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半年前的事提起来还这么伤革命感情

“张扬,你醒着吗?”

我闭着眼没有说话。

“你如果醒着,我们要不要谈谈?”他轻吻在我的额角,低声在我耳边说。

我状似不经意地转了个身,背对着他。三小时前,我们还在做最亲密的接触和交缠,从沙发辗转到床的过程现在想起来仍让人脸红心跳,可是我现在我却连睁开眼的勇气都没有。

我听到谢君昊下床的动静,眼睑微微撑起,眯成一条缝,看他整理好衣衫,穿戴整齐之后走向客厅。过了没多久,听见门开门合的声音,他走了。屋里刹时冷清一片。

坐在床边我在想:张扬,你到底怎么了?

把自己的衣服一件件穿好,走到窗边,天还没全黑,黄昏落日洒进来一片余晖。地板上还有斑驳的光圈,温热蔓延,窗帘上泛着金色的光点。

手机上有三个未接来电,都是林佑的。

还有一条他的短信:张扬,你现在有空吗?在原地等我一下。

短信是饭后没多久发的,只是这个下午太突然太混乱,很多事情都一泻而出,我没注意到这条短信。

走到桌边倒水,不小心手肘磕到桌角,一阵揪心的疼让我倒抽了口气,身体里还没褪去的痛楚开始一点一点复苏,我看着空落落的屋子,觉得冬天果然是到了,真的有点冷。

门口传来钥匙转动的声响,有人进屋,他打开灯,放下手中的东西。

“怎么一个人坐在沙发里,也不开灯?”

我别开脸说:“找水喝。”

谢君昊垂首看到桌上一片狼籍,不禁失笑。拿起纸巾擦拭好,再倒了杯水递给我,顺势坐进沙发里。我朝反方向坐开一些,两人都没有说话。

过了好一会,他轻咳了一声,柔声开口:“饿不饿?”

我说:“不饿。”

又是沉默。

“我们谈一谈,嗯?”他起身朝我走过来。

我大声喝住他:“别过来。你干什么?”

他有点尴尬,站在原地,只把目光放在我手肘上,问:“刚才我弄疼你了?”

我一时大窘,脸上烧烫,觉得一分一秒也不能在他面前呆着,闷声说:“很、很晚了,你先回去吧。”

他微微一愣,反而低声笑了:“我是说你的手。怎么破皮了?”

被他这么一笑心里更窘迫,我恼火地说:“倒水的时候磕破了。你刚才不是走了吗?回来干吗?”

他眼角眉梢染了笑意,安静地看着我,“冰箱里什么也没有,我想你累了,或许想吃点东西,所以下了趟楼。”

我急地跳脚,大声道:“谁累了?”

谢君昊微眯眼,好整以暇地打量我,笑意更浓。

我“腾”地站起来,使劲把他向外推,“你给我出去。我不要看见你。”

他不怒反笑,反手捉住我的手,顺势把我抱在怀里。

我使劲想抽回手,想挣脱开,却是怎么都不得力,反而被他抱得更紧。

我坚决地说:“谢君昊,你放开。”

他揽着我,开始垂首吮吻我的耳垂。这真是个敏感的地方,这样突然的接触让我浑身打了个战栗。上身被他禁锢住,我只能抬脚狠狠地踩在他脚上,“放开。”

他吃痛,松开手,“你这家伙怎么像个刺猬似的。”

我懊恼地大声说:“我就是像个刺猬,总比那些心怀不轨的人好。”

谢君昊立在原地,眼神有些迷惑:“你在说我?”

“要不然你以为我说谁。你现在出去,立马,要不然我扫把伺候。”我一手指着门外。

他试着朝我走近了一步,示意我放轻松,“张扬,我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对吗?”

我后退了两步,用力摆手道:“没什么好谈的。”

他有点头痛地抚额角,试探地问:“是不是我刚才……没有注意到你的感受?你不快乐?”

我又气又恼,真想一脚把他从窗户踹出去,“你要不是心怀不轨,你随身带……带安全套干嘛?!”

谢君昊微微一怔,随即咳了一声,低声解释说:“张扬,在国外这样很平常,大部分男人都随身带。”

我从沙发里拉了个抱枕披头盖脸地打在他身上,“这是在国外吗?除了你时不时会有这个需要之外,需要把这个东西随身带着吗?”我越想心里越纠结,“我恨死你了谢君昊。”

他眉心一皱,迈步过来用手紧紧地抱住我。我使劲踢蹬,但他显然是吃了刚才的教训,手一带索性将我面朝下压在沙发里,钳住我的手反置于身后,沉声说:“你听我说张扬,和你想的不太一样。”

我闷吭一声,“要说就说,你压着我干什么?”

他的口吻有点无奈:“你这样又踢又打,怎么好好和你说话?”他顿了顿说:“张扬,你这样真是让我感受到前一秒天上,后一秒地下的滋味了。”

我打断他,“对,我就是反复无常。”

身后传来他低低的一声笑,“我能理解成你是在为我吃醋么?”

我闷闷地说:“不能。”

他俯首在我耳边说:“我承认我随身带……是有目的的。”他顿了一下,继续说:“这个目的就是你,张扬。”

我心头突地一跳,脸上烧烫不已,似乎浑身的血液都冲上脑门,下午的画面像是苏醒的记忆鲜活地在脑海里缠绵。

眼下我真想挖个坑把自己埋进去,不对,把谢君昊埋进去。

“怎么不说话了?”他用手指在我颊边拭了拭,触到濡湿轻轻一顿,伸手把我捞起来,抱在怀里,没有说话。

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哭,紧绷的神经突然放松下来,无数情绪聚在胸口,想和他说,想把事情一桩一桩告诉他,但却无从开口,只能揪着他的衣服呜咽。

他轻轻地一下一下拍着我的背,示意我安心。

夜色一点点落下来,屋里很静。

我问谢君昊:“今天下午我给高欣打电话,你都听到了?”

他说:“没有。你们聊了些什么?”

我靠在他怀里,听到他胸膛里的心跳声,轻声说:“很久没联系,就聊了聊最近的状况。她去美国了。”

过了很久,我快要睡着的时候,似乎听到谢君昊在我耳边说:“张扬,元旦我们去成都吧。我和你一块回去。”

元旦前一天晚上,成都下雪了。

我穿着厚厚的羽绒服走在路上,能听到雪砂摩擦的声音,能闻到热气腾腾的川味火锅的香味。

我妈看见我和谢君昊一块回来,脸上开始放烟花,比皇家礼炮还璀璨。

我爸认为上次和谢君昊的交流只涉及了上一辈以及上上一辈,这次是时候沟通一些精神层面的问题,例如:谢君昊是不是党员?

我在厨房替我妈洗菜,她在我耳边嘀咕,“谢君昊这人看上去挺不错,你这孩子别的不太行,挑对象的眼光倒是不错。”末了,再自言自语:“这点和你爸挺像。”

我听着觉得有点耳熟,好像林佑来的那次,我妈也说了同样的话。

谢君昊是个优秀的党员,和我爸互通有无,热切地讨论我党的各种先进思想。我爸谈到兴头上,乐颠颠儿地下厨给他做了碗面条。

这算是我家的星级待遇,即便是我嘴馋了,我爸也不会特意跑厨房去端碗面出来。

谢君昊显然很受待见。因为我们老张家口味比较重,这个受待见的程度和碗面上的辣椒酱剂量成正比。

谢君昊是上海人,口味比较清淡。

尝第一口的时候,还只是微微皱了一下眉;吃到一半的时候,基本将要阵亡,吃一口面喝半杯水,容色平静地和我爸继续讲他入党的那些事儿。

我爸很高兴,起身加了一勺辣椒搁在他碗里说:“加点辣椒,香。”

我在旁边走东走西忙着给谢君昊倒水,听见我爸问他:小谢啊,我们这里的东西你吃不吃得惯啊?

他挑了一筷子面条微笑着说:吃得惯,叔叔做饭的手艺挺好。

我忍着笑对我爸说:爸爸,我看他也挺饿的了,不如再给他下一碗吧。

饭后我妈一边洗碗一边偷偷低声问我:“张扬,你们俩住一起吗?”

我吓了一跳,差点要把碗扔出去。我妈是坚定不移的右派主义分子,保守思想根深蒂固,拒不同意婚前性行为。她要是知道我和谢君昊的事,事情只有两个结果,要么我和谢君昊双双殉情,要么我俩立地成婚。

我打哈哈说:“你想什么呢。老太太思想要净化,请积极响应我党的扫黄打非工作。”

然后我妈说:“这样的话,咱们家没地方睡了,今晚你睡沙发,让小谢睡你房间吧。”

我惊了:“为什么我睡沙发他睡床啊?”

