声中宝珠又向前走了三步,然后她站定了,回过头去看到的是约翰柔弱的目光,这让宝珠坚定地走回约翰的身边,低下身子摸着约翰的头说,我带你走。

后来的一天,唐山海碰巧在《申报》上看到了一则消息:几个月前的11月2日,上海市立动物园为避免遭受炮火之灾,决定将所有动物通盘转送至法租界内的夏家宅公园。唐山海想,约翰应该就是消息中提起的在转送途中走失的动物。

丽春记得,那段日脚里,他们在荟芳阁里没完没了地打麻将。万金油原先什么也不懂,他花去了一个下午的时间,总算搞清楚一副麻将到底有哪些牌,每次开局时手上又需要抓几张,然后才知道什么是吃碰,什么是杠。万金油的牌叠得歪歪扭扭的,抓起一张想要战战兢兢地打出,最终又犹豫着收回。那样子,似乎他舍不得一根价值连城的金条。

这样的日子,一直过了有十天。但荟芳阁却再也没有收到过张大林叫局宝珠小姐的局票。倒是朝天门,身体恢复得很快,从灰头土脸被养得白胖红润,一顿竟然能吃三大碗面。听着他稀里哗啦吸面条的声音,唐山海站在他的面前无声地笑了。朝天门吃得满头大汗,他吃完一碗面时抬起头来,看到了唐山海无声的笑容。唐山海说,你真能吃。

上海的道路长得就像朱家库村丽春家门口的河网,横来竖往交叉着,像棋盘上的格子。从跑马厅往南,过了法租界上的爱多亚路,丽春眼里便出现了那条东西向展开的华格臬路。它其实很不显眼,顶多一条裤腰带那么宽,也像一条裤腰带那么短。丽春那天给唐山海打着伞,两人很像那么一回事地聊着这个春天的雨,仿佛是一对喋喋不休、令人厌烦的新式文人,直到那块180号的门牌清晰坚定地走进他们的眼里。

就在前一晚,唐山海让丽春潜进了荟芳阁的账房。在堆积如山的账本里,丽春后来找到了张大林签名的那四张业已作废的局票。等他攀墙回到朝天门养伤的那间包房后,唐山海不假思索地挑拣出四张局票中的一张,指指上面的地址。丽春和万金油怎么也读不出第三个字,唐山海说,那你们就把它当作华格×路。但丽春却听成了划个叉路。他说哥你这么一说,这条路就变得有意思起来了。

丽春记得他那天将局票送回账房后,在院墙下碰到了给约翰洗刷回来的宝珠小姐。宝珠很惊奇,这挂满夜色的角落怎么就突然冒出一个四肢晃**的丽春来。丽春抓着耳皮说,我哥让我过来告诉你,我们明天要走了。谢谢你,还有约翰。

宝珠不明所以地点头。事实上,她哪里会晓得,麻将桌前的唐山海已经对张大林失去了耐心,他奇怪张大林怎么就安静得像一只乌龟?

180号有着两幢看似完全相同的小洋楼,那扇高耸的铁门一直紧锁。丽春后来知道,西边的那幢小洋楼,是属于一个姓杜的先生,他是青帮中的悟字辈,许多年前就与张大林结拜了兄弟。而与它互为相通的东边那幢,就是唐山海想要看一眼的张公馆。

唐山海那天在雨伞下点起一根烟时,趁机埋头扫了一眼戒备森严的张公馆。他并且告诫丽春不要四处张望,眼睛看着前面的路。丽春后来在这条肃静得如同死去的路上看到许多眼神飘忽的路人,他们都站得歪歪斜斜,起码有一只手是插在绸布短装的衣兜里。那样子,仿佛他们是漫不经心栽种在那里的一棵飘摇的树。

唐山海就是在这时确定,华格臬路是张大林的一爿天,他没有任何机会下得了手。

朝天门在当天下午登上了回去重庆的江轮。江水拍打着堤岸,汽笛声在阴郁的天气里徘徊,那声音就盘旋在江面之上久久不能散开。此前,唐山海同朝天门讲,真正成为累赘的并不是他那条不听使唤的腿,而是他还活在上海这件事实。一旦蔡公子碰见你,保不定就把这消息卖给了张大林。

此时,汽笛又响了两声,朝天门拍拍那条不争气的腿,一高一低地踩上了甲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