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保安总团团长吉章简是在这场酒席的尾声处闯了进来,丽春看见他脚下踩着一阵风,手里又晃**着两张照片,身子还未坐下就迫不及待地发言。吉章简说得很干脆,郭团长,唐参谋,贵良的尸体找到了。
贵良的摩托车是在上海北郊的真如镇上被发现的,按照吉章简的判断,贵良在离开保安团后就被人跟踪,但凶手肯定不止一人。吉章简说,估计有人先故意撞上贵良的车轮,然后等贵良仓促停车时,紧随其后的另外一人就直接拿刀划开了他的脖子。凶手之后骑上贵良的摩托,走了有几十里地,最终将贵良抛尸进一条河里。
唐山海静静地听吉章简把话说完,他知道,一般人骑不了贵良的摩托车。这么说来,他觉得当初就不该在监狱里直接枪决了那几个日本人。他想,丁磊就是个混蛋,凶手杀了贵良后还能轻易地混进监狱,并且在他们眼皮底下制造了一场所谓的狱啸,目的无非是试图引诱郭团长离开戒备森严的保安团。说不定,就连向保安总团求救的警察局里也有他们安插下的奸细……
吉章简送来的照片,就是来自警察局,那是剃刀金被害时凶手留在现场的足迹。
丽春接过照片,在唐山海的眼前摊开。唐山海只是看了一眼,便将视线移开,他说丽春你看清楚没?丽春很是确定地点点头,他知道那也是唐山海说过的土黄色日式军靴。等丽春抬头时,唐山海已经走远,他推开一扇窗玻璃,清冷的夜色突然就涌了过来。唐山海没有转头,他对着无边夜色说,丽春你给我拿支雪茄来。
唐山海眼看着自己吐出的烟雾在夜色中弥漫开来,机场远处闪烁的灯火里,他似乎看见贵良的身影慢慢飘远。很久以后,他才将自己从漫长又纷乱的思绪中牵回。那时,走出伙房的桃姐正绕过唐山海熟悉的一堆假山和一棵石榴树,向着郭团长的住处低头走来。桃姐端在手里的那盘菜,在夜色中热气腾腾,仿佛在唐山海心中升起了另一团迷雾。
我是丽春。我记得桃姐那天端来的是一盘爆炒螺蛳,花狸给它加了一些调味去腥的韭菜和紫苏。螺蛳虽然看上去分量有点少,汤汁也不怎么足,但我还是佩服花狸的手艺,闻起来真是香,让我一下子就涨起了口水。
郭团长又给自己倒了半碗老酒,他说这酒是敬给贵良的。酒倒进碗里,声音咕咚咕咚的。桃姐那时刚刚走进屋里,她听见郭团长的话,就用眼角的余光瞟了我一眼,我想她可能是有点忐忑,因为郭团长的住处不是可以随便出入的。
除此之外,我还能说什么呢?
我只是想说,如果现在让我回到当天的酒席现场,我肯定冲上前去直接给桃姐一个耳光,然后就将她活活地给掐死。
是的,你没听错,我要将桃姐给活活地掐死。你先听我把话说完。
桃姐进门后,谁也没有发现,原本站在窗口的唐山海突然就挡在了她跟前。桃姐有点慌,她停住脚步,想绕开唐山海。但唐山海却说,桃姐你留步,把菜交给丽春。
桃姐低着头,傻愣愣地站在原地,我看见她托着菜盘的手抖动了一下。然后她直直地望向唐山海,令人毛骨悚然地笑了。也就在这一刻,桃姐突然就举起手里的那盘螺蛳,没有理由地砸向了唐山海。唐山海早有准备,他一个躲闪,腰间的短枪就已经到了手上。可是他没有想到,桃姐也就是在这时向着酒桌前腾空跃起,然后她手上甩出一团银色的光,直接就飞向了酒桌前端起酒碗的郭团长。
我瞬间就傻了,这是桃姐吗?