我妈看了我一眼说:“小谢个头比较大,他那么高,沙发根本睡不舒服。”

我说:妈妈,我真的不是你走过路过哪个破烂摊顺手捡回来的吗?

我妈乐滋滋的笑,置若罔闻。

我对自己的家庭地位从“三个人里的倒数第一”迅速下降到“四个人里的倒数第一”感到痛心,不得不做垂死挣扎,“不行,我要睡床。谢君昊沙发睡不下就打地铺好了。”

我妈妈摇头说:那怎么行,现在天这么冷。

她仔细思考了挺久,最后说:这么着吧,今晚上你和我睡一床,让小谢和你爸睡一床。

我把这个决定郑重地告诉谢君昊的时候,他的脸有点绿。

我拍拍他的肩,和他互道晚安:“那个,我爸可能会打呼噜。你且行且珍重。”

第二天我睡到日上三竿,起来看见谢君昊穿戴整齐地坐在书房里查邮件。

他穿了件深灰色的羊毛衫和英伦风格的大衣,一手撑在额角,还时不时地低头在纸上画着些什么。

“早啊。”

他抬头看到我,扬眉轻笑,示意我过去。

我凑近了,笑嘻嘻地问他:“昨天晚上有没有发生什么事?”

他一把拉过我,抱起我让我跨坐在他腿上,手自睡衣下摆探入,抚在我后背上,低声问:“你想发生点什么事,嗯?”

手指微凉的触感让我禁不住颤了一下,想要躲开,警告他道:“我爸妈还在外面呢。”

他没有停手,微笑着说:“阿姨去打麻将了,你爸和朋友出去喝茶了。你今天有什么安排?”

我拍掉他的手,“没什么安排。你是第一次来成都吗?要不要去青羊宫什么的地儿转转?”

他沉吟了片刻,说:“我想去你的高中,成都七中,是么?”

学校放假,人很少。

教学楼前后都落了一层冬雪,上面有一串串深深浅浅的脚印。

我带谢君昊去我高三时候的教室,西面教学楼的拐角处,上面挂着个牌子写着高三(10)班。

我有些激动,在窗户外指着座位告诉他我当时坐在第三排,高考前还在课桌上用修正液写了我家的电话号码。

他安静地听着,偶尔会问我:罗依然呢?

我指给他看:她是我同桌。周子良本来坐在我后面,后来因为他总调戏女同学,被换到最后一排去了。

他不经意地问:林佑呢?

我说林佑就在靠窗的倒数第二排,他长太高,又不近视,就被发配到后面帮助后进同学了,和周子良前后桌,形成互帮互助小组,月考的时候,他俩的考卷除了名字,其他一个字都不差。

我和谢君昊在学校里逛了很久,路过操场、篮球场、教学楼、学生宿舍、食堂,还有那些在树荫下背着书包骑着单车结伴走过的时光。

我们一直走啊走,这里发生了太多事,记忆的匣子一旦打开,每个片段都让我记忆犹新。直到临近黄昏的时候,我妈打电话来说我爸晚上想和谢君昊喝点酒,让我们回去的时候带瓶白酒回去。

我和谢君昊说:你先回去吧,我想去看看原来的班主任。

他替我拢了拢围巾说:不要太晚。

我转身往教工宿舍楼走,职工宿舍在学校的东边,需要穿过大大的操场。

操场边有几对年轻的学生并肩小心翼翼地走着,在夕阳下,在雪地上,拉下长长的并排的身影。

我想我看到了林佑,穿着深色羽绒服,双手插在裤袋里,走在主席台东侧的看台上。

他也看到了我,目光里闪过一丝讶然。

我冲他尴尬地打着招呼:嗨。

他冲我笑了笑,示意我上去。

高中的时候,班里男生在操场上踢球。我经常应邀带着一伙女同学,坐在看台上摇旗呐喊。有一回我们班和隔壁班打得难舍难分,我撑着脑袋即将要睡着的时候,周子良带着球特别拉风地入了门,我热情地扯着旁边同学的衣服说:进了进了;一边说还一边朝周子良喊:周子良,好样的;就差没一头冲进球场拥抱他。

周子良被我这么一喊也是相当地激动,当即一路小跑跑到看台边,黑着脸,咬牙切齿地说:张扬,你别喊了,非要全世界人民都知道我进了个乌龙才甘心么?

这个看台的楼梯在后面,走过去要绕大半圈。

每次我总是图方便,不走楼梯直接从前面手脚并用地爬上去,碰上林佑在的时候,他会在上面用手接着把我半抱半拖地拉上去。

这么多年一直没变过。

他走到看台边缘,微微弯下腰。

我站在原地顿了顿,绕到后面去走楼梯,看见他的手僵在半空,最后颓然垂下来。

我们选了最高的一层坐下来。

“怎么没回上海见家长?”他的目光放在远处,口吻有讥讽的意味。

我不知道怎么作答,只好扯了个笑,弯了弯嘴角。

他耸了耸肩说:“学校还是没怎么变,好像校区要扩建。”

我说:“嗯,刚才我还去原来的教室那边晃了一圈。桌子椅子都还是那样。”

他轻声“哦”了一下,然后大家都没有说话,陷入异样的沉默中。

有学生来操场上放烟花,能听到他们欢呼打趣的声音若隐若现。

林佑突然出声问:“那天你故意的吗,当面告诉我你俩过得多幸福?”

我顿住,“不是。”

他看着我,笑了一声,“其实我早知道,张扬。”

“什么?”

“去上海找你的时候,看见他从你家出来。”

我抬眼看他,“你什么意思?”

“我想知道到底有多早,去年过年?还是说更早?我们不是去年圣诞在一起的吗,你们是在这之前,还是这之后?”他的口吻有嘲弄,也有漠然。

我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你在说什么林佑?你原来是这么想的?”

“要不然呢?”他反问我,歪着头,似乎对答案已经没有了兴致。

与其说这是一个疑问句,不如说这是个反问句。

我有些哽咽,“你怎么不把话挑明了说,你就是想说我脚踏两只船对吧。”

他微眯起眼,淡淡地说:“或者张扬你给我一个答案。为什么过年开始你就不接我电话,为什么晚上他从你家里出来,为什么你换工作你骨折我都不知道,为什么你要提分手?”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我的手腕,“还有,新手链看上去不错。”

我周身有些冷,风就这么呼啸呼啸地吹过来,刮在人脸上,一直刺到心底。

以上这些问题我一个都回答不了。

我低下头说:原来你都知道了啊,和你分手的那天,我和谢君昊在一块。

林佑低头看我,似乎想辨别话的真假性。我俩就这么在寒风里坐着,偶有雪砂飘过来,落到他深色的围巾上,又好像落进他黑色的眼睛里。

不知道这样过了多久,期间风花雪月的,举目看过去,这里真是个浪漫而怀旧的地儿。

天色暗下来,林佑长长的身影也逐渐消融在夜色里,他的神色越来越模糊。

我觉得我俩犯不着这么剑拔驽张,半年前的事提起来还这么伤革命感情。

事实上我实在不想提,这件事一想起来我心里就五味杂陈,有后悔、有愧疚、有难受、有失望,好像尝尽人间百态一样的心酸。

就在这个地方,我的高中时光很靠谱地灿烂过。陪我灿烂的有我的好朋友罗依然和林佑,他们对我都弥足珍贵,分不出谁轻谁重,因为缺了任何一个,我都会遗憾,这段时光就不那么靠谱。

现在的局面我究竟有什么好惋惜好感慨的呢?

我看着远处的教学楼,走道里依稀还有灯,闪闪烁烁好像隔了很远。

深吸了口气,我低头起身,向前走了一步,说:我以为我喜欢你,林佑。

身后很久没有动静,我扯了扯嘴角笑了一声说:我一直以为我喜欢你,从初中到高中,再到大学,可……

他的声音清清冷冷地打断我:别说。

我看着操场上奔来跑去的那些人儿,似乎看到我们这伙人的剪影,不那么飞扬,但也挺深刻。

“高二那次打友谊赛,我还坐这跟周子良加油呢。结果我一加油,他就进了个乌龙。你说这哥们那时候是不是特别紧张啊?”

我转头看着林佑,笑了笑,“你说周子良混哪去了?我好久没他消息了。”

他看着我,“你手机号换了,他根本找不着你。还在北京呆着,有个女朋友。”

我惊了:“周子良他想开了?他悟了?”

这个消息让我很震惊,那个深情款款的周子良让我以为他此生要么是和罗依然白头携老,要么是去和尚庙里光头携老。

林佑说:不清楚,过年聚的时候你可以问问他。

我拉开了步子,说:“也是,他这样才对,整天飞蛾扑火的,扑得我都想替他把那把火灭了。”走了几步,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很轻:“大家都天涯海角的,也就……你和罗依然在一个地方,挺好。”

手机铃声响起,响了挺久。

我提醒他说:林佑,你手机响了。

他接起来,电话里有罗依然的声音,他看了我一眼,低头听电话。

林佑说:嗯,我到了,在操场这里,你在哪?

