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夜色开始饱满,风尘里街区更楼里的更长忍无可忍,他决定要亲自去吉祥孤儿院严厉地质问马候炮一趟。他拖着一条病腿,像摇着一条小船一样,在胡同里摸着墙壁停一段走一段。见到马候炮时,他擦去一把春天的汗水,劈头盖脸地叫嚷,你就是挖地三尺,也要把小铜锣给我找回来,他刚领走了这个月的工钱。马候炮正在一块拆下来的门板上奋力地搓揉面团,更长看见她整个身子也胖得像另一块摇摆的面团,于是觉得一双细小的眼全被这些白花花的面团给占据了。

马候炮连正眼都没有瞧更长一眼,忙活了很久以后,她转过身想了片刻,突然抬腿踢飞了脚边的一只铜盘。铜盘哐当一声落到吉祥面前,吉祥那时蹲在地上,正在玩逗一只这天下午刚刚抓到手的青壮年蚂蚱。蚂蚱的一条腿上被吉祥扎了一根细线,它拼了命一般想要挣脱。哪怕是和刚刚来到吉祥院的更长一样,干脆就废了这条腿也在所不惜。

吉祥抬起头的时候,听到马候炮说,你几岁了?

十四。吉祥比划着手指头,他担心脾气暴躁的蚂蚱要趁自己说话的当口逃走。

那你去给你哥哥小铜锣补缺,随更长去打更吧。

索然无味的更长后来离开了,离开之前他深深地看了马候炮一眼。他的一条瘸腿刚踏出门槛,吉祥就用哑语告诉马候炮,更长要死了,因为他闻到了死亡的气息。马候炮愣了一会儿,又用力揉了一把案板上的面团,冷冷地说,生死由命。

吉祥那年被马候炮从一只水缸边捡回来后,很长时间只能比划着双手说哑语,是刘一刀的牛肉让他慢慢学会了开口。但他现在还是喜欢用手语,把藏在心底里无穷的秘密说给能懂他手语的人听,比如说他能闻到生和死的气息。

月亮在云层中穿梭,黯淡的月光下,提着灯笼和梆子的吉祥头一回上班。他沿着墙根走过,肩头停着一只名叫追风的豹猫,一双绿汪汪的眼让人发慌。豹猫追风突然跃起,锋利的爪子转眼就攀爬上了城墙。此刻它在城墙顶端缓慢地行走,令人惊叹的是,看上去它好像是在月亮上行走。

这个夜晚,风尘里街区所有的小动物都在慢慢地向吉祥靠拢,甚至包括无恙姑娘的两只萤火虫。风尘里那些没有主人的猫和没有主人的狗,没有入睡的鸡鸭和没有入睡的鹅,有很多娘子的雄蟋蟀,倒挂在屋檐上的蝙蝠,躲在墙洞里磨牙的老鼠,醒过来的麻雀和螳螂,全都聚集到了吉祥的脚跟。追风威风凛凛地围着它们转了一圈,张开嘴轻蔑地低吼了一声。

马候炮一直神鬼不知地跟在吉祥身后,她提着一把菜刀,想要在吉祥上更的第一天暗中保护他。但是吉祥却站定身子,头也不回地说,嬷嬷你出来吧,我闻到了你的气息。马候炮清楚地看见吉祥的眼里就快要滚下两滴泪。她慌了,说吉祥你不要吓我,难道有人活不过今天?

走到更楼下的时候,吉祥用哑语告诉马候炮,说更长已经死了,是在喝茶的时候死的,茶杯滚落在了地上。马候炮于是登上更楼一脚踹开瘦长的木门,看见更长的背影孤独地靠在窗边,那里可以望见风尘里的半条长街以及热闹的欢乐坊。更长的梆子摔在地上,只有那盏灯笼还发着幽幽的红光,火苗是整个房间里唯一的动静。马候炮拍拍更长的肩膀,看见他像一碗煮熟的面条一样垂了下来,被掏出的两颗眼珠滚落在地上。很久以后,马候炮依然长叹了一声说,生死由命。然后她一把抓起吉祥的手,说你跟我回去,今天不打更了。

更长看了不该看到的,所以他刚才死了。吉祥又用哑语说,更长的两只滚落在地上的眼珠子里,站着一个驼背的身影。

一路上,马候炮不停地说,生死有命。她想起万历十年,张居正死前没多久的那个春天。泰宁部落的酋长速把亥和他的弟弟炒花进犯辽东义州,她和四位弟兄以及更多的战友就在镇夷堡设下了埋伏。那时他们都是刀牌步兵,他们的辽东总兵叫李成梁,而参将李平胡后来一箭射中了速把亥,随即把他斩杀。可是就像他们每天都喊在嘴里的生死有命,马候炮和她的四位兄弟还是在这场获胜的战役中被打散了。又一股敌兵追上时,四个兄弟将马候炮推下了明军新修建的长城。他们说最苦的差事交给你,四个孩子都给养大成人。马候炮从长城上滚下,耳边灌满了虎蹲炮炸响的声音,她知道这是弟兄们剩下的最后一枚火药球了,他们接下去将是弹尽粮绝。那么不用再过多久,泰宁部落登上长城的刀剑就要如同野草般升起,将四个男人纷纷扬扬地砍翻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