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田小七觉得,世间最漫长的路途莫过于眼下这条通往福建的官道,它们贪婪地吞下所有的马蹄声,又河流一般继续往前野蛮地生长。
自从离了杭州府,马背上燥热的刘一刀和土拔枪抢就不住地骂娘,他们将拧得出水来的衣裳剥了一件又一件,最后只剩下一身光滑的皮。刘一刀依旧大汗淋漓,他实在想不通,挂在天上的日头怎么就跟马候炮煮牛肉的火锅似的。而他记得在离开京城之前,他和土拔枪抢埋头深挖北镇抚司的地道时,两人还是带着一个火笼的。土拔枪抢说他一双手早就冰冻成了铁锹头,田小七要是不加工钱他就决定不干这一票了。
土拔枪枪急着要用钱,是因为他听刘一刀说过,很远的关西那边,有个术士专治矮人症。术士的两枚食指在人家脑门上一弹,跪在地上的矮人就如雨后春笋般一节节长高了。土拔枪枪问刘一刀那到底能够长多高?刘一刀闭上眼睛想了想,确定地说,像吉祥那么高应该没问题。土拔枪枪觉得那也够了。
田小七后来在奔驰的马背上看见一只海鸟。他非常熟悉那样的啼叫声,知道它是属于福建的。于是,他在他的脑海里又浮现十年前的那场海战,他眼里仿佛见到了一片广袤的沙滩,见到了日本兵的截杀技滚龙绞,见到了战友陈丑牛和鸟枪。陈丑牛单腿跪地,日本人的枪就顶在他头上让他动弹不得。田小七因为陈丑牛受制迟迟不敢上前,陈丑牛于是大叫:杀啊,小铜锣你不用管我,快杀啊!
在陈丑牛遥远的声音里,田小七夹紧了腿下的那匹快马。
此刻,甘左严正坐在一个腥味扑鼻的酒馆里。充斥在耳边的当地方言令他十分头疼,他相信,自己哪怕是在兴化府再住上一辈子,也还是无法理解那些发音悠长的,像是海鸟一样叫唤的土语。所以他只能提起那只从京城带来的银酒壶,不停地喝酒,一壶又一壶地喝酒。这样的时候,他心里想起的只有欢乐坊里的舞娘春小九,春小九像田间一片碧绿生长的马兰头。他又想,这么长时间都没有见到那个专门走私的蛇熊,但如果自己这样能坚持着一直喝下去,会不会就有人主动过来找他搭讪?
阿庆果然就在这时候出现了,她一步一步数着自己的脚步走过来时,身上裹着一卷海风的味道。然后阿庆用海水一样咸湿的官话说,一个人喝这么多的酒,你好像是要把自己给淹死。
甘左严抬起一双正准备喝醉的眼,好像是笑得很粗俗的样子。他说你敢不敢尝一尝我的辣椒酱?它火辣得跟女人似的。
阿庆一把抓起桌上的那只罐子,看都没看一眼,掏出一团鲜红的辣椒就塞进了嘴里,然后她突然朝甘左严的怀里倒了下去。
阿庆喝得比甘左严还要醉。
甘左严张开手,胡乱地揽起她的腰,像是从出海归来的船里抱起一条呼吸困难的鱼。他听见阿庆对自己十分绵软地说,京城来的,你好像很有女人缘。
甘左严皱起了眉头说,女人缘太好的人,麻烦也一定很多。
这时候,春天的黄昏就在福建姗姗来迟了。甘左严看见门前的那片空地上,闲得发慌的夕阳缓缓地停了下来,那里堆满了各种吃剩的海螺和贝壳,在夕阳下散发着黯淡的光。甘左严抱着怀里的阿庆,很长时间里,他都有点疲倦地想起了京城,同时想起礼部郎中府上一个清瘦的男人。这个男人不苟言笑,总是边望着天井里不停滴落的雨滴,边有一搭没一搭的同他讲话。但是每一句话里,都剑气纵横,仿佛能闻到血的气息。他突然觉得自己就像那堆吃剩的海螺和贝壳,正躺在夕阳里缅怀一段被掏空的往事。
田小七他们到达月镇时已是深夜,整个小镇安静得象个尚未拆封的酒坛。但这个酒坛无论怎样也无法打开,田小七试着从月镇不同的路口闯进去过很多次,绕来绕去的,最终都是千篇一律地回到了原点。
田小七发现,这里错落的行道总是在到达一个十字路口后分成左右对称的两半,形同一对卷曲的羊角圈。所有的房子几乎都长着同一张脸:相同的门檐、相同的砖瓦以及相同的结构。更为奇特的是,每一幢相邻的房子都是截然不同的朝向,它们全都背靠背,相互站成一个直角。也正因为这样,深入月镇的人很快就会无从辨别方向,越来越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越来越心慌。最后发现,一双脚竟然是倒退回来了。
鬼打墙。田小七在马背上披着一身的月光说,月镇不欢迎我们。
等他说完,土拔枪枪就在一个墙角处挥起铁锹头,仿佛一只麻利的地鼠,很快就刨出了一个土坑。然后他抱来一个空坛子,将自己先前脱下的羊皮袄扎在坛口上,又将坛子埋进了土坑里。土拔枪枪趴下,一只耳朵贴上羊皮袄。地底下所有的声音,像奔涌的细流一样,一起向他的耳朵涌过来。没过多久,土拔枪枪抬起一只手说,见鬼了,地底下全是空的。又说,我只听见呼呼走过的风声,下面有数不尽的秘道。
土拔枪枪起身,抡起铁锹就要再次去挖土坑。但田小七却将他拦住,说不能硬闯。
唐胭脂仔细看着月光下那把崭新的铁锹,他知道酷爱挖洞的土拔枪枪此时手头很痒。但他想田小七是对的,为何不等到天亮了再说?总得有人出来吧。人憋在镇子里面终归是呆不久的。
甘左严就在这时走出酒馆,他是在白天进入月镇的,此时就站在月镇的正中央。酒馆门口躺着镇上唯一的一个水塘,它像一面清洗过的镜子,托着一轮弯月,散发出幽蓝的光。甘左严走在幽蓝的光里,看见夜色下的月镇是潮湿的。
甘左严肩上背着一把长刀,那其实是一把粗犷的苗刀,刀身上缠着松散的麻布。但装了辣椒酱的布囊就挂在刀柄上,不停地晃来晃去。甘左严转头对一直挂在自己肩上的软绵绵的阿庆说,带我去见蛇熊。阿庆吹出一口温软的风,轻轻咬了一下甘左严的耳根,说,蛇熊那里没有酒,我想要睡觉。甘左严耸了耸身子,他还是坚定地说,带我去见蛇熊!