他握着电话向反方向走远了一些,有意避开我,偶尔听到他说:不用急,现在下雪,路上挺滑的,你小心点。

接完电话他走回来,扫了一眼手机屏幕,皱着眉叹了口气,默了一会说:“张扬,我还有点事。”他抬眼看我:“你几号走?”

我客套了一声,挥手和他道别,跳下看台,转身走开:“假不多,就这几天吧。要有机会来深圳,记得和我联系。”

他静静地站了一会,“不知道你哪天随手又换号了,怎么找都找不到。”

我转过身来的时候,林佑已经走了。

背影一点点向操场外走过去,好像带了我生活里的一部分越走越远。

操场上的烟花很漂亮,有男孩趁着这种时刻对女孩表白,引来旁边一阵哄笑声。

踩着雪走到看台旁边,我踮起脚,用手撑着重新爬上去,回过头,看到两个人并肩坐在最高的一层上。

男的穿着羽绒服,戴着深色的围巾,微笑的时候漆黑的眼眸流光溢彩。

女的穿着高中校服,扯着他的衣袖,不知道在说些什么,笑得很明媚。

嘻笑声渐行渐进,好像还能听到课间叮铃铃的铃声。

烟花腾空而起,绽开一方灿烂。

我笑了笑,说:林佑你看,这帮学生胆子真大,小小年纪就知道谈情说爱了。”

番外(旧物柜)

1999年9月3日,太阳很大,晒得人有点昏沉。

这天是学校的开学日,四中的校门口挂着大大的横幅。

校园里人很多,不少家长领着孩子来报道。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林佑孩背着个书包,额角的头发被汗打湿,低头踢着石子。

他在同龄的学生之中算高的,有点瘦,挤在人流里抬头找教室,初一(3)班。

突然书包被人拽了一下,他扭头过来。

“几班的?”眼前是个矮个子同学,吃力地抱着一撂语文课本,是新学期的教材,叠起来把前面人的大半边脑袋遮住,只露出来一双大大的眼睛。

林佑说:“三班,初一(3)班。”

眼前的这撂书摇摇欲坠,似乎每过一秒钟就多了一分轰然倒塌的危险,他下意识地往后退了退。

那双眼睛弯了弯,“我们是一个班的,你快帮我拿一下,我手酸死了。”口气很急,一点也不客气。

他伸出手刚要从上面拿过来几本,突然前面的人手一放松,一撂书应声“啪啦”全掉在地上。

听见一声“啊”,林佑皱着眉往后退了几步,低下头去,终于看清眼前人的脸:是个短头发的男孩,罩在宽松短袖里的身材单薄,手肘上涂着红药水,膝盖上还有块不大不小的疤,刚结了痂。

他有些沮丧地蹲下去把课本一本本捡起来,地上并不干净,不知道谁洒了一地的水,混着灰尘沾在底下的书上,显得有点脏。

他看上去有点着急,只能用手和衣袖在弄脏的课本上擦了擦,再抱起这撂书,嘴巴里嘟噜:“早知道分两次拿了。”

叹了口气,抬头对林佑说:“前面就是三班了,我们正在发书,快过去吧。”

林佑跟着他进了教室,教室里很乱,每个人都带着初来乍到的兴奋和紧张,一片嘈杂,混着窗外的夏虫鸣唧让人更加燥热。

他终于把书四平八稳地放在了讲台上,林佑都替他松了口气。

“我叫张扬,我坐在那里,倒数第二排。现在老师还没有排座位,大家都随便坐,我那边有空座,你坐我旁边吧。”他伸手把座位指给林佑看。

座位是临时随便挑的,来得早的同学都选靠前的座,教室里现在只剩下后面三排还有空座。

林佑转头朝他应了一声,往座位走。

张扬大声问他,“你刚才说什么?”

他说:“我叫林佑。”

张扬依旧没有听清楚,“什么?你快先去座位上坐着吧,要发书了。”

随后还有其他的同学陆续把课本抱进来,这几个领书的人就成了小领导,临时干起了发书的活。

林佑朝教室外面看了看,许多家长站在教室外面,有的看着自己的小孩,有的脸带笑意在互相交谈,还有的在关照老师多多照顾。

林佑的心情不算好,今天是他父母正式离婚的日子。

他们从他小学四年级开始出现感情破裂,林佑有两年的时间在父母的吵架声中度过,直到开学当天在法院正式离婚。

从情感上讲,他更希望和妈妈在一起。

但他妈妈在离婚后即将要嫁给同城的一个略显富态的中年男人,这个男人已经有了两个孩子。他曾经见到过他未来的弟弟妹妹,有一次“见面”饭局上,他们看到他都露出生疏的表情,让他在这个“合成”家庭面前止步不前。

林佑最后的选择是和他爸爸一起生活。

今天他父母还有一些法律上的流程要处理,两人都无暇顾及他。事实上,他从小学四年级开始,就已经逐渐独立,很多时候都是自己在家做饭洗衣,比同龄人要早熟许多。

张扬很活跃,进进出出卖力地搬着课本,他的额角渗了细汗,抬手一擦,半张脸被擦成了花猫,林佑看见他的样子,禁不住勾了勾唇角。

课本陆续发下来,初一的课程不重但种类很多,一套11本教材,放在手里也是沉甸甸的。

随着班主任进来,教室里逐渐安静下来。

张扬回到座位上,扭头对林佑做了个鬼脸。他低头在课本上一笔一划写自己的名字:张扬,初一(3)班。

林佑瞟了一眼,很想告诉他他应该找本字帖练练字。

教室外的家长陆续离开,林佑时不时地朝窗外看看,心里期盼或许有人来接他放学。

有人碰了碰他的手肘,他转过头,对上一双漆黑的眼睛。

张扬小声在他耳边说:“你是不是因为拿了这个课本不开心啊?”

他伸手指了指书面上的语文课本。课本的角上都沾了泥,很脏。发书的时候,课本是从发书的同学手上一路传下来,干净的都被前面的人挑走到,传到林佑手上,只剩下几本弄脏了的书。

林佑没有答话。

张扬拧着眉心,一副有点纠结有点愧疚的模样:“早知道我就替你拿一本新的了。我的比你还破,没法和你换。”

林佑看了看他的语文书,那应该是刚才摔在地上被弄得最脏的一本,封面上有大大的一滩污渍。

张扬凑过去翻开他的课本,“你怎么不写名字?我借笔给你。”

语毕,他很大方地递过来一枝圆球笔。

林佑接过来,低头写下一个“林”字,字迹清隽。

他抬起头想告诉张扬他的名字的时候,听见老师叫到“张扬”。

身旁的人大声应了一句。

“你坐在第三排,周子良旁边。”

张扬伸长脖子朝第三排看了看,利索地收拾好东西,向林佑摆了个笑脸,有点惋惜地和他告别:我太矮了,不坐前面看不着。

这以后很久,他们工作之后再到四中相聚,张扬怅忆往昔细数她同桌的那些人儿,有周子良、有罗依然、有同桌半个学期就转学的杨清、还有幼儿园时候的陈洁,独独没有提到过林佑。

他们一度在初中开学的时候同桌过半个小时,她借过一枝笔圆珠笔给他,他至今也没有还。

上学的时间总是过去得很快,以林佑为中心的男生小团队初渐形成规模。

林佑很快成为大家眼中的焦点:成绩好,爱玩,走到哪都能叫上一伙男同学。

这个时候年轻的男孩女孩已经有些情窦初开,校园里会看到低头红脸的心动和蠢蠢欲动的情愫。很难说清楚那时候的心动是从哪节体育课上他的一个灌篮,或者哪个午后一个不期而遇的背影,总之,林佑吸引了很多女同学的目光。

那时候他总是逃课,下午最后一节课不上,叫上几个人一块去网吧游戏或者打球。很多次周子良会被巡逻而来的父母拎着耳朵带回家,但林佑不会,他爸爸似乎有新的对象,偶尔能看到一个年轻的阿姨在他家里出入。

从周子良口中得知张扬是个女孩的时候,林佑禁不住抚额角,为自己当初的判断感到可笑。他还在这之后留意看了看她,她总是留着短发,行事作风和男孩无异。林佑在上课的时候,抬起头来总是能看见她和周子良在抢文具盒,或者用笔敲在周子良脑袋上嘲笑他的考试分数。

周子良和张扬的关系一直处于水深火热之中。最开始他还只是偶尔抢一块她的橡皮或者修正液,后来开始用修正液在她桌子上画乌龟。这个矛盾在一次体育课上彻底激化然后崩盘。

10月下旬,天气开始转凉,但阳光依然充足。

星期五下午最后一节的体育课是人最少的一节课,经常有同学上着上着,趁老师不注意,就拎着书包偷溜回家了。

张扬刚跑完400米,额边上渗着薄汗,气喘吁吁地跑到操场边的水笼头洗脸,转过头就看见周子良还有几个男生提着书包要溜。

她玩心四起,冲周子良大声喊:“周子良,这么早就拿书包走啊?老师说提前下课了吗?”