如果我和郭小姐一样,也是《大美晚报》的专栏作者,我会在这样的一起案件报道中一直等到最后才告诉你,从桃姐手中飞出的,是一把胜家缝纫机的钢针,每一根针头上都涂满了剧毒。
但郭小姐却从此不能再给《大美晚报》写稿了,桃姐的钢针飞出时,她竟然迎着那团银色的光,迅速挡到了父亲身前。我看见那排钢针如同一把鱼叉,没有半点犹豫,齐刷刷地穿透郭小姐的衣衫,又扎进她饱满起伏的胸口。郭小姐很是诧异地望着胸口的一根根钢针,她轻微地呻吟了一下,或许是想起了曾经在甘蔗地里见过的一种名叫刺猬的小动物。然后,很多细小的黑色的血就从她的胸口流了出来,很慢。郭团长无比寂静地看着眼前的一幕,扩张的眼球实在不能相信这就是活生生的现实。他后来张开双手,颤颤巍巍地怎么也不敢触碰自己的女儿,仿佛他认为自己就是这个夜晚的凶手。
唐山海后来上前将郭小姐抱起时,郭小姐温和地笑了。她笑得很甜,虽然嘴里却涌出一股黑色的血浆,我那时宁愿相信,郭小姐吐出的,只是一口熬了很久的中药。
再后来,郭小姐躺在唐山海的怀里渐渐变冷,她闭上了眼睛。这时候,夜风吹得很急,那扇门板被来来回回地打开又合上。我不敢去看郭团长的眼,虽然他像是睡着了。唐山海示意我走近,他的眼里也像是盖了一片落叶,他说你去伙房看一看,看看花狸是否还活着。
我和万金油跑到伙房时,看见花狸安静地躺在地上,脖子被拉开了一道口子。花狸早就断气了,很多蚊子和苍蝇围着他那些无家可归的血不知疲倦地飞舞,而他身边,又洒了一地的爆炒螺蛳。我想花狸可能是坚持不让桃姐帮他端菜上桌,所以桃姐就拔出藏在千层底布鞋下的刀子,狠狠地扎进花狸肉嘟嘟的脖子。花狸这辈子都没有想清楚,这个桃姐的身上怎么会那么香,怎么会在伙房里像一株新鲜的桃花。
我从花狸身上解下他的厨师围裙,双手捧着它从伙房一步步走回到唐山海的跟前。风很大,围裙也很重,我脑子里一片混乱。唐山海望着围裙上还未吹干的血,一双眼默默地转了过去,他把话说得很慢,说丽春你还能认得地上的这个桃姐吗?我远远地望着桃姐软沓沓的尸体,觉得她卷曲得如同一条菜花蛇。我将身子摇晃成一个筛子,我说哥,这是不是一场梦。
我现在隐约记得,就在桃姐甩出那把飞针的时候,唐山海射出的子弹就第一时间钻入了她的眉心。桃姐如同一截没有骨头的水袖,她望着窗外更加浓厚起来的夜色,一声不吭地倒下。
唐山海走到桃姐尸体跟前,慢慢蹲下身去。他后来在众人诧异的眼里将一双手插进桃姐头顶那丛虚假的秀发中,我感觉他是在寻找什么。但我简直不敢告诉你接下去所发生的一切,那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为匪夷所思又触目惊心的一幕。跟它相比,剃刀金嘴里说出的狱啸就太过小儿科了。
警察局的邱副局长赶到虹桥机场时,即刻被这场刚刚结束的刺杀惊吓得目瞪口呆,他说最近这几天的上海到底是怎么了。然后他的目光始终躲避着酒桌前木头一样的郭庆同,像是怕吵醒郭团长,他踮起脚步小心翼翼地跨过桃姐的尸体,来到一筹莫展的吉章简跟前说,吉团长,我有另外一件事情要向你通报,瘸腿老二失踪了。就在昨晚。
唐山海听清了邱局长说的一切,他觉得不能再等了。整整凌乱的衣裳,他抬腿直接走向了门口。丽春和万金油都同时追了出去,他们似乎怕唐山海也走丢了。踏进夜色的那一刻,两人感觉这个夏天摇摇晃晃的,脚下的地面特别不真实。
车子还是停在瘸腿老二家的门口。唐山海一步跨下车厢,看都不看一眼瘸腿老二家惊慌失措的家人,他在刺眼的车灯里笔直走向桃姐家的那间屋子。金家衖村的狗又一次慌乱地叫了起来,它们一致认为唐山海的脚步很是陌生,就连这个夜晚的空气也被他搅乱了。
桃姐家一团漆黑,丽春摸索了好一阵,才将灯打开。剃刀金的棺材架在两条长凳上,并没有油漆,那些剖开来的木头像是睡着了,唐山海闻见它们身上浓浓的木屑味。唐山海盯着这口硕大的棺材,很长时间里一言不发。然后他绕着棺材走了一圈,直到视线落在厅堂上方供桌下的一堆不够平整的土里。他转头,看见万金油和丽春就在自己的身后,于是对丽春说,如果我没有猜错,真正的桃姐是在这里。
事实的确如此,丽春和万金油犹犹豫豫地刨开那堆土时,只花了一根烟的时间,一具女人的尸体就浮现在两人面前。丽春慌张抖落手背上蠕动的一根蚯蚓,整个人便跪倒在那堆土里。万金油举起短刀,另外一只手捏紧自己的鼻子,他几乎是背对着尸体将裹在她头上的那个潮湿的纸袋给切开的。丽春看见那是一具没有脸的尸体,就连大半块头皮也被割去,他分不清哪里是血哪里是肉,总之一切都在腐烂。然后他趴在地上,差不多把自己的整个胃都给吐出来了。窗外,所有的狗叫成了一片。
丽春认得桃姐脚上的那双绣花鞋,那是剃刀金今年春天在上海南市的地摊上买的。他确定,这才是真正的桃姐。
瘸腿老二的尸体随后就被发现,他就躺在剃刀金的那口棺材里。万金油在唐山海的示意下推开棺材上的杉木盖板时,丽春看见瘸腿老二直挺挺地压在剃刀金的身上。瘸腿老二的舌头也被割了,他的一张脸和剃刀金关系紧密地贴在一起,让人觉得他下辈子还想跟剃刀金做邻居。
丽春想起,他昨天离开金家衖村时,在篷车后视镜里看见桃姐远远地站在瘸腿老二的身后。瘸腿老二说桃姐家里半夜响起挖土声,这话飘进了桃姐的耳里,桃姐觉得瘸腿老二知道得太多了。她割了瘸腿老二的舌头,让他下辈子投胎做哑巴。
但是丽春现在才晓得,其实那是一个假桃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