事实上,蛇熊离甘左严只有一把短刀飞过的距离。就在那家鱼龙混杂的悬祥客栈里,蛇熊此时正盘腿蹲坐在一截宽厚的树墩上,那几乎是他最近几天包下的专座。他看上去很像是一只饱满的海螺,肚皮滚圆,正心情愉悦地喝着这个夜晚的第三壶铁观音。蛇熊把世间所有的好茶都喝遍了,最终发现自己还是喜爱铁观音。见到甘左严的时候,蛇熊一拍桌板,夸张的笑声如同一个滚过来的皮球。他说好你个甘左严,你在月镇消失了那么久,现在从哪片云层里掉下来了?
甘左严回头看了一眼背上不愿意醒来的阿庆,声音低沉又细小,说我在京城呆不下去,走投无路,想想还是回来找熊帮主。甘左严盯着蛇熊举在手里的茶碗,想起帮主以前每次喝茶时,一张麻脸总是幸福成一朵向日葵。这朵向日葵喜欢对他的手下说,每天一笔小买卖,加在一起就是大买卖。
所以事实上蛇熊富得冒油。
但是蛇熊现在将那碗端起的茶倒进了茶缸里,他说海通帮是菜园子吗?你甘左严说来就来,说走就走,难道你当自己是一条游来游去的鱼?
甘左严将阿庆放在一条长凳上,然后将肩上扛着的那把长刀扔在了脚下。等到站定时,一双膝盖就那样笔直地跪了下去。
蛇熊的眼睛并不去看甘左严,他只是盯着茶壶里的铁观音渐渐被泡开,像个疯子一般,似乎膨胀成一团旺盛的海草。他说,刀不错。然后指着地上一只肮脏的布袋说,这里面躲着一个锦衣卫,他一直在追踪我们。你把他杀了。不然就一起死。
甘左严眼睛都没有眨,一刀就扎进了那只袋子。刀身抽出来的时候,他说熊帮主,里头的人早就死了。
你是怎么知道的?蛇熊吹了一口热茶。
刀刃上的血是冷的。甘左严说。
那你就帮我看看他到底是不是锦衣卫。
甘左严提着刀尖挑开袋子,发现那具尸体的后背已经洞开,死者的肺从后背被挖出。那是只有锦衣卫才采用的酷刑,蛇熊现在也给用上了。
帮主,这人叫驼龙,的确是锦衣卫。我认得他,是因为他曾是我在福建水师服役时的战友。
我差点就忘了你的过去。蛇熊干巴巴地笑了,他端着那碗茶朝着甘左严走来,说,敬你们福建水师一杯。甘左严双手接过茶碗,低头正要喝下的时候,蛇熊藏在身后的榔头就朝他后脑狠狠地敲了下去。他似乎听见蛇熊说,从现在开始,所有从京城来的人我一个都不会相信。
这时候,门口突然响起一匹快马的嘶鸣声,蛇熊看见一个全身紫色的女子瞬间从马鞍上跳了下来。女子卷起手上的马鞭,披着一身夜色走进了客栈,她说蛇熊,连我你也不相信吗?
蛇熊即刻就笑了。他没想到,一直住在京城的悬祥客栈掌柜——来凤姑娘,竟然就在这时毫无征兆地赶回来了。来凤的眼光里扎着一根刺,这让蛇熊想起,得赶紧把昏死过去的甘左严扔到大海里去喂鱼。蛇熊叫唤一声,一个店小二便战战兢兢地上来,就要收拾了砸碎在地上的茶碗。小二俯身捡拾躺在地上的锋利的碎片时,听见蛇熊说,小二,你把头抬起来,我刚才听你口音,好像不是本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