周子良有点窘,紧张地往老师的方向看了看,生怕被抓了个现形,“你小声点。”

“你说什么?我听不清楚,你们这么多人是不是又要去网吧?”张扬有点得意。

周子良远远地看见体育老师朝他们这边走过来,转头压低了声音和张扬说:“你别打小报告好不好?”

张扬好不容易抓住一次机会,想趁机出口恶气,“你做梦。”

眼看着一伙的男同学都已经溜到停车场了,周子良沉不住气,放低了口气说:“怎么样你才肯不告状?”

张扬的眼睛亮了亮,扬着眉毛说:“怎么样都不肯。”

周子良恼了,“那你去告,我不走了。”

他有点泄气地低着头往回走。

忽然他停住脚步,盯着张扬看了一分钟,皱着眉大声道:“张扬你怎么屁股流血了?!”

这句话立马引来操场上同学的侧目。

张扬脸“唰”地红一片白一片,指着周子良说:“你胡说什么?”

“真的,你看你,裤子上有血。”周子良还特意走近了一些,想弄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不会是把屁股摔烂了吧。”

张扬对这个下午记忆犹新,清楚地记得她转过头看到男同学的一脸坏笑,和女同学的窃窃私语。她不知所措,差点就要哭出来,眼眶红红的,听见身边周子良报复性质地起哄说:张扬把屁股摔烂了。

“别说了,快点走,要不然就给捉住了。”周子良被人拉了一把,林佑拿好单车催促他快跑。

周子良现在的注意力已经转移,比起逃课,取笑同桌更来得有意思。

他扬着眉抱着胳膊观察张扬懊恼的表情,从中得到报复的快感。

林佑是知道的,他本来就比同年纪的人要懂得多。

他不经意地看了一眼张扬,从来没见她这么难堪过,脸涨得微红,又气又恼,完全没有往日大大咧咧男孩子的模样,好像下一秒钟就会哭出来。

黄昏的夕阳在远处铺开,林佑发现她的眼角有些晶莹,他心里突然莫明地一恸,用手搭在周子良肩上,拉着他往前走,皱眉道:“这有什么意思啊,走啦。”

“啪”周子良的后脑勺被一本作业本狠狠地打了一下。

他捂着脑袋转头,看见一个穿蓝色裙子白衬衣的女同学,怒气冲冲地看着他。

周子良被她看得有点心虚,没底气地问:干什么啊?

那个女同学走近去,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拉过张扬,一路小跑进了女厕所。

这个女同学叫罗依然,班里的学习委员。

她附在张扬耳边说:“不要怕,你是来那个了。”

张扬的眼泪就在眼眶里打转:“什么是那个?”

她们在女厕所里呆了很久,张扬从她口中得知这根本不是什么该死的“摔烂了屁股”,而是女孩子都要经历的月经初潮,她一颗心总算落了地,把周子良恨得牙痒痒。

从厕所出来,张扬脱下外套在腰上打了个结,试着遮住裤子。

罗依然替她把自行车推过来,掩护着送她出了校园。

从这以后,张扬再没有和周子良说过话。

他们俩的同桌时代也在1999年的元旦前的一次座位调整中彻底结束。

1999年12月31日是新旧世纪交替的日子,那天天有点暗,乌云叠在天边,似乎要下雨。

黑板报一向由值日生负责,这期轮到张扬做值日生,正逢元旦,学校要放假,所以她只好利用放学之后的时候在教室里画板报。

放学铃一响,等到同学们都走得差不多了,她拿了两盒彩色粉笔走到教室背后,拖了把椅子,踩在上面开始画。

“你踩到我的椅子了。”声音冷不丁地冒出来,她差点一个趔趄就要摔下来,回头看见林佑倚在窗户边,歪着头看她。

她低头和他商量说:“临时借我用用好吗?用完了我会擦干净的。”

“你用了我的椅子,我坐在哪?”林佑朝她看了一眼,继续说:“而且你踩在椅子上也够不着吧。”

这句话戳到张扬的软肋,她发育的时间比其他同学要晚,到现在也只有1米5。

她看了看眼前的人,他神情很平静,唇角微微上扬,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张扬对林佑的印象不深,只觉得这个人总是和周子良混在一块,整天逃课上网的坏学生。

她心里不服气,有些故意地抬起一只脚踩在林佑的课桌上,“这样就够得着了。”

林佑抱着胳膊,轻飘飘地看了她一眼:“小心点,我桌子的板子不太结实。”

他的话音刚落,课桌的桌板就应声掉下来,张扬一只脚正好就踩进桌子里。

张扬惊呼了一声,连忙跳下去仔细看了看,课桌的螺丝已经松了,不用怎么费力桌板就可以拿下来。

她有点为难,只能说:“对不起呀,我没想到你的桌板这么松。”

林佑好整以暇地看着她:“那怎么办?你赔我一张桌子?”

“一张桌子要多少钱啊?”她皱着眉头问。

“两、三百吧”,林佑觉得她的模样很有意思。

她吓了一跳,“这么贵?那我把我的换给你好吗?”

林佑笑了,课桌上的螺丝是他自己卸下来的,方便上课可以偷偷看小说。可是他不打算告诉她,“你那桌子上什么也没有,你让我考试怎么办?”

张扬顺着他的意思仔细看了看他的桌子,发现上面竟然用小字打了小抄贴在不起眼的地方。

她睁大眼睛一条一条看过去,嘴里轻声嘀咕,“居然抄了这么多……”

窗外突然轰隆一声响雷,大雨就这么下下来。

教室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铃声响起来,林佑从口袋里摸出小灵通接了个电话。初中尤其是初一的学生几乎没有人用移动电话,林佑的这个小灵通主要用来和他妈妈沟通。

电话打完,他的心情随着天色一点一点暗下来。

家里的阿姨是湖南人,元旦的时候湖南老家的老人要来成都。他爸爸希望林佑元旦的时候在妈妈家过节。

可是他妈妈刚打电话过来,说现在不太方便,他如果愿意的话可以先在外婆家住一会。

他原本以为自己已经习惯这种过节找不到地方可去的感觉,但还是会失望。

“我帮你用胶布把它粘回去,你看行吗?”

不知道什么时候,张扬已经找出来一卷胶布,一条一条地把他的课桌粘得花里胡哨。

他失笑,随口问她:“这么晚,你怎么还不回去?”

“我画黑板报,而且我没带伞,等雨小点再走。你是不是也没带伞?”

他倚在桌边抬头看了一眼她画的黑板报,“老师怎么会让你来做这个事?”

她的字实在太难看。

张扬不客气地说:“哎,你要没事也帮帮忙吧。还有一点就抄完了。”

林佑接过粉笔替她一点一点写上去,他的字和人一样,英挺漂亮。

写完之后天已经全黑了,她满意地拍拍手,转头向他道谢,再朝窗子外面看了看说:“雨小了不少,我们趁这个时候赶紧跑吧。”

拿好单车,张扬转头问他:“你家住在哪里?往哪个方向走?”

林佑顿了顿。他家在哪里?

这个问题的答案在这几年的时间里逐渐变得模糊,他很想有个人来告诉自己答案,可是留给他的总是茫然。

或许在这个千禧年即将到来的前一天,他想找个人一块走一段路。

林佑是这么对自己说的。

他回头应道:“我住得比你远一些,一块走吧。”

路上小雨逐渐有转大雨的趋势,没过一会,身上衣服就淋湿了大半,张扬有些着急,索性离开自行车道,骑在国道上。

林佑和她一块,把单车当轿车开,一路往前飞奔,速度夹着雨点和冷风,路人行人看上去,只觉得是两个疯在一块的中学生,他们在风雨里放开了大声叫喊,恣意地说笑。

这段路好像有点短。张扬并没有停车,只在小区门口放缓了速度,回头给了他一个灿烂的笑容:“元旦快乐。”

他在她的背影变成一个小点之后,掉了个头往外婆家走。

那个时候大家还没有意识到世纪之交是多么难得的日子,只是在谈笑间和上个世纪的我们说再见。那些陪我们度过世纪更替的人,是否已经隔了一千年那么远?

初中的时光在动画片、小说和课本之中转瞬即逝。

初三开学没多久,初三(3)班就出了个大事件。

周子良在一天晚自习下课之后,在学校操场看台后面的角落里拦住了一个女同学,抱了她一下,还送了一个很高很大的狗熊玩具给她。

这个行动十分大胆乃至于需要天时、地利、人和的配合。那天月黑风高一点月光不见,看台后面的角落在学生出校门的必经之路上,周子良等了很久,看见她过来,胡乱一抓便把她拉到角落里,二话不说便塞给她一个玩具,再隔着玩具抱了她一下;整个过程行云流水,已经在他脑袋里酝酿了很多次。

即便隔着那个玩具,他似乎依然能感受到她在微微发抖的身体。

周子良心里唯一的遗憾是:应该先抱,再送她玩具。

那天晚上一整晚,他都躺在**翻来覆去地回味这个不见月色的夜晚。

次日清晨,他刚到学校,就有不少男同学过来起哄。

“周子良,你小子有胆子啊,刘小诗你也敢抱,不怕她爸爸找人把你做了。”

周子良一面笑一面摆手说:“哪个刘小诗?你们瞎说什么呢?”

“别装了,你那点事大家都知道了。”

周子良冷汗立马下来,“知道什么?”

“你抱了刘小诗啊。你是不是还想亲她?”

虽然之后周子良澄清了无数次,他那天晚上要拉的人不是刘小诗,但几乎没有人相信他。在这之前,他连刘小诗是谁都搞不清楚;在这之后,他才知道刘小诗是5班的小班花,可是,是不是班花和他有什么关系?

他明明要拉的人是罗依然,是那个初一的时候把作业本摔在他脑袋上的罗依然。

这个时候大家已经有了男女有别的意识,周子良也不再是那个会追着张扬欺负她的男孩。

他偷偷注意了罗依然两个学期,有意无意地想接近她。可是她总是和张扬几个女生在一起,几乎没有一个人独处的时候。

周子良也想过从张扬下手,但无奈他们俩积怨太深,他自己都不好意思去找张扬和解。

知道自己拉错人之后,他更加沮丧,趴在桌上没精打采。

“打球去不去?”林佑拍了一把他的肩。

周子良叹了口气:“不去。”

“今天人不够,你来补一个吧。”

周子良幽幽地说:“什么力气都没了。”

林佑笑了一声说:“不至于吧,就为了个女生么?”

周子良有些恼:“别烦我,我就看上她了。”他抬头问林佑:“哎,你觉得她怎么样?”

“我不认识她。”林佑似乎对这件事没有兴趣。

“怎么不认识?一个班的你怎么不认识啊。”

林佑的目光放在窗外,漫不经心地问:“刘……刘小诗?”

周子良有点不自在,讪讪地说:“不是她,拉错人了,是罗依然。”他怕他不知道,再补了一句:“就是总和张扬在一块的那个,班里的学习委员。”

林佑转过头来,想了想:“还行,比张扬漂亮。”

这是周子良第一次听到林佑点评女生的长相,得到肯定之后,他心情突然开朗起来,似乎是自己的宝贝被别人表扬。

他来了兴致:“我想追她。你经验多,来说说。”

林佑在四中很受女生青睐,每次他们打球都能招揽一帮女生在旁边看着,非常打眼。

林佑随口说道:“请她吃饭。”

“那也得请得到啊,本来就不熟,而且我昨天晚上还拉错人了。”周子良越说越后悔,突然他心思一转,把希望放在林佑身上,“要不然你帮我和她说一声吧。她是学习委员,你是体育委员,你们班干部开会的时候帮忙递个信。”

他见林佑没有说话,当即凑上去说:“MX500,成了之后,一个MX500鼠标。”林佑这段时间比较迷CS(一种电脑游戏),装备里就差一个鼠标。

这天下午体育课,林佑打完球,跑到球场边喝水的间隙,看见旁边的女同学里有个身影。

阳光充足,夏日的午后不甚清凉,热风吹过似乎在撩拨这些年轻人躁动的心。

她和林佑印象里的那个假小子已经相差甚远,穿着白色的短袖T恤和牛仔短裤,依旧是短发,身材已经发育得曲线微露,笑起来眼睛弯弯,似乎看一眼心情就要明媚不少。

他仰头喝水的时候觉得喉咙有些发干,在炎炎夏日下热得有些难以自持。

放下水壶,还没来得及把球收进球网,他跑过去,穿过整个球场,当着球场上所有同学的面,问她:“张扬,周子良这个礼拜天过生日,想请班上的同学一块吃个饭,让我问问你和罗依然来不来?”

他看见她愣神了一会,表情从惊讶到茫然再到欢欣,最后点头答应道:“好啊。”

有那么一刻,他的心情仿佛安上了翅膀飞了起来,让他想起上个世纪末的那天晚上,两人骑单车在国道上飞奔,无忧无虑,放空一切的感觉。

多年以后的同学聚会上,还有人提起这一天下午林佑的反常举动,林佑只是笑笑不说话,谁也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自己曾经这样冲动过。

周子良的“生日请吃饭”计划进展地很顺利。

饭桌上他举起啤酒向张扬致以最真诚的道歉,被张扬一笑带过,两人正式恢复已中断了两年之久的邦交。

从这次饭局之后,大家的关系自然而然地熟络起来。

周子良经常以各种理由和借口请罗依然吃饭,为了掩人耳目,他会再捎上林佑和张扬作陪。

中考即将要到的时候,大家开始趁课间的时候互相给对方写同学录。

张扬的同学录传到林佑手上的时候,他顺手翻了翻其他同学的留言,圆珠笔在指尖划了几个漂亮的圈,低下头来写下一行小字。

张扬回头看的时候,恰好看到他低头在写同学录,课桌上露出来一角浅蓝色。

她心里暗暗窃喜,转头看见坐在她后面的罗依然正在翻同学录,她的指尖停在某一页上,上面漂亮的字迹写着:祝学习顺利,考上喜欢的高中--LY。

很平常的话,却让罗依然看得唇角带笑。

张扬在脑子里猜想了许多次林佑给她的留言,直到那本同学录传回到她手上的时候,她还不敢直接往后翻,只能装模作样地从开头一页一页翻过去。

她急匆匆地从第一页翻到最后一页,却没找到林佑的留言。

刚才明明让同学传给他了,怎么会没有留言呢?

张扬试着仔仔细细地再翻了一遍,还是没找到。她回过头去,看见林佑的座位上已经没了人,依旧摆着一本浅蓝色的同学录。

她叹了口气,合上同学录,趴在桌子上,失神地看着黑板上的中考倒计时。

这本同学录如今还放在张扬房间的柜子里,褪了色,上面很多同学的名字已经想不起来。极偶然的一次,她翻开来看了看,发现有一页上写着:多吃菠菜可以长高。

没有落款人的名字,字迹清隽还有点陌生。

她试着去回想留言的主人,却发现没有一点印象,如同其他人的留言一样,和中考倒计时一起,遗忘在过去的时光里。

初中毕业前,初三(3)班一起照了一张集体照。

在教学楼门口,大家错落有致地站着,迎着阳光咧嘴欢笑。

中考结束之后,市里组织了一次“住清华,看北大”夏令营。

张扬在家里吹着空调,啃着西瓜,接到罗依然的电话:“张扬,夏令营你要去吗?”

罗依然说:“有很多同学要一块,林佑和周子良都去。你要是不去很可惜啊。”

张扬抬头想了想,“你是不是想考去北京啊?”

“当然了,我想去北大。你呢?”

张扬费力地把注意力从《情深深雨濛濛》转移过来,“我不知道,大学是很久以后的事了呀。而且我的成绩,能上七中就很好了。”

夏令营一共有三周,每个礼拜张扬都会接到罗依然的电话。两个人每次一打就是半个小时,罗依然告诉张扬他们夏令营的趣事,张扬则啃着西瓜告诉她《情深深雨濛濛》的最新剧情。

暑假过后,就是高一,张扬、罗依然和林佑顺利地考上了成都七中。

周子良成绩虽不济,但他家底殷实,一路打点也来了这个学校。

高中的学生生源更广,因此同一个初中的同学就格外熟络一些。

林佑背着包,倚在栏杆上看楼下的人影骑着单车来来往往。张扬进入他的视线范围内的时候,他略微有些惊讶。她的头发已经齐耳,短袖下隐约能看到柔软的身体曲线,似乎只是经过了一个暑假,已经舒展开来。

“看谁看得这么着迷?”

直到周子良上前一掌拍在他肩上的时候,他才回过神来,咳了一声掩饰自己的失态。周子良看了一眼楼下,“那不是张扬么,你不是在看她吧?”

林佑推开他的手进教室,“我看看老师来了没来。”

张扬和罗依然成了同桌,她们俩经常在上课的时候同看一本小说,也会在下课的时候两人共用一个随身听听歌。

学习节奏相较于初中来说要紧张很多,高二的文理分科让所有人的高一都显得不那么轻松。

这个时候早恋开始显得不那么禁忌,甚至有些明目张胆,因为枯燥的学习生活需要一些色彩来调剂。

罗依然和林佑在不知不觉中成为大家公认的“班对”,他们俩成绩好、相貌好、初中也曾同窗三年,不知道流言从哪而起,迅速流蹿。

更有甚者,发现他们放学同路,“林佑经常送罗依然回家”的说法不胫而走,不少女同学在言语中向张扬求证此事的真实性。

事实上,经过暑假三周的夏令营,罗依然和周子良、林佑的关系的确比之前亲密了不少。在暑假的时候,张扬就经常在电话里听到罗依然细数林佑的特点,比如他只有黑白两色的T恤,他喜欢五月天,连武侠小说里他最喜欢的人是令狐冲她都知道。

张扬在乡下,一边吹着电风扇,一边偶尔应她几句。

自从同学录之后,她和林佑再也没有说过话。就她所知,班里给林佑传同学录的女生不在少数,她甚至还看到他的课桌上堆起来一撂各种颜色的同学录;他来者不拒,留言大都是一些客套话,末尾会落款LY。

可是她心里不明白,为什么林佑的留言大家都有,唯独她没有。

高一上学期的元旦联欢晚会上,林佑独唱了一首五月天《拥抱》广受好评。有好事者点了一首当时流行的《屋顶》,男声开始吹口哨,在一片起哄声中林佑和罗依然站在讲台上。

林佑一手插在裤袋里,似乎是默许了这首合唱。

罗依然的脸微红,一向落落大方的人此时竟然有些轻颤。

“高一是林佑和罗依然的时代”,之后再回想起高中生活的第一年,高一(10)班许多同学都有这个感觉。

林佑唱了两句之后,在一个短暂的间隙把话筒递给了身边的周子良。他转身走出教室想透透气,身后教室里的欢呼和口哨声似乎和他都没有干系。

明天又是元旦,和三年前的元旦一样,他要在外婆家度过。

林佑的爸爸已经再婚,阿姨的肚子逐渐大起来,在一次晚饭上,爸爸委婉地提醒他家里可能会有一个弟弟或者妹妹。

他觉得自己有时候很多余,似乎没有安放的位置。

张扬很意外地在校门口“偶遇”了林佑。

她这天没有骑车,出教室门的时候碰到同住一个小区的陆泽,陆泽的妈妈是教育局副局长,他和张扬因为父母的关系从小就认识,陆泽比张扬高一届,在张扬没有骑车去学校的时候,会载她回来。

林佑看到张扬的时候,她坐在陆泽的单车后座上,一手轻轻扶住他的腰。元旦晚会的时候她似乎藏在人群里,怎么找都找不到她的身影。她今天显然精心打扮过,红色的毛衣和格子的昵裙,林佑在脑海里搜寻了很久,发现这是张扬第一次穿裙子。

看到林佑的时候,她眼里有些惊讶,打了个招呼。

林佑一手搭在单车上,淡淡地说:“我也往教育局那边走,一块吧。”

路上三个人的话语不多,张扬不同往日,似乎有些矜持;林佑也闷不说话,把车骑得飞快,陆泽后座载了一个人,奋力追上他很吃力,但年轻气盛就是不甘认输,也蹬着单车一路疾走。两辆单车就在这样的你追我赶中结束了同程。

高一的春节,初三(3)班组织了一次初中同学聚会。

大家在一块喝酒吃饭打牌进行一切娱乐事宜,中场休息的时候,有人提议玩“真心话大冒险”。

一次酒瓶转动对准了林佑,有个男生大笑地拍着他的肩问他是不是处男。

房间里突然就安静了,似乎大家都对这个答案很有兴趣。

林佑撑着额角笑笑说:我选大冒险。

那个男生环视了一圈,指着张扬说:那你对她说我爱你。

“真心话大冒险”总是喜欢把大家认为最不可能在一起的人凑在一起制造效果。

然后继续和男生开玩笑喝酒。

有一次周子良转酒瓶,他有意地想在罗依然的方向停下来,却没有控制好力道,有一点偏,刚好就对准了张扬。

周子良酒喝得有点多,大声问:在座的男同学有没有你喜欢的?

张扬顿了几秒钟说:我选大冒险。

周子良说:那你叫林佑一声老公。

在座的人都哄堂大笑。张扬瞪着周子良的眼睛要冒出火来:周子良,要是被我转到你就死定了。

她本想像林佑一样大大方方地叫他一声老公,但张口半天也没说过一个字来。

林佑倒了杯酒和周子良碰了碰,“别难为人家了,要真给她老公听见麻烦大了。”替张扬解了围。

林佑转酒瓶的时候,不偏不倚刚好对准了罗依然。

周子良和他耳语了几句,他想了想,漫不经心地问:**还在不在?

罗依然脖颈以上一片烧红,这是那天晚上尺度最大的问题,大伙都屏息凝神地看着她。

她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接着听见周子良的声音顺势问:那初吻呢?

罗依然“唰”地站起来,提起书包往外跑:“太晚了,我要回家了。”

周子良看她可能是生气了,赶紧追出去。

这天凌晨,剩下的几个人去操场上放烟花,张扬坐在看台上远远地看着,一边回味晚上发生的一切,不自觉地唇角上扬。

操场中央林佑拿着焰火筒回头远远地看了她一眼,星空里的烟花很绚烂。

高二刚开学就是春季运动会。

林佑在四中的时候,连续三年打破3000米长跑的记录,今年他自然是10班拿奖牌的实力选手。

张扬在运动会上的工作就是写报道,她是临时广播站的记者,每天需要定量供应广播稿。

运动会的时间很宽松,张扬大多数时候是和罗依然走很远的一圈,去学校小卖部买两个雪糕,再走回看台上,远远地看着男生在赛场上挥洒汗水。

罗依然的短跑很好,第一天下午最重要的项目就是班级4*100男女混合接力。

她拉着张扬,掌心有薄汗,一副很紧张的模样:“我担心等会接力的时候我会紧张,我一紧张就会掉棒,要是掉棒的话就完蛋了。”

张扬安慰她说:“不要紧,我陪你到旁边练几次,多练几次肯定没问题。”

她们俩走到操场边,用作业本卷起来当接力棒,互相迎面跑练习接力换棒。

过了一些时候,远远地听到学校的广播台开始找人:高一(10)班的张扬同学请注意,高一(10)班的张扬同学请注意,有人在主席台找你,请速来。

听到广播,张扬一路小跑穿过操场往主席台跑。操场上人山人海,有不少围观的同学和参赛选手。她走到中央的时候,听到“砰”的一声发令枪响。

她伸长了脖子找了一圈,只能看到跑道上那个白色身影。

好不容易扒开人群走到主席台,她抹了把汗,四处张望也没找到有谁在等她。

她只好再跑到广播台,因为想赶回去看林佑比赛,她跑得特别急,到了广播台,气息不匀地问:“刚刚谁找我?”

广播站的高年级同学看着她问:“同学,你是谁?”

“我叫张扬,刚刚听广播说有人找我,是谁啊?”

那人想了一会,抬手指着操场跑道说:“刚才是有个人过来找你,后来往操场去了。”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远远能看见跑道上的几个选手已经拉开距离,领先的是林佑。

她心里跳了一拍,急切地问:“是不是那个跑第一的?”

“这么远看不太清楚啊,你过去问问吧。”

她转头忙不迭地再往操场跑。

跑道边的周子良看见张扬,朝她用力地招了招手。

张扬气喘吁吁地跑过去,抚着心口说:“刚刚你在广播台找我?有什么事?”

周子良朝她身后看了看,“罗依然呢,她怎么没来?”

“我不知道啊,她可能还在练接力。”话还没说完,她就被人流挤得差点站不稳,一个趔趄撞到旁人身上。

等到她再抬头,周子良已经没了身影。

此时,比赛已经进行了近四分之一,林佑的优势逐渐突显,一路领先,跑到最后两圈的时候,广播里响起了《就是我》,这首歌似乎就是为林佑冲刺而放的。

躺在星空下的草地上/心事全都摊开让你看/满天星星张大眼睛盯着我/想要说/任他们说 他们看 我都不管/我只要 宣布爱你的人就是我/对 没有错 就是要/简简单单 就是我 爱你 爱我/不需要啰嗦

他的头发、汗水和青春一起飞扬起来,似乎形成一个焦点,烙在每一个加油呐喊的同学心里,成为那个年纪大家共同的记忆。

张扬没有机会看到林佑站在主席台上领奖牌,她在内场陪着他跑了很久,最后竟然两眼一黑昏了过去。旁边的同学见状,手忙脚乱地把她扛到医务室,输了半瓶葡萄糖才醒过来。

3000米一共绕操场7.5圈,林佑的目光逐个扫过跑道边的人群,每多跑一圈就多失望一分。

一声枪响,他冲向终点之后,直接躺倒在草坪上,看着蔚蓝无边的天空,汗水沿着额角一滴滴落下。在那一刻,林佑忽然觉得这个3000米失去了意义,似乎他的冲刺需要有人分享才有动力,而这个人并没有在终点等他。

张扬重返操场的时候, 4*100男女混合接力赛正在热火朝天地进行中。

10班表现得很好,除了在一次交接棒的时候有点失误之外,其他都稳超对手,夺得第一名。

张扬提着书包满身尘土准备回家的时候,看见林佑倚在单车旁边好像在等人。

她看着自己的鞋子说:祝贺你,3000米跑了第一名。

林佑微笑点头,递给她一本相册。冠军的奖品是一个奖牌和一本相册。

“你们广播站是不是拍了很多照片,这本相册你拿去用吧。”

张扬接过来,道了声谢,转身准备走。

林佑叫住她:“你不骑车?”

她讪讪地说:“今天在操场把膝盖摔破了。”

林佑低头扫了一眼她的膝盖,已经简单地处理过了,但伤口仍然能看见皮肉擦破的伤痕。

他皱了一下眉,“我送你回去吧,反正顺路。”

张扬看了一眼他的单车,这辆单车和她上次看到的好像不一样。

她疑惑地问:“你换自行车了吗?”

林佑微微一愣,转过身去,“没有。车坏了,拿去修了一下。”

这一路上,张扬都在费心地想他的单车和从前有什么不一样,直到下车的时候,她才蓦地发现不同点在车尾。

从前林佑的单车只有一个尾翼,但现在他把尾翼换成了能载人的车后座,这么搭配起来,他这辆山地车显得不伦不类,看上去有点奇怪。

具体点来说,林佑和张扬的深厚友谊就是从这次运动会开始,因为顺路,他们经常会相邀一块回家。早晨张扬起得晚了,能看见桌上的早饭。林佑因为家里的原因,几乎不在家吃中饭,张扬也有意无意地经常在教室里写作业,蹭到中午再趁机和他一块吃饭。

中午的教室空****,偶尔有阳光从窗外射进来,梢进来几片落叶,在地上印下点点光斑。林佑抬起头,能看见她的背影,微微伏在桌面上,似乎在睡午觉。

他随手从草稿纸上撕下个小纸片,揉成纸团打在她后脑勺上。

她往往会抬起头,茫然地四处看看,再伏下去继续睡。

林佑在后面闷闷地笑,笑完之后自己也觉得莫明,扶着额角心想刚才那么幼稚的事怎么会是他做的。

高二刚开学就面临文理科分班。

张扬咬着笔头心里纠结是选文科还是理科,她瞟了一眼同桌的罗依然,问她:“你选文科还是理科?”

“理科,你呢?”罗依然回答得没有半点犹豫。

“我还在想呢,我……理科成绩不好。”张扬的学习严重偏科,她的文科比理科好太多了。

按照她现在的成绩,选文科是理所当然的,可是,仍旧有些犹豫。

罗依然很舍不得:“你要是去了文科班,我会经常去看你的。”她想了想,再说:“不如你还是在理科班吧,物理化学我可以帮你补课。”

转过头,看见后面的周子良在冲她使眼色。

她会意地笑了笑,转头问罗依然:“哎,下午男生有篮球比赛,有人盛情邀请,你去不去?”

罗依然回过头去看,恰好和抬头的林佑目光相接。

她愣了愣,颊边染上一丝微红,和张扬道:“好啊。”

成都高校篮球联赛在七中举行,张扬和罗依然过去的时候,球场已经围了不少人。

她们俩踮起脚尖伸长了脖子,才看到林佑和周子良的身影。

周子良眼尖,看见罗依然,心里立马就飘飘然,蹦得也比往常高一些,趁着防守的间隙一个劲地朝罗依然的方向瞟。

林佑经过他身边的时候,拍了他一把:“想什么呢。”

周子良这才收了神,闷声笑着追上去。

这次比赛周子良打得格外卖力,精力极佳,连着进了两个三分球,引得场外女生连连惊呼。

中场休息,周子良拿了壶水,一路小跑过来,冲张扬笑:“怎么样?刚才我们打得还行吧。”

张扬点头道:“特别精彩,我看NBA都没你们这么跌宕起伏热情似火的。”

周子良乐滋滋地看向罗依然,却发现她的目光放在场边,那里林佑正倚在球框边仰头喝水。

他心口顿时有点闷,大声对罗依然说:“比赛结束以后,我有话对你说。”

罗依然不买他的帐:“明天还要英语堂考,看完这场我要回去复习了。”

“一场比赛半个多小时,你来都来了,还在乎后面那么几分钟?”周子良急躁地看着她。

罗依然推托不掉说:“那好吧。”

周子良眉眼顺着她的应答舒展开来,场中一声口哨,下半场要开始了,他冲她们笑了笑跑进场中继续比赛。

林佑上场之前喊了周子良一声,目光看向她们,看见张扬和罗依然扬手笑了笑。对手学校的球队实力很强,比分一直你追我赶地拉不开,七中校队的几个人打得都很吃力。

结束哨声响起的时候,七中以8分的优势赢了。

因为是主场,场外一边欢呼。场中的队员情绪都很高涨,互相抱了抱肩。

周围的观众陆续收拾东西准备离开。

林佑抬头在人群里找到了张扬,他心情大好,迈步过去给了她一个拥抱。这个拥抱很短,和他对队友的抱肩不同,他一手扣着她的腰把她朝自己拉近,俯下身去抱住了她。

在这个刹那,周围似乎安静了。

张扬能感受到他掌心的温度印在自己腰上,热得发烫。她睁大眼僵在原地,只一愣神的时间,林佑已经松开她。

周围的同学都看过来,众目睽睽之下,谁也没有想到林佑会公开地拥抱一个女同学,连林佑自己都没有预想过。他随即掩饰自己的失态,拍了拍她的肩,状似轻松地说:赢了,把水给我。

她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把水递给他,努力以平常的口吻说:今天你们打得真不赖。

之后两人略有点尴尬。

林佑低下头捕捉她的表情,好像在期待点什么。

在旁边那么多同学的注目下,张扬临时打起了退堂鼓,“明天还有考试,我先回教室了。”接着,一溜烟儿地跑没了。

这天晚自习,所有人似乎都在讨论下午的这个拥抱。张扬觉得大家看她的眼神都带着探究和羡慕。下课去教室外吹风的时候,罗依然意有所指地问她:“你和林佑?”

张扬脸一红,讪讪地打哈哈说:“哪的事,大家都是哥们习惯了。”这天晚上,书上的每个字似乎都会逐渐模糊,最后变化成下午篮球场上的场景,张扬满脑子都是林佑。

晚自习的两个小时过得尤其漫长,课间的时候,林佑座位上聚不少男生,他们在起哄。似乎能听到有人叫“张扬”的名字,有男生高声问:你不会真看上她了吧?

张扬不自觉地直起脊背,留意地听他的回答。

可是良久没有听到林佑的声音,只在后排传来一阵一阵的哄笑声和他们的低语。

放学之后,张扬照例在教室外的走廊等林佑。

林佑背着包和一伙男生勾肩搭背嬉笑着出来,他们看见张扬都露出了副心照不宣的坏笑。

大家作鸟兽散,林佑朝她很坦然地笑笑,他俩正要走,听见有人大声叫“林佑。”

周子良从后面追上来,勾住他的肩,“等等,我有事问你。”

他抬头看了一眼张扬,低声附在林佑耳边说了些什么。

林佑听完,也不经意地看了一眼张扬,再摆手对周子良澄清低声说:“我们就是朋友而已。”

张扬听到这句话的时候,禁不住愣住,原来这就是他的答案,和她认为的没有偏差,下午的拥抱果然就只是朋友间的动作。

周子良点头,走前留了一句话:“你小子说话要算数啊。”

林佑向前迈步追上张扬,两人一块骑车回家,路上很安静。

饶是林佑,也突然不知道怎么打破僵局。

“你打算选文科还是理科?”林佑不经意地问她。

“文科。”张扬这次没有犹豫,不知道为什么答案脱口而出,干脆利落不留一点余地。

林佑皱了皱眉,心里不快的情绪浮上来:“我们都打算选理科。”

“你们是指的谁?”

“我、周子良,罗依然……”

林佑还没说完,被她打断:“我不像你们理科成绩好。”

尔后两人都没有言语,就这么一路缄默直至张扬进小区。道别之后,林佑脚一蹬把车骑得飞快,心情烦躁得没法言说:她这是什么意思?这就是回应?

我们年少时候的心动,总是来得这样不期然,夭折得这么没有道理。

情不知何起,不起何止。

这天下午的篮球场拥抱事件就像一块石头,投入高中生活这片状似平静的海面,一时能渐起朵朵水花,尔后就沉入海底,渐渐被大家忘记。

张扬最后还是选择了文科,她收拾书包离开的那一天,和罗依然两个人抱着大哭了一场。

她的新教室在高一(3)班,和10班不在一层。

新班级里陌生的面孔很多,张扬被老师安排在一个靠窗边的角落里。

新组成的班级人情很淡漠,高二的课程和考试安排得很紧,压得人无暇顾及其他。

水泥地上铺了一地枯黄的落叶,楼下偶尔会传来脚步声和高声谈笑。张扬从窗外望出去的时候,总是能看见林佑高高的身影,背着个包,和一伙男同学走在一块。林佑成绩一直很好,他就是那种不怎么费力学依然能高挂榜首的人。

有时候他们的目光会不期然相遇,只碰上那么很短的时间,然后各自掉转目光,似乎在刻意避开什么。

张扬偶尔会跑到楼上去找罗依然。大多数时候,林佑和周子良会在10班的栏杆外放风。低着头走过他身边,听见衣料摩擦的声音,她偶尔也会朝他笑一笑,或者说:你帮我叫一下罗依然吗?

很多人都把高三列为高中时期的“黑色年代”,但对张扬来说,高二开学这段时光是她记忆里最黯淡的日子。

晚自习的时候,她和罗依然会相约去操场。短短十分钟的下课时间,她们从教学楼疯狂地跑到操场中央,冲着无人的方向大声叫喊舒解心头的压抑。

张扬和罗依然志趣相投,她们喜欢同一种颜色、同一个歌手、《灌篮高手》里的宫城良田,甚至在夏天的时候不约而同地买同样款式的T恤。她们会在私底下说着属于女生的特别话题,偶尔也对男生品头论足。

青春期的燥动就像肌肤下青色的血管,看上去一片平静,实际上波涛暗涌。

“谁谁昨天晚上在操场旁接吻被教导主任抓住了,听说要把家长叫来谈话。”这样的话题总是大家窃窃私语的谈资,每个人都小心翼翼却心有涟渏。

“张扬,不如我们做个约定吧。谁也不要比谁先谈恋爱。要不然有一个人落单真挺可怜的。”不知道怎么说到这个话题,罗依然偏头问她。

张扬点点头:“好。”

从操场回来的时候,恰好看到林佑和一个女生在操场边说些什么。

昏暗的灯光在她微红的脸上打下剪影。

似乎感觉到林佑向这边看过来,张扬的目光像是被烫着了一样立马收回来。

林佑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来赴约。

谁都能猜到见面的内容。

他对这种事漠不关心也不愿意身陷其中。

但在课间不期然地一瞥,看到操场上两个熟悉的身影,他居然就鬼使神差地过来了。

回到教室,周子良凑过来坏笑道:“人长得漂亮么?怎么样,成了没?”

林佑推开他:“滚一边去。”

周子良见他兴趣缺缺,也自知没什么噱头,哄笑一声之后拿出书开始看。

过了不久,他转头向林佑请教个问题。

《化学辅导》里夹了张照片,露出来一角。林佑顺手抽出来,是他们初中的班级集体照。

那么多个人里面,他一眼就看到第一排中间的那个身影,揪着旁边罗依然的辫子,朝照片外的人做鬼脸。

周子良赶忙伸手去拿,被林佑挡住。

“这个给我吧。”

周子良不同意,“不行不行,集体照谁没有啊。”

初三毕业的时候,林佑家从城西搬到了城东。搬家的过程中,他房间里的一个旧物柜丢了。

那是个不大不小的柜子,里面放了几张照片、旧课本、一枝圆珠笔和一件球衣。

林佑和周子良最后不知道用什么做交换,换到了这张毕业照。

他一直没发现照片后面的“罗依然”三个字。

这三个字比周子良自己的名字写得工整许多,很熟练,好像已经在纸上练过很多遍一样。

张扬从文科班回理科班是在两个月之后,因为这件事她和父母吵得不可开交。

有些事现在做了我们可能以后会后悔,但如果不做现在就要开始后悔。

回到理科班的那天,下很大的雨,打在玻璃窗上“吡吡啪啪”地响。

下午放学,她和罗依然费力地把课桌还有书本搬到楼上的时候,教室里只有寥寥几个人。罗依然眉眼含笑地和她说:“真好,我们又在一个班了。”

当晚周子良请她们吃饭,也算是欢迎张扬重返10班。

高二的男生已经会喝啤酒了,林佑和周子良七七八八喝了好几瓶。

饭后四个人去KTV唱歌,林佑点了一首《当爱已成往事》,拿起话筒侧首问张扬:“你要不要唱?”

张扬点头,冲他笑了笑,两人合唱了这首歌。但她的调不在谱上,唱了一半也自知丢人,把话筒一把扔给周子良。周子良无奈地看向她:“你让我和林佑情歌对唱《当爱已成往事》?”

他的表情把沙发上两个女生都逗笑了,张扬使劲地点头,“唱唱唱。”

林佑唱完这首之后,以嗓子不舒服为由把机会空给了周子良和罗依然,就坐在沙发里和张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张扬问他:“你大学想考哪?”

林佑想了想说:“北京吧,暑假夏令营的时候过去看了看。我觉得北大不错。”

转眼就到了高三,高三的生活波澜不惊,所有人的重心都在学习上,日复一日。

张扬理科学得很吃力,罗依然和林佑轮番上阵帮她补习,才得以够强维持在重点线左右。

周子良的离开是大家始料未及的,他似乎是在某一天从视线里突然消失,没有和任何人打招呼,连罗依然也没有。

但临近高考,他这样的消失只足以引起一时的议论,尔后便没人关注。

最后一次摸底考是在高考前一周。林佑和罗依然都是照常发挥,位列榜首。

班主任眉开眼笑地对他们俩说:“只要高考正常水平,清华北大没有问题。”

那天晚自习,罗依然递了张字条给张扬,她的神色有憧憬有兴奋,“张扬,你可不可以帮我把这个递给林佑。今天放学之后,我在操场上等他。”

张扬低声问:“你对他……?”

对面的人脸红着点了点头。

整晚张扬都有些烦躁,她想起和罗依然的约定:“张扬,不如我们做个约定吧。谁也不要比谁先谈恋爱。要不然有一个人落单真挺可怜的。”

这天晚上的事情,张扬很多年后一直都记得。刚刚得知事情原委的时候,张扬悔不当初,她自己都很难理解为什么没有把这封信递给林佑。

是因为她喜欢林佑吗?

是因为她不希望看到罗依然和林佑在一块吗?

是因为喜欢比朋友来得重要吗?

这些因素好像都有,却好像都不能完整地解释她的所作所为。

直到有一次再返七中,她看到高三教室里那些伏在桌上写字的身影,脸上漠然的神色。她想,这或许是因为她不想落单。

在她的印象里,林佑和罗依然是同时存在的,一手边是自己的友情,一手边是情窦初开的情愫。两者不分轻重,因为他们都是那段时光的组成部分,缺一不可。

失去了他们,就像是要把中学的时光生生从她生命里带走一样,让她觉得不舍,让她心疼。

青春是三个人的约定,不能有人缺席。

谁年轻时没犯点错。

谁没留下块伤疤放在旧时光里,来时不时地提醒自己回头看看。

高考结束之后,学校办了个盛大的毕业典礼。

罗依然没来。

同学们把高中的教材和辅导全部撕开,从二楼扔下去,纸屑纷纷扬扬落了满地。

“同学”,林佑转过身来的时候,看见一个穿牛仔裤黑色无袖背心的女生站在他后面。

他想不起来在哪见过她,“你是谁?”

“能不能帮我找一下周子良?我是刘小诗,是外国语学校的。”

林佑觉得这个名字有一点熟悉,但又想不起来是从哪听说过,“他高考前就走了,好像是去英国了。”

林佑摊手,“没有。”

旁边有女生跑过来:“小诗,你找到他了吗?”

刘小诗向他挥手:“那谢谢你啊。”然后跟着那个女生走开,惋惜道:“没有,他朋友说他出国了。”

林佑转过身来的时候,10班的同学正在教学楼前站队准备拍合照。他走过去站在最后一排,张扬在第一排中央,阳光洋洋洒洒地照在他们身上,笼了一层金色的光辉。

中学的时光就定格在这张毕业照里,一个在第一排,一个在最后一排,隔着人群,和那么几步之遥的距